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搪瓷缸子里的热奶茶吹了又吹,还是烫嘴。屋外,风刮得像有无数根鞭子在抽打着蒙古包的毡布,发出沉闷的呼呼声。
“巴图大哥,你真就一点不怕?那毕竟是头狼。”
我把搪瓷缸子里的热奶茶吹了又吹,还是烫嘴。屋外,风刮得像有无数根鞭子在抽打着蒙古包的毡布,发出沉闷的呼呼声。
巴图大哥盘腿坐在我对面,黝黑的脸上,皱纹像被风刻出来的一样。他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趴在他脚边的那头“狼”。
那家伙体型硕大,比我见过最大的阿拉斯加犬还要壮实几分。一身灰黑色的长毛,油光水滑,耳朵尖尖地立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光。
它叫苍狼。
巴图大哥撕下一块馕,自己嚼了一口,又把剩下的一半递到苍狼嘴边。苍狼伸出舌头,温顺地卷走,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听起来像一台老旧的风箱。
“怕啥?”巴图大哥终于开了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粗粝,像是被戈壁的风沙打磨过,“它是我儿子。”
我是在一个月前来这片大漠的。作为一名靠写字为生的人,我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待久了,感觉自己身体里最后一点灵气都被抽干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的编辑朋友建议我,去最远的地方待一阵子,找找感觉。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巴图大哥是他远房的亲戚,一个在这片无人区边缘放牧了一辈子的老牧民。
第一天见到苍狼的时候,我手里的行李箱“咣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我见过狼,在动物园里,隔着厚厚的玻璃。但没有一头,有眼前这个家伙这样逼人的气势。它就站在蒙古包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
是巴图大哥走出来,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才收回目光,喉咙里发出低吼,但尾巴却不自觉地摇了两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狼摇尾巴。
这一个月里,我看着巴图大哥和苍狼一起生活。他们之间的交流,几乎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苍狼就能明白。
清晨,巴图大哥赶着羊群出去,苍狼就在羊群的最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个尽职的将军。它从不骚扰羊群,但只要有哪只羊想脱离队伍,它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用身体轻轻一靠,那只羊就乖乖地回去了。
傍晚,羊群回来,巴图大哥坐在蒙古包前抽烟,苍狼就趴在他脚下,头枕着他的靴子。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人一狼,构成了一幅静默而和谐的画。
我问过巴图大哥,苍狼是怎么来的。
他说,七年前,一场罕见的白毛风过后,他在一个沙丘的背风处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当时它冻得硬邦邦的,叫声比猫还弱。它的母亲,一头母狼,倒在不远处,身体已经僵了。
巴图大哥把它揣进怀里,带回了家,用羊奶一口一口喂活了。
“那时候就没想过,养大了会是头狼?”我问。
“想过,”巴图大哥吐出一口烟圈,“可它在我怀里,就那么一小团,热乎乎的。管它是个啥,都是条命。”
这就是我来这里一个月,所看到的“稳定假象”。一个善良的牧民,一头通人性的狼,一种超越物种的父子之情。我甚至已经开始构思我的下一部小说,名字就叫《大漠孤狼》。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离开。
但生活,从来就不是一本写好了结局的小说。
变故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那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风也比平时大。巴图大哥看着天色,决定提前把羊群赶回来。
就在离蒙古包还有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三头野狼,瘦骨嶙峋,眼睛里冒着绿光,一看就是饿疯了。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羊群里那几只半大的羊羔。
我当时正在蒙古包外帮着收拾东西,远远看到这一幕,腿肚子都软了。
羊群瞬间炸了锅,四散奔逃。
巴图大哥挥舞着牧羊鞭,大声吆喝着,试图把羊群聚拢,但根本没用。
就在那三头野狼即将扑进羊群的时候,一道灰黑色的闪电从羊群后方冲了出来。
是苍狼。
它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嚎叫,就那么沉默地,决绝地,迎着三头同类冲了上去。
那不是撕咬,那是搏命。
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场面。苍狼的体型比那三头野狼大得多,也壮得多,但对方是三头。它扑倒一头,另外两头就从侧面死死咬住它的脖子和后腿。
