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四十年后,我才明白,1976年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当林晓月在油灯下蜷缩着对我说“我冷”时,她递给我的,是她的一辈子。
直到四十年后,我才明白,1976年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当林晓月在油灯下蜷缩着对我说“我冷”时,她递给我的,是她的一辈子。
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返城,高考,读大学,分配工作,结婚生子,从一个青涩的知识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城市退休职工。我的人生轨迹,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
大青山的风雪,守林木屋的炉火,还有那个眼神清澈如山泉的姑娘,都成了我午夜梦回时,一个被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琥珀。我以为那只是一段青春的插曲,一个关于寒冷与温暖的简单故事。
可故事的开始,并没有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只有炉火、风雪,和一个年轻人不知所措的慌乱。
第1章 大雪将至
1976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凶。十月底,大青山林场的叶子还没掉干净,第一场雪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一夜之间,把整个山林都染成了白色。
我叫顾远,是三年前从上海来到这里插队的知青。因为读过高中,会写写算算,被分配在林场场部做文书,算是知青里比较轻松的活儿。守林员林山是我在这里最敬重的人,也是我忘年交的朋友。他一辈子都耗在了这座大山里,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沟,能从风声里听出天气的变化。
林晓月是林山的独生女儿,那年刚满十九岁。她不像城里的姑娘那样扭捏,身上有种山野里长大的爽朗和质朴。一双眼睛尤其亮,像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黑石子。她不常笑,但一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窝,能让阴沉沉的山林都亮堂几分。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要去山里给各个观察站的守林员送文件和补给,林山负责的七号观察站是最远的一个。每次去,林婶都会留我吃饭,端上来的总是热气腾腾的土豆炖野猪肉,香得人舌头都打结。晓月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帮着添饭,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碰上,又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低下头去。
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但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每次回城探亲,我都会给她带几本那个年代能找到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她拿到书时眼睛里闪烁的光,比油灯的光亮多了。她也会在我下山的时候,偷偷在我挎包里塞上几个烤得焦黄的野山薯,或者一小包晒干的蘑菇。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天气就一直阴沉着。林山找到我,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小顾,看这天,怕是要有大雪。三号观察站那边新来的小王经验不足,我不放心,得去看看。顺便把最高处的那个气象观测点的数据抄回来,场里催着要。”
我点点头:“林叔,我跟你一起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林山摆摆手,他那只因为早年伐木被砸伤而有些变形的手指了指天:“不用,你那小身板,跟不上我。再说场部也不能离人。我快去快回,顶多三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家里……晓月她娘前两天回娘家了,得下个礼拜才回来。丫头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这几天要是有啥事,你……你多照应着点。”
我拍着胸脯答应下来:“林叔你放心,有我呢。”
林山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他就披着一身寒气出发了。我站在场部门口,看着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白色林海中,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林山走的第二天,雪开始下了起来。起初还是细细的雪粉,被风吹着,像撒盐一样。到了下午,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整个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连山和天的界限都模糊了。风在林子里呼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听得人心惊胆战。
场部的老场长吧嗒着旱烟,看着窗外,皱纹拧成一团:“这雪……不对劲啊。怕是要封山。”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封山,意味着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都会被积雪阻断,进不去,也出不来。林叔还在山里,晓月一个人在家。
我坐不住了,披上大衣就往外冲。老场长喊住我:“小顾,你干啥去?”
“我去看看晓月,她一个人在家,我怕她害怕。”
“路都快看不清了,你当心点!”
从场部到林山的家,平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那天我走了快半个钟头。雪没过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林山家木屋门口时,已经快成了一个雪人。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晓月有些怯生生的声音:“谁呀?”
“是我,顾远。”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热气夹杂着柴火味扑面而来。晓月站在门口,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担忧。
“顾大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我……我怕你一个人害怕。”我拍打着身上的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让我进屋,给我倒了杯滚烫的热水。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把小小的木屋烘得暖洋洋的。我捧着搪瓷缸子,手心里的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晓月坐在炉火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说:“我不怕……我爹出门前都准备好了,柴够烧,吃的也够。”
我看着她,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嘴上说着不怕,但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独自守着空屋,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怎么可能不怕。
我们一时都沉默了,只有炉火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为了打破尴尬,我找了个话题:“林叔还没回来吗?”
她摇摇头,声音更低了:“没有。按理说,今天下午就该到了。”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这么大的雪,林叔在山里,会不会有危险?
