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陈望平教授紧紧握住我继父那双满是老茧和裂纹的手,声音颤抖地喊出那个尘封的名字时,我才知道,我二十五年寒窗苦读的终点,不过是他们命运交汇的另一个起点。
多年以后,当陈望平教授紧紧握住我继父那双满是老茧和裂纹的手,声音颤抖地喊出那个尘封的名字时,我才知道,我二十五年寒窗苦读的终点,不过是他们命运交汇的另一个起点。
那一声呼喊,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被岁月深埋的往事。
二十五年来,我人生的每一级台阶,都是继父用工地上的一车车砖石,一张张汗水浸透的钞票为我铺就的。从乡里的小学,到县城的重点中学,再到省城的大学,最后到这所国内顶尖学府的博士殿堂。他的世界,是脚手架、水泥、钢筋;我的世界,是图书馆、实验室、论文。我们像是活在两个永不相交的维度里,却被一种名为“亲情”的引力,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我的毕业典礼,是我个人奋斗的胜利,是对他半生辛劳的最好报答。直到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命运早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草草画下了一张错综复杂的设计图。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博士毕业典礼那天,那个闷热的六月午后说起。
第1章 格格不入的旧布鞋
毕业典礼的通知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继父李建国打电话。电话接通时,那头是嘈杂的风声和机器轰鸣声,他扯着嗓子“喂!喂!小远啊!”地喊了好几声,才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爸,我毕业典礼的日子定了,就在下下周六。你……你能来吗?”我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我知道,请一天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两三百块钱的工钱,更可能是一个月全勤奖的泡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能!咋不能!天大的事儿也得去!我儿子博士毕业,这是咱老李家祖坟冒青烟的大事!”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骄傲,瞬间把我的那点顾虑冲得烟消云散。
挂了电话,我心里既温暖又有些莫名的酸楚。我知道,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典礼前一天,我去车站接他。火车晚点,我在出站口的人潮里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短袖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裤子是工地上常穿的那种深灰色工装裤,脚上一双沾着点点泥渍的旧布鞋,显得与周围拖着行李箱、衣着光鲜的旅客格格不入。
他瘦了,也更黑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在车站明亮的灯光下愈发清晰。看到我,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小远!”
“爸。”我快步走上去,接过他手里那个轻飘飘的帆布包。
“等急了吧?火车上人多,热得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却在我身上来回打量,像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瘦了,精神好不好。
我带他去学校附近早就订好的宾馆。他一进房间,先是局促地站在门口,用鞋底在门垫上使劲蹭了蹭,才肯走进来。看着房间里雪白的床单和地毯,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坐下都小心翼翼地只挨着床边一点点。
“这……这一晚上得不少钱吧?”他小声问。
“没事儿,爸,学校给的补助,没花钱。”我撒了个谎。我知道,如果告诉他一晚三百多,他肯定会心疼得睡不着觉。
晚上,我带他去外面吃饭。他执意不去那些看起来“干净得晃眼”的馆子,最后我们俩在学校后街找了个露天的烧烤摊。他点了一盘炒面,要了两瓶啤酒,吃得心满意足。
“爸,明天典礼,我给你买了身新衣服,你试试?”我从袋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衬衫和西裤。
他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用不用,这身就挺好,干净。我来的时候特意换的。你买那新衣服,我穿着不得劲,浑身都像被绑着。”
我没再坚持,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有自己的一套固执的体面。
第二天,我穿着学校发的博士服,胸前挂着绶带,意气风发。继父还是穿着他那身蓝衬衫和工装裤,脚上的布鞋被他昨晚用湿布擦了又擦,但那陈旧的底色是怎么也擦不掉的。
走进富丽堂皇的大礼堂,周围都是盛装出席的家长。有的西装革履,有的旗袍加身,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一股从容和儒雅。继父跟在我身后,像个误入瓷器店的壮牛,眼神里带着好奇,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拘谨。他始终和我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紧紧地攥着。
我能感觉到周围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像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我不是虚荣,只是心疼。我心疼他一辈子的辛劳,在这样一个光鲜的场合,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异类”。
我把他领到家长席,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爸,你就在这儿坐着,典礼结束我就过来找你。”
“哎,好,好。你去吧,别管我,我看得见。”他朝我挥挥手,脸上是那种我最熟悉的、憨厚的笑。
我走上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目光忍不住一次次地飘向家长席。我看到他坐得笔直,像个听课的小学生,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主席台,仿佛想把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我知道,他不是在看这个典礼有多盛大,他只是在看他的儿子。他用二十五年的血汗,把我从那个泥泞的村庄,一步步推上了这个金碧辉煌的殿堂。而他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尘土飞扬的世界里。
典礼的流程很长,领导致辞,教授发言,冗长而庄重。轮到我们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学位证书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一眼就看到了继父,他站了起来,用他那双搬了几十年砖的手,拼命地鼓掌,比谁都用力。他的眼眶红了,嘴唇在微微颤抖。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内心那份排山倒海般的激动。
