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那张CT片子举到灯箱前,用一种混合着惊奇与严肃的口吻说,我肚子里那个东西的性质,和他从医生涯里见过的任何一种典型病例都不太一样时,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荒诞的寂静笼罩了。
当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那张CT片子举到灯箱前,用一种混合着惊奇与严肃的口吻说,我肚子里那个东西的性质,和他从医生涯里见过的任何一种典型病例都不太一样时,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荒诞的寂静笼罩了。
那片子上的阴影,像一轮畸形的月亮,盘踞在我的腹腔里,沉默而巨大。
回想起来,不过短短四个月。四个月前,我还是个身体硬朗,每天跳广场舞都能占领C位的时髦老太太。就因为女儿晶晶的一个电话,我的人生轨迹,连同渐隆起的腹部,都拐进了一条始料未及的岔路。
我以为那是我对外孙乐乐无尽的爱,凝结成的“福气肉”,是操劳换来的甜蜜勋章。我甚至还跟老伴开玩笑,说这是“怀”上了隔代亲。
直到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代价,是在你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计算好了价格。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个潮湿黏腻的春天,那个让我既心疼又无奈的求助电话说起。
第1章 一个电话,一次迁徙
“妈,你快来吧,我真的要崩溃了。”
电话那头,女儿王晶的声音沙哑、疲惫,还夹杂着婴儿尖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我和老伴王建民正在看晚间新闻,电视里正播报着天气,说南方即将迎来一场持续的春雨。我心里咯噔一下,晶晶他们那个城市,一到春天就湿得能拧出水来,大人都难受,更何况是刚出生两个月的乐乐。
“怎么了晶晶?乐乐又闹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从下午就开始哭,怎么哄都不行,我和陈阳俩人轮流抱,手都快断了。奶也喂了,尿布也换了,就是哭!妈,我感觉我快产后抑郁了,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
女婿陈阳在那头抢过电话,声音同样充满焦虑:“妈,您和爸身体还行吧?晶晶她……她状态不太好,月嫂上个星期刚走,我们俩实在有点应付不过来。您看,能不能……能不能过来帮我们搭把手?”
我几乎没有犹豫。
“行,你们别急,我跟你爸商量一下,明天就买票过去。”
挂了电话,客厅里只剩下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王建民关掉电视,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早晚得去。”
他不是不同意,只是心疼我。我今年五十二,他五十五,两人刚从单位退下来没两年,本想着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旅旅游,种种花。晶晶是我们的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嫁到三百多公里外的省会城市后,我和老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不然我去吧,你留在家里,腰不好,受不了那边的湿气。”老王给我倒了杯热水,试探着说。
我白了他一眼:“你去?你去能干嘛?你会给孩子拍嗝还是会换尿布?你会看晶晶的脸色,知道她什么时候是真累了,什么时候是撒娇?”
一连串的问题把他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件事,非我不可。
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使命感。子女一声召唤,我们就能立刻打包好自己的人生,奔赴他们的战场,做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哪怕我们自己也是一身不大不小的毛病。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一个大行李箱,里面塞满了给乐乐买的小衣服、小袜子,还有晶晶爱吃的家乡特产。老王把我送到高铁站,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嘱咐。
“桂兰啊,到了那边,别什么事都自己扛。你是去帮忙的,不是去做保姆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别管太多。”
“晚上一定要睡好,乐乐要是闹,让陈阳和晶晶自己想办法,你不能熬夜。”
“记得每天给你那腰贴膏药,别犯懒。”
我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像揣了团火,热乎乎的。我知道,这一去,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老王一个人在家,我也挂念。可女儿那边,是火烧眉毛的“战场”,我这个当妈的,必须顶上去。
四个小时的高铁,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北方平原,逐渐变成了湿润、葱绿的南方丘陵。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乎乎的味道。
一出站,就看到了陈阳。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憔悴。接到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见到了救兵。
“妈,您可算来了。”
晶晶的家是个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装修得很漂亮,但此刻却乱得像个仓库。沙发上堆满了婴儿的衣物和玩具,茶几上是没来得及收拾的奶瓶和外卖盒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奶味、汗味和淡淡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新生儿家庭的独特气息。