第2章 木屋一夜
外面的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黑得像泼了墨。木屋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知道今晚是回不去了。且不说雪深难行,这么大的风雪,在林子里乱走,跟找死没区别。
“晓月,看来我今晚得在你这儿借宿一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她“嗯”了一声,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害羞。她站起身,从里屋抱出一床厚厚的被子,放在靠墙的一张用木板搭的简易小床上。那是林山在家时,偶尔有猎户朋友来访过夜的地方。
“顾大哥,你睡这儿吧。被子是上个月刚晒过的,干净。”
“好,谢谢。”
晚饭很简单,是晓月用炉子烤的土豆,还有一些咸菜。我们俩坐在炉火边,一人捧着一个滚烫的土豆,慢慢地啃着。在这样的风雪夜里,能有这样一口热乎的食物,已经是一种奢侈。
“我爹说,这种雪叫‘坐冬雪’,一旦下起来,没个三五天停不了。”晓月看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一下完,整个冬天山就封死了。”
我心里一紧,这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被困在这里好几天。更重要的是,林叔怎么办?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晓月安慰道:“你别担心我爹。他是山里的老把式了,知道怎么躲避危险。山里有好几个避险的窝棚,他肯定找地方躲起来了。”
话虽如此,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的经验有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吃完晚饭,我们依然围着炉火坐着。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为了不让气氛那么沉闷,我开始给她讲城里的事,讲我读过的书,讲那些她从未见过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亮晶'地看着我,时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
“顾大哥,上海真的有那么高的楼,要抬头看很久才能看到顶吗?”
“黄浦江上的轮船,是不是比我们林场的卡车还要大?”
我耐心地一一回答她。在讲述中,我仿佛暂时忘记了外面的风雪和内心的忧虑。看着她充满向往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能把外面的世界讲给她听,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炉火渐渐弱了下去。晓月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泛起了水汽。
“困了就去睡吧,我来守着火。”我说。
“不用,顾大哥,你去睡吧,你明天还要……”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明天,我们谁也走不了。
“我睡不着,你先去睡。”我坚持道。
她拗不过我,点点头,回到了里屋她自己的床上。木屋不大,里外屋只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墙。我能听到她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躺上床的轻微声响。
我往炉子里添了几块干柴,火苗重新“呼”地一下蹿了起来。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火光发呆。风声依旧在耳边呼啸,但屋子里因为有另一个人的呼吸,似乎显得不那么空旷和可怕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里屋突然传来了晓月的声音,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说:“顾大哥,你睡了吗?”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还没,怎么了?”
“我……”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木板墙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我冷。”
那两个字,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过木板墙,落在我心上,却激起了千层浪。
冷?
屋子里炉火烧得这么旺,温度至少有十几度,她还盖着厚厚的棉被,怎么会冷?
我瞬间就明白了,她说的“冷”,或许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寒冷。那是一种源于恐惧、孤独和无助的寒冷。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风雪之夜,对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发出的一声微弱的呼救。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该怎么办?
我能做什么?冲进里屋去安慰她?不行,这在那个年代是绝对不可以的,是流氓行为。隔着墙壁说几句安慰的话?“别怕,有我呢”“多盖点被子”,这些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敷衍。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心里全是汗。我能感觉到墙那边她的紧张和期待。我的每一个反应,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站起身,走到我的小床边,把我那床厚厚的被子抱了起来。然后,我走到隔开里外屋的木板墙边,轻轻敲了敲。
“晓月。”
“……嗯。”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像快要哭了。
“我把我的被子……从门缝底下递给你。你把它加在你的被子上,就不会冷了。”
我说完,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弯下腰,把那床沉重的棉被一点一点地从门底下那道不大的缝隙里往里塞。棉被很厚,塞起来很费劲。我用尽了力气,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终于,被子被从另一头拽了过去。
“谢谢你,顾大哥。”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颤抖似乎少了一些。
“不客气,快盖上吧。”
我回到炉火边,重新坐下。身上只穿着一件薄棉袄,刚才因为紧张和用力还不觉得,现在一放松下来,一股寒意立刻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我把炉火拨得更旺了一些,尽量靠近火堆。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我一边要时刻注意着炉火,不能让它熄灭,一边要对抗着不断袭来的寒意。后半夜,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只能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活动身体。
