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烟囱最后一次冒完黑烟，就跟我们这群人的心一样，彻底凉了。
一九九四年，风刮得特别凶。
厂里的烟囱最后一次冒完黑烟，就跟我们这群人的心一样，彻底凉了。
我，下岗了。
揣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遣散费，我蹬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一头扎进了城东的菜市场。
天不亮就去郊区批发，菜叶子上挂着露水，也挂着我的全部指望。
市场里，泥土的腥气混着烂菜叶子发酵的酸味，还有活鱼蹦出水桶的扑腾声，乱糟糟的，却是我唯一的活路。
我把菜码得整整齐齐，青菜碧绿，番茄鲜红，像是在守护我最后那点可怜的体面。
然后，她就出现了。
林晚。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站在我摊子前，逆着光，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喷壶都忘了捏。
是她。
中学时候，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姑娘。那个辫子乌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姑娘。
那个我把所有少年心事都写进日记本，却一个字都没敢对她说出口的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她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哪儿都变了。
眼角有了细纹，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我看不懂的疲惫。
“买点菜。”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点点头，嗓子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挑了几根黄瓜，两个番茄，又拿了一把小葱。
“多少钱？”
我低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报了个数字。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那个……今天出门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赊着？”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围小贩的吆喝声，买菜大妈的讨价还价声，都离我远去了。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胸口，又闷又疼。
赊账？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没有。
她眼神躲闪，脸颊微微泛红，是真的窘迫。
我能说什么？
我说，不行，我们不熟？
还是说，林晚，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最后，我只是从旁边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纸，找了根铅笔头，沙沙地写下：黄瓜，两斤，番茄，一斤半，小葱，一把。合计，三块二。
“行。”我把纸条递给她看了一眼，然后夹在了一个旧本子里。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拎着菜，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削的肩膀在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心酸？是同情？还是……一点点莫名的窃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的菜摊，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赊账客。
她每天都来，差不多都是那个时间，傍晚，人快散场的时候。
她每次买的菜都不多，刚好够一两个人吃的量。
也每次都用同样的理由：忘带钱了，下次一起给。
我的那个旧本子，很快就记满了。
林晚，芹菜，一块八。
林晚，冬瓜，两块五。
林-晚，豆-角，三-块。
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像一条爬满了蚂蚁的线，从本子的第一页，一直蜿蜒到我的心里。
市场里的老人儿都精明得很，没几天就看出了门道。
隔壁卖豆腐的王婶，一边用湿布擦着案板，一边朝我这边努嘴。
“小伙子，你那个女同学，天天来拿菜不给钱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可当心点，”王婶压低了声音，“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长得漂漂亮亮的，专门占老实人便宜。”
我没说话，只是把蔫了的菜叶子摘下来，扔进脚边的筐里。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
她家就住这附近吗？为什么总来我这儿？是真的手头紧，还是……
我不敢往下想。
我怕想出来的答案，会把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少年旧梦，也给碾得粉碎。
有一次，下了很大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市场的铁皮顶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
风卷着水汽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冷得人直哆嗦。
我的摊位在最外边，用一块破塑料布挡着，根本不管用。
雨水顺着篷布的缝隙流下来，把我的菜浇得湿漉漉的。
我手忙脚乱地抢救那些娇贵的叶子菜，心里一阵阵发凉。
这些菜要是泡烂了，我今天一天，不，可能两三天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把伞出现在我头顶。
是林晚。
她举着一把素色的伞，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
她把另一个手里拎着的保温饭盒递给我。
“还没吃饭吧？趁热吃。”
我愣住了，看着她，忘了接。
饭盒是温的，那温度透过她的手，好像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快拿着啊，傻站着干嘛。”她把饭盒硬塞进我怀里。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白米饭，还有一盘炒鸡蛋。
金黄色的鸡蛋，撒着碧绿的葱花，热气腾绕，带着一股久违的家的味道。
我拿起筷子，扒了一大口饭。
