摘要:我正给我爸林建国夹一块他最喜欢的红烧肉,我丈夫卫诚在我耳边悄声问了这么一句。
“晓晓,你说苏姨是不是从来不穿带颜色的衣服?”
我正给我爸林建国夹一块他最喜欢的红烧肉,我丈夫卫诚在我耳边悄声问了这么一句。
我的手顿了一下,油亮的肉汁滴在白瓷盘的边缘,晕开一小圈褐色的光。
我顺着卫诚的目光看过去。
苏姨,苏文秀,正坐在我爸的另一边,她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开衫,里面是白色的衬衣,一如既往。
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几缕银丝清晰可见,但腰背挺得笔直。
她正低头,用公筷细心地帮我爸挑掉鱼里的小刺,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了半生。
我爸呢,就那么安然地等着,目光落在苏姨灵巧的手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对着我妈,或者对着我,都未曾有过的松弛和满足。
“可能吧,她就喜欢素净的。”我收回目光,把那块红烧肉放进我爸碗里,声音平淡。
今天是爸的七十岁生日,家里摆了两桌,来的都是最亲近的亲戚。
我妈陈淑芬,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端上最后一盘清蒸鲈鱼,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她解下围裙,在主桌我爸身边的空位坐下,那个位置,仿佛是特意为她最后落座准备的。
苏姨抬头对我妈笑了笑,说:“淑芬,辛苦了,快坐下歇歇。”
我妈也回以微笑,拿起筷子,开始默默吃饭,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个场景,从我记事起,就是我们家的常态。
苏姨不是我的亲姨妈,她是我妈的初中同学,也是我爸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
她是我家的“编外人员”,一个特殊的存在。
她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女,住在离我们家只有两条街的老公房里。
三十七年来,我们家所有的大事小情,她都在场。
我小时候开家长会,爸妈没空,是她去的。
我爸生病住院,我妈要照顾我,是她在医院陪夜。
甚至我们家年夜饭的餐桌上,永远都有她的位置和碗筷。
亲戚们早就见怪不怪,背地里怎么说,我不知道,但当着我们的面,都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文秀”。
只有我,跟着爸妈,喊她“苏姨”。
卫诚是外地人,结婚后才慢慢融入我们家。他不止一次问过我,苏姨和我爸,是不是太亲近了些。
我总是含糊地回答:“老一辈的感情,跟我们不一样。”
其实,我心里那根刺,比谁都扎得深。
我见过我爸给苏姨披上他的外套,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我见过苏姨在我爸咳嗽时,第一时间递上温水和药片,比我妈的反应还快。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对方就能心领神会。
而我妈,永远是那个沉默的背景板,一个勤劳、本分、无可挑剔的妻子和母亲。
她从不抱怨,也从不探究。
她只是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饭菜做得可口暖心,仿佛用这种方式,来巩固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可动摇的地位。
我一直以为,这种微妙的平衡会持续到他们老去的那一天。
我以为,我妈的隐忍,是一种无声的接纳。
直到今天。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苏姨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用深蓝色封皮包裹的本子,递给我爸。
“建国,生日快乐。这个,送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桌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爸接过来,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打开本子,我瞥见里面是清秀的钢笔字,抄录着一首首诗词。
是我爸最喜欢的那些。
“你这眼睛,还做这个干什么。”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ক觉的波动,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
“趁着还看得清,就做了。”苏姨低着头,嘴角挂着浅笑。
就是这个瞬间,我妈放下了筷子。
那双常年操持家务,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放在了桌面上。
她环视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亲戚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我爸和苏姨的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波澜,却让整个饭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喧闹声一点点褪去,所有人都看着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妈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想给大家,重新介绍一下苏文秀。”
我爸的脸色变了,他合上手里的本子,眉头紧锁地看着我妈:“淑芬,你这是干什么?”