我不知道墙那边的晓月有没有睡着。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但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用我的方式,守护了一个女孩的安宁和尊严。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终于小了一些。我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外面的雪已经堆得快有窗台高了。
我感觉头很重,浑身发烫,喉咙里像是在冒火。我知道,我发烧了。
第3章 刻在骨子里的承诺
当我再次恢复清晰的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简易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
晓月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像两只熟透的桃子。看到我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了混杂着喜悦和愧疚的神情。
“顾大哥,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我的嗓子干得像要裂开,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我怎么了?”我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你发高烧了。早上我出来看你,发现你靠在炉子边睡着了,脸烧得通红,怎么叫都叫不醒。”晓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都怪我……都怪我……”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慰她,却连抬起嘴角的力气都快没了。“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我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在昏昏沉沉中,我能感觉到晓月一直在旁边忙碌着。她用雪搓热了毛巾,一遍遍地给我擦拭身体降温,又把雪化成水,一勺一勺地喂到我嘴里。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就这样昏睡了两天。期间偶尔清醒过来,看到的都是她守在床边的身影。小小的木屋里,时间仿佛静止了。外面是冰天雪地的世界,屋里,只有一个生着重病的青年,和一个固执地照顾着他的少女。
第三天下午,我的烧终于退了一些,神志也清醒多了。我能喝下小半碗她熬的米粥。
“雪停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今天早上就停了。但是雪太大了,路全埋了,根本出不去。”
“林叔……有消息吗?”
晓月摇摇头,眼神黯淡了下去:“没有。”
我们都沉默了。被困在这里,与外界完全失联,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的病也给这个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林场没有医生,更没有药,只能靠身体硬扛。
晓月看着我苍白的脸,突然说:“顾大哥,你等我。”
说完,她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帽子和手套,拿起了墙角的一把柴刀和一卷绳子。
我大惊失셔:“晓月,你要去干什么?外面太危险了!”
“我去给你找药。”她眼神异常坚定,“我爹说过,后山背风的石壁下,长着一种叫‘雪胆’的草药,退烧很管用。以前我感冒发烧,他都去给我采。”
“不行!”我急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现在雪那么厚,山里肯定有‘雪狼子’(雪崩),太危险了!我不准你去!”
“没事的,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知道哪条路能走。”她不看我,自顾自地把裤腿用绳子扎紧,“你好好躺着,我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毅然决然地拉开门,走进了那个白茫茫的世界。
我躺在床上,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那一刻,我的无助和悔恨达到了顶点。如果我没有生病,如果我能更强壮一些,就不需要一个女孩子去为我冒险。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盯着木屋的门,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我开始胡思乱想,想象着各种可怕的可能。她会不会滑下山坡?会不会遇到野兽?会不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晓月回来了。
她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挂满了冰霜。她的脸冻得发紫,嘴唇毫无血色,怀里却死死地抱着一小把墨绿色的植物。
她一进屋,就瘫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挣扎着爬起来,扶住她:“晓月!你怎么样?”
她冲我虚弱地笑了笑,举起手里的草药:“我……我找到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握着她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手。我看到她的手背上,有好几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已经和冰雪冻在了一起。
她把“雪胆”在火上烤干,碾碎,用热水冲了,喂我喝下。那药汁苦得让人舌头发麻,但我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暖的一碗药。
喝了药,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感觉身体轻快了很多,烧也彻底退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坐起身,看到晓月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她太累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阳光照在她挂着冰霜的睫毛上,折射出晶莹的光。她的脸颊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睡得很安详。
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那不仅仅是感激,更是一种……一种想要用一生去守护这个女孩的冲动。
我轻轻地把身上的被子分出一半,盖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狗叫声。
是救援队!
