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六的下午,窗外下着黏糊糊的秋雨,把整个城市泡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
周六的下午,窗外下着黏糊糊的秋雨,把整个城市泡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
我在电脑前改着一张海报,甲方是下午三点死的,五点又活了,要求logo再大一点,二维码再显眼一点,最好能从屏幕里跳出来。
我按着太阳穴,感觉血管一突一突地跳。
手机短视频App自动播放着,一个博主正在给一只淋成落汤鸡的金毛擦身子,那狗温顺地趴着,眼睛湿漉漉的,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人攥了一把。
豆豆。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关掉设计软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密码是豆豆的生日。
一张张照片弹出来,从它还是个毛绒绒的奶狗,到后来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金毛。它趴在我脚边睡觉,把头枕在我的拖鞋上;它在公园的草地上撒欢,跑起来像一团金色的火焰;它叼着我的袜子,一脸“你来追我呀”的得意。
最后一张,是我和它在楼下的合影。我抱着它巨大的头,笑得像朵花,它咧着嘴,舌头耷拉着,口水都快滴到我衣服上了。
照片的右下角时间戳,显示是三年前的秋天。
“还没忘呢?”
张伟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他刚健完身回来,脖子上搭着毛巾,浑身散发着汗水和男士沐浴露混合的味道。
我“啪”地一下合上笔记本,像被抓了现行。
“看几张老照片而已。”我语气平淡,不想和他吵。
“都过去三年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给乐乐报个好点的兴趣班。”他拿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半杯水,“一条狗而已,值得你记这么久?”
一条狗而已。
又是这句。
三年前,也是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怒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张伟,你再说一遍?”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随即撇撇嘴:“我说错了吗?当初送走它,是为了谁?不是为了乐乐吗?现在乐乐身体好了,你倒开始怀念一条狗了,早干嘛去了?”
“早干"嘛去了?
我被他这种颠倒黑白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空气燥热得像要烧起来。
六岁的乐乐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一声接一声,小脸憋得通红,晚上根本没法躺下睡觉,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冲进儿童医院的急诊,挂号、分诊、雾化,一通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
医院走廊里永远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清冷、刺鼻,钻进鼻腔,让人从心底里发寒。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们,是哮喘,过敏性的。
“家里有什么过敏原吗?比如花粉、尘螨,或者……宠物?”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豆豆。
我养了六年的豆豆。
从它只有巴掌大,养到八十多斤。
它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它又瘦又小,躲在垃圾桶后面瑟瑟发抖。
是我一口羊奶一口蛋黄把它喂大的。
是我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它趴在我脚边,用温热的身体温暖我。
它是我第一个“孩子”。
回到家,我还没从震惊和悲痛中缓过来,我婆婆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个准备宣判的法官。
“医生怎么说?”
张伟把情况一说,婆婆立刻一拍大腿:“我就说!早就让你们把那畜生送走,你们不听!现在好了,把我大孙子害成这样!”
“妈,豆"不是畜生,它是我们的家人。”我声音沙哑,带着最后的挣扎。
“家人?林然你脑子没病吧?一条狗也配当家人?它能给你养老还是能给你挣钱?现在乐乐都哮喘了,你还护着它?你是想让你儿子没命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刀刀见血。
我望向张伟,希望他能帮我说一句话。
他却避开了我的眼神,低着头说:“妈说得有道理。然然,乐乐的健康最重要。豆豆……我们只能送走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军奋战的傻子。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他们结成了同盟,而我和豆豆,成了那个必须被牺牲的代价。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
晚上,我抱着豆豆,坐在阳台上。
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悲伤,不像平时那么闹腾,只是安静地把大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把脸埋在它温暖厚实的毛里,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恨张伟的理智和冷漠,恨婆婆的刻薄和自私,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孩子的健康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
我活该。
我就是那个在亲情和道义之间,必须做出残忍选择的刽子手。
“送哪儿去?”张伟问,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一件旧家具的处理方式。
“随便找个宠物店寄养?”婆婆提议,“或者干脆送乡下,拴着看门。”
我心里恨不得给他俩一人一脚。
豆豆从小锦衣玉食,连狗粮都要吃进口的,肠胃娇贵得很,送乡下?不出三天就得病死。
寄养?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我咬着牙,一个个翻着手机通讯录。
最后,我把电话打给了我的前同事,小文。
一个很爱狗的姑娘,刚在邻市买了房,单身,做策划工作,时间自由。
电话接通,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我哽咽着,把情况说了一遍。
小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然姐,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会把它当亲儿子一样照顾的。”
听到这句话,我哭得更凶了。
送走豆豆那天,是个阴天。
我给它戴上最漂亮的项圈,把它最喜欢的磨牙骨头和那只被它咬得破破烂爛的小黄鸭玩具都装进一个大包里。
我还手写了一份长长的“说明书”,它的饭量,它的习惯,它怕打雷,它喜欢被挠下巴,它吃酸奶只吃某个牌子的原味……
