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多年后,当我把那张边缘已经起毛的旧存折,轻轻推回林姐手里时,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饭店包间的红木桌上,悄无声息。
二十多年后,当我把那张边缘已经起毛的旧存折,轻轻推回林姐手里时,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饭店包间的红木桌上,悄无声息。
那笔钱,连本带息,数目已经相当可观。可二十多年来,我一分没动。它就像一个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秘密,埋藏在1996年那个潮湿黏腻的夏天,我替她,也替自己,守了半辈子。
很多人都说我陈实运气好,刚进厂就遇到了贵人林科长,一路提携。他们不懂,我的这份“运气”,是用一个年轻男人最惊恐、最屈辱、也最宝贵的一夜换来的。
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夜晚说起。那天,我们红星机械厂新提拔的技术科女科长林岚,打内线电话叫我,一个刚转正的技术员,去她的单身宿舍。
第1章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1996年的夏天,记忆里总是伴随着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机油味,以及食堂里永远飘着的白菜炖豆腐的味道。我叫陈实,二十三岁,从一所不好不坏的专科学校毕业,挤破头进了这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大厂——红星机械厂。
我人如其名,老实,甚至有点木讷。农村出来的孩子,没什么背景,就只剩下一膀子力气和一颗实在心。在车间实习的时候,别人躲清闲,我抢着干脏活累活。师傅们都说,小陈这孩子,能处。后来分到技术科,也是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把那几台老掉牙的图纸机擦得比自己脸都干净。
我的直属领导,就是林岚。
林岚在厂里是个传奇人物。三十出头,人长得清秀,但眼神里总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锐利。她业务能力极强,说话办事干脆利落,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女性中层干部。男人们私下里议论她,说她太强势,像个“铁娘子”,哪个男人受得了。女人们则羡慕她,觉得她活成了她们想活却不敢活的样子。
她对我,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多坏。就是那种标准的上下级关系。我画的图纸有错,她会毫不留情地用红笔圈出来,扔回我桌上,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半个办公室的人都听见:“陈实,这根线是爬到天上去了吗?重画。”但如果我加班加点赶出一个漂亮的设计,她也会在科室会议上点名表扬:“小陈这个方案,思路不错,大家可以借鉴。”
赏罚分明,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我有点怕她,更多的是敬重。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正埋头修改一张齿轮图,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喂,技术科。”
“陈实吗?我是林岚。”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下班后别走,来我宿舍一趟,帮我个忙。”
“好的,林科长。”我没多想,以为是搬东西之类的体力活。厂里分给中层干部的单身宿舍就在办公楼后面,一栋五层的红砖小楼,林科長就住在三楼最东头。
挂了电话,同办公室的老油条王哥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哟,小陈,科长单独召见啊?有情况?”
我脸一红,赶紧摆手:“没,就是让帮个忙。”
“帮忙?”王哥拖长了音调,笑得意味深长,“孤男寡女,关上门,那可不就是‘帮忙’嘛。小子,把握住机会啊!”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我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知道他们是开玩笑,但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尤其是王哥那句“孤男寡女”,像根小刺,扎得我心里不舒服。我已经有对象了,在老家的镇上当老师,叫王晓梅。我们说好了,等我在这边站稳脚跟,就把她接过来结婚。
熬到下班铃响,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在办公室里多坐了十分钟,等人都走光了,才硬着头皮朝宿舍楼走去。
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晚。夕阳的余晖把宿舍楼的红砖墙染上了一层暖色,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显得周围愈发寂静。宿舍楼的走廊很长,声控灯坏了好几个,一明一暗的,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走到三楼走廊的尽头,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前。门上挂着一个“301”的牌子。我能听到里面有隐隐约约的动静,像是在收拾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钟,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林岚。她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穿了件白色的棉布衬衫和一条灰色的长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没有了工作时的那股凌厉,她看起来柔和了许多,甚至……有些疲惫。
“林科长。”我拘谨地喊了一声。
“嗯,进来吧。”她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草药和肥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一室一卫的格局,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书桌上堆满了专业书籍和图纸,台灯还亮着。
这和我幻想中的任何暧昧场景都毫不沾边,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王哥他们就是瞎起哄。
“林科长,您找我有什么事?”我站在门口,没敢往里多走。
林岚没有立刻回答我。她转身,做了一个让我心脏瞬间停跳的动作。
她伸出手,把门关上了。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第2章 零距离接触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傍晚,孤男寡女,一间单身宿舍,一扇被从里面锁上的门。王哥那句戏谑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手心开始冒汗,后背的衬衫几乎是立刻就被冷汗浸湿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已经摸到了冰凉的门把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林科长,您这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听着陌生。
林岚转过身,脸色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双手的手指绞在一起,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姿态,一种混合了紧张、犹豫和某种巨大决心的姿态。
“陈实,”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发毛。这台词怎么听都像是某种不好的开场白。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是厂里传闻她丈夫常年在外地,她寂寞了?还是她想利用职务之便,对我……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阵恶心和恐惧。
我攥紧了门把手,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林科长,时间不早了,我……我女朋友还在等我电话。您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说着就要去拧门锁。
“别动!”