典礼结束,学生和家长们纷纷涌向自己的导师,合影留念。我的导师陈望平教授,是国内物理学界的权威,一个治学严谨、不苟言笑的老派学者。他今天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正被一群学生和家长围在中间。
我拉着继父,好不容易挤了过去。
“陈教授,谢谢您这几年的指导。”我恭敬地说道。
“张远啊,祝贺你,实至名归。”陈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温和,“这位是你的家人吧?”
“嗯,这是我父亲。”我侧过身,把继父让到前面,心里有些紧张地补充道,“我继父,李建国。”
“叔叔您好,感谢您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孩子。”陈教授礼貌地伸出手。
继父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教授会主动跟他握手,他慌忙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有些颤抖地伸过去:“教……教授好,是我们家小远给您添麻烦了。”
然而,就在两只手即将相握的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陈教授脸上的笑容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继父的脸,瞳孔在瞬间收缩。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复杂神情。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你……你是……”陈教授的声音变得干涩而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继父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蒙了,他愣愣地看着陈教授,眼神里全是茫然和不解。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我清晰地看到,陈教授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2章 一间办公室,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同学和家长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谈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三个人身上,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教授?您怎么了?”我试探着问了一句,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陈教授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锁在继父的脸上。他的眼神里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我一时间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是故人相见的惊喜?不像。是仇人碰面的愤恨?也不像。那是一种被巨大冲击击溃后的失魂落魄。
继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局促地收回手,搓了搓衣角,低声问我:“小远,这……这是咋了?我是不是……说错啥话了?”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惶恐,生怕因为自己的原因给我惹了麻烦。
我心里一揪,连忙安慰道:“没事儿的,爸,可能教授认错人了。”
可我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认错人”。那种眼神,是看到了某种能颠覆他认知的东西时才会有的。
陈教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他避开周围人的目光,对我说道:“张远,你……你带你父亲,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说完,便不再理会其他人,转身径直朝着礼堂侧门走去。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仓皇。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猜测和议论,像无数根小刺,扎得我皮肤发麻。
“爸,我们过去一下。”我拉起继父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冰凉。
“小远,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他还在不安地问。
“没有,爸,别多想,肯定没什么事。”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尽管我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陈教授的办公室在物理学院大楼的顶层。一路上,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沉默变得格外压抑。我能听到自己和继父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陈教授那极力压抑却依然紊乱的心跳。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整洁。满墙的书架,厚重的实木办公桌,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味道。这里曾是我无比向往和尊敬的地方,但此刻,我却觉得这书香气里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
陈教授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而是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
我和继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爸,您先坐。”我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继父摇摇头,固执地站在我身边。他大概觉得,站着,是一种随时准备“领罪”的姿态。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陈教授才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白。他看着继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烟,手有些抖地抽出一根,却半天没点着。这让我很意外,因为在我印象里,陈教授从不抽烟,他曾多次告诫我们,做科研的人要保持头脑绝对清醒。
“你……你叫李建国?”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继父点了点头,有些拘谨地回答:“是,我叫李建国。”
“河西省,平阳县,李家村人?”陈教授又问,每一个地名都咬得特别清楚。
继父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大学教授,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对……对啊,教授您……您咋知道的?”
陈教授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二十八年前,在滨城‘世纪花园’的工地上,干过活?”