写着写着,纸上就洇开了一片片泪痕。
小文开车来接它。
在楼下,我把牵引绳递给小文,豆豆却死活不肯走,一个劲儿地往我身后躲,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
它好像知道,这次不是出门散步。
“豆豆,听话。”我蹲下来,最后一次抱住它温热的身体,“去新家,要乖乖的,别给阿姨添麻烦。”
它用舌头舔着我的脸,咸咸的,全是我的眼泪。
我不敢再看它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我猛地站起来,把绳子塞进小文手里,转身就往楼上跑。
“然姐!”小文在身后叫我。
我没回头。
我听到豆豆在楼下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一声又一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冲进家门,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
张伟从书房出来,皱着眉:“哭什么哭?送走了就清净了,是好事。”
我抬头,看着他那张毫无同情心的脸,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从那天起,豆"豆"这个词,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关于它的照片和视频,把它用过的饭盆、水碗、狗窝全都扔了。
我以为只要眼不见,心就可以不烦。
可我错了。
每天早上醒来,我习惯性地往床下一看,那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等着我带它出门的大家伙。
每次回家开门,再也没有一个金色的身影扑向我,热情地摇着尾巴。
吃苹果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留一块核给它啃,才想起它已经不在了。
家里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干净。
乐乐的哮喘确实好了很多,再也没有半夜咳醒过。
婆婆来的时候,总会满意地说:“看吧,我说得没错吧?没那东西,家里都亮堂了!”
张伟也似乎很满意这种“清净”。
只有我,心里空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风。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接各种急活儿、累活儿,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这样躺在床上就能立刻睡着,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豆豆。
我和张伟的话越来越少。
他觉得我矫情,为了一条狗耿耿于怀。
我觉得他冷血,不懂得什么是感情。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维持着一个家庭的空壳子。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当初送走豆豆,是不是也等于送走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年多。
直到公司派我去邻市出差,就是小文在的那个城市。
项目谈得很顺利,我提前一天完成了工作,多出了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我坐在酒店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我想去看看豆豆。
就看一眼。
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小文的微信,手指在对话框上悬了半天,又删删减减。
“在吗?”
“小文,我是林然。”
“我来你这边出差了,想问问……豆豆它,还好吗?”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小文很快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然后是一段语音。
“然姐!你来啦!豆豆好着呢!能吃能睡,就是胖了点,都快成猪了。你要不要来看看它?”
我的眼眶一热。
“我……我就不去了吧,我怕它看见我,会……会难过。”我打字回复。
“那这样,我下午带它去月湖公园散步,你要是想,可以偷偷来看一眼。它眼神儿不大好,离远点,它发现不了。”小文善解人意地说。
“好。”
我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
我打车去了月湖公园。
秋日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公园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
我按照小文说的,找到了那片大草坪,然后躲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后面。
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看到了。
小文穿着一身运动服,牵着一只金毛,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豆豆。
它好像真的胖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毛色依旧是那么漂亮,像流动的阳光。
它看上去很快乐。
小文解开牵引绳,它就立刻冲进草坪,追着一只蝴蝶跑。
它跑累了,就回到小文脚边,仰着头,让小文给它挠痒痒。
小文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零食,它开心地摇着尾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有欣慰,它过得很好。
有失落,它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没有我的生活。
还有一丝丝的嫉妒。
那个曾经只属于我的、会把头枕在我膝盖上的大家伙,现在属于别人了。
它甚至都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也许它真的已经把我忘了。
我悄悄地转过身,离开了公园。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没让它掉下来。
忘了也好。
忘了,就不会再有念想,不会再有痛苦。
我对自己说。
回去的路上,我给张伟发了条信息:我明天回来。
他回:嗯,乐乐的社区团购蔬菜到了,记得去取。
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生活,好像就是一个不断失去,又不断假装不在意的过程。
这次“偷窥”之后,我刻意让自己不再去想豆豆。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乐乐身上。
给他报了钢琴班,游泳班,每天陪他读书,做游戏。
乐乐很聪明,也很懂事。
一天晚上,他拿着我的平板电脑,划拉着看照片。
突然,他指着一张旧照片,好奇地问:“妈妈,这个大狗狗是谁呀?好可爱。”
照片上,是豆豆把下巴搁在还是婴儿的乐乐的摇篮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是豆豆和乐乐为数不多的合影之一。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不再逃避。
我把乐乐抱在怀里,轻声说:“他叫豆豆,是妈妈以前养的一只狗狗,也是你的一个……毛茸茸的哥哥。”
“哥哥?”乐乐的眼睛亮了,“那他现在在哪里呀?”