林岚突然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被她吓得一哆嗦,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复杂得让我完全看不懂。有恳求,有挣扎,有痛苦,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脆弱。
“陈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晚,你必须留下来。我们……我们必须零距离接触。”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零距离接触”?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把我最后一点侥g幸心理炸得粉碎。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烧得滚烫,屈辱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把你当领导,当值得尊敬的前辈,你却想对我做这种事?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也大了起来:“林科长!请你自重!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的激烈反应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有生气,只是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情欲,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悲伤。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她喃喃自语,然后重新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陈实,你听我说完。”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但依然带着颤音,“我说的‘零距离接触’,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需要你的帮助,一种……一种很特殊的帮助。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整个厂里,我能想到的,能信得过的,只有你。”
“为什么是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因为你老实,心眼好,靠得住。”她回答得很快,很肯定,“也因为……你身上的阳气重。”
阳气重?
这又是什么跟什么?我被她这番神神叨叨的话搞得一头雾水,恐惧稍微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技术科科长,跟我大谈“阳气”?这太荒谬了。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我只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焦虑。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里间的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像是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那声音很轻,但在我们两人都屏住呼吸的房间里,却清晰无比。
林岚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像是被那声呜咽惊醒了一样,再也顾不上跟我解释,猛地冲到我面前。
她没有碰我,只是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眼眶红得吓人。
“陈实,算我求你了,行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就一个晚上,帮我一个忙,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博文……”
孩子?博文?
我这才想起,厂里的人说过,林科长有个儿子,叫周博文,今年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但我从没见过,只听说身体不太好,一直放在乡下外婆家养着。
她说什么?救救她的孩子?这跟“零距离接触”,跟“阳气重”,又有什么关系?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看到她那副快要崩溃的样子,心里那股愤怒和屈辱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软和同情。一个平时那么坚强、那么骄傲的女人,此刻却在我面前如此卑微地祈求。
我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卧室里又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床头。
紧接着,是孩子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哭喊声。
“妈妈……妈妈我怕……有东西在抓我……”
林岚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再也顾不上我,转身就朝卧室冲去。
“博文别怕!妈妈在!”
我也被那声哭喊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跟在她身后,朝那扇虚掩着的卧室门走去。
门一推开,里面的景象,让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叫“零距离接触”。
也让我为自己刚才那些龌龊的想法,感到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第3章 那个夜晚的真相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一个瘦小的男孩正坐在床上,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的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还在不停地呓语着“别抓我……走开……”。他明明在哭喊,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冲进来的林岚毫无反应。
这就是她的儿子,周博文。
而让我震惊的,是这个房间的布置。
床的周围,靠墙的一侧,用厚厚的棉被垒起了一道柔软的“墙壁”。床头柜的边角,用布条包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但凡有棱角的地方,几乎都做了同样的处理。窗户也用木条从里面钉死了几根,只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通风。
整个房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个被小心翼翼改造过的、防止自残的“安全屋”。
林岚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背,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哄着:“博文不怕,妈妈在这里,没有东西,都是做梦,都是假的……”
可男孩的挣扎却越来越剧烈,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恐怖的梦魇,手脚并用地乱蹬,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尖叫。林岚一个女人,根本抱不住他,有好几次,男孩的头都险些撞到床头的墙上。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之前所有的恐惧、怀疑、愤怒,此刻都化作了对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的巨大同情。
一个母亲,在无人知晓的夜晚,独自守护着一个被梦魇折磨的孩子。那个在厂里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铁娘子”,在这里,只是一个无助、疲惫、快要被压垮的母亲。
“搭把手!陈实!”林岚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焦急,“帮我按住他的腿,别让他伤到自己!”