米饭很香，鸡蛋很嫩，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
一个大男人，因为一盒饭哭，太丢人了。
“慢点吃，别噎着。”她在旁边轻声说。
那天，她没买菜，也没提赊账的事。
她就站在我旁边，替我撑着伞，看我把一整盒饭吃完。
雨下了很久，我们谁也没说话。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本账本，越记越厚。
我开始在每一笔账后面，偷偷加上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今天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比如，今天她头发是扎起来了，还是披着。
比如，今天她对我笑了一下。
那个本子，不再是简单的账本了。
它成了我的日记。
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开始期待傍晚的到来。
期待她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我摊子前，轻声说一句：“买点菜。”
我甚至开始害怕。
害怕有一天，她会突然把所有的账都结清，然后对我说：“以后不来了。”
那一天，会是我的世界末日。
为了能多看她一会儿，我开始耍一些小心眼。
她来的时候，我故意装作很忙的样子，让她等。
称重的时候，我把秤杆抬得高高的，看得特别仔细，磨磨蹭蹭。
算账的时候，我掰着手指头，一遍又一遍，好像自己是个刚学算术的小学生。
她也不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温柔，像一汪水，能把我所有的慌乱和笨拙都包容进去。
有一次，市场里来了几个收管理费的混混。
领头的那个，一脸横肉，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挨个摊位收钱。
轮到我这儿，他嫌我给得慢了，一脚踹翻了我装土豆的筐。
土豆滚了一地。
我蹲下去捡，手指因为愤怒和屈辱，抖得厉害。
“捡什么捡！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开不了张！”那人骂骂咧咧。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林晚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挡在我身前，对那个混混说：“大哥，他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多担待。这钱我们给，我们给。”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钱。
我看见了，她的手也在抖。
那个混-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啐-了-一-口，-拿-着-钱-走-了。
人-群-散-去。
林-晚-蹲-下-来，-帮-我-一-个-一-个-地-捡-土-豆。
她-的-手-指-纤-细，-沾-上-了-泥-土。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为-什-么？”我-问-她。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我-们-是-同-学-啊。”
是-啊，-我-们-是-同-学。
可-是，-同-学-会-为-你-做-这-些-吗？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翻-来-覆-去。
墙-上-的-墙-皮-一-块-块-剥-落，-像-我-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我-想-不-明-白。
林-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图-什-么-呢？
图-我-这-个-下-岗-工-人，-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卖-菜-的？
我-决-定，-要-搞-清-楚。
第-二-天，-她-走-后，-我-悄-悄-收-了-摊，-跟-了-上-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做-贼-一-样。
我-看-着-她-拎-着-那-袋-不-多-的-菜，-穿-过-几-条-小-巷。
我-以-为-她-会-走-进-某-个-破-旧-的-筒-子-楼。
可-是，-她-却-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了。
那-是-当-时-全-市-最-好-的-小-区-之-一，-住-在-里-面-的-非-富-即-贵。
我-看-见-她-熟-练-地-跟-门-卫-打-了-个-招-呼，-走-了-进-去。
我-站-在-小-区-门-口，-像-个-傻-子。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她-住-在-这-里？
那-她-为-什-么-要-天-天-来-我-这-儿-赊-账？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她-是-在-耍-我？
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一-个-生-活-调-剂-品？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没-有-回-家。
我-蹬-着-我-的-破-三-轮，-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骑。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嘲-笑。
我-不-知-道-骑-了-多-久，-直-到-浑-身-都-没-了-力-气。
我-停-在-一-座-桥-上，-看-着-桥-下-黑-黢-黢-的-河-水。
河-水-映-着-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就-像-我-的-人-生。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账-本。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的-名-字，-和-那-些-菜-名。
还-有-我-偷-偷-写-下-的-那-些-小-秘-密。
“今-天-穿-蓝-色-裙-子，-很-好-看。”
“头-发-上-有-一-片-叶-子，-我-没-敢-帮-她-拿-掉。”
“笑-了，-梨-涡-还-是-那-么-甜。”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
我-把-账-本-举-起-来，-想-要-扔-进-河-里。
让-这-一-切-荒-唐-的-念-想，-都-随-着-河-水-流-走-吧。
可-是，-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我-舍-不-得。
