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笔尖悬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极小的、深蓝色的点,像一颗掉进雪地里的眼泪。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建筑结构图发呆。
笔尖悬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极小的、深蓝色的点,像一颗掉进雪地里的眼泪。
是林苏。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疲惫。
“老公,我检查完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张图纸瞬间在我眼里失去了所有线条和逻辑,只剩下那个越来越大的墨点。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我忙完手头这点就过去吗?”
“没事啦,”她在那头轻快地笑,但我能听出那笑声背后,有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就是今天人多,等得久了点,有点累。你安心工作,别分心。”
我嗯了一声,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嘶鸣。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像一块脏了的旧棉絮,把整座城市都捂得严严实实。
不对劲。
林苏不是这样的人。
她怀孕五个月了,正是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她有点路痴,还有点怕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儿,每次产检,都像个要去打针的小孩,非要我牵着她的手才肯进去。
今天我公司有个紧急项目评审,实在抽不开身,她嘴上说着“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可以”,可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是失落的。
我答应了她,一结束就飞车过去接她,在医院门口她最爱的那家店,买一份刚出炉的栗子蛋糕。
她怎么会突然让我别去了?
那颗晕开的墨点,像一个不祥的预兆,在我心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我抓起车钥匙,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冲出了办公室。
一路开得飞快,城市的景象在车窗外扭曲成流动的色块。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林苏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坏情况。
是跟人吵架了?还是检查结果不好?
不,不可能。
我们的宝宝一直很健康,每次B超,那个小家伙都在她肚子里挥舞着小拳头,像个精力旺盛的小哪吒。
一定是我想多了。
她可能真的只是累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油门却踩得更深。
医院停车场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虑气息。消毒水味、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各种食物和人体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让人不安的汤。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妇产科。
走廊里人来人往,孕妇们挺着肚子,在家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们的脸上,有期待,有紧张,也有藏不住的幸福。
我一眼就看到了林苏。
但她不在妇产科的候诊区。
她在一个我从未想过她会踏足的地方——神经外科。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
背影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米白色孕妇裙,裙摆上绣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雏菊。阳光从走廊顶端的窗户斜斜地照下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不真实的光晕。
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任何人。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那里藏着全世界最难解的谜题。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钉在了原地。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点一点地爬上我的后脑勺。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妇产科在三楼,这里是七楼。
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离她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的手。
她手里捏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是化验单,还是……报告?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几乎要弯下腰去。
我没有立刻叫她。
我悄悄地绕到她身后,躲在一个盆栽绿植的后面。
我看到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脸。
有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滴在她米白色的裙子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她在哭。
无声地、压抑地、绝望地哭。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认识林苏十年,从大学校园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到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一直都是笑着的。
她的笑,像春天的风,能吹散我所有的疲惫和烦恼。
我见过她撒娇的笑,见过她开怀的笑,也见过她被我气到哭笑不得的样子。
但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哭。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全世界都抛弃了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冲过去抱住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怕。
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
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叠了又叠,塞进了包里最里面的夹层。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电梯口走去。
经过我藏身的绿植时,她甚至没有偏一下头。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
她重新挂上了那种温柔的、若无其事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底下,埋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的废墟。
我的心,疼得像被凌迟。
她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门上倒映出我失魂落魄的脸。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电梯的数字一路向下,变成了“1”。
我才像个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到她刚才坐过的长椅上。
椅子上,还残留着她身体的余温。
空气中,似乎还飘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味的洗衣液香气。
可我的世界,已经冷成了一片冰窖。
我坐了很久。
久到走廊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久到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个护士推着小车从我面前经过,车轮压过地砖缝隙,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同情。
“先生,您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我等人。”
护士没再说什么,推着车走远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
我走向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温和而疲惫的声音。
“……情况就是这样,肿瘤的位置很刁钻,压迫到了视神经和记忆中枢。而且她现在怀着孕,任何治疗方案都必须把孩子的影响考虑进去,非常棘手。”
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推开了门。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医生。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您是?”
“我是林苏的丈夫。”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听起来异常陌生,“我……我想知道,我妻子她,到底怎么了?”
医生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您妻子没跟您说吗?”