它没有退缩,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在战斗。用爪子,用牙齿,用身体去撞。
风沙中,我只看到几个身影翻滚纠缠,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嘶吼声。
巴Tú大哥眼睛都红了,从摩托车上抽出了一根铁棍,吼着就冲了过去。
等我们把那三头野狼赶跑的时候——其中一头被苍狼咬断了喉管,另外两头也挂了彩——苍狼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它的左前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脖子上和背上也是血肉模糊。它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把身下的沙地都染红了。
它看着巴图大哥,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完成了任务的平静。
巴图大哥蹲下去,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它的伤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尕娃子(小男孩),我的尕娃子……”
我看到,这个一辈子没掉过一滴泪的戈壁汉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这就是那个打破“稳定假象”的事件。
一个尖锐的难题,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了我们面前:苍狼伤得太重了,如果不及时处理,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巴图大哥懂一些土方子,他用草药和烈酒给苍狼清洗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条包扎起来。
但是,没用。
到了晚上,苍狼开始发烧,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伤口也开始流出黄色的脓水。
“感染了。”我看着苍Cāng狼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大哥,得送镇上的兽医站,再拖下去就晚了。”
巴图大哥蹲在苍狼身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这里离最近的镇子,骑摩托车要三个多小时。更重要的是,镇上人多眼杂。带一头狼去镇上看病?这事儿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在牧区,人们对狼的态度很复杂。敬畏,但更多的是提防。狼,就是偷羊的贼,是牧民的敌人。巴图大哥养狼的事情,在这片无人区,只有我一个外人知道。一旦到了镇上,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谁也说不准。
可能会有人报警,说他非法饲养野生动物。
可能会有人出于恐惧,伤害苍狼。
“大哥,不能再等了。”我看着苍狼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下了决心,“我跟你一起去。有什么事,我来解释。”
巴图大哥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地上摁灭。
他站起来,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们找来一辆旧的带斗摩托车,在车斗里铺上厚厚的毯子,小心翼翼地把苍狼抬了上去。
巴图大哥骑车,我坐在后面,扶着苍狼的头,让它能枕在我的腿上。
摩托车发动,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用身体护着苍狼,能感觉到它滚烫的体温和急促的呼吸。
这是巴图大哥的第一次抉择,一个痛苦的抉择。他为了救苍狼的命,选择冒着暴露秘密、面对未知的风险。
而这个抉择带来的后果,很快就显现了。
三个多小时后,天蒙蒙亮,我们终于到了镇上。
镇子不大,但已经有了早起的人。当我们的摩托车出现在街上时,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或者说,是车斗里的苍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那是个啥?”一个早点摊的老板指着我们,手里的油条都忘了下锅。
“狼!是狼!”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尖叫起来。
一瞬间,我们就像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怪物,被无数道惊恐、好奇、警惕的目光包围了。
人们远远地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敢把狼带到镇上来。”
“快报警吧,这东西会咬人的。”
我能感觉到巴图大哥握着车把的手在收紧,他的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没有理会那些议论,径直把车开到了镇上唯一的兽医站门口。
兽医站的门还关着。
巴图大哥上去“砰砰砰”地砸门。
很快,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大清早的,催命呢?”