苏-姨也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我妈没有理会我爸,她的目光依然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不是我的同学,也不是晓晓的姨。”
“她是我丈夫林建国,一辈子放在心尖上的人。”
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尴尬,再到一丝了然。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妈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三十七年前,我嫁给林建国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我知道他们一起下过乡,一起啃过窝窝头,一起在煤油灯下读同一本书。”
“我知道林建国心里没我,他想娶的人,是苏文秀。”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陈淑芬!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我妈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笑,嘴角咧开,却没有一丝笑意,“林建国,你敢摸着良心说,你没想过娶她吗?”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姨的脸色惨白,她站起身,想去拉我妈的胳-膊。
“淑芬,你别这样,有话我们……”
我妈轻轻一甩,避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今天,我就把话说开。这么多年,我忍了,不是我傻,不是我看不见。”
“我给你们一个家,让你们能名正言顺地来往。林建国,你生病,她可以来照顾,别人问起,就说是我的好姐妹。晓晓要开家长会,你们俩一起去,别人问起,就说是孩子的姨夫姨妈。”
“我陈淑芬,给你们的体面,够不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我从小看到大的“亲近”,那些“默契”,背后藏着这样不堪的真相。
而我的母亲,这个家里最沉默的人,却是这一切的设计者和维护者。
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
她不是隐忍,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的完整,也维持着自己“林太太”的身份。
亲戚们的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我大伯清了清嗓子,打着圆场:“弟妹,建国,都少说两句,今天是好日子,别让孩子看笑话。”
“笑话?”我妈重复着这个词,眼圈慢慢红了,“我这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回厨房,而是径直走向大门。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去追她。
“妈!”
她没有回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屋里所有的混乱和尴尬。
我爸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苏姨的眼泪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她灰色的开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顿生日宴,就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收场了。
亲戚们找着各种借口,匆匆告辞,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怜悯。
最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我,卫诚,我爸,和苏姨。
我爸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苏姨站在一旁,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低声说:“都怪我,都怪我……”
卫诚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熟悉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该怎么办?
是去安慰那个哭泣的苏姨,还是去质问这个沉默的父亲?
我选择了转身,去敲我妈的房门。
“妈,你开门。”
里面没有回应。
“妈,你跟我说说话。”
依旧是沉默。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
客厅里,我爸终于有了动静。
他对苏姨说:“文秀,我送你回去。”
我冲出房间,拦在他们面前。
“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送她?”我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ak觉的颤抖。
我爸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一脸的疲惫和痛苦。
“晓晓,你不懂。”
“我不懂?”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不懂什么?我不懂你们瞒了我三十多年?还是不懂我妈这辈子过得有多委屈?”
苏姨拉了拉我爸的衣角,对他摇摇头:“建国,你别说了,我自己回去。”
她说完,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打开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然后,他走过去,也打开了门。
“我去看看她。”
他说完,也走了。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和卫诚。
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
不出来,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每天把饭菜放在她门口,等我再去收的时候,饭菜原封不动,只是温热的,已经变得冰凉。
我爸没有回来。
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这个家,在七十岁生日宴的那天晚上,彻底散了。
卫诚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我。
他什么都不问,只是在我发呆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水,在我睡不着的时候,默默地抱着我。
第四天早上,我妈的房门开了。
她走了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只是几天不见,她好像老了十岁,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晓晓,陪妈去个地方。”
我点点头。
她带我去了银行。
她拿出一个旧存折,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不多,十几万,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全部。
然后,她又带我去了房产中介。
她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房产证拿了出来,挂牌出售。
中介问她:“阿姨,想换个什么样的?”
我妈说:“不换了,卖掉就行。”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低声问:“妈,你这是要干什么?”
