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阳将将要从山尖上滑下去,把天边烧成一片橘子汽水的颜色,他就会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白铁桶,慢悠悠地,一步一顿地,从田埂那头走过来。
我承包那片鱼塘的第二年,才注意到秦大爷。
他总是那个时间点出现,像村里那口老钟一样准时。
太阳将将要从山尖上滑下去,把天边烧成一片橘子汽水的颜色,他就会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白铁桶,慢悠悠地,一步一顿地,从田埂那头走过来。
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像一座被岁月压弯了的小山。
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稀疏得像冬天田里最后几根顽固的稻草。
我起初没在意。
村里的老人,闲着没事,来塘边转转,看看鱼,再正常不过。
直到我发现,他每次来,都会往我的塘里倒东西。
是那种白花花的,糊糊状的东西。
我离得远,看不真切,只看到水面被搅起一圈浑浊的涟漪,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慢慢地,不情愿地散开。
鱼群会“呼啦”一下围过去,争抢着,水面瞬间就跟开了锅似的。
我心里犯了嘀咕。
这是干什么呢?
喂鱼?
可我这塘里的鱼,都是吃专门的饲料长大的,精贵着呢。
万一吃坏了肚子,我找谁说理去?
我划着小船过去,想问个究竟。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在傍晚的宁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哗啦,哗啦”,像是在给我的疑问打着节拍。
离得近了,我闻到一股味道。
一股子豆腥味,还夹杂着一点点发酵后的微酸。
是豆腐渣。
我皱了皱眉。
秦大爷看见我过来,也不躲,也不藏,只是把桶里最后一点豆腐渣倒干净,然后在塘水里涮了涮桶,浑浊的水荡开,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大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些,“您这是……喂鱼呢?”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浑浊,像是蒙了一层尘的玻璃珠子,但深处又好像藏着点什么,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大爷,这鱼塘里的鱼,吃的都是专门的饲料,不能乱喂的。”我耐着性子解释,“您这豆腐渣,万一……”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转过身,提着空桶,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地走了。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好长好长,像一个沉默的叹号。
我看着他消失在田埂的尽头,心里头有点堵。
这算什么事儿啊?
我不是不让他喂,可你好歹跟我说一声,或者听我一句劝吧?
这塘鱼,是我从城里辞职回来,押上全部身家才搞起来的。
每一条鱼,都像是我的孩子,金贵得很。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秦大爷又来了。
还是那个白铁桶,还是那桶豆腐渣。
他像是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根本就忘了昨天见过我这么个人。
他重复着昨天的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舀起,倾倒,涮桶。
一气呵成。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把船划得飞快,水花溅了我一身。
“大爷!”我这次的语气没那么客气了,“我昨天跟您说了,不能往塘里倒东西!”
他还是没理我。
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和那桶豆腐渣,还有这片鱼塘。
我急了,从船上跨到岸边,几步走到他面前,拦住了他。
“您到底想干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鱼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固执,还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悲伤。
最后,他绕开我,走了。
我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您再这样,我可就报警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他每天照来不误,我也每天准时“恭候”。
我试过各种方法。
好言相劝,他当耳旁风。
大声呵斥,他连眼皮都懒得抬。
我甚至想过把塘边的路给堵上,可看着他那蹒跚的步子,我又于心不忍。
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我能拿他怎么样呢?
村里的人都劝我,算了算了,不就是点豆腐渣嘛,鱼吃了还能长得肥呢。
“秦大爷那人,倔了一辈子了,你别跟他计较。”
“是啊,他老伴儿走得早,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我心里憋屈。
这不是豆腐渣的事,这是规矩的事。
我的鱼塘,凭什么你想倒什么就倒什么?