晶晶抱着乐乐从卧室里出来,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穿着宽大的哺乳睡衣,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委屈。
“妈……”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赶紧放下行李,从她怀里接过还在哼哼唧唧的乐乐。小家伙软软的一团,闭着眼睛,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小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可怜又可爱。我熟练地把他竖着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妈来了,没事了。你们俩快去洗个澡,睡一觉,这里交给我。”我一边哄着乐乐,一边对他们说。
晶in晶和陈阳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感激和解脱。
那一晚,我就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安顿下来。说是沙发床,其实就是把沙发拉开,铺上被褥。因为他们主卧要自己睡,次卧改成了婴儿房,书房堆满了杂物。晶晶有些不好意思,说等过两天把书房收拾出来让我住。
我说:“没事,妈不讲究,离乐乐近,他一有动静我能马上听见。”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开始了高速运转。
我每天五点半起床,轻手轻脚地给一家人准备早餐。然后趁着乐乐还没醒,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尿布都洗了。等晶晶和陈阳起床吃饭,我就接手照顾乐乐,喂奶、换尿布、拍嗝、哄睡,一套流程下来,常常是腰酸背痛。
中午,他们俩一个去上班,一个补觉,我就要一边抱着时不时哭闹的乐乐,一边单手做午饭。晚上,为了让女儿女婿能睡个整觉,我主动提出带乐乐睡。小家伙肠胃不好,容易胀气,一夜要醒四五次,每次都要抱着走半个多小时才能重新入睡。
我睡的那个沙发床,就在婴儿房门口。夜里,我几乎不敢深睡,乐乐一有动静,哪怕只是翻个身,我都会立刻惊醒,竖起耳朵听。
那张旧沙发,成了我这四个月里最亲密的“战友”。我抱着乐乐在上面摇啊摇,从黑夜摇到黎明,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蓝变成鱼肚白。有时候累得极致,我甚至会抱着乐乐,就那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晶晶和陈阳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妈,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们这个家都得散了。”
每当这时,我心里所有的疲惫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母亲的价值。看着女儿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女婿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家里重新变得整洁有序,乐乐也长得白白胖胖,我心里比什么都甜。
只是,我自己的身体,却在悄悄地发出一些我无暇顾及的警报。
第2章 被忽略的身体警报
大概是来了一个多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不对劲了。
最开始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我以为是带孩子熬夜闹的,没太在意。毕竟,谁带刚出生的孩子不累呢?晶晶和陈阳两个年轻人尚且叫苦不迭,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累点也正常。
接着,是腰。我的腰椎本就有些老毛病,长时间抱着十几斤重的乐乐,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晚上躺下,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胀,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老王寄来的膏药,我一天两贴,贴得皮肤都有些过敏了,但效果甚微。
晶晶也看出来了,心疼地说:“妈,您别老抱着乐乐了,放小床上让他自己躺会儿。”
我嘴上答应着,可乐乐一哭,我还是会第一时间把他抱起来。小孩子精得很,一放下就哭,抱起来就好,我哪能狠得下心听他哭呢?
然后,我发现我的裤腰越来越紧。
起初,我以为是发福了。毕竟来了之后,晶晶和陈阳总担心我吃不好,每天大鱼大肉地买,还给我订了鲜奶。再加上我活动量少了,不像在老家时还能每天去跳广场舞,胖几斤也说得过去。
我跟老王视频的时候,他还开玩笑:“看你这脸盘子都圆了一圈,在那边伙食不错啊。照顾我外孙,把自己照顾成‘福相’了。”
我也笑着说:“可不是嘛,这叫‘幸福肥’。”
但渐渐地,我感觉这“肥”得有点不对劲。我的胳膊腿都没怎么胖,唯独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以前合身的裤子,现在拉链都拉不上了。我只能翻出以前怀孕时穿的宽松运动裤,才能勉强套上。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做饭,晶晶从后面抱住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妈!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还硬硬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我转身,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确实,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坚实感。我尴尬地笑了笑,掩饰道:“可能是……消化不好,胀气吧。人老了,肠胃功能就差了。”
“是吗?”晶晶将信将疑,“您可得注意身体啊,别光顾着我们和乐乐,把自己累坏了。要不,我给您买点益生菌调理一下?”