“离开这里。”她说得云淡风轻,“这个房子,是他单位分的,我住了半辈子,也该还给他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从房产中介出来,我妈又说:“走,去看看你外公外婆。”
我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到了市郊的墓园。
站在外公外婆的墓碑前,我妈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了更多的白发。
我看着她的侧脸,那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会有这么深的皱纹,原来她的眼神里,可以藏着那么多的悲伤。
良久,她才开口,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
“爸,妈,我没听你们的话,还是嫁给了他。”
“你们说他心里有人,靠不住。我说,人心是肉长的,捂久了,总能捂热。”
“我捂了三十七年,捂不热。”
“现在,我不捂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无声地,顺着脸颊的纹路,滑落,滴进脚下的尘土里。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闹脾气。
她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家了。
从墓园回来,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我不再被动地等待,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需要知道,三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我妈明知道一切,还要嫁给我爸?
为什么我爸,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两个女人的付出?
而苏姨,她又在这段关系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过去的痕迹。
在书房最顶层的柜子里,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这是我爸的宝贝,从小就不许我碰。
我找来工具,撬开了锁。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信件或者日记,只有一摞摞泛黄的旧照片,和一些证书。
照片里,大多是年轻时的我爸。
在乡下的田埂上,在工厂的车间里,在大学的校门口。
很多照片里,都有苏姨的身影。
他们并肩站着,笑得灿烂。
年轻时的苏姨,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一张一张地翻着,直到看见一张合影。
那是一张全家福。
我爸,我妈,抱着还是婴儿的我。
我妈抱着我,笑得很温柔。
我爸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睛却看着旁边。
照片的边缘,站着苏姨。
她没有看镜头,她在看我爸。
那眼神,和我爸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充满了爱恋,也充满了无奈。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钢笔字,是我爸的笔迹。
“一九八六年,春。得女,名晓。”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我继续翻找,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找到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损了。
里面不是信,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开具时间,是一九八五年。
诊断结果是:先天性心脏功能不全,不宜生育。
病人姓名:苏文秀。
我呆住了。
我把那张诊断证明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我爸不想娶,是苏姨,不能生。
在那个年代,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是很难嫁入一个普通家庭的,更何况是我爷爷奶奶那样思想传统的老人。
所以,我爸选择了我妈。
一个身体健康,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而我妈,她知道吗?
她肯定知道。
所以她才会在生日宴上说,她给了他们体面。
这个体面,就是我。
我的存在,就是我妈嫁给我爸的筹码,也是我爸维系和苏姨关系的挡箭牌。
我是他们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交易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到头来,我只是一个“解决方案”。
我拿着那张诊断证明,冲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直到天黑。
卫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没有接。
最后,我在苏姨家楼下停住了脚步。
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斑驳。
苏姨家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透着一股孤寂。
我走了上去,敲响了她的门。
开门的是苏姨。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晓晓,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诊断证明递给她。
她看到那张纸,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进来吧。”她侧过身,让我进去。
她的家很小,一室一厅,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和书卷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是我爸的笔迹。
“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苏姨,我想听实话。”
她沉默了很久,才在我的对面坐下。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歉疚。
“晓晓,对不起。这件事,我们都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然后,她开始讲。
讲她和我爸是怎么在乡下认识的,怎么一起考上大学,怎么约定了未来。
讲她是怎么发现自己的身体问题,讲我爷爷奶奶是怎么以死相逼,让我爸娶一个能生养的女人。
“那时候,你爸爸很难。”苏姨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父母。他夹在中间,快被逼疯了。”
“是我劝他的。”
“我对他说,建国,你娶了淑芬吧。她人好,踏实,身体也好。你娶了她,爸妈就安心了。我们……我们以后,就当兄妹。”
“兄妹?”我冷笑一声,“你们当的是哪门子的兄妹?”
苏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们做得不对。可是晓晓,感情这种事,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妈妈……她是个好人。她什么都知道。当年,你爸爸跟她坦白了一切。是她自己,同意的。”
“她说,她不在乎建国心里有谁,她只想嫁给他,给他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说,只要我以后不再纠缠,她可以容忍我,以‘同学’和‘朋友’的身份,继续和你爸爸来往。”
“这是一个约定。我们三个人之间,一个持续了三十七年的约定。”
我听着,只觉得荒唐。
这是怎样的一种约定?