可慢慢地,我的愤怒,开始被一种巨大的好奇心取代。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
这豆腐渣,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我发现,他每次来,穿的都是同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褂子,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他的鞋,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底快磨平了。
他走路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他家到鱼塘,不过一里地的路,他要走上将近半个小时。
有时候,他会在半路停下来,扶着田埂喘口气,望向鱼塘的方向,眼神悠远,像是在看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倒豆腐渣的动作,也并非我最初以为的那么随意。
他总是在同一个位置,面对着同一个方向。
那地方,水草长得比别处要茂盛一些。
他把豆腐渣倒下去的时候,嘴里会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风太大,我听不清。
但我能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神情专注而虔诚。
那不像是在喂鱼,更像是在……祭奠。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祭奠什么?
这塘里,除了鱼,还能有什么?
我决定去他家看看。
秦大爷的家,在村子的最里头,一栋很老旧的土坯房,院墙都有些塌了。
院子里种着几棵歪脖子树,地上扫得很干净。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磨豆子。
那石磨,比他的年纪还要大,磨盘的边缘都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
他推着磨杆,一圈,又一圈。
沉重的石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从古老的时光里传来的叹息。
豆子被一点点碾碎,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的凹槽流下来,汇集到下面的瓦罐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豆香味。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大爷。”我手里提着一些水果,有些局促地站在院门口。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您。”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进来吧。”
屋子里很暗,光线从窄小的窗户里挤进来,在空中画出几道光束,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里面飞舞。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了。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人,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军装,英姿勃发。
是年轻时的秦大爷。
“这是……您爱人?”我指着照片,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熄灭了。
“她走得早。”他说。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屋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最显眼的,就是靠墙放着的一口大锅,和几个用来做豆腐的木头模具。
原来,他自己做豆腐。
那些豆腐渣,就是他每天做完豆腐后剩下的。
“大爷,您……为什么要把豆腐渣倒进鱼塘里?”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走到那张黑白照片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她爱吃鱼。”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们年轻的时候,这里还不是鱼塘,是一片洼地,一到下雨天就积水,里面长了很多野生的鲫鱼。”
“那时候穷,没什么好吃的。她就总惦记着那洼地里的鱼。”
“她说,用豆腐渣喂出来的鱼,肉最嫩,没有土腥味。”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会做最好吃的豆腐。我们村里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秦大爷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后来,她生了重病,家里没钱治,就那么……走了。”
“她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说想吃一口我亲手用豆腐渣喂大的鱼。”
“可是那年,天大旱,洼地里早就干了,一条鱼都没有。”
“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呢喃。
我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在我看来是“麻烦”的豆腐渣,承载的是一个男人对妻子沉甸甸的爱,和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不是在喂鱼。
他是在喂他逝去的爱人,在喂他荒芜的思念。
“后来,村里搞建设,把那片洼地挖深了,修成了现在的鱼塘。”
“我老了,干不动别的了,就想着,继续做豆腐。”
“每天把豆腐渣倒进去,就好像……她还在一样。”
“就好像,我还在为她养着那一塘她最爱吃的鱼。”
他说完,就沉默了。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石磨“吱呀”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固执地响着,一圈,又一圈,仿佛要磨穿这漫长的岁月。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看着墙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为我之前的狭隘和粗鲁,感到无地自容。
我以为我承包的是一片鱼塘,是一门生意。
可对他来说,这里是他的全世界。
是我,一个外来者,闯入了他的世界,还试图用我那套所谓的“规矩”,去打破他用尽余生维持的念想。
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阻止过秦大爷。
我甚至会提前帮他把塘边的杂草清理干净,好让他走得更稳当一些。
他来的时候,我会远远地看着他,不再上前打扰。