当他看到车斗里的苍狼时,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骇。他“噌”地一下就想把门关上。
“李兽医!救命!”巴图大哥一把抵住门,声音沙哑地喊道。
李兽医隔着门缝,看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苍狼,又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巴图大哥和我,犹豫了。
“这……这是狼啊,老哥。我……我只会看猪看羊,没看过狼啊。”他结结巴巴地说。
“求你了,李兽医,”巴图大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就当它是条狗,你给看看,给它打一针,多少钱都行。”
也许是巴图大哥的眼神打动了他,也许是作为一个兽医的本能,李兽医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先进来再说,快!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了。”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苍狼抬进了兽医站里间的手术室。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李兽医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靠近苍狼。苍狼似乎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一声虚弱的低吼。
巴图大哥赶紧上前,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苍狼的头,嘴里用我听不懂的蒙语低声安抚着。
神奇的是,苍狼真的就安静了下来,任由李兽医检查它的伤口。
李兽医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他先是清理了伤口,然后拿出听诊器,在苍狼的胸口听了半天。
“伤口感染很严重,已经引起败血症了,高烧不退,心跳也很快。”李兽医摘下口罩,看着我们,“必须马上手术,把腐肉清掉,然后用大剂量的抗生素。但是……”
他顿了顿,面露难色:“但是,我不知道狼的麻醉剂量应该是多少。用多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用少了,手术中它要是醒了,咱们三个都得完蛋。”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第一个具体的、沉重的压力。
巴图大哥沉默了。他看着苍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巴图大哥抬起头,看着李兽医,一字一句地说:“李兽医,你按最大的狗的剂量来。出了事,我担着,跟你们没关系。”
李兽医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你们出去等吧,在外面把门看好,别让人闯进来。”
我和巴图大哥退出了手术室,关上了门。
门外,是漫长的等待。
巴图大哥蹲在墙角,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整个身体都像一块石头。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我能听到手术室里传来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偶尔还有李兽医低声的自言自语。
每一次声响,巴图大哥的身体都会轻轻一颤。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李兽医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满脸都是汗,神情却有些奇怪。
不是手术成功的轻松,也不是手术失败的沉重,而是一种……一种混杂着困惑、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巴图大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到他面前,声音都在发抖:“咋样了?我的尕娃子……它咋样了?”
李兽医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巴图大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猛地灌了一大口水,然后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说:
“手术……很成功。麻醉剂量刚刚好,命是保住了。”
巴图大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靠在了墙上。
“但是……”李兽医话锋一转,他的目光越过巴图大哥,看向手术室里躺在手术台上的苍狼,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老哥,”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你养了它七年,你……你一直以为它是头狼?”
巴图大哥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它不是狼,是啥?”
李兽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快步走到一个旧书柜前,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本很旧的、书页都泛黄了的畜牧图鉴。
他把书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我们面前。
“你们看。”
书页上,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只看起来和苍狼有七八分相似的动物。下面有一行小字介绍。
我凑过去看,巴图大哥也探过了头。
李兽医指着那行字,一字一句地念道:“天山牧犬,古代西域一种大型护卫犬,性情坚韧,忠诚护主,体貌特征似狼,善于在恶劣环境下独立作战。因近代以来与外来犬种杂交,纯种已……已数十年未见,普遍认为已经灭绝。”
念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李兽医的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这……这根本不是狼。”
他抬起头,看着巴图大哥,眼睛里闪着泪光。
“老哥,你救回来的,你养了七年的,是一个早就被认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物种。是咱们这片土地上,最古老、最忠诚的守护者。”
那一刻,整个兽医站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看着书上的黑白照片,又看看手术室里静静躺着的苍狼,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我。
而巴Tú大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深深的、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手术台边。
他伸出手,轻轻地,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抚摸着苍狼的头。
苍狼还在麻醉中,安静地睡着。
“原来……你不是狼崽子啊……”巴图大哥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原来……你是个狗娃子……”
他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我分不清那泪水里,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发现,是整个故事的中点。
它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的内核瞬间升华了。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人与狼”的温情故事,而是变成了一个关于“失落与寻回”、“身份与认同”的传奇。我作为写作者的敏感神经被彻底激发了,我意识到,我正在见证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时刻。
而对于巴图大哥,这个转变更为根本。
他不再是被动地应对苍狼的伤势,而是开始主动地去思考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我养了七年的“儿子”,到底是谁?
他的思考模式,从“我该怎么救我的狼”,悄然转变成了“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天山牧犬’?”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像一道光,照亮了过去七年里所有看似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苍狼会摇尾巴?
为什么它对羊群只有守护,没有攻击性?
为什么它能和巴图大哥建立如此深厚的情感连接?