“她什么都没说。”
“她……她不让我们告诉您。”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她说,怕您担心,想自己一个人扛着。”
一个人扛着。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那个傻姑娘。
那个连瓶盖都拧不开、看恐怖片要捂住眼睛、打雷都要躲进我怀里的傻姑娘。
她竟然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医生把一张CT片子插在观片灯上。
灯光亮起。
那张片子上,一个清晰的、不规则的阴影,像一只盘踞的恶兽,赫然出现在大脑的某个区域。
“脑膜瘤,良性的。”
医生指着那个阴影,声音低沉。
“万幸,是良性的。但是,它的位置非常不好。您看这里,”他的手指划过一个区域,“这里是视神经交叉处,肿瘤已经开始压迫了,所以她最近应该会出现视力模糊、重影的症状。”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最近这一个月,林苏有好几次,走路的时候会突然踉跄一下。
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笑着说:“哎呀,怀孕了嘛,笨手笨脚的。”
还有一次,我们在看电影,她突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问我:“老公,你看字幕是不是有点重影啊?我眼睛好像有点花。”
我当时还开玩笑说:“你这是孕傻,连眼睛都跟着傻了。”
她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原来,都不是。
原来,那只恶兽,早就在她的身体里,张牙舞爪了。
而我,这个自诩最爱她、最了解她的丈夫,竟然,一无所知。
“还有这里,”医生的手指又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是海马体,主管记忆和情感。肿瘤的压迫,会让她出现记忆力衰退、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她最近,是不是特别健忘,或者……特别爱哭?”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的。
她最近,变得特别健忘。
出门会忘记带钥匙,烧水会忘记关火,甚至有时候,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卡住,茫然地问我:“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每次,我都只是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说她是“一孕傻三年”。
她也跟着我笑,笑得一脸无奈和甜蜜。
她还变得特别爱哭。
看个电视剧,会哭。
听到一首伤感的歌,会哭。
甚至有一次,我给她削苹果,不小心划破了手,她看着我手指上那个小小的伤口,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比我自己还疼。
我以为,这都是怀孕期间,激素变化引起的正常反应。
我还在心里偷笑,觉得我的林苏,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依赖我了。
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我这个全世界最混蛋的傻瓜!
“那……那孩子呢?”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孩子有影响吗?”
“肿瘤本身是良性的,不会直接影响胎儿。但是……”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沉重和不忍,“治疗,会对孩子有巨大的影响。无论是手术、放疗还是化疗,都可能导致胎儿畸形甚至流产。”
“所以,我们给出的建议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但我已经知道了。
我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终止妊娠,立刻进行手术。”
医生终于说出了那个最残忍的判决。
“这是目前对您妻子来说,最安全、最稳妥的方案。肿瘤还在继续生长,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 températures。”
我看着观片灯上那个狰狞的阴影,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那片刺眼的光芒里,分崩离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我只记得,走廊里的灯光,白得刺眼。
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表情,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诊断报告。
薄薄的几张纸,却重得像一座山。
“脑膜瘤”。
三个字,像三颗钉子,死死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屋子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林苏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番茄牛腩的香气,那是她最拿手的菜。
她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挂着和平时一模一样的、温柔的笑容。
“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她的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闪着亮晶晶的光。
好像下午在医院走廊里那个绝望哭泣的人,根本不是她。
好像那份可以摧毁我们整个世界的诊断报告,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凸起的蝴蝶骨。
但她的肚子,却是圆滚滚的,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怎么啦?”她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关掉了火,转过身来,捧着我的脸,“今天工作不顺利吗?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我从未见过的、化不开的忧伤。
我知道,她在强撑。
她在用她全部的力气,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一片虚假的、安宁的天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苏苏……”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她愣住了。
捧着我脸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碎裂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惊慌,是恐惧,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决堤的悲伤。
“你……你都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得更紧,紧到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你这个傻瓜……”我吻着她的头发,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再也撑不住了。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恐惧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绝望地哀鸣。
“我怕……我怕你担心……”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怕你让我不要这个孩子……老公,我真的好怕……”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反复地穿刺。
我捧起她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听我说,苏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孩子,我们可以以后再要。但是你,我只有一个。”
“我们听医生的,好不好?我们把手术做了,把那个坏东西赶走,然后养好身体,我们再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我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用力。
可她,却只是哭着,拼命地摇头。
“不……我不要……”
“老公,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这个孩子。”
“我第一次在B超里看到他的时候,他才那么小一点点,像一颗小豆子。可是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那么有力。”
“他会在我肚子里踢我,会听我给他讲故事。他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他每天都在长大。”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放弃他?”