“行行行,你买吧。”我随口应着,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胀气哪有这样的?但我不敢深想,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一说出来,晶,晶他们会担心,会内疚。他们工作那么忙,带孩子那么累,我怎么能再给他们添乱呢?
更重要的是,我潜意识里在抗拒。我害怕去医院,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万一我真的病了,谁来照顾乐乐?晶晶和陈阳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和自我欺骗。我告诉自己,没事的,就是累的,就是吃多了不消化。等过段时间,等乐乐大一点,我回了老家,好好休息一下,自然就消下去了。
这种鸵鸟心态,让我一天天拖延下去。
小区里的邻居们,那些带孙子的老太太,也开始拿我开玩笑。
“桂兰姐,你这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二胎了呢!”一个姓李的大妈笑着说。
“是啊是啊,这福气,都长肚子上了。”另一个也跟着附和。
我只能赔着笑,打着哈哈:“吃得多,动得少,长膘了,长膘了。”
笑容的背后,是 crescente的恐慌。晚上夜深人静,我躺在沙发床上,听着乐乐均匀的呼吸声,会偷偷地摸自己的肚子。它像一座沉默的山丘,横亘在那里,坚硬,冰冷,充满了未知。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随着我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那些不治之症,一会儿又想到女儿女婿无助的眼神。我越想越怕,越怕越睡不着。
身体的异常,加上精神的压力,让我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憔ें悴。有一天早上照镜子,我被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女人吓了一跳。那还是我吗?那个在广场舞队伍里神采飞扬的张桂兰去哪了?
那天,晶晶下班回来,看到我正在费力地弯腰给乐乐换尿布,换完后扶着腰半天直不起来。她走过来, frowningly said: “妈,您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强撑着笑了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您的肚子……”她盯着我的腹部,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好像比上次看又大了点。妈,不行,周末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吧。”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拒绝:“不用不用,小题大做。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是有点消化不良。过两天就好了。”
“妈!”晶晶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严厉起来,“这都多久了?您别老是不当回事!万一真有什么问题呢?”
“能有什么问题?我好着呢!”我有些烦躁地提高了声音,“你上你的班,管好你的孩子就行了,别操心我!”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晶晶的眼圈红了,一脸的委屈和不解。
我们之间,第一次因为我的身体问题,产生了小小的裂痕。而这道裂痕,在不久之后,因为一次意外,被彻底撕开了。
第3章 矛盾的激化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晶晶和陈阳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带乐乐。
小家伙那天特别闹腾,怎么哄都不睡,一直哭。我抱着他在屋里来回地走,唱着儿歌,拍着他的背,浑身都被汗浸透了。腹部的坠胀感越来越强烈,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个铅球在肚子里往下沉。
走到客厅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我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怕摔着怀里的乐乐,然后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了沙发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怦怦”地狂跳。乐乐被我这一下吓到了,哭得更凶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就这么倒下了,怀里这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该怎么办?
我拼尽全力,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晶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开会。
“妈?怎么了?我这边正开会呢。”晶晶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晶晶……我……我有点不舒服……”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又不舒服?您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妈,您别老是自己吓自己,我这忙着呢,晚点再说。”
“不是……我……我头晕……起不来了……”
“什么?”晶晶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您在哪?乐乐呢?”
“我在沙发上……乐乐在我怀里……他一直在哭……”
“您别动!千万别动!我马上回来!”晶晶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挂了电话,我抱着哇哇大哭的乐乐,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努力睁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绝对不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晶晶和陈阳慌乱的脚步声。
“妈!妈您怎么样?”
我看到晶晶冲到我面前,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陈阳赶紧从我怀里接过乐乐。
晶晶想扶我起来,但我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手,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怎么这么凉?陈阳,快打120!”