我深吸一口气,把三年前的故事,用他能听懂的方式,慢慢地讲给了他听。
我没有控诉任何人,只是陈述了一个无奈的事实。
我说,因为乐乐生病了,豆豆哥哥只能去另一个阿姨家住,这样乐乐的身体才能好起来。
乐乐安静地听着,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听完,他把头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那豆豆哥哥会不会想我们?”
“会的。”我说。
“那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吗?”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期待,“我的病已经好了,医生说我现在可以和小动物玩了。”
我愣住了。
是啊,乐乐的哮喘已经快一年没有复发了。
医生也说,随着年龄增长,抵抗力增强,很多孩子的过敏症状会减轻甚至消失。
一个我从不敢触碰的念头,因为儿子的一句话,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或许……可以再见到豆豆。
不是偷偷摸摸地,而是正大光明地。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但现实的拉扯很快让我冷静下来。
张伟会同意吗?
婆婆会怎么说?
小文已经养了豆豆三年,她会愿意吗?
更重要的是,豆豆还认得我吗?
如果它已经彻底忘了我,那我这样贸然出现,是不是一种打扰?
我陷入了新一轮的纠结和内耗。
生活就是这样,在你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突然给你扔下一块巨石。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小文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然姐!不好了!豆豆……豆豆不见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回事?慢慢说!”
“今天下午打雷,它害怕,不知道怎么就把院子的门撞开了,跑了出去!我找了一下午了,附近都找遍了,没有!”
小文在那头泣不成声。
我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
豆豆最怕打雷。
每次打雷,它都会吓得发抖,拼命往我怀里钻,或者躲到最黑的角落里。
现在它自己一个在外面,又打着雷,它该有多害怕?
“你别急,我马上过去!”我没有丝毫犹豫。
挂了电话,我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张伟从书房出来,看到我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皱起了眉:“你干嘛去?”
“豆豆丢了,我要去小文那儿帮忙找。”
“什么?”他拔高了音量,“林然你疯了吧?那狗都送走三年了,丢了关你什么事?那是人家的事!”
“它不是‘人家的狗’,它也是我的狗!”我第一次对他吼了出来,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去了有什么用?那么大个城市,上哪儿找去?再说乐乐怎么办?你工作不要了?”
“道理?”我气笑了,“张伟,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有用’和‘没用’来衡量?感情呢?回忆呢?这些东西在你那儿是不是一文不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没必要……”
“我很有必要!”我打断他,“这三年,我听你的,我当个‘懂事’的妻子,‘合格’的母亲,我把豆豆从我的生活里剔除出去,我以为这样这个家就安稳了。可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一闭上眼,就是它被送走时看我的眼神!”
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是空的!现在它丢了,我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去找!至少我努力过!”
张伟被我的样子镇住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看着他,平静却坚定地说:“我不是去寻回一条狗,我是去寻回我自己的一部分。”
说完,我没再看他,拉着箱子就出了门。
我买了最近一班去邻市的高铁。
车窗外,夜色如墨,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我给小文发信息,让她把豆豆平时常去的几个地方都发给我。
公园、宠物店、它喜欢打滚的草坪……
两个小时后,我见到了小文。
她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脸的憔जिए和自责。
“然姐,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它……”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分头找。”我把她拉起来,“它饿了会去哪里?害怕了会躲在哪里?你仔细想想。”
我们打印了几百份寻狗启事,一夜没睡,开着车在城市里一圈一圈地转,喊着豆豆的名字。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依旧湿冷。
天亮了,城市苏醒过来,车流和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的希望也一点点被稀释。
我们问遍了环卫工人、晨练的大爷大妈、宠物医院……都没有消息。
小文已经快要崩溃了。
我扶着她坐到路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
慌了就什么都完了。
豆豆怕打雷,它会找地方躲。
它会躲在哪里?
它饿了,会去找吃的。
它会去哪里找吃的?