我如梦初醒,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半跪在床边,用我的手轻轻地,但又坚定地按住了男孩不断乱踢的双腿。他的腿很细,没什么力气,但在恐惧的驱使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我的手刚一接触到他,男孩的身体像是触电般地剧烈一颤。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他剧烈的挣扎,竟然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来。虽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那种狂躁的、想要挣脱一切的疯狂劲头,消失了。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稳,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在林岚的怀里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林岚抱着熟睡的儿子,呆呆地坐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她没有擦,就任由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孩子的头发上。
我慢慢松开手,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过了很久,林岚才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平,给他盖好被子。她掖了掖被角,又痴痴地看了儿子很久,才转过身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实,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赶紧摆手:“林科长,您别这样,我……我……”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指了指外面的椅子,示意我出去说。
我们回到外间,她给我倒了杯水,水是温的。我捧着杯子,手还在微微发抖。
“博文他……有病。”林岚坐在我对面,声音沙哑地开口了。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
她告诉我,博文一岁多的时候,在老家掉进过村口的池塘,虽然被救了上来,但那次惊吓,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从此以后,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说水里有东西在抓他。一开始只是呓语,后来发展成夜惊,最近这半年,更是演变成了严重的梦游和自残行为。
他会在半夜突然坐起来,尖叫着往墙上撞,或者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林岚带他看了很多医生,西医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问题,没什么特效药。中医则说孩子是惊吓过度,丢了魂,三魂七魄不稳,夜里容易被邪祟侵扰。
“他爸爸呢?”我忍不住问。我记得厂里人都说她丈夫在深圳做生意,是大老板。
提到丈夫,林岚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忙,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他觉得我是小题大做,说男孩子哪有那么娇贵的,长大就好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没办法,只好把他从乡下外婆家接了过来。但是我一个女人,晚上根本看不住他。他发作起来力气特别大,我根本控制不住。前几天,他半夜跑出去,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幸亏被巡夜的保安发现了。”她说着,撩起自己的袖子,我看到她纤细的手臂上,有好几块青紫的掐痕和抓痕。
“这是他发作的时候,无意识抓的。”她平静地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阳气重’和‘零距离接触’……”我艰难地问出了口。
林岚的脸微微一红,但还是解释道:“是前几天一个老中医跟我说的。他说博文是阴气太重,需要阳气旺盛的成年男性在旁边镇着,睡在一个房间里,用阳气护住他,就能让他睡得安稳。所谓的‘零距离接触’,就是……需要你在他睡的房间里,陪着他。”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厂里的人,我信不过。传出去,对我和孩子都不好。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你刚来厂里,不爱说是非,人又正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冒昧地把你叫过来。”
真相大白。
原来,这才是那个让我惊恐万分的夜晚的全部真相。
没有龌龊的交易,没有不堪的潜规则。只有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用一种近乎笨拙和荒唐的方式,在为自己的孩子寻求一线生机。
而我,却用那么肮脏的想法去揣测她。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我。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林科长,”我站起身,郑重地对她说,“我明白了。对不起,刚才……是我误会您了。”
她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太唐突了。”
“今晚,我留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只要您需要,以后我都可以过来。”
那一刻,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丝毫的犹豫。无关同情,也无关怜悯。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敬意和援手。
林岚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光。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两个字:
“谢谢。”
第4章 沉默的守护者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
林岚给我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崭新的被褥,在卧室的地上给我打了个地铺。地铺紧挨着博文的小床,我躺下,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和草药味。
林岚就睡在外间的沙发上,她说她不放心,万一有动静,她能第一时间知道。
整个房间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和身边博文平稳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林岚白天在科室里严肃的样子,想着她刚才抱着儿子无助哭泣的样子,想着博文苍白的小脸……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我对这个平时敬而远之的领导,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原来,那身坚硬的铠甲之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颗柔软而疲惫的心。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身边的博文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唧。
我心里一紧,立刻清醒过来,侧耳细听。