她抓着我的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掌心下,那个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一下,像是敲在了我的心脏上。
沉重,而又充满了力量。
“医生说了,是良性的。”林苏看着我,泪眼婆娑,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执拗的坚定,“良性的,就说明,它长得很慢,对不对?”
“我查过了,有很多……有很多妈妈,都是生完孩子再去做手术的。”
“我们再等等,好不好?再等四个月,只要四个月,等宝宝出生了,我就马上去做手术。”
“求求你,老公,求求你了……”
她像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那根浮木,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我还能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我能残忍地告诉她,医生说,再拖下去,她可能会失明,可能会失去记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吗?
我能亲手,扼杀掉她作为母亲的、全部的希望和期盼吗?
我不能。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湿透我的整个胸膛。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有吃饭。
厨房里的那锅番茄牛腩,从滚烫,到温热,最后,变得冰冷。
就像我们的心。
我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把房间照得一片清冷。
林苏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
我知道,她在跟宝宝说话。
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妈妈有多爱他。
后半夜,她大概是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紧紧地蹙着,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悄悄地爬了起来。
我走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我在搜索框里,一遍又一遍地,输入“孕期”、“脑膜瘤”、“手术”、“保胎”这些关键词。
屏幕上跳出来的,是无数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和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
有的,妈妈和宝宝都平安。
有的,孩子没了,妈妈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还有的……
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关掉电脑,走到阳台上。
凌晨四点的城市,万籁俱寂。
只有远处,几盏路灯,还亮着孤独的光。
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有多久没抽烟了?
从林苏怀孕那天起,我就把烟和打火机都扔了。
她说,她和宝宝,都闻不得烟味。
可是现在,我真的需要一点尼古丁,来麻痹我快要崩溃的神经。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和林苏的过去。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她穿着一条白裙子,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个天使。
想起我们第一次牵手,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她的手心,全是汗。
想起我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在江边,我用九十九根蜡烛,摆成一个心形,她哭得稀里哗啦,点头说“我愿意”。
想起我们婚礼上,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我的全世界。
如今,我的全世界,就要崩塌了。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一根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我的手指。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是我们这一生中,最艰难,也最疯狂的决定。
我走回卧室,林苏还在睡。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苏苏,我们不放弃。”
“我们一起,把宝宝生下来。”
“然后,我陪你,去做手术。”
“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到。
她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像走上了一根悬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辞掉了那个前途无量的建筑师工作。
或者说,是办了停薪留职。
我的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很和蔼的男人,拍着我的肩膀说:“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但家人,只有一个。去吧,好好陪着你太太。”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林苏身上。
我开始学习营养学,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有营养、又抗肿瘤的食物。
西兰花、番茄、蓝莓、坚果……
我家的冰箱,被我塞得满满当登。
我甚至学会了煲汤,什么天麻鱼头汤、核桃乌鸡汤,只要是对她身体好的,我都不厌其烦地,在厨房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林苏的孕吐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
很多时候,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她只吃两口,就跑到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一脸歉意地对我说:“老公,对不起,又浪费了。”
我总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没事,吐了就吐了,吐了说明宝宝在吸收营养呢。我再去给你做点别的。”
然后,我把那些她没吃的饭菜,一个人,默默地吃完。
我不能倒掉。
因为我知道,这些食物,是我们对抗病魔的武器。
除了饮食,我开始陪着她,进行各种“康复训练”。
她的视力,越来越差了。
有时候,她连手机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
我就每天给她读新闻,读小说,读她最喜欢的诗集。
我把家里所有带棱角的东西,都用防撞条包了起来。
我怕她看不清,会撞到。
她的记忆力,也衰退得越来越厉害。
她会忘记我们昨天刚说过的话,会忘记她最喜欢的衣服放在哪个柜子里,甚至有一次,她拿着牙刷,茫然地问我:“老公,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只能笑着,一遍一遍地,耐心地提醒她。
我买了很多便利贴,黄色的,粉色的,蓝色的。
我把家里所有东西的名称,都写在便利贴上,贴了上去。