“世纪花园”!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这个名字,我听过无数次。那是我母亲还在世时,他们夫妻俩一起打工的地方,也是我母亲……出意外的地方。
我猛地看向继父,只见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原本就黝黑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痛苦和……恐惧。
“你……你到底是哪个?”继父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他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陈教授,像是在努力从记忆的废墟里辨认着什么。
陈教授的眼眶红了。他扔掉手里的烟,快步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站到继父面前。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确认。
“老李……你不认得了?我啊……”他指了指自己,“我是小平,陈望平啊!当年跟你一个工棚的,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技术员,小平!”
“小平?”
继父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迷茫所覆盖。他努力地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大学教授,和记忆里那个戴着安全帽、满身是土、跟他们一起吃大锅饭的毛头小子联系在一起。
时间,在两个人身上刻下了完全不同的痕迹。一个被风霜雨雪雕琢得粗糙不堪,一个被书卷岁月浸润得温文尔雅。他们像是站在一条河流的两岸,中间隔着二十八年无法逾越的时光。
我彻底愣住了。我的继父,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和我敬重无比的博士生导师,二十八年前,竟然是……工友?
这个事实太过荒诞,太过戏剧性,以至于我的大脑一时间完全无法处理。
“你……你是……小陈?”终于,继父的声音带着极度的不确定,试探着问了出来。
“是我!老李,是我啊!”陈教授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一把抓住继父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声音哽咽,“我找了你们好多年……我找了你们好多年啊!”
继父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陈教授,看着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眼神里的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代的是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和痛苦。
“你……你还活着?”继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还活着,老李,我还活着……”陈教授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句“你还活着”,会让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二十八年后重逢的这一刻,同时失态落泪。
那段被尘封的岁月里,在那个叫做“世纪花园”的工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第3章 世纪花园的旧时光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只听得见两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哽咽。
陈教授拉着继父,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握着继父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在人海里。
“老李,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嫂子呢?她……她还好吗?”陈教授急切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担忧。
提到“嫂子”两个字,继父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眼神躲闪着,低下了头,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她……没了。”
“没了?”陈教授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什么叫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
“二十八年前,就是那次事故。”继父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不可能!”陈教授激动地站了起来,脸色比纸还白,“那次事故,受伤名单里根本没有她!我后来去医院核对过很多次,绝对没有!他们说……他们说你带着她回老家了!”
“那是他们骗你的。”继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巨大悲痛浸泡了二十八年的颜色,“那天,她替我顶了班……我那天肚子疼,在宿舍里歇着,她看我难受,就说替我去上工……结果……”
他说不下去了,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一个在工地上扛了几十年水泥、流血流汗都不吭一声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关于母亲的死,我只知道是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但具体的细节,继父从来不肯多说。每当我想问起,他总是沉默地抽烟,然后岔开话题。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愿触碰那段伤心的往事。直到今天,我才隐约感觉到,那段往事里,可能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陈教授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欲坠。他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替你顶了班……所以受伤名单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李建国……”
他猛地看向我继父:“所以,那天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其实是嫂子?而我……我一直以为,受伤的人是你,后来被工头送回老家养伤了……”
继父没有回答,只是痛苦地摇着头。
陈教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视线越过我们,投向了窗外,仿佛在看二十八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夏天。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们说,“那年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滨城建筑公司,在‘世纪花园’项目上当技术员。那时候,我就是个纸上谈兵的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那时候的工地,管理乱,安全措施也差。你们这些老师傅,都笑话我一个大学生胆小,天天就知道念叨安全手册。尤其是你,老李,你当时是工地上技术最好的木工,大家都服你。但你性子也倔,总觉得那些条条框框是多余的,嫌麻烦。”