我和晓月几乎是同时被惊醒的。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门被撞开,老场长带着几个林场的工人冲了进来。看到我们俩都安然无恙,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终于松弛下来。
“老天保佑!总算找到你们了!”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林山。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满脸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晓月!”他一把抱住女儿,声音哽咽。
“爹!”晓月也哭了,把头埋在父亲宽厚的怀里。
林山是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躲过了最大的风雪,雪停后,他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深山里走出来,回到场部,就立刻加入了救援队。
看到我也在,林山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走到我床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顾,谢谢你。”
他什么都没多问,但我知道,他都懂。
第4章 离别与沉默的重量
被救回林场后,我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是垮了,得了严重的肺炎,在场部的医务室里躺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多月里,晓月每天都来。她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打水、热饭,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干净,再晾干送回来。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低着头,脸颊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木屋里发生的一切,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但那几天的经历,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林山也经常来看我,每次来都带着一些野味或者山货。他会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聊山里的趣事,聊他年轻时候的经历,但对于木屋那晚的事,他同样绝口不提。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多了一种看自家人的温和与认可。
我能感觉到,整个林场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他们觉得我只是个从大城市来的、文弱的知青,现在,他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尊重。在他们淳朴的价值观里,一个男人,在危难时刻能护住一个姑娘,就是好样的。
身体渐渐好起来,时间也进入了1977年的春天。冰雪消融,山林复苏,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而一个更巨大的、足以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消息,也随着春风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恢复高考。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我沉寂已久的心里炸开了。回城,上大学,这是我们这代知青刻在骨子里的梦想。我几乎是彻夜不眠地翻出了高中时的课本,开始了疯狂的复习。
我的世界,一下子被数理化和ABCD填满了。去林山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去一次,也是匆匆放下东西就走。
晓月看出了我的变化。她依旧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我当时没有读懂的,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为我高兴的欣喜,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和不安。
有一次,我复习到深夜,出门透气,看到她家木屋的灯还亮着。我走过去,看到她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安静柔和。
“晓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我问。
她被我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没……没什么。顾大哥,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很多东西都忘了,得重新捡起来。”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夜风吹过,带着山林里清新的草木气息。
“顾大哥,”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考上了……你就要回上海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点点头,有些艰难地说:“是,我要回去。”
“那……”她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低下头,“那挺好的。你本来就属于那里。”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告诉她,等我考上大学,等我安顿下来,我就会回来找她。我想给她一个承诺。
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凭什么给她承诺?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一点把握都没有。高考的独木桥那么窄,我能挤过去吗?就算考上了,一个穷学生,拿什么来兑现承诺?把她从她熟悉的大山里带到完全陌生的上海,对她来说,就一定是幸福吗?
我的理智战胜了冲动。我觉得,在一切都没有确定之前,任何承诺都是不负责任的,甚至是一种伤害。
于是,我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晓月,谢谢你。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所谓的“理智”和“负责”,在她看来,或许就是一种残忍的拒绝。
高考那天,林场的卡车送我们几个知青去县城考试。晓月和林山都来送我。林山使劲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顾,好好考!给咱们林场争口气!”
晓月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她走到我面前,把布包塞给我。
“顾大哥,这是我给你做的干粮,路上吃。还有……还有一双鞋垫,我……我随便做的,你别嫌弃。”
我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我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晓月,我……”
“快上车吧,要晚了。”她打断了我,然后飞快地转过身,不敢再看我。
我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卡车。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她站在晨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起手,冲我挥了挥。
那一别,竟是四十年的光阴。
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回到了上海。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国企,然后结婚、生子。我的人生,按部就P地进行着。
我不是没有想过回去找她。刚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攒了很久的钱,买好了去东北的火车票。可就在出发前,我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我还欠了一屁股债。
等我好不容易缓过来,生活已经被工作和家庭的琐事填满。大青山,林晓月,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我偶尔会拿出那双她亲手做的鞋垫,鞋垫上用红线绣着两棵小小的松树,针脚细密。我看着它们,心里五味杂陈。
我安慰自己,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山里的姑娘,结婚都早。她肯定嫁给了一个像她父亲一样高大淳朴的汉子,生了几个孩子,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我这个城里来的过客,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时间就这样流逝,我把这份记忆埋在了心底最深处。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第5章 四十年后的重逢
2016年,我退休了。儿子已经成家立业,老伴前几年也因病去世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闲下来,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尤其是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那个说着“我冷”的女孩,那个为我采药而满身冰霜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回去看看吧。回去看看那片你挥洒过青春的土地,看看那个你欠了一句承诺的姑娘。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告诉儿子我要去东北旅游,然后独自一人,踏上了那趟迟到了四十年的火车。
四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切都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偏僻的林场,如今已经变成了国家森林公园,通了崭新的柏油马路。记忆中的土路、低矮的场部办公室,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当年林山家的位置。那座小木屋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二层小楼,看起来像是开农家乐的。
我站在门口,心情复杂,有些近乡情怯。
一个中年汉子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热情地问:“大爷,吃饭还是住宿啊?”
我定了定神,问:“请问……这里是林山师傅的家吗?”