所有的答案,似乎都在“天山牧犬”这个名字里了。
但这个答案,也带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李兽医的激动是无法掩饰的。
他立刻给县里的畜牧局打了个电话,声音颤抖地报告了这个“重大发现”。
事情的发展,开始朝着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去。
紧要点二,那个情感与伦理的最低谷,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也残酷得多。
当天下午,县里就来人了。
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兽医站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看起来是领导,挺着肚子;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像是技术员;还有一个,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
他们绕着还在昏睡的苍狼,啧啧称奇。
“像,太像了!跟资料里描述的一模一样!”那个技术员扶了扶眼镜,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位领导则亲切地握住巴图大哥的手,用力地摇晃着:“老乡,你立大功了!你为国家保留了一个珍稀物种的火种啊!这是咱们县,不,是咱们整个省的骄傲!”
巴图大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讷讷地笑着,不停地搓着手。
那时候,我们都还沉浸在一种发现奇迹的喜悦中,并没有意识到,风暴正在酝酿。
接下来的几天,苍狼在李兽医的精心照料下,身体一天天好转。
而兽医站,则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
县里的、市里的,甚至省里的专家都来了。长枪短炮的记者也来了。
巴图大哥成了新闻人物,他抱着小狼崽的照片,和他现在与苍狼相伴的照片,被刊登在了报纸上。
标题很醒目:《大漠牧民与“最后的天山牧犬”》。
起初,巴图大哥是高兴的。他一辈子默默无闻,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关注。他很骄傲,因为他的“儿子”,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存在。
但很快,事情就变了味。
专家们对苍狼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抽了血,采了基因样本。他们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都为之振奋:这是一头血统极其纯正的雄性天山牧犬,健康状况良好,具有极高的科研和繁育价值。
然后,那个我们最不愿听到的建议,被提了出来。
在一个由各路专家和领导参加的“座谈会”上——我和巴图大哥也被叫去参加了——省里来的一位老教授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道:
“为了更好地保护和繁育这个珍稀物种,我们建议,将这头天山牧犬,转移到省里的野生动物繁育研究中心。那里有最好的设备,最专业的团队,可以为它提供最科学的照料,并且,我们也会尽快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可能存在的雌性个体,尝试进行人工繁育,让这个物种延续下去。”
老教授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赞同声。
“对,应该送到专业机构去。”
“放在个人手里,太不安全了,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办?”
“这是国家的财富,不是个人的宠物。”
这些话,像一盆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巴图大哥的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我坐在他旁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样一群有文化、有身份的人面前,他这个只懂得放羊的牧民,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无力。
那位县里的领导看出了巴Tú大哥的异样,笑着打圆场:“老乡,这是好事啊!你的苍狼,要去享福了。我们也会对你进行表彰和奖励,给你发一面锦旗,再给你一笔奖金。”
巴图大哥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领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它不叫苍狼。”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它叫尕娃子。”
“好好好,尕娃子,尕娃子。”领导敷衍地笑着。
“我不,”巴图大哥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我不让你们带走它。”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又黑又瘦的老牧民身上。
那位老教授皱了皱眉,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老乡,你要理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一个物种的存亡。你的个人情感,要服从于科学,服从于大局。”
“我不懂什么大局,”巴图大哥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轻微摇晃,“我只晓得,七年前,它快冻死的时候,你们这些懂科学的人在哪里?这七年,它陪着我,在风里雨里放羊的时候,你们这些讲大局的人又在哪里?”