继父低着头,没有反驳。
“我记得特别清楚,出事那天,天气特别闷,要下雷阵雨。我巡查到12号楼的时候,看到你们在三楼的外墙上搭脚手架。我发现有几个扣件没拧紧,就让你们停下来,重新加固。你当时还跟我顶嘴,说干了几十年活儿了,心里有数,保证塌不了。”
陈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也犟,非逼着你们停工检查。为此,你还很不高兴,觉得我一个黄毛小子在你面前指手画脚,耽误了你们的工期。”
“后来,工头过来和稀泥,嘴上答应着,等我一走,又催你们赶紧干。他说得赶在下雨前把活儿干完。”
“我……我那天确实是这么想的。”继父的声音沙哑地承认。
“我回办公室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的喊叫声。我冲出去一看,12号楼三楼的脚手架……塌了。有人从上面掉了下来,血流了一地。”陈教授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就是,是我害了人。如果我再坚持一下,如果我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工头和几个人拦着我,不让我靠近。现场乱成一团,很快救护车就来了。我只记得,他们抬走的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工服,跟你那天穿的一模一样。后来工头告诉我,掉下来的是你,李建国,摔断了腿,没生命危险,公司会负责到底。”
“第二天,我再去工地上,他们就说,你家属来了,已经把你接回老家养伤了,公司给了一笔补偿款。我不信,想去医院看你,他们就说你已经出院了。我想找你的联系方式,他们就说你是临时工,没留档案。”
“我那时候太傻了,太天真了,竟然就信了。”陈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伤事故。但这件事,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我觉得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才让你受了伤。我总想着,等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要找到你,好好补偿你。”
“后来,项目结束,我就离开了滨城,考了研究生,一路读到了博士,最后留校任教。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我托人打听过好几次平阳县李家村的李建国,但都说查无此人。我甚至自己也回去找过,但村子早就拆迁了,人也不知道都搬到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继父:“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受伤名单上的‘李建国’,根本不是你……而是嫂子!她……她甚至都没能挺过来……而你们,也根本没有回老家……”
“工头骗了你。”继父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也骗了所有人。”
“出事后,工头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消息。他知道,出了人命,这个项目就完了,他自己也得坐牢。他看到受伤的是我媳妇,就动了歪心思。因为我是正式工,有档案,而我媳妇是跟着我来的家属,算是临时工,查不到记录。”
“所以,他就来了个偷梁换柱。对外宣称受伤的是我,李建国,只是重伤,没有生命危险。然后,他私下里找到了我。”
继父的拳头,在膝盖上捏得咯咯作响。
“他给了我一笔钱,五万块。让我带着我媳妇的……骨灰,永远离开滨城,不准再回来。他还威胁我,如果我敢报警,他有的是办法让我下半辈子不得安生,连我儿子都找不到。”
“那时候,小远才三岁,在我老家跟着奶奶。我媳妇没了,我不能再让儿子出事。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所以,我拿着那笔钱,像个逃犯一样,连夜离开了滨城。我没回老家,我不敢。我怕工头不放心,会派人去找我。我去了南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继续在工地上卖力气。我不敢用我自己的名字,我怕被找到。直到几年后,听说那个工头因为别的事进去了,我才敢用回‘李建国’这个名字。”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那里,全身冰冷。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残酷而卑劣的真相,就这样血淋淋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一直以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继父用汗水换来的。现在我才知道,那第一桶金,竟是我母亲用命换来的“封口费”。
而我的导师,这个我尊敬了多年的学者,竟然为此背负了二十八年的愧疚和自责。他以为他只是失职导致了工友受伤,却不知道,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一个家庭的彻底破碎。
命运,开了一个多么恶毒的玩笑。
第4章 那笔钱,和一沓汇款单
“五万块……一条人命,就值五万块……”陈教授失神地重复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打击。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继父,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老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如果我当初能再多追问一句,如果我没有那么轻易地相信他们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
“不关你的事。”继父打断了他,声音嘶哑但异常坚定,“你那时候就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能懂啥?工地上那些弯弯绕绕,连我都看不明白,更别说你了。再说,你当时也提醒过我们,是我们自己不当回事,是我……是我害了她……”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再次哽咽,那份深埋心底的自责,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了他二十八年。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还在。
陈教授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老李,当年的事,我无法弥补。但是,从今天起,张远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以后,也是我的半个儿子。他的前程,我来负责。”
“不,教授,使不得!”继父立刻摆手,激动地站了起来,“这咋行!小远能有今天,全靠您的教导,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咋能再给您添麻烦!这事儿跟您没关系,真的,您别往心里去。”
这是我继父的为人。他可以吃一辈子的苦,但绝不愿占别人半分便宜,哪怕他觉得对方“欠”他的。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一码归一码。陈教授教导了我,就是恩情。当年的事,是工头的恶,是他自己的疏忽,与“小陈”无关。