那汉子愣了一下,打量着我:“您是?”
“我……我是他以前的朋友,一个老知青。”
“哦!”汉子恍然大悟,“您是说我老丈人啊!他老人家前几年已经过世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林叔……不在了。
“那……晓月呢?”我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个名字。
汉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屋里:“我媳妇就是晓月。您……进来坐吧。”
我跟着他走进屋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摆着好几张大桌子。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声音,她擦着手走了出来。
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眼前的女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着银丝。但那双眼睛,那双像山泉洗过的黑石子一样的眼睛,依然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是她,是晓月。
“顾……顾大哥?”她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晓月,是我,顾远。”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眼圈都红了。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她丈夫,那个叫赵铁柱的汉子,打破了沉默。他拉着我坐下,给我们俩都倒了杯水。
“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做饭。”他很识趣地走开了。
我看着晓月,有太多的话想问。你过得好吗?结婚多少年了?孩子多大了?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这些年……还好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挺好的。就是……就是我爹,他到走的时候,都还念叨着你,说你是个好后生,有情有义。”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天中午,赵铁柱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地道的山里风味,甚至还有一盘土豆炖野猪肉。他很热情,不停地给我夹菜,跟我喝酒。从他的言谈中,我知道他是个很憨厚老实的男人,对晓月也很好。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县城工作。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过得幸福,这就够了。
酒过三巡,赵铁柱的话也多了起来。他看着我,突然说:“顾大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晓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嗔道:“你喝多了,胡说什么!”
赵铁柱却摆摆手,一脸认真地说:“嫂子,我觉得该说。这事在你心里憋了半辈子了,对顾大爷也不公平。”
他转向我,深吸一口气,说:“顾大爷,您知道吗?当年您走了之后,晓月她……她一直没嫁人,就那么一直等着您。”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铁柱!”晓月急得站了起来。
“你让她说下去!”我按住晓月的手,看着赵铁柱,一字一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铁柱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我走后,晓月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她总说,她心里有人了。她爹林山问她是谁,她也不说。林山是个明白人,猜到了是我,也没逼她。
她就那么一直等,从十九岁,等到了二十九岁。在那个年代的山村里,一个快三十岁还没嫁人的姑娘,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可想而知。
直到林山病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求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再等了,他才能闭得上眼。
晓月哭着答应了。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同样大龄未婚的老实人赵铁柱。
“我都知道。”赵铁柱喝了一口酒,眼睛有些红,“我知道她心里有你。结婚那天,她跟我说,铁柱,我对不住你,我这辈子心里都装过别人了。我说,没关系,谁年轻时候心里没个人呢?我只要你以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就行。”
“她是个好女人啊,顾大爷。”赵铁柱抹了把脸,“跟我结婚后,孝敬公婆,操持家务,没说过一句怨言。我们俩,也算是相敬如宾过了大半辈子。只是我知道,她心里有个结,一直没解开。”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负责,却不知道,我的沉默,让她用十年的青春,去守候一个虚无缥缈的等待。
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第6章 一句迟了四十年的回答
吃完午饭,赵铁柱说要去山下的镇里办点事,给我和晓月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屋子里很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对不起,晓月。”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晓月摇摇头,她已经止住了眼泪,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不怪你,顾大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年你考上大学,要回大城市,我为你高兴。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配不上你。”
“不是的!”我激动地打断她,“从来都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是我……是我太懦弱了!我不敢给你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我怕……”
我把当年心里的顾虑和挣扎,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家庭的变故,生活的压力,那些让我一次次拿起车票又放下的无奈。
晓月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都过去了。”她说。
是啊,都过去了。四十年的光阴,足以抚平一切伤痕,也足以让所有的激情和遗憾,都沉淀成一种温和的怀念。
“那个晚上……”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四十年的问题,“在木屋里,你说‘我冷’,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以为,那句话里,藏着一个少女羞涩的、朦胧的情愫。