一个男人,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
一个女人,用婚姻和孩子,换取一个名分。
另一个女人,用一生的不婚,守着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
而我的母亲,是这个约定里,牺牲最大的人。
她用一辈子的隐忍和沉默,成全了另外两个人的“情深义重”。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妈?”我盯着苏姨的眼睛,“你们把她当什么了?一个生育工具?一个给你们打掩护的保姆?”
苏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
“对不起有用吗?”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三十七年!你们让她守着一个空壳子的婚姻,守了三十七年!”
“现在,她不想要了。你们满意了吗?”
我站起身,不想再待下去。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另一个女人对我父亲的爱,这让我感到窒息。
临走前,我回头对她说:“苏姨,以后,别再来我们家了。”
“我妈不想再看见你。我,也不想。”
从苏姨家出来,我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原来,我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我所认为的家,我所认为的幸福,都只是一个假象。
我回到家,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个被我撬开的木箱子。
“都看到了?”她问我,语气平静。
我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妈,为什么?”我问她,“你为什么能忍这么多年?”
我妈拿起一张照片,是她和我爸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笑得很羞涩。
我爸站在她身边,表情有些僵硬。
“那个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我妈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我家里条件不好,兄弟姐妹多。你外公外婆就盼着我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你爸是大学生,铁饭碗,人也长得周正。我们那一片,想嫁给他的姑娘,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媒人上门提亲的时候,你外公外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后来,我知道了他和苏文秀的事。你外婆劝我,别嫁,这样的男人,心里没你,以后有你苦头吃。”
“我不信。”我妈笑了笑,有些自嘲,“我那时候年轻,觉得只要我对他好,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
“而且,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家,需要一个体面的丈夫,让我能在娘家抬得起头。”
“所以,我嫁了。”
“结婚那天,你爸跟我说,淑芬,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心里都放不下文秀。但我会对你和这个家负责。”
“我说,好。”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是得不到他的心了。”
“但我得到了他的责任,得到了这个家,得到了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晓晓,妈不后悔。有了你,妈这辈子就值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
“妈,你太傻了。”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
“不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我选的路。”
“只是现在,我走累了,不想再走了。”
那一晚,我和我妈聊了很久。
她第一次,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梦想。
她说她想当个裁缝,开一家自己的小店。
她说她喜欢做各种好看的衣服。
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她把这些梦想,都收了起来。
她成了一个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她的付出感到心疼,也为她的清醒和强大感到敬佩。
她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弱者。
她是一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最大利益的战士。
她隐忍,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
那就是我,和我们这个看起来完整的家。
现在,我长大了,成家了。
她觉得,她的任务完成了。
她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才是她选择在生日宴上,揭开一切的真正原因。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
她要的不是我爸的忏悔,也不是苏姨的愧疚。
她要的,是她自己的解脱。
第二天,我爸回来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看到我和我妈平静地坐在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
“淑芬……”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妈抬起头,看着他。
“林建国,我们谈谈吧。”
她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我爸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看着那份协议书,像是看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淑芬,你……你非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妈反问,“你还想让我怎么样?继续给你们当挡箭牌,让你们‘兄妹情深’一辈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爸急切地解释,“我和文秀,我们……”
“你们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妈打断他,“林建国,我跟你过了三十七年,给你生了女儿,伺候了你半辈子。我仁至义尽。”
“这个房子,我不要。我名下的存款,我也都留给你。我只要晓晓。”
“以后,你和苏文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再管你们了。”
我爸沉默了。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良久,他拿起笔,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
签完字,他抬起头,看着我妈,眼神复杂。
“淑芬,对不起。”
我妈摇了摇头。
“不用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这是我的选择,也是你的。”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我妈走出民政局,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说:“晓晓,妈这辈子,从来没觉得天这么蓝过。”
我看着她脸上舒展的笑容,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房子很快就卖掉了。
我妈用那笔钱,在离我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租了一套小房子。