“冰箱”、“电视”、“微波炉”、“牙刷”、“毛巾”……
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充满了标签的世界。
我还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让她对着录音笔说一段话。
“我叫林苏,我的丈夫叫陈默。我们有一个快要出生的宝宝,我们给他取名叫‘安安’,希望他一生平安。”
“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是栗子蛋糕,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最喜欢的花是栀子花。”
“我爱陈默,很爱很爱。”
我怕。
我怕有一天,她会连我是谁,都忘记了。
除了这些,我们还要频繁地往返于医院。
妇产科,神经外科。
三楼,七楼。
成了我们生活中,最常去的两个地方。
每一次检查,都像一场审判。
我们紧张地等待着B超的结果,又恐惧地看着脑部CT的片子。
幸运的是,宝宝一直很争气,发育得很好,各项指标都正常。
不幸的是,林苏脑子里的那个东西,也在缓慢地,但确实地,长大。
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找我谈话。
每一次,他的表情,都比上一次更凝重。
“陈先生,不能再拖了。肿瘤已经压迫到运动神经区了,再这样下去,你太太可能会出现偏瘫的症状。”
“我知道你们的决定很难,但作为医生,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们,风险太大了。”
“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每一次,我都是点着头,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来。
然后,在林苏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医生说啦,宝宝很健康,你也很棒,我们继续保持。”
林苏总是会看着我,轻轻地笑。
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她只是,不愿意戳破我为她编织的、这个脆弱的谎言。
那段时间,我们俩,都瘦了很多。
只有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像一个沉甸甸的、充满了希望的星球。
我们很少再哭了。
因为我们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微笑,用来拥抱,用来对抗那未知的、巨大的恐惧。
我们一起给宝宝准备东西。
小小的衣服,小小的鞋子,小小的奶瓶。
林苏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她还是坚持,要亲手给宝宝织一件毛衣。
她选了最柔软的、奶白色的毛线。
阳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戴着我给她买的高度数的老花镜,一针一针,慢慢地织。
她的手指,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
有时候,会戳到自己。
有时候,会织错。
织错了,就拆掉,重来。
我坐在她旁边,给她读书,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阳光,洒在她日渐消瘦的侧脸上。
看着她专注而又温柔的神情。
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美丽的女人。
日子,就在这样平静而又惊心动魄的节奏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转眼,就到了预产期。
那天凌晨,林苏突然抓着我的手,说她肚子疼。
我整个人,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弹射器,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
“是不是要生了?”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穿衣服,一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
我的声音,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林苏却很镇静。
她靠在我怀里,额头上全是冷汗,却还反过来安慰我。
“别怕……我……我没事……”
去医院的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同时拨通了神经外科主治医生的电话。
我们早就制定好了计划。
剖腹产。
孩子一取出来,立刻,马上,进行开颅手术。
两个手术,无缝衔接。
妇产科和神经外科的专家,已经为此,会诊了无数次。
这是我们唯一的,能同时保住她们母子俩的机会。
但谁都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有多大。
到了医院,林苏直接被推进了手术室。
绿色的、冰冷的大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被关了进去。
我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等待、煎熬和未知的世界。
我站在手术室门口,像一尊雕塑。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手术中”那三个红色的字,像三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敢去想任何好的结果,也不敢去想任何坏的结果。
我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
无论是哪路神仙,哪位菩萨。
求求你们,保佑我的妻子,保佑我的孩子。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她们的平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
一个护士,抱着一个被襁褓包裹着的小婴儿,走了出来。
“恭喜你,陈先生,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我愣住了。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婴儿。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嘴巴,却响亮地,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
“哇——”
那哭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世界。
像一阵春雷,唤醒了所有沉睡的希望。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抱他,却又不敢。
我怕我这个浑身沾满了恐惧和尘埃的男人,会弄脏了这个新生的、纯洁的生命。
护士把孩子,往我怀里送了送。
“抱抱他吧,他妈妈,还想再看他一眼。”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
他那么软,那么轻。
却又那么重。
重到,我几乎要承受不住。
我抱着他,跟着护士,重新走进了那扇门。
手术室里,灯火通明。
各种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林苏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有些涣散。
麻醉的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
妇产科的医生们,正在进行最后的缝合工作。
而另一边,神经外科的专家团队,已经准备就绪。