它是一只聪明的狗,它有自己的逻辑。
突然,一个被我遗忘很久的细节闪过脑海。
很多年前,豆豆还是只半大的小狗时,有一次我们带它坐长途车回我老家。它晕车,吐得一塌糊涂,下车后,就死活不肯离开那个破旧的长途汽车站,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弄走。
从那以后,它对“车站”这个地方,似乎有了一种奇怪的执念。
我立刻问小文:“你们家附近,或者它常去的地方,有长途汽车站吗?或者类似的地方?”
小文想了想,眼睛一亮:“有!离我家大概五公里,有一个已经半废弃的老长途客运站,现在主要是跑乡镇线路的,平时人很少!”
“走!”
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那里。
老客运站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霉味混合的怪气味。
“豆豆!”
“豆豆,你在哪儿?”
我们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我们找遍了候车厅,找遍了停车场,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呜咽声。
是从停车场角落里一排废弃的候车长椅下面传来的。
我心脏一紧,立刻冲了过去。
我蹲下身,朝黑洞洞的椅子底下看去。
一双熟悉的、惊恐的眼睛,在黑暗中与我对视。
是它!
它浑身沾满了泥水,毛都黏在了一起,狼狈不堪,正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豆豆……”我的声音在颤抖。
它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警惕,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它不认识我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如刀割。
小文也跑了过来,激动地叫着:“豆豆!你在这儿!快出来!”
豆豆看了看小文,又看了看我,身体往后缩得更紧了。
它被吓坏了。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朝它挪过去,伸出手,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它。
“豆豆,别怕,是我,妈妈。”
它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分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和声音。
它的鼻子动了动,在我伸出的手上嗅了嗅。
然后,它慢慢地,试探性地从椅子底下钻了出来。
它没有扑向我,也没有扑向小文。
它只是站在那里,尾巴僵硬地垂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在我和小文之间来回地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孩子忘记很多事。
何况是一只狗。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也许,我真的只是一个闯入它新生活的陌生人。
我苦笑了一下,准备站起身。
就在这时,豆豆突然动了。
它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去舔我的手,或者摇尾巴。
它跛着一只脚,慢慢地走到我面前,低下它那颗大大的脑袋,用鼻子,轻轻地,准确无误地,拱了拱我的左脚。
然后,它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试图咬住我的鞋带,想把我的袜子从鞋里“偷”出来。
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游戏。
从它还是个小狗崽开始,它就痴迷于偷我的左脚袜子,并且只偷左脚的。
每次偷到,它都会叼着袜子,藏到沙发的角落里,然后一脸得意地看着我,等我去“抓”它。
这个只有我和它才知道的,独一无二的,傻气又亲昵的习惯。
它没有忘。
它什么都记得。
那一瞬间,我再也绷不住了。
三年的委屈、思念、内疚、痛苦,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蹲在地上,一把抱住它泥泞的、温热的身体,嚎啕大哭。
“对不起……豆豆……妈妈对不起你……”
豆豆似乎被我的哭声吓到了,但它没有挣扎。
它只是安静地任我抱着,然后伸出舌头,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舔着我脸上的眼泪。
咸咸的,和我三年前流下的眼泪,一个味道。
回到小文家,我给豆豆洗了个热水澡。
吹干毛之后,它又变回了那只威风凛凛的大金毛,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疲惫和沧桑。
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最后在我脚边趴下,把头枕在我的脚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它的爪子还在微微抽动,像是在做什么追逐的梦。
我的手机响了。
是张伟。
我走到阳台,按了接听。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他有些干涩的声音:“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他又沉默了,“人……狗没事吧?”
他第一次,把“狗”这个词说得那么迟疑。
“没事,就是吓坏了。”
“乐乐一直在问,说豆豆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张伟的声音很低,“我今天……咨询了一下陈医生,就是乐乐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提了起来。
“医生说,乐乐现在的情况很稳定,只要家里保持通风,定期除螨,接触宠物问题不大。很多孩子脱敏后,反而能增强抵抗力。”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然,”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柔和,“乐乐的过敏,当初也许不全是豆豆的原因,可能还有很多别的因素。我……我当时太着急了,话说得重了。”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三年。
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
“等你们回来,我们一起带豆豆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张伟顿了顿,继续说,“家里的阳台,也该封起来了,省得它再乱跑。”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泪流满面,却笑了出来。
豆豆还在客厅的地板上安稳地睡着,呼吸均匀。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婆婆会作何反应,不知道重新开始的“四口之家”生活会不会有一地鸡毛。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回家的路,终于找到了。
他没忘记我,原来,这比“我爱你”更动听。
来源:仁爱鲸鱼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