看着他把那桶混杂着爱与思念的豆腐渣,一点点倒进水里,看着鱼群欢快地围拢过来。
那一刻,我觉得,这塘里的鱼,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鱼。
它们吃的不是豆腐渣,是一个老人一生的深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秦大爷的背,似乎更驼了,步子也更慢了。
但他每天都还是会来,风雨无阻。
那桶豆腐渣,成了连接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纽带。
直到那年夏天。
天气异常的炎热,一连三个月,没下过一滴雨。
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
村里的河都快断流了,我的鱼塘,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干涸下去。
水位线不断下降,露出了大片龟裂的泥地。
鱼儿们挤在越来越小的水域里,拼命地张着嘴,呼吸着稀薄的氧气。
我心急如焚。
这塘鱼,是我的全部心血。
我买来增氧泵,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打氧,又从很远的地方拉水来补充,但都是杯水车薪。
秦大爷还是每天都来。
只是他不再往塘里倒豆腐渣了。
水太浅了,豆腐渣倒下去,只会让水质变得更浑浊,加速鱼的死亡。
他只是提着空桶,站在塘边,一站就是一下午。
他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心和无助。
那神情,就像是在看着自己即将枯萎的希望。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他担心的不是这些鱼能卖多少钱。
他担心的是,如果鱼都死了,他这点念想,也就断了。
最终,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鱼塘,彻底干了。
最后一点水,也蒸发在了毒辣的阳光里。
塘底,是一片巨大的,龟裂的伤疤。
死去的鱼,白花花的,铺满了整个塘底,在阳光下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我站在塘边,看着这一幕,感觉天都塌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的事业,我的梦想,都随着这塘水的干涸,化为了泡影。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头,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秦大爷也来了。
他看到这满目疮痍的景象,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脱下鞋,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干涸的塘底。
龟裂的泥块,硌得他龇牙咧嘴,但他还在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艰难,像一个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
他走到了鱼塘最中心的位置,那个他每天倒豆腐渣的地方。
然后,他蹲了下来。
他用他那双干枯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开始在龟裂的泥地里,疯狂地刨着。
他的指甲很快就磨破了,鲜血混着泥土,变成了暗红色。
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固执地,刨着,挖着。
他在找什么?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也走了下去。
我走到他身边,想拉他起来。
“大爷,别挖了,没用了,都死了。”我的声音嘶哑。
他没有理我,依旧在刨着。
他的嘴里,又开始念叨着什么。
这一次,我离得近,我听清了。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个名字。
“秀莲……秀莲……”
是她爱人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我蹲下身,陪着他一起挖。
我不知道我在挖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应该陪着他。
陪着这个孤独的老人,完成他最后的执念。
泥土很硬,像石头一样。
我们的手,都磨出了血。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
我扒开上面的泥土。
那是一块青石板。
一块长方形的,很规整的青石板。
上面长满了青苔,但依然能看出人工打磨的痕迹。
“这是……”我愣住了。
秦大爷看到那块石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块石板,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找到了……找到了……”
他喃喃自语,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干涸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滴在那块历经了半个多世纪风霜的青石板上,瞬间就渗了进去,不见了踪影。
我呆呆地看着那块石板,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叫来了村里的老人。
他们看到这块青石板,也都愣住了。
“这是……秦家老宅的门槛石啊!”一个年纪最大的太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说道。
“没错,就是它!我记得这个缺口,当年还是我帮着抬的!”
“原来……原来老宅子就埋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大爷身上。
他跪在那块门槛石前,抱着它,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压抑了他一辈子的思念,一辈子的遗憾,一辈子的爱,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整个干涸的鱼塘,都回荡着他悲恸的哭声。
原来,这片鱼塘的下面,埋着的,是秦大爷和妻子曾经的家。
那个他每天倒豆腐渣的地方,正是他们家老房子的位置。
他不是在喂鱼。
他也不是在祭奠。
他是在回家。
他每天提着那桶豆腐渣,走过长长的田埂,来到这里,把豆腐渣倒下去。
他是在告诉埋在下面的那个她:
“秀莲,我回来了。”
“秀莲,我今天又做了你爱吃的豆腐。”
“秀莲,你闻到了吗?还是当年的味道。”
他用这种最笨拙,最固执的方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维系着他和她的联系。
他怕她在那边孤单,怕她在那边饿肚子。
他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他每天都来,用豆腐渣的味道,为她引路。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什么叫深情?
什么叫爱?