看着他们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因为愧疚想要倾力弥补,一个因为质朴的道义拼命拒绝,我心里五味杂陈。
“爸,陈教授,”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当年的事,谁对谁错,现在再去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了。最重要的是,今天,你们能再见面,把话说开,解开这个结。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话让两个激动的老人稍微冷静了一些。
陈教授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欣慰,有赞许,但更多的是愧疚。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
“老李,那笔钱……那五万块钱,你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他问。
继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然后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一层一层地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旧得发亮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看得出来,他经常拿出来看。
他从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沓纸。
那不是钱,而是一张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片。
是汇款单。
每一张汇款单的收款人,都是我的名字,张远。从我上小学开始,到我博士毕业。一张接着一张,厚厚的一沓,记录了我全部的求学之路。
“钱……都在这儿了。”继父指着那沓汇款单,声音很轻,“你嫂子走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小远能有出息,能读书,不要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在工地上刨食。她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
“这笔钱,是你嫂子的命换来的。我不敢乱花一分。我把它存了死期,一分利息都没动。我跟自己发誓,这笔钱,只能用在小远读书上。我自己另外打工,挣他的生活费。什么时候,这笔钱花完了,小远也就算是对得起他妈了。”
陈教授伸出手,颤抖地拿起一张汇款单。那是我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金额是五千六百元。汇款单的边缘,能看到清晰的指纹印记,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所以,这些年,你一边自己打工供他生活,一边用这笔特殊的‘存款’,给他交学费?”陈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继父点了点头:“我没啥文化,就知道一个道理。这钱不干净,但用在正道上,给孩子铺一条读书的路,你嫂子在天之灵,应该也能瞑目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那沓汇款单,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一直以为,是继父一个人扛起了我的人生。现在我才知道,是我的母亲,用她的生命,为我的未来预付了最昂贵的一笔学费。而我的继父,则用他二十五年的坚守和辛劳,成为了这笔“遗产”最忠诚的守护者和执行人。
他把这笔沾着血和泪的钱,和我母亲的遗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宁愿自己吃糠咽菜,在工地上磨掉一层又一层的皮,也不愿轻易动用这笔钱。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最朴素的方式,捍卫着一个逝者的尊严,和一个父亲的承诺。
陈教授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肩膀在轻轻地抽动。我看到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
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一个在学术界说一不二的权威,此刻,被一个普通工人的执着和道义,彻底击溃了防线。
他转过身,走到继父面前,没有再说什么“补偿”,也没有再提什么“负责”。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向我继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老李,谢谢你。”
他说的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你”。
谢谢你,用二十八年的时间,守护了一份承诺。
谢谢你,用最卑微的身份,活出了最高尚的人格。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在学术、地位、金钱之外,人性中最珍贵、最闪光的东西。
继父慌忙站起来,想去扶他,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陈教授抬起头,眼眶通红,但眼神却无比坚定,“不为补偿,不为愧疚。只为……我们曾经在一个工棚里,吃过一锅饭。”
第5章 一顿迟到了二十八年的饭
那天中午,陈教授取消了所有安排,亲自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私房菜馆。
车上,气氛不再像在办公室时那般沉重。揭开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后,两个老人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眉宇间都舒展了许多。他们开始聊起二十八年前工地上的人和事,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彼此的讲述中,渐渐变得清晰、鲜活。
“老李,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工地上养的那条大黄狗?就叫‘水泥’,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
“咋不记得!那狗精得很,谁的饭盒里有肉,它闻一下就知道。你那时候刚来,瘦得跟猴儿似的,每次都把自己的肉分给它一半,我还笑话你,说你这是‘大学生喂狗,不计成本’。”
“哈哈,那时候是真饿啊。还有老王,那个砌墙的,一喝多就爱唱戏,五音不全,唱得跟杀猪一样。”
“老王……唉,听说前几年也没了。”
简单的对话,勾勒出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充满汗水、尘土、廉价白酒和粗糙情谊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我继父和导师共同的起点。
菜馆很安静,在一个小胡同里。陈教授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热情地迎了出来。
“陈教授,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还是老样子?”