剃刀、电钻、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冰冷的器械,摆满了整个器械盘。
我抱着孩子,走到林苏的床边。
我俯下身,把孩子的脸,凑到她的脸颊旁。
“苏苏,你看,是我们的安安。”
“他很健康,很可爱。”
林苏的眼珠,缓缓地,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孩子的脸上。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我知道,她的视力,已经到了最差的时候。
她可能,根本看不清孩子的模样。
但她,还是笑了。
一个,极其虚弱,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孩子的脸。
她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却怎么也够不着。
我抓着她的手,引导着,轻轻地,放在了安安的脸上。
安安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触摸,停止了哭泣,小嘴巴,满足地,砸吧了两下。
林苏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看着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我爱你。”
我的心,瞬间,碎成了千万片。
“我也爱你,苏苏。”我哽咽着,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睡一觉,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我跟安安,在外面等你。”
神经外科的主任医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先生,我们要开始了。”
我点了点头。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林苏。
然后,抱着我们的孩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手术室。
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煎熬。
我把安安,交给了早已等候在外的护士。
她会把他带到新生儿监护室,进行最妥善的照顾。
而我,则重新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孤独的、属于我的战场。
手术室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五个小时。
十个小时。
走廊里的灯,一直亮着。
我的双腿,已经站得麻木了。
我的胃,因为长时间的空腹和紧张,在隐隐作痛。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和林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从相识,到相恋,到相守。
那些快乐的,甜蜜的,争吵的,温暖的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的脑海里放映。
我突然发现,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一起做。
我们说好了,等安安出生,要带他去海边,看日出。
我们说好了,等我忙完这个项目,要一起去西藏,看最美的星空。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慢慢地,变老。
老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走不动路了,还要互相搀扶着,去公园里,晒太阳。
苏苏,你一定要,撑下去。
你答应过我的。
你不能,食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第一缕晨曦的时候。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主刀的医生,那个头发花白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向我走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我怕。
我怕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医生走到我面前,摘下沾满汗水的帽子,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他说。
“肿瘤,全部切除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我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天来,所有的恐惧、压抑、痛苦和煎熬,在这一刻,全部,都宣泄了出来。
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
我的苏苏。
林苏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
那三天,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她。
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脸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各种仪器,在她身边,发出单调而又规律的声响。
每一次,那个代表心跳的数字,轻微地跳动一下,我的心,就跟着,颤抖一下。
我每天,都会隔着玻璃,跟她说话。
我告诉她,安安很乖,很能吃,一天一个样。
我告诉她,我们的爸妈,都来了,在家里,给我们煲了最好喝的汤。
我告诉她,阳台上的那盆栀子花,开了,满屋子,都是香味。
我告诉她,我有多想她,有多爱她。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
但我相信,她能感觉到。
第四天,她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麻药的劲儿,过去了。
她醒了。
我冲进病房的时候,她正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她的眼神,空洞,而又陌生。
“苏苏?”我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是谁?”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碎了。
医生早就告诉过我。
手术,可能会损伤到她的记忆中枢。
她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
甚至,忘记所有人。
我有心理准备。
我告诉自己,一千遍,一万遍。
只要她活着,就好。
忘记了,没关系。
我可以,再让她,重新认识我。
我可以,再让她,重新爱上我。
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
我还是,崩溃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守护了一件珍宝。
可最后,那件珍宝,却不再认识你了。
我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是陈默。”
“是你的,丈夫。”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疏离。
“丈夫?”
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的脸上,露出了更加茫然的表情。
“我的……我的肚子……”
“我的孩子呢?”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儿了!”