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念-想-和-温-暖。
哪-怕-是-假-的，-是-骗-局，-我-也-舍-不-得。
我-抱-着-那-个-账-本，-在-桥-上-蹲-了-一-夜。
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第-二-天，-我-还-是-出-摊-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或-许-是-想-要-一-个-解-释。
或-许-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她-还-是-来-了。
还-是-穿-着-那-件-朴-素-的-衣-服，-站-在-我-的-摊-子-前。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她。
我-甚-至-没-有-看-她。
我-低-着-头，-假-装-整-理-我-的-菜。
“买-点-什-么？”我-的-声-音-又-冷-又-硬。
她-好-像-愣-了-一-下。
“一-把-青-菜。”她-说。
我-随-手-抓-了-一-把，-扔-在-秤-上，-报-了-个-数。
“还-是……-先-记-着。”她-的-声-音-有-点-迟-疑。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还-记？
你-住-着-那-么-好-的-房-子，-开-着-小-轿-车，-你-差-我-这-几-块-钱-的-菜-钱-吗？
你-这-是-在-施-舍-我，-还-是-在-看-我-的-笑-话？
我-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林-晚，-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的-声-音-很-大，-旁-边-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
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你-不-缺-钱，-为-什-么-要-天-天-来-我-这-儿-赊-账？”我-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觉-得-看-我-这-个-下-岗-工-人-为-了-几-块-钱-的-菜-钱-跟-你-低-三-下-四-的-样-子，-特-别-好-玩？”
我-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地-往-她-心-上-捅。
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可-她-倔-强-地-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委-屈，-有-伤-心，-还-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看-吧，-我-就-说-这-女-的-不-是-什-么-好-人。”
“穿-得-人-模-狗-样-的，-专-门-骗-老-实-人。”
“这-小-伙-子-也-是-倒-霉。”
那-些-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也-扎-在-她-身-上。
我-突-然-有-点-后-悔-了。
我-不-该-这-样-的。
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这-么-难-堪。
就-在-我-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的-时-候，-她-开-口-了。
“不-是-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
那-是-一-个-很-旧-的-钱-包，-皮-都-磨-掉-了。
她-打-开-钱-包，-里-面-却-是-一-沓-崭-新-的-钱。
她-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塞-到-我-手-里。
“这-是-菜-钱，-我-全-部-还-给-你。”
她-的-手-很-凉。
“我-没-有-耍-你，-也-没-有-看-你-笑-话。”她-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只-是……-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天-天-来-看-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钱，-仿-佛-有-千-斤-重。
“我-知-道-你-自-尊-心-强，”她-哽-咽-着-说，“我-怕-直-接-给-你-钱，-你-不-会-要。-我-怕-说-要-帮-你，-会-伤-到-你。-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个-笨-办-法。”
“我-每-天-来-买-你-的-菜，-你-就-能-早-点-收-摊。-我-赊-账，-就-有-了-第-二-天-再-来-的-理-由。”
“那-些-菜，-我-没-有-拿-回-家。-我-家-里-不-缺-这-些。-我-都-送-给-了-附-近-的-一-个-孤-寡-老-人。”
“我-住-在-那-个-小-区，-是-因-为-我-爸-妈-在-那-里。-我-自-己……-我-自-己-早-就-搬-出-来-了。”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才-是-那-个-最-可-笑-的-傻-瓜。
我-伤-害-了-一-个-用-最-笨-拙、-最-温-柔-的-方-式-守-护-我-的-人。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林-晚，-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转-身-跑-了。
我-想-去-追，-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手-里-攥-着-那-些-钱，-站-在-我-的-菜-摊-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人。
那-天-之-后，-林-晚-再-也-没-有-来-过。
我-的-菜-摊-前，-重-新-恢-复-了-冷-清。
可-我-的-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平-静-了。
每-到-傍-晚，-我-都-会-不-自-觉-地-朝-着-她-曾-经-走-来-的-方-向-望-去。
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够-再-次-出-现。
可-是，-一-次-又-一-次，-都-是-失-望。
我-的-账-本，-停-在-了-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青-菜，-一-把，-五-毛。
下-面-是-一-片-空-白。
我-每-天-都-会-把-那-个-账-本-拿-出-来-看-一-遍。