我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不用……不用打120……歇会儿……歇会儿就好了……”
“还歇什么呀!”晶晶彻底急了,带着哭腔喊道,“您看看您现在这个样子!肚子大得跟怀孕七八个月似的,脸色比纸还白!我早就说带您去医院,您非不听!您是不是非要等出了大事才甘心啊?您是想吓死我吗?”
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恐惧、担忧,还有一丝被我“不听话”所激起的怒气。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可是在我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听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责备,我心里的委屈也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要是去医院了,乐乐谁带?你们俩能行吗?我不是不想去,我是不敢去啊……”
我的哭诉,让晶晶愣住了。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手足无措的陈阳和哭闹不止的乐乐,脸上的怒气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只有乐乐的哭声,在提醒着我们这个家庭正在面临的危机。
最后,还是陈阳打破了沉默。他把乐乐交给晶晶,然后蹲在我面前,用一种非常沉稳的语气说:“妈,您别说了,我们都明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太依赖您,忽略了您的身体。现在什么都别想,我们马上去医院,必须去。”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让我稍微平静了一些。
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听我的坚持,叫了一辆车,直接把我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我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晶晶一路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但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从我倒下的那一刻起,这个家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我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后盾,终于还是倒下了。而接下来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谜底。
我的肚子,这个被我忽视、被我用各种借口搪塞了几个月的“定时炸弹”,终于要被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了。
第4章 医院里的审判
医院里永远是拥挤而忙碌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人们的焦虑和期盼。
晶晶和陈阳扶着我,挂了急诊,然后就是一系列漫长的检查。抽血、B超、CT……我像一个流水线上的产品,被推来搡去。
做B超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男医生举着探头在我肚子上滑来滑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我心里发毛。
“医生,怎么样?”晶晶在一旁紧张地问。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情况有点复杂,腹腔里有个很大的囊实性占位,具体是什么,B超看不太清楚,建议做个增强CT。”
“囊实性占位”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虽然我不懂医学术语,但“占位”两个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到晶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等待CT结果的过程,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几个小时。我们三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晶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微微发抖。陈阳则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敢想最坏的结果。如果真的是癌症……我该怎么办?老王怎么办?晶晶和乐乐又该怎么办?我才刚刚开始享受退休生活,我还没看到乐乐长大,还没……
我越想越害怕,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妈,没事的,您别自己吓自己。”晶晶感觉到了我的颤抖,反过来安慰我,但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我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护士喊到了我的名字。
我们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向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医生,看起来很有经验。他就是后来让我印象深刻的那位主任医师。他示意我们坐下,然后从一堆片子里抽出了我的那张,挂在了灯箱上。
那一瞬间,我们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灯光穿透胶片,我腹腔里的那个“东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它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盆腹腔,轮廓清晰,像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气球,把我的肠道和其他器官都挤到了一边。
“医生,我妈她……她这个到底是什么?”晶晶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推了推眼镜,指着片子,缓缓开口:“从影像上看,这是一个巨大的卵巢囊肿。”
“囊肿?”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这个词,比我们预想的那个可怕的词,要温和得多。
“是……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陈阳追问道,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
医生沉吟了一下,说:“从形态上看,边界清晰,内部密度比较均匀,恶性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它太大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您看,根据我们的测量,这个囊肿的直径,差不多有三十厘米。这么大的囊肿,我们临床上也非常少见。您……您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就是觉得肚子胀,没力气,以为是……是胖了。”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您这心也太大了。这么大的东西在肚子里,压迫周围的器官,会造成很多问题。您今天头晕、乏力,就是因为它压迫了血管,影响了回心血量,再加上可能有点营养不良导致的。再拖下去,可能会发生囊肿蒂扭转或者破裂,那可是要命的!”