“今天有贵客。”陈教授笑着,把继父和我让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把你最好的菜都上来,再温一壶好酒。”
继父显得有些拘束,他坐下时,习惯性地想把板凳往后挪一挪,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了地方。
陈教授看出了他的局促,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老李,别见外。当年在工地上,你还分过我半个窝头呢。那时候,半个窝头可比现在这满桌子菜金贵多了。”
一句话,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继父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酒是温过的黄酒,菜是精致的江南小炒。继父第一次用这么小的酒杯喝酒,端起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咂咂嘴:“这酒,甜丝丝的,没劲儿。”
陈教授笑了:“喝不惯这个,咱们就换白的。”
“别,别换,这个好,这个好。”继父连忙摆手。
一顿饭,吃得很慢。他们聊了很多,从当年的工友,聊到各自这些年的经历。陈教授讲他如何发奋读书,出国深造,又如何放弃国外的优厚待遇,选择回国任教。他说,那次事故像一根鞭子,时时刻刻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总觉得,自己的这条命,是“偷”来的,必须活出点名堂,才对得起那个叫李建国的工友。
继父则讲得磕磕巴巴,他的生活,远没有陈教授那么波澜壮阔。无非就是从一个工地,辗转到另一个工地。城市的名字在变,但手里的瓦刀和肩上的水泥袋,却从未变过。他讲自己如何省吃俭用,如何把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如何因为想我,在工地的夜里偷偷抹眼泪。
我静静地听着,给他们添酒,夹菜。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时空旅客,穿梭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里。一个是向上的、攀登的,充满了知识和理想的光辉;另一个是向下的、扎根的,浸透了汗水和生活的苦涩。
然而今天,在这张小小的饭桌上,这两段迥异的人生轨迹,严丝合缝地交汇在了一起,彼此映照,彼此成全。
“张远,”陈教授忽然把话题转向我,“你博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回答:“我之前联系了国外的一所大学,准备去做博士后。”
这是我早就规划好的路。去更好的平台,看更广阔的世界。
陈教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国外的机会是好,但现在国内的发展也很快,很多领域已经不比国外差了。更重要的是……”
他看了一眼继父,意有所指:“你父亲,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不容易。”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我总是想着往高处走,往远处飞,却忽略了那个一直在原地,默默目送我远去的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为我扛起一切的巍峨大山了,他的腰弯了,背驼了,鬓角也染上了风霜。
继父似乎听懂了陈教授的言外之意,他连忙说:“小远,你别听你教授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该出去闯就出去闯,家里有我呢,不用你惦记。我身体好着呢,再干十年都没问题!”
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舍。
陈教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我和继父又满上了一杯酒。他端起酒杯,郑重地对继父说:“老李,这杯酒,我敬你。也替……嫂子敬你。你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你守住了她的遗愿,也守住了一个男人的担当。”
他又转向我:“张远,这杯酒,我也敬你。祝贺你学业有成。但你要记住,学位和论文,只是你人生的注脚。真正能定义你人生高度的,是你父亲教给你的东西——善良,坚韧,和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手里的酒杯,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陈教授今天带我们来吃这顿饭的意义。这不仅仅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八年的重逢,更是一场特殊的人生课堂。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无论我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我的根在哪里。我的根,就在眼前这个穿着旧布鞋、满手老茧的男人身上。他用一生的辛劳,教会了我书本里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都喝多了。继父第一次喝那种“没劲儿”的黄酒,却醉得一塌糊涂。他抱着陈教授,哭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对不起你嫂子……我对不起她……”
陈教授也红着眼,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说:“不怪你,老李,不怪你……”
我把继父送回宾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还紧紧地皱着眉头。我给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给国外那所大学的导师,发了一封邮件。
第6章 新的起点
我最终还是留下了。
我拒绝了国外的博士后邀请,接受了陈教授的建议,申请了本校的留校名额。当陈教授把这个消息告诉继父时,他先是愣住了,随即急得满脸通红。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多好的机会啊!是不是我……是不是我跟你陈叔叔说了啥,让你有了顾虑?”他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解释,“小远,你可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一个人好着呢,真的!”