看-着-上-面-的-字，-就-像-她-还-在-我-身-边。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她。
想-念-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站-在-我-摊-前-安-静-的-样-子。
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她。
从-中-学-时-代-那-个-穿-白-裙-子-的-少-女，-到-现-在-这-个-为-我-撑-伞-的-女-人。
我-必-须-找-到-她。
我-要-跟-她-道-歉，-我-要-告-诉-她-我-的-心-意。
可-是，-我-去-哪-里-找-她？
我-只-知-道-她-父-母-住-的-小-区。
我-去-了。
我-在-那-个-高-档-小-区-门-口，-像-个-游-魂-一-样-徘-徊-了-好-几-天。
我-不-敢-进-去。
我-这-一-身-卖-菜-的-行-头，-跟-这-里-格-格-不-入。
门-卫-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小-偷。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她-了。
她-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手-里-拎-着-水-果。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很-久。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朝-她-走-了-过-去。
“林-晚。”
她-听-见-我-的-声-音，-身-体-僵-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见-我，-眼-神-复-杂。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冷-淡。
“我……-我-来-找-你。”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不-用-了。”她-转-过-身，-想-要-走。
“林-晚！”我-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我-不-敢-用-力。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几-乎-是-在-哀-求。
她-停-下-脚-步，-没-有-挣-脱。
“那-天-是-我-不-好，-我-混-蛋，-我-说-了-伤-害-你-的-话。”我-语-无-伦-次，“我-误-会-你-了，-我-是-个-小-人。”
“我-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真-的-很-后-悔。”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才-发-现，-没-有-你-的-日-子，-我-连-菜-都-卖-不-下-去。”
“林-晚，-我……”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喜-欢-你。”
她-的-身-体-震-了-一-下。
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不-可-置-信。
然-后，-那-些-情-绪，-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晚-了。”她-轻-轻-地-说。
“什-么-晚-了？”我-心-里-一-慌。
“我-要-结-婚-了。”
轰-隆！
我-感-觉-像-是-有-一-个-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开。
结-婚？
“跟-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不-认-识。”她-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祝-福-我-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快-就-要-嫁-给-别-人。
她-看-我-的-眼-神，-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我-没-有-走。
我-就-在-那-个-小-区-门-口-等-着。
从-白-天-等到-黑-夜。
我-看-见-她-的-父-母-回-来-了，-看-上-去-很-有-气-质。
我-看-见-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开-着-车-来-找-她，-两-个-人-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看-起-来-并-不-愉-快。
我-像-一-个-偷-窥-者，-窥-探-着-她-的-生-活。
心-里-越-来-越-沉。
直-到-深-夜，-她-终-于-下-楼-了。
她-看-见-我-还-在，-愣-住-了。
“你-怎-么-还-没-走？”
“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不-走。”我-很-固-执。
她-叹-了-一-口-气，-带-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我-们-坐-在-长-椅-上，-谁-也-没-有-先-开-口。
夜-很-静，-只-有-虫-鸣。
“我-爸-生-病-了。”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很-严-重，-需-要-很-多-钱-做-手-术。”
“我-家-里-的-生-意-前-段-时-间-出-了-问-题，-亏-了-很-多-钱，-现-在-根-本-拿-不-出-这-笔-手-术-费。”
“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男-人，-是-我-爸-生-意-伙-伴-的-儿-子。-他-说，-只-要-我-肯-嫁-给-他，-他-就-愿-意-出-这-笔-钱。”
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她。
她-苦-笑-了-一-下。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我-吗？”
是-啊。
我-能-帮-她-吗？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拿-什-么-去-帮-她？
我-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所-以，-你-就-要-为-了-钱，-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我-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我-没-有-选-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