听到“要命”两个字,晶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扑到我面前,抱着我,泣不成声:“妈,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太自私了,光想着让您帮我带孩子,都没关心过您的身体……我要是早点带您来医院,就不会拖成这样了……对不起,妈……”
她的眼泪,滚烫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的心,也像是被这眼泪烫了一下,所有的恐惧、委屈,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对女儿的心疼。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这不怪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当回事。”
医生看着我们,也有些动容。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快手术,把这个囊肿切掉。我们会安排全院会诊,制定最周全的手术方案。你们家属,也要做好准备。”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医生看着片子,又看看我,说出了那句让我们都惊呆了的话。
他说:“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通常这么大的囊肿,生长速度会很快,但病人的各项肿瘤标志物指标都基本正常,而且囊肿内部的液体密度非常均一,不像典型的病理性囊肿。它更像一个……一个被某种生理性因素,比如剧烈的激素波动、长期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疲劳,给‘催’大的‘水球’。张女士,您最近这几个月,是不是特别劳累,精神压力也特别大?”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医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原来,我这日渐隆起的腹部,不是什么“福气肉”,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而是一个被我的爱、我的付出、我的操劳、我的隐忍,一点一点“喂”大的巨大囊肿。
它是我这四个月来,所有被忽略的疲惫、所有被压抑的情绪、所有被透支的健康的集合体。
它用一种如此极端、如此触目惊心的方式,向我和我的家人,发出了最沉重的抗议。
第55章 手术台上的新生
手术被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是我和晶晶母女关系发生深刻转变的三天。
自从检查结果出来后,晶晶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依赖我、甚至偶尔会对我发号施令的女儿,而变成了一个无微不至的“小管家”。
她向公司请了长假,和陈阳一起,二十四小时守在我的病床前。她亲手为我准备清淡又有营养的术前餐,一勺一勺地喂我。她会定时提醒我翻身,给我按摩酸痛的腰背。晚上,她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我稍微有点动静,她都会立刻惊醒,紧张地问我:“妈,您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日渐憔ें悴的脸庞,我既心疼又欣慰。我的女儿,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乐乐被暂时送到了陈阳父母家。晶晶每天都会跟婆婆视频,看看儿子,但大部分时间,她的心思都在我这里。
手术前一晚,病房里只有我们母女俩。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晶晶帮我掖好被角,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妈,您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傻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就是不孝。”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我只想着自己当妈妈有多辛苦,却忘了您也是第一次当姥姥。我把您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您的照顾,却对您的变化视而不见。您肚子那么大了,我还开玩笑说您胖了。您说不舒服,我还以为您是小题大做……妈,我只要一想到,您肚子里揣着那么大一个东西,还在为我们一家人忙前忙后,我的心就跟刀割一样。”
她的话,让我百感交集。
我叹了口气,说:“晶晶,这不全怪你。妈也有错。我总觉得,当妈的,就应该为子女遮风挡雨,就应该把最好的都给你们。我怕给你们添麻烦,怕你们担心,所以我选择不说。我以为这是爱,可现在看来,这种‘沉默的爱’,差点害了自己,也伤了你们。”
我们母女俩,在那个安静的夜晚,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剖析了彼此的内心。我们都意识到了,爱,不仅仅是无条件的付出和索取,更应该是平等的关心、坦诚的沟通和及时的表达。
“妈,您放心。”晶晶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等您手术做完,您就好好休养。乐乐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请一个育儿嫂,我也会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妈妈。以后,您的人生,是您自己的,不是我们的。您得为自己活。”
“为自己活”,这五个字,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了半辈子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是啊,我当了一辈子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现在,也许是时候学着当回“张桂兰”了。
第二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亮起的那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很平静。我知道,手术台之外,有我的爱人、我的女儿女婿在焦急地等待。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麻醉师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姨,别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抱着乐乐,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摇啊摇。只是这一次,我怀里的不是乐乐,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水球”。我抱着它,走过春夏秋冬,它越来越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最后,我走不动了,瘫倒在地。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晶晶和老王向我伸出了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那个“水球”也“砰”的一声,消失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晶晶和老王放大的、布满泪水的脸。
“桂兰,你醒了!”老王的声音在颤抖。
“妈!您醒了!”晶晶喜极而泣。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了腹部传来的刀口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压迫了我四个月的沉重感,终于消失了。
“手术……很成功?”我虚弱地问。
“非常成功!”主刀医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容,“妈,囊肿是良性的,已经完整取出来了。我们称了一下,连同里面的囊液,足足有十五斤重!您相当于瘦了十五斤啊!”