他没有再哭闹,只是翻了个身,一条小胳膊伸出被子,正好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的手很暖,带着孩子特有的温度。
我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他。
就那样,我任由他的小手搭着,直到天色微亮。
这一夜,博文睡得格外安稳,再没有夜惊。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厨房里传来的“滋啦”声吵醒的。林岚已经起来了,正在给我和博文煎鸡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这个小小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博文也醒了,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这个躺在他床边的陌生人。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看着我。
“叔叔,你是谁?”他奶声奶气地问。
我笑了笑,坐起身:“我叫陈实,是妈的同事。”
林岚端着两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是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她看到博文醒了,脸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博文,快谢谢陈叔叔,昨晚是叔叔陪你,你才没有做噩梦哦。”
博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我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谢谢陈叔叔。”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吃完早饭,我准备回自己宿舍换身衣服再去上班。临走前,林岚把我拉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陈实,这个你拿着。”
我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钱,而且分量不轻。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林科长,您这是干什么?我说了是帮忙,我不能要您的钱。”
“你必须拿着!”她的态度异常坚决,“这不是交易,也不是收买。这是我的心意。你帮我这么大的忙,耽误你休息,还让你担惊受怕,我过意不去。而且……这件事,我需要你保密。这钱,就当是……是给你的补偿和封口费。”
“封口费”三个字,刺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把信封推回去:“林科长,我陈实不是那种人。我答应您保密,就一定会做到。钱我绝对不能要。您要是再这样,我以后就不来了。”
我把话说得很重,转身就要走。
“陈实!”她在我身后叫住我,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你听我说完。这钱你先拿着,别用。我知道你和你女朋友准备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就算……就算是我借给你的,行吗?等我周转开了,或者等博文他爸回来了,我……我再想办法。你一个年轻人,不容易。”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很沉,压在我手里,更压在我心里。我决定,这笔钱,我绝不动用一分,就当是替她保管。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多了一项秘密任务。
每周总有三四个晚上,我会等同事都走光了,悄悄地去林岚的宿舍。我会在她那里吃晚饭,陪博文玩一会儿积木,给他讲故事,然后在他卧室里打地铺,睡到第二天早上再悄悄离开。
博文的情况,真的就像那个老中医说的一样,只要我在他房间里,他就睡得特别安稳,几乎再没有发生过夜惊和梦游。
他和我越来越亲近,不再叫我“陈叔叔”,而是改口叫“陈实哥哥”。他很黏我,每次我来,他都会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跟我分享。有时候,他会趴在我背上,让我当大马骑。看着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心里充满了满足感。
我和林岚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我们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情,也从不谈论这笔“交易”。在厂里,我们依然是那个严肃的科长和那个木讷的技术员,见面点头示意,汇报工作,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只有在301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我们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她不再是林科长,我也不再是小陈。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共同守护着一个脆弱的小生命。
她会和我聊博文的趣事,聊她大学时的生活,聊她看过的书。我也会和她说我老家的事情,说我和晓梅的未来。我们聊得很投机,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安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感激和依赖。我也能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同情和敬佩。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条界线,谁也不愿越雷池一步。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我和林岚之间这种过于“亲密”的来往,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厂里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第5章 风暴来临
流言蜚语这种东西,就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一旦有了合适的温床,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最开始,只是有人看到我好几次晚上从宿舍楼出来。然后,就有人添油加醋,说看到我进了林科长的房间,而且是第二天早上才出来。
版本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我陈实看着老实,其实是个小白脸,靠着和女领导的不正当关系往上爬。
有人说,林岚就是个女强人,丈夫常年不在家,耐不住寂寞,找了个年轻听话的解闷。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把我和旧社会大户人家的“相公”相提并论。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扎在我心上。我可以忍受别人说我笨,说我穷,但我无法忍受别人玷污我的人格和名誉。
那段时间,我走在厂里,总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充满了鄙夷和嘲弄。以前和我称兄道弟的同事,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王哥见到我,也不再开玩笑了,只是眼神复杂地拍拍我的肩膀,叹口气,摇摇头。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无处发泄。我不能解释,因为我答应过林岚要保密。我总不能跑到厂里广播站大喊:你们都误会了,我去我们科长房间,是为了用我的“阳气”给她儿子治病!