“现在,它好了,你们要把它从我身边带走。凭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块石头,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会议室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那位领导出来和稀泥:“老乡,你先别激动。这个事情,我们也是为了尕娃子好嘛。这样,我们给你时间考虑考虑。”
那次会议,不欢而散。
从那天起,巴图大哥就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笑了,整天整天地沉默着。他就守在苍狼的笼子边——为了方便治疗,苍狼暂时住在一个大铁笼里——寸步不离。
苍狼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它一看到巴图大哥,就高兴地摇着尾巴,用头去蹭他的手。
巴图大哥就那么摸着它的毛,一摸就是一下午。
各种各样的人开始轮番来找他“做思想工作”。
县里的领导,镇上的干部,甚至李兽医,都被派来劝他。
他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老巴,你想开点,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为了一个物种的延续,你就当是把它送去上大学了。”
“你放心,到了省里,它吃得比你好,住得比你好。”
巴图大哥一概不理。他就像一块戈壁滩上的石头,又臭又硬,任凭风吹雨打,就是不松口。
他所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在崩塌。
那个他用生命救回来的“儿子”,那个陪伴了他七年的伙伴,突然之间,就不再属于他了。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物种的代号,一件珍贵的展品。
而他,这个养育了它七年的人,反而成了一个障碍,一个自私的、没有大局观的、阻碍科学进步的绊脚石。
他用自己的善良和爱,揭开了一个奇迹。
而这个奇迹,反过来却要吞噬掉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这就是他灵魂的黑夜。
他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难受得不行。我想帮他,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试着跟那些人讲道理,讲情感,但他们只是客气地笑笑,说:“我们理解,但规定就是规定。”
一天晚上,我给巴图大哥倒了一碗马奶酒。
他喝了一口,突然问我:“小陈,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愣住了。
“要是我那天,不带它来镇上,它可能就那么没了。但没了,也还是我的尕娃子。”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和迷茫,“现在,它活了,可它……它好像就不是我的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他说起了七年前的那个雪天,他把小狼崽揣在怀里,感觉它冰冷的身体一点点有了温度。
他说起了苍狼第一次学会看管羊群,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给它加了一整碗的肉。
他说起了有一年夏天,他中了暑,晕倒在戈壁上,是苍狼跑回蒙古包,把他的水壶给拖了过来,还不停地舔他的脸,把他舔醒了。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说:“它不是什么天山牧犬,它就是我的尕娃za子。它认得我身上的味道,我听得懂它喉咙里的声音。我们俩,是一起的。把它带走了,就等于把我的一半也带走了。”
我陪着他,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诉说,心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
我终于明白,对于巴图大哥来说,苍狼的身份是什么,根本不重要。狼也好,犬也好,珍稀物种也好,都只是一个标签。
重要的是那七年的陪伴,是那些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是那种已经融入骨血的亲情。
而现在,那些西装革履的人,那些拿着文件和规定的人,正试图用一个冰冷的“科学”和“大局”的标签,来覆盖掉这一切。
他们看不到那七年的岁月,他们只看到一个“物种的活化石”。
压力越来越大。
上面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后,省里会派专车来接苍狼。如果巴图大哥不同意,他们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
那三天,是巴Tú大哥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天。
他把自己关在兽医站里,谁也不见。
第二天晚上,他突然找到了我。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小陈,你帮我个忙。”他说。
“大哥,你说。”
“明天晚上,等他们都睡了,你帮我把风。我要带尕娃子走。”
我心里一惊:“走?去哪儿?”
“回戈壁滩。回到我们来的地方。那里大得很,他们找不到我们。”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宁愿带着苍狼亡命天涯,也不愿意分开。
那一刻,我被一种巨大的悲凉和一种同样巨大的敬意所包裹。
我点了点头:“好。”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实施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的前一天,转机出现了。
或者说,不是转机,而是一种顿悟。
那天下午,巴图大哥像往常一样,守在苍狼的笼子边。
苍狼已经完全康复了,精神头十足。它隔着笼子的栏杆,用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巴Tar大哥粗糙的手指。
巴图大哥就那么让它舔着,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
就在这时,李兽医走了进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劝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人一“犬”。
过了很久,李兽医才开口,声音很轻:“老巴,你知道吗,我爷爷的爷爷,就是给王爷养天山牧犬的。”
巴图大哥的身体微微一震,慢慢转过头看他。
“我从小就听我爷爷讲这种狗的故事。他说,这种狗,认主。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主人要是没了,它能绝食跟着去了。所以,那时候王爷们都把能养一头纯种的天山牧犬,当成是最大的荣耀。”
李兽医走到笼子边,看着苍狼,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惋惜。
“我学兽医,就是想亲眼见见这种传说中的狗。我找了半辈子,翻了无数资料,都以为它们早就没了。没想到,让你给碰上了。”
他转过头,看着巴图大哥,目光诚恳。
“老巴,我知道你舍不得。说实话,我要是你,我也舍不得。这比挖我的心还难受。”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种这么好的狗,会没了?”