我以前总觉得,这些词语,都太虚无缥缈。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爱,不是花前月下,不是甜言蜜语。
爱,是那桶日复一日的豆腐渣。
爱,是那条风雨无阻的田埂路。
爱,是哪怕你早已化为尘土,我依然要用我余生的每一天,来告诉你,我从未离开。
那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沉默了。
大家自发地,拿着工具,帮着秦大爷,把那块门槛石周围的泥土,一点点清理干净。
渐渐地,老房子的地基,轮廓,都显露了出来。
虽然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我们依然能想象出,当年这里,曾有过怎样的欢声笑语。
秦大爷就守在那里,不吃不喝。
他抚摸着每一块砖石,像是要把它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三天后,天,下雨了。
是那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水冲刷着龟裂的大地,也冲刷着人们的心灵。
干涸的鱼塘,开始重新积水。
秦大爷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浇透他的全身。
他仰着头,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场久违的甘霖。
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看到,他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
仿佛压在他心头一辈子的那块巨石,终于被这场大雨冲走了。
他找到了她。
这就够了。
那场大雨过后,鱼塘又恢复了生机。
我没有再养鱼。
我把鱼塘,还给了秦大爷。
或者说,我还给了那段被深埋的爱情。
村里人凑钱,在鱼塘边,用那块门槛石,为秦大爷的爱人,修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秦大爷,还是每天都来。
还是提着那个白铁桶。
但他不再往塘里倒豆腐渣了。
他会把豆腐渣,恭恭敬敬地,放在那座小小的坟前。
然后,他会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上一整天的话。
说今天的天气,说村里的新闻,说谁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崽。
他的话,还是那么少,那么慢。
但他的脸上,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平和与安详。
他不再是那个孤独而固执的老人。
他找到了他的归宿。
两年后,一个深秋的早晨,秦大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那座小小的坟茔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他和她,笑得那么甜。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和他的爱人,合葬在了一起。
就在那片鱼塘边。
从此,这片鱼塘,成了我们村里一个不成文的禁地。
再也没有人去那里捕鱼,也没有孩子去那里嬉闹。
人们路过的时候,都会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那对沉睡的爱人。
我也没有离开。
我留在了村里,守着这片鱼塘。
我学会了做豆腐。
用那口老石磨。
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做上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和一桶新鲜的豆腐渣,送到他们的坟前。
我会坐在那里,陪他们说说话。
告诉他们,今年的雨水很好,塘里的水草长得很茂盛。
告诉他们,塘里又长出了很多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有时候,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我总觉得,那是他们在对我笑。
他们,终于在那边,吃上了那口用豆腐渣喂大的,最鲜美的鱼。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金钱?地位?名利?
或许都不是。
我们穷尽一生,或许只是想找一个能让你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辈子的人。
就像秦大爷和他的秀莲。
他们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海誓山盟。
只有一桶豆腐渣,一口老石磨,和一份跨越了生死的守候。
但这份爱,却比任何东西,都来得更厚重,更滚烫。
它像这片鱼塘一样,看似平静无波,但底下,却埋藏着最深沉,最汹涌的情感。
如今,我也老了。
我也常常会坐在塘边,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水底。
水面被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像极了当年秦大爷倒下豆腐渣时,泛起的那圈涟漪。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但我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死亡也带不走的。
比如,爱。
比如,思念。
它们会化作这塘里的水,这岸边的草,这吹过田埂的风。
永远,永远地,留在这片土地上。
生生不息。
我的人生,因为遇见了秦大爷,遇见了这段深埋在鱼塘下的爱情,而变得丰盈和完整。
我曾是个汲汲于营的城市人,每天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奔波,计算着得失,衡量着利弊。
我以为,成功就是拥有更多的物质,更高的地位。
直到我回到这个小山村,承包了这片鱼塘。
我最初的目的,依然是“成功”。