我看着他焦急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爸,这不是耽误,是选择。以前,我总觉得,离家越远,飞得越高,就越算成功。但现在我想明白了,能守在您身边,让您安享晚年,才是我最大的成功。”
“再说了,”我搂住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我留校,陈教授是我领导,他还能亏待我?这可是走了天大的后门,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陈教授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老李,你别有心理负担。张远留下来,是我这个做老师的私心。这么好的苗子,我可舍不得放给外国人。再说了,我们物理系正好有个重大项目缺人手,他留下,是挑大梁的,可不是为了陪你这个老头子。”
他们俩一唱一和,总算打消了继父的顾虑。他搓着手,嘿嘿地笑着,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满足和骄傲。
我的决定,在同学和朋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很多人不理解,放弃世界顶尖学府的橄榄枝,选择留在一个虽然不错但并非最优的环境里,是一种“自毁前程”。
面对这些议论,我只是淡然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不懂,对我而言,那个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前程”,在经历过毕业典礼那天的情感冲击后,已经被重新定义了。
我开始真正理解陈教授说的那句话:学位和论文,只是人生的注脚。
我留校的手续办得很顺利。陈教授没有给我任何特殊照顾,一切都按照正规流程走。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关心着我。他会时不时地叫我去他家吃饭,师母是个很和蔼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菜。饭桌上,陈教授总会状似无意地问起:“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工地上还那么忙吗?”
继父没有再回那个南方的城市。我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五金店。他干了一辈子体力活,闲不住。开个小店,既能让他有点事做,接触接触人,又不至于太劳累。
小店开张那天,陈教授送来一个巨大的花篮,亲自过来剪了彩。他穿着一身休闲装,和继父并排站在一起,两个人笑得像孩子。周围的邻居都好奇地打听,说这家店老板面子真大,能请来大学教授。
继父总是摆摆手,一脸自豪地说:“什么教授,那是我多少年的老哥们儿了!”
他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在城市边缘,沉默地搬砖扛水泥的农民工。他有了自己的小生意,有了固定的住所,更重要的,他有了新的社交圈子。
陈教授每周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小店坐一坐,有时带着一本书,有时提着一瓶酒。他们俩,一个大学教授,一个五金店老板,就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喝着茶,下着棋,聊着天。聊天的内容,天马行空,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从量子力学到螺丝钉的型号。
我常常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看着阳光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二十八年前,命运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让他们分离;二十八年后,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他们重新聚首,并且以一种更从容、更深刻的方式,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当年的愧疚和补偿。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跨越了阶层、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最质朴的兄弟情。
我的科研工作也步入了正轨。在陈教授的指导下,我加入了那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实验室里的生活很忙碌,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数据和公式上。
我学会了生活。
我会在傍晚的时候,去继父的店里,帮他盘点货物,陪他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我会在周末,邀请陈教授和师母,还有继父,一起到我那个小小的家里聚餐。我会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饭桌上,听着两个老人斗嘴、回忆往事,是我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我开始明白,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除了梦想和事业,更重要的,是那些看似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温情。
有一次,我和陈教授在一个学术会议后散步。他忽然问我:“张远,后悔吗?为了你父亲,放弃了更好的发展机会。”
我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摇了摇头。
“不后悔。”我说,“以前,我以为我的人生目标,是站在科学的顶峰,去摘那颗最亮的星星。但现在我发现,能弯下腰,点亮身边的一盏灯,让爱我的人感到温暖和幸福,或许更有意义。”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是您和父亲,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成功’。它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如何去爱,如何去担当,如何与自己的过去和解,如何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
陈教授欣慰地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懂,有些东西,已经像基因一样,刻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渍的手,和我导师那双写满公式、翻遍典籍的手,它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却共同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
而我,将带着这份由汗水和智慧交织而成的力量,坚定地,走好未来的每一步。
来源:知情达理香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