我赶紧冲过去,按住她。
“苏苏,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宝宝很好,他很健康,他在新生儿科,护士姐姐在照顾他。”
“你刚做完手术,身体很虚弱,不能乱动。”
她不听。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拼命地,挣扎着。
“我不信!你们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我一个大男人,几乎都按不住她。
护士闻声赶来,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她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重新,陷入了昏睡。
我看着她沉睡的脸,心如刀割。
她忘了我。
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可是,她没有忘记,她是一个母亲。
她没有忘记,那个在她肚子里,待了九个月的小生命。
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母亲的本能,连最精密的手术刀,都无法切除。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艰难的战役。
林苏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
但她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她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们的父母,不认识所有来看望她的朋友。
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用警惕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和陌生的我们。
唯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只有安安。
每天,护士会把安安抱来病房。
只要安安在她身边,她就会变得格外地,温柔和平静。
她会抱着他,给他喂奶,给他换尿布。
动作,有些笨拙,但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爱意。
她会对着他,自言自语。
“宝宝,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爸爸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心,又酸,又涩。
我开始,像一个追求者一样,重新,追求我的妻子。
我每天,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从我们如何在图书馆相遇,到我们如何在雨中奔跑。
从我如何笨拙地向她表白,到她如何含着眼泪答应我的求婚。
我把我们所有的照片,都洗了出来,贴满了整个病房。
墙上,床头,天花板。
我指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男人,一遍一遍地,告诉她。
“苏苏,你看,这是我。”
“我是陈默,是你的丈夫,是安安的爸爸。”
“我们,很相爱。”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
不点头,也不摇头。
眼神里,依旧是,一片茫然。
我没有放弃。
我把那个她曾经最喜欢的、小小的录音笔,拿了过来。
我按下了播放键。
她自己的声音,从里面,缓缓地,流淌出来。
“我爱陈默,很爱很爱。”
录音,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
林苏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拿过那个录音笔,放在耳边,反复地,听着。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像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出院那天,我去给她办手续。
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站在窗边。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身上。
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那是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她穿着婚纱,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而我,穿着西装,一脸傻气地,看着她。
我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苏苏。”
她回过头,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她举起手里的照片,指着照片上的我,又指了指我。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陈……默?”
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有些生涩,有些不确定。
但,那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冲过去,把她,和她怀里的安安,一起,紧紧地,拥入怀中。
“是,苏苏,是我。”
“我回来了。”
不,是你回来了。
欢迎回家,我的爱人。
我们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虽然,是一条,崭新的,需要重新铺设的轨道。
林苏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
她记得我,记得安安,记得我们的父母。
但很多,过去的细节,她都忘了。
她忘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
忘了,我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忘了,她曾经最爱看的那部电影。
她像一张,被擦去了一部分字迹的白纸。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以,牵着她的手,把那些空白,重新,一点一点地,填满。
我们可以,去那家餐厅,再吃一次饭。
我可以,把那份礼物,再送她一次。
我们可以,抱着安安,把那部电影,再看一遍。
她的视力,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左眼的视野,有些缺损。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我和安安的脸。
并不妨碍她,看到这个,依旧美好的世界。
每个月,我都会陪她去医院复查。
每一次,医生都会笑着对我们说:“恢复得很好,没有复发的迹象。”
每一次,我们都会手牵着手,走出医院。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安安,在我的怀里,咯咯地笑。
林苏会侧过头,看着我,也跟着笑。
她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
像春天的风,能吹散,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
但我们,也得到了,更多。
我们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来之不易的生命。
我们得到了,一份,可以抵御世界上所有风雨的,坚不可摧的爱情。
有一次,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那件,她亲手给安安织的,奶白色的毛衣。
毛衣,只织了一半。
针脚,有些凌乱,甚至,还有几个,明显的错漏。
我拿着那件未完成的毛衣,走到正在陪安安玩耍的林苏面前。
“苏苏,你看,这是你织的。”
她接过去,看了很久。
眼神里,有些迷茫。
“是吗?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笑着,从她手里,拿过毛衣和毛线针,“不记得了,我们就,重新开始。”
我坐在她身边,学着她当初的样子,一针一针地,把那件毛衣,继续织下去。
我的动作,很笨拙。
织得,歪歪扭扭。
林苏看着我,突然,笑了。
她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调整着我的姿势。
“你真笨。”她说。
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
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知道,未来的路,也许,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但,我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我的左手,牵着我的全世界。
我的右手,抱着我们的未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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