十五斤。
我无法想象,我竟然在身体里装了十五斤的“累赘”四个月之久。
晶晶握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妈,医生说了,您以后要好好休养,不能再这么劳累了。我们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的老王,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仅是做了一场外科手术,更像是完成了一场心灵上的“切除术”。我切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巨大的囊肿,更是那种“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不健康的母爱模式。
我在手术台上,获得了一次新生。我们这个家,也一样。
第6章 回归与新的平衡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周,是我这辈子过得最“金贵”的日子。老王、晶晶、陈阳三个人轮流排班,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成了家里的“一级保护动物”,连喝口水都有人递到嘴边。
出院那天,陈阳开着车来接我们。车子没有直接开往晶晶的家,而是驶向了高铁站。
我有些疑惑:“这是要去哪?”
晶晶笑着说:“妈,我们回家。回咱们自己的家。”
原来,他们在我住院期间,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他们通过家政公司,请了一位专业的育儿嫂,白天帮忙带乐乐。晚上,他们夫妻俩自己带。
“妈,您得先回老家把身体彻底养好。我和陈阳商量过了,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担子都压在您一个人身上了。我们得学会自己长大。”晶晶认真地对我说。
回到熟悉的小城,闻着空气中干爽的味道,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老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的花也开得正好。
我坐在我们家那张柔软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里,才是我的港湾。
养病的日子,过得清闲而规律。老王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营养餐。我开始重新拾起我的爱好,看看书,听听戏。身体好一些后,我又开始去公园散步,那些广场舞的姐妹们看到我,都惊讶地说我瘦了好多,气色也比以前更好了。
晶晶每天都会打来视频电话,雷打不动。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张口闭口都是乐乐的屎尿屁。她会先仔仔细细地问我的身体情况,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她会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她带乐乐的趣事和囧事。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虽然依旧辛苦,但多了一份从容和自信。她不再是那个一遇到问题就崩溃求助的小女孩,而是一个真正开始独当一面的母亲了。
一个月后,我身体基本恢复了。我和老王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再去省会看看他们。毕竟,心里还是挂念。
这一次,我们是作为“客人”去的。
晶晶和陈阳的家,依旧有孩子的玩具和用品,但不再凌乱不堪。育儿嫂是个很干练的中年大姐,把乐乐照顾得很好。
晚上,晶晶和陈阳熟练地给乐乐洗澡、喂奶、哄睡,虽然偶尔还是会手忙脚乱,但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父母的角色。
我没有再插手,只是和老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含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陈阳特意给我炖了汤,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
他对我说:“妈,这次的事,真的给我们上了一课。以前我们总觉得,把您接过来,就是尽孝了。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孝顺,不是让您来为我们做什么,而是我们应该为您做什么。是让您能安享晚年,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我们的生活所捆绑。”
晶晶也红着眼圈说:“是啊,妈。以后,您和爸就好好过你们的日子。想我们了,就来看看我们。我们放假了,也会带着乐乐回去看你们。我们是一家人,但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我们爱你,但我们更希望你健康快乐。”
听着孩子们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我和老王的眼眶都湿润了。
那个晚上,我睡在了晶晶他们早就为我准备好的客房里。床很软,被子有阳光的味道。我没有再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也不用再整夜竖着耳朵听婴儿的动静。
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我走到客厅,看到那张曾经陪伴我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沙发,静静地待在角落里。
它不再是我的“战场”和“牢笼”,而仅仅是一件普通的家具。
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沙发的扶手,心里充满了感慨。
这四个月的经历,像一场大病,也像一次洗礼。它让我明白,母爱是本能,但不是无限透支的信用卡。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在家庭这个共同体里,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边界。付出和索取,都应该在一个健康的、可持续的范围内。
爱,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而是双向的奔赴和彼此的成就。
如今,我的肚子平坦了,身体也恢复了健康。但那段腹部隆起的特殊经历,那张触目惊心的CT片子,将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也提醒着我的家人: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也是我们能给予家人最珍贵、最持久的礼物。
来源:优雅天空一点号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