巴图大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就是因为太少了。少到最后,就只剩下它一个了。”李兽医的声音有些沉重,“它现在是健康,是年轻。可它能陪你几年?十年?十五年?等它老了,没了,这个物种,就真的从这个地球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你的孙子,你的重孙子,他们就只能在书上,看看这种神犬的黑白照片了。”
李兽医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巴图大哥心里那把最沉重的锁。
巴图大哥呆住了。
他看着笼子里的苍狼,苍狼也歪着头看着他,眼神清澈,一如七年前那个雪天。
他一直想的是“我不能失去它”。
他从没想过,“这个世界,可能会永远失去它”。
他的爱,是深沉的,是私人的。但李兽医的话,让他第一次从一个更宏大、更长远的角度,去思考他和苍狼的关系。
如果爱它,是应该把它紧紧攥在手里,陪着它一起消失在茫茫戈壁中?
还是应该放手,给它一个机会,让它的血脉,能够在这片它守护了千百年的土地上,重新延续下去?
这是一个更艰难,也更伟大的抉择。
巴图大哥坐在笼子前,坐了整整一夜。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战斗。
第二天一早,当省里派来的专车停在兽医站门口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冲突。
那位县领导甚至都做好了叫警察的准备。
但是,巴图大哥却异常平静地走了出来。
他走到了那位一直负责这件事的老教授面前。
“教授,”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我想好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可以让你们带走尕娃子。”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松的叹息。那位领导脸上的表情也立刻舒缓了。
“但是,”巴图大哥接着说,“我有两个条件。”
老教授扶了扶眼镜:“老乡,你说。”
“第一,我要跟着它一起去。它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你们那个研究中心,缺不缺一个扫地的,喂狗的?我不要钱,管我一口饭就行。我要天天看着它。”
老教授愣住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动容。他点了点头:“这个……合情合理,我个人可以答应你。”
“第二,”巴图大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苍狼的身上,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等你们……等你们给它找到了媳妇,生了小狗崽子。我要挑一只,最好的,带回我的戈壁滩。我要让我的孙子知道,咱们这片地上,曾经有过这么好的狗。我要让它,回到它应该在的地方。”
他说完,整个场面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
那位一直拿着相机拍照的年轻记者,放下了相机,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那位县领导,脸上的官样文章也消失了,他看着巴图大哥,眼神里多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老教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他说,“我代表研究中心,答应你。我们不但要给你一只,我们还要在你的牧场,建立一个天山牧犬的野外繁育基地。让这些神犬的后代,在你守护的地方,重新奔跑起来。”
巴图大哥笑了。
那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得那么坦然,那么释怀。
结局,就这样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达成了。
巴图大哥没有失去他的“儿子”,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爱它。
他把对一个个体的爱,升华成了一个物种的守护。
他带着新的顿悟,对最初的那个伦理困境——是占有还是成全——做出了最终的、发自内心的选择。
临走的那天,兽医站门口,挤满了来送行的人。
苍狼,不,现在应该叫它“尕娃子”了,被放进了一个宽敞、通风的运输笼里。
巴图大哥就坐在笼子旁边,手里拿着一块馕,一点一点地撕给它吃,就像在自己家的蒙古包里一样。
他没有太多的行李,只有一个旧旧的帆布包。
车子启动的时候,他没有回头。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辆车慢慢远去,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小说,最终没有写那个叫《大漠孤狼》的故事。
我写了一个新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巴图大哥对我说的那句话:
“管它是个啥,都是条命。”
故事的结尾,是三年后。
我再次回到了那片戈壁。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巴图大哥的蒙古包。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蒙古包后面窜了出来,飞快地向我跑来。
它和苍狼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更有活力。
在它的身后,还跟着两只小一点的,摇摇晃晃的,同样是灰黑色的身影。
巴图大哥从蒙古包里走出来,脸上刻满了笑容。
他冲我挥了挥手,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风中,传来了他洪亮的声音:
“小陈,你看,我的尕娃子们,回家了!”
来源:小吴讲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