晓月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缅怀,有苦涩,也有一丝温暖。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站起身,从里屋的一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这是我爹的日记。”她把日记本递给我,“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接过日记本,翻开了其中被折角的一页。那是林山在1976年冬天写的日记,字迹刚劲有力,像他的人一样。
日期,正是我们被困在木屋的那几天之后。
上面写着:
“……雪停了,找到晓月和小顾了,都还活着,谢天谢地。小顾病得很重,听丫头说,是把被子给了她,自己冻了一夜。这后生,有良心,是个爷们。我没看错人。”
“丫头这几天一直守着小顾,茶不思饭不想。我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丫头哭了,跟我说了实话。原来那天晚上,她不是因为别的,是真的冷。”
“我们家那床老棉被,里面的棉花都结成坨了,盖着根本不暖和。丫头从小就体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那天晚上又怕又冷,才跟小顾说了那句话。她就是想……想让小顾把他的被子给她。她知道小顾是城里来的,被子是新的,暖和。”
“她说,她当时也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很自私。但她太冷了,太怕了。她觉得,如果顾大哥真的把被子给她,那这个男人,就值得她记一辈子。如果顾大哥只是隔着墙安慰她几句,那……那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她无理取闹。”
“这傻丫头啊,她用一句‘我冷’,去赌一个年轻人的心。没想到,她赌赢了,却也把人家小顾给害病了。她心里,该有多愧疚啊……”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那是一句充满暗示的情话,是一道关于男女界限的考验。我用我那个年代知识青年特有的、敏感又自尊的思维,去解读那两个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自以为很高尚、很体面的选择。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最简单的可能,就是她真的冷。
她的“冷”,是身体的寒冷,是环境的恶劣,是内心的恐惧。而我的回应,虽然笨拙,却阴差阳错地,用最纯粹的善良,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我给她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人在绝境中,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的温暖和依靠。
而她,就因为这份纯粹的温暖,记了我一辈子,等了我十年。
我抬起头,看着晓月。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轻声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那个夜晚,她递给我的,不是一句试探,也不是一份情爱,而是一颗少女最纯粹、最脆弱的真心。她用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向我求助,向我托付信任。
而我,用一夜的寒冷,换来了她一生的惦念。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善良与回报,关于承诺与等待的,更厚重、也更纯粹的故事。
“对不起,晓月。”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布满老茧的手,“这句话,我欠了你四十年。那个晚上,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的温暖,我的答案是,我愿意。”
“现在回答,也不晚。”她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顾大哥,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没有让我一直冷下去。”
那一刻,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也照进我心里。
四十年了,压在我心头的那场大雪,终于,彻底消融了。
第7章 尾声
我在大青山待了一个星期。
赵铁柱是个敞亮人,他似乎也解开了心结,每天都拉着我喝酒聊天,给我讲这些年林场的变化,讲他和晓月的生活。晓月话不多,但总是在旁边微笑着,给我们添酒夹菜,眼神温和。
我能感觉到,他们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亲人,一个远道而来的、久别重逢的家人。
临走前,晓月和赵铁柱送我到镇上的客运站。
晓月又塞给我一个布包,和四十年前的那个一模一样。
“顾大哥,里面是些山里的干蘑菇和榛子,你带回去尝尝。还有……还有一双鞋垫。”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十年,针线活倒是没落下。”
我接过布包,眼眶又湿了。我打开看,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鞋垫,上面用红线绣着的,依然是两棵挺拔的松树。
“晓月,铁柱,你们多保重。”我说,“等明年开春,我带我儿子孙子,一起来看你们。”
“好!我们等着!”赵铁柱用力地挥着手。
车子缓缓开动,我看着他们俩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了一个点。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曾经以为,我和晓月之间,是一个充满了遗憾的错过的故事。我为我的懦弱和退缩而悔恨了半生。
但直到这次重逢,我才真正明白。人生中,有些遇见,它的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开花结果,而在于它在你生命里刻下的印记。
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那个单纯的“我冷”,和我笨拙的回应,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人性温暖的寓言。它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却有着最朴素的善良;它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却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承诺。
晓月用十年的等待,偿还了我一夜的温暖。而我,也用四十年的惦念,守护了那份最初的纯真。我们谁也不欠谁。
回到上海,我把那双新的鞋垫,和我珍藏了四十年的旧鞋垫,并排放在了一起。看着那四棵松树,我仿佛又看到了大青山的皑皑白雪,听到了木屋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声。
我想,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但总有那么一件事,那么一个人,会成为你人生的坐标。它定义了你,塑造了你,让你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曾经是一个善良而温暖的人。
对我而言,1976年的那场大雪,就是我的坐标。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承诺,有时候并不需要说出口。它就藏在一床被子的温暖里,藏在一碗苦涩的草药里,藏在四十年的等待与重逢里,历久弥新。
来源:博学多才的橘子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