我想把鱼塘经营好,赚很多钱,然后向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证明自己。
秦大爷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平静而功利的生活,激起了我始料未及的波澜。
我从最初的厌烦,到后来的不解,再到最后深深的震撼。
这个沉默的老人,用他最朴素,甚至有些偏执的行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他让我明白,世界上有一种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那就是人心里的情。
在秦大爷走后的那些年里,村子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土地有些荒了,老房子也一栋栋地空了下来。
有时候,整个村子,在白天都安静得可怕。
只有风声,和那口老石磨偶尔转动的“吱呀”声。
是的,我还在用它。
我不仅学会了做豆腐,还把“秦记豆腐”的名声,传了出去。
我做的豆腐,用的还是最古老的法子。
精选的黄豆,山里的泉水,还有那口承载了太多故事的老石磨。
磨出来的豆浆,格外香醇。
点出来的豆腐,细嫩爽滑,带着一股子清甜。
很多人劝我,用机器吧,省时省力,产量还高。
我总是笑着摇摇头。
他们不懂。
这石磨磨的,不仅仅是豆子。
它磨的,是光阴,是记忆,是那份不能被遗忘的深情。
每当我的手,推着那沉重的磨杆,一圈,又一圈,听着那熟悉的“吱呀”声,我就感觉,秦大爷仿佛还在我身边。
他好像就坐在院子的那棵老槐树下,眯着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那种平和的,安详的微笑。
而他的秀莲,就在屋里,等着他把最新鲜的豆浆端进去。
我的豆腐坊,没有开在镇上,就开在秦大爷的老屋里。
我把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重新修葺加固,但保留了它原来的样子。
墙上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我用玻璃镜框,好好地装了起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一个来我这里买豆腐的人,我都会给他们讲秦大爷的故事。
讲那片鱼塘,讲那桶豆腐渣,讲那块被埋在地下的门槛石。
起初,人们只是当个故事来听。
但慢慢地,来的人越来越多。
有城里来的游客,有专门来采风的摄影师,还有一些,是像我当年一样,对生活感到迷茫的年轻人。
他们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买一块豆腐。
他们会去鱼塘边走一走,在秦大爷的坟前,静静地站一会儿。
然后,他们会坐在我的豆腐坊里,吃一碗热乎乎的豆花,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张黑白照片上。
照片上的两个人,依旧笑得那么灿烂。
仿佛在告诉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坚守的东西。
这片鱼塘,后来被村里保护了起来。
大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情根塘”。
意思是,这里,是爱情生根的地方。
塘水依旧清澈,水草依旧丰美。
春天的时候,岸边的野花会开得漫山遍野。
夏天的时候,会有成群的白鹭,在水面上翩翩起舞。
秋天的时候,水面倒映着满山的红叶,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冬天,偶尔会下雪,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纯白。
只有那座小小的坟茔,和旁边那棵不屈的松树,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像一个永恒的约定。
我常常在想,如果秦大爷的爱人秀莲,泉下有知,看到如今的景象,她会是什么心情?
我想,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她的爱人,用他的一生,为她守候了一片最美的风景。
而他们的故事,也像一颗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温暖了无数后来者的心。
我的人生,也因为守护这份爱情,而找到了真正的意义。
我不再追求那些虚无的成功。
我每天,磨豆腐,卖豆腐,讲故事。
日子过得简单,平淡,却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我的心,就像那口老石磨,在日复一日的转动中,被磨去了所有的浮躁和棱角,只剩下最本真的,对生活的热爱。
有时候,我会梦到秦大爷。
梦里,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旧褂子,提着那个白铁桶。
但他不再是那个驼背蹒跚的老人。
他变得年轻了,英挺了,就像照片上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
他的身边,站着他的秀莲。
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
他们走过鱼塘,对我笑了笑,然后,就那么一直往前走,走进了一片金色的光芒里。
我知道,他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而我,作为他们故事的见证者和讲述者,会继续留在这里。
守着这片“情根塘”,守着这口老石磨,守着这份人间最美的深情。
直到,我也老得走不动了。
到那时,我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下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听。
我相信,只要这个故事还在流传,秦大爷和他的秀莲,就从未真正离开。
他们的爱,会像这塘水一样,永远,永远地,滋养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来源:逻辑操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