“不！”我-站-了-起-来，“你-有！”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嫁-给-我。”
她-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疯-了？”
“我-没-疯。”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是-没-钱，-但-我-有-手-有-脚，-我-可-以-去-挣！”
“我-可-以-一-天-卖-二-十-四-小-时-的-菜，-我-可-以-去-码-头-扛-麻-袋，-我-可-以-去-工-地-搬-砖！-只-要-能-挣-钱，-什-么-苦-我-都-能-吃！”
“钱-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但-是-你-的-幸-福，-不-能-就-这-么-毁-了！”
“林-晚，-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她-看-着-我，-眼-泪-再-次-滑-落。
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感-动。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全-世-界。
我-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那-晚-之-后，-我-们-在-一-起-了。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虽-然-对-于-巨-大-的-手-术-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林-晚-拒-绝-了-那-个-男-人。
她-的-父-母-一-开-始-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
他-们-觉-得-我-一-个-卖-菜-的，-给-不-了-林-晚-幸-福。
我-没-有-辩-解。
我-用-行-动-证-明。
我-把-菜-摊-交-给-林-晚-暂-时-照-看，-自-己-跑-去-了-南-方。
我-听-说-那-里-机-会-多。
我-进-了-一-家-电-子-厂，-从-最-底-层-的-流-水-线-工-人-做-起。
我-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困-了-就-用-凉-水-洗-把-脸。
为-了-省-钱，-我-每-天-只-吃-馒-头-和-咸-菜。
我-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寄-回-家-给-林-晚。
我-们-靠-书-信-联-系。
她-的-信，-是-我-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把-菜-摊-经-营-得-很-好，-生-意-比-我-在-的-时-候-还-要-好。
她-说，-她-爸-的-病-情-稳-定-了，-让-我-不-要-太-辛-苦，-注-意-身-体。
她-说，-她-想-我-了。
每-次-看-到-最-后-那-句-话，-我-都-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一-年-后，-我-回-来-了。
我-不-仅-带-回-了-一-笔-钱，-还-带-回-了-一-个-商-机。
我-发-现-南-方-的-蔬-菜-品-种-很-多，-在-我-们-北-方-很-少-见，-价-格-却-不-贵。
我-决-定-做-蔬-菜-批-发-生-意。
我-用-我-们-攒-下-的-钱，-租-了-一-辆-卡-车，-开-始-了-南-北-两-地-跑-的-生-活。
那-段-时-间-很-辛-苦。
吃-住-都-在-车-上，-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但-我-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从-一-辆-卡-车，-到-一-个-车-队。
从-一-个-小-菜-摊，-到-一-个-大-型-的-蔬-菜-批-发-市-场。
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也-为-林-晚-的-父-亲-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
在-她-父-亲-出-院-的-那-天，-我-向-林-晚-求-婚-了。
我-没-有-钻-戒，-只-有-一-个-用-草-编-的-戒-指。
我-单-膝-跪-在-她-面-前。
“林-晚，-嫁-给-我。”
她-哭-着-点-了-头。
她-的-父-母-也-在-旁-边，-眼-里-带-着-欣-慰-的-笑-容。
他-们-终-于-接-受-了-我。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亲-戚-朋-友。
但-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盛-大-的-婚-礼。
婚-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活-越-来-越-好。
我-们-买-了-大-房-子，-买-了-好-车。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困-潦-倒-的-卖-菜-小-贩。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老-板”。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没-有-林-晚，-就-没-有-现-在-的-我。
有-一-天，-我-们-在-整-理-旧-物-品-的-时-候，-找-到-了-那-个-旧-账-本。
账-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
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们-一-页-一-页-地-翻-看。
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熟-悉-的-菜-名。
仿-佛-回-到-了-一-九-九-四-年-那-个-嘈-杂-的-菜-市-场。
林-晚-指-着-账-本-上-的-一-行-字，-笑-着-问-我：“你-还-记-得-这-笔-账-吗？”
我-看-过-去。
上-面-写-着：林-晚，一-辈-子。
我-笑-了。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们-在-一-起-后，-我-偷偷-写-上-去-的。
我-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笔-账，-我-算-不-清-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早-就-说-过-了。”
“我-连-本-带-情，-都-是-你-的。”
来源：心绪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