她拒绝了我让她跟我一起住的提议。
她说:“妈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
她真的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店。
就在她住的小区楼下。
店面不大,但被她收拾得干净又温馨。
她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买了各种颜色的布料。
她开始做衣服,旗袍,连衣裙,小孩子的罩衫。
她的手艺很好,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每天,她都忙忙碌碌的,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开始穿带颜色的衣服,红色,绿色,蓝色。
她说,她要把这辈子没穿过的颜色,都补回来。
我爸和苏姨,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我爸搬去了苏姨家住。
他们没有再婚。
或许对他们来说,那一张纸,已经不重要了。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我妈的情况。
我都如实告诉他。
他听完,总是沉默很久,然后说:“她好就行。”
我没有再见过苏姨。
卫诚说,或许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时间是最好的疗药。
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无法释怀的伤痛,都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慢慢被抚平。
一年后,我妈的裁缝店,生意越来越好。
她还收了个小徒弟,一个刚从服装学校毕业的小姑娘。
她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新的光彩,那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对生活的热爱。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在给一个客人量尺寸。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过。
她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背景板。
她就是她自己,陈淑芬。
一个坚韧,善良,为自己活着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陪她一起关店门。
她对我说:“晓晓,你知道吗?妈现在,每天都睡得特别香。”
我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虚弱的声音。
“是……晓晓吗?”
我愣了一下,才听出来,是苏姨。
“苏姨?”
“晓晓,你……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你爸爸他……”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爸正在抢救室里。
苏姨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她看到我,挣扎着站起来。
“突发性心梗……”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我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苏姨的身体软了下去,瘫倒在地上。
我扶住她,她的身体冰冷,像一块冰。
我爸的后事,是我和卫诚办的。
苏姨病倒了,一直住院。
亲戚们来了,看着我爸的遗像,唏嘘不已。
有人说,他这是“折腾”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没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有人说,我妈太狠心,夫妻一场,最后连面都不来见。
我妈来了。
在追悼会的那天。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自己做的。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到我爸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她走到苏姨的病床前。
苏姨已经醒了,但还是很虚弱。
她看到我妈,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妈按住她。
“你好好养着。”
苏姨看着我妈,眼泪流了下来。
“淑芬,我对不起你……”
我妈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放在苏姨的床头。
“这是林建国留下的钱,密码是他的生日。你身体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苏-姨愣住了,看着那个存折,说不出话来。
“你……你为什么……”
“他欠你的,也欠我的。”我妈说,“他还不清了。我替他还你一半,剩下的一半,他下辈子再还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挺直,坚定。
我突然明白了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她不是原谅,也不是和解。
她只是放下了。
放下那段长达三十七年的纠缠,放下那个让她痛苦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段荒唐的关系,画上了一个句号。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她只是陈淑芬。
我爸走后,苏姨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
她搬出了原来的房子,住进了一家养老院。
我去看过她几次。
她老得很快,头发全白了,人也瘦得脱了形。
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前发呆。
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晓晓,你别怪你爸爸。他这一辈子,也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我没有说话。
怪吗?
或许曾经怪过。
但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他们三个人,用一生的时间,演了一出悲剧。
没有人是赢家。
我妈用她的后半生,走出了这出悲剧。
而我爸和苏姨,却永远地困在了里面。
又是一年春天。
我妈的裁缝店,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地方。
她还请了两个帮工。
她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她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学会了发朋友圈。
她会发她做的新衣服,会发她养的花,会发她和老姐妹们出去旅游的照片。
她的每一条朋友圈,都充满了生命力。
我看着,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天,我带着我儿子去她店里。
小家伙在店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衣架。
我妈赶紧过去扶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
她抱着孙子,笑得一脸慈祥。
阳光正好,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平静,温暖,充满了希望。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人,总要往前看。
我妈用她的行动,告诉了我这个最朴素的道理。
她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智慧的女人。
来源:情若能自控高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