说出去,谁信?只怕会成为更大的笑话。
我只能默默忍受。白天在科室里,我把头埋得更低,拼命地画图纸,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晚上,我依旧会去林岚那里,但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林岚显然也听到了风声。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里的疲惫也更深了。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眉头紧锁。
有一次,吃完晚饭,她忽然对我说:“陈实,要不……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博文现在情况稳定多了,我一个人应该能行。”
我知道,她是不想再连累我。
我摇了摇头,看着正在客厅里专心致志搭积木的博文,轻声说:“林科长,没事。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只要博文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她看着我,眼睛红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正把这场风暴推向高潮的,是我女朋友王晓梅的一封信。
晓梅在老家,我们每周都会通信。我从来没在信里提过林岚和博文的事,只说自己工作顺利,领导和同事都很好。
但不知道是谁,竟然把厂里的流言传到了我老家。
那天,我收到晓梅的信,信纸被泪水浸得有些褶皱,字迹也歪歪扭扭。
信里,她用颤抖的笔触质问我:
“陈实,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他们说你在厂里跟一个比你大好几岁的女领导搞在一起,说你为了前途,什么都肯做。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陈实,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快告诉我啊!”
读着信,我的手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可以不在乎厂里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看我,但我不能不在乎晓梅怎么看我。她是我准备要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的精神支柱。如果连她都误会我,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瞬间,我真的崩溃了。
我捏着那封信,第一次萌生了退缩的念头。我想,要不就算了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承受不了这样的代价。我应该去跟林岚说清楚,我不能再帮她了。我得回老家,跟晓梅解释清楚。
那天晚上,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最后一次走向了301。
我准备跟她摊牌。
我敲开门,林岚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
“今天不是说好了让你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把那封被我捏得皱巴巴的信,递给了她。
林岚疑惑地接过信,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她的脸色,随着信的内容,一点点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读完信,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深深的自责。
“对不起,陈实。”她的声音嘶哑,“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准备好的那些决绝的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能责怪她吗?她也是一个受害者,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的母亲。
我深吸一口气,说:“林科长,我……我想回一趟老家,跟我女朋友解释清楚。”
“应该的,应该的。”她连连点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快回去,跟她好好说。你告诉她,是我逼你的,所有的错都在我。如果她不信,你让她来找我,我当面跟她解释!”
就在这时,卧室里的博文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争吵声,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妈妈,陈实哥哥,你们在吵架吗?”
看到博文,林岚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蹲下身,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充满了绝望。
博文被吓坏了,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他用小手笨拙地给林岚擦着眼泪。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还能走吗?
如果我走了,这个家会怎么样?林岚会怎么样?博文会怎么样?他的病会不会复发?
我想到第一次见到博文时,他被梦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想到这段时间,他趴在我背上咯咯笑的样子。我想到他奶声奶气地叫我“陈实哥哥”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是晓梅含泪的脸,和博文纯真的笑脸。
两边,都是我无法割舍的。
最终,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博岚的肩膀。
“林科长,你别哭了。”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不走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等博文的病彻底好了,我再走。我再回去跟晓梅解释。如果她信我,是我的福气。如果她不信……那也只能说明我们有缘无分。”
林岚彻底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博文从她怀里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用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
“博文不哭,哥哥在呢。哥哥不走。”
那一刻,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来临了。
第6章 尘埃落定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老家。
我给晓梅写了一封长信。信里,我没有透露博文病情的具体细节,我只是告诉她,我正在帮助我的领导,度过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这件事关乎一个孩子的健康,甚至生命。我恳求她相信我,等我。我说,等这件事结束,我会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信寄出去后,如石沉大海。晓梅没有再给我回信。
我心里虽然痛苦,但并没有后悔。有些事,一旦选择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厂里的流言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技术科里,除了林岚,几乎没有人再跟我说话。我成了科室里的一个透明人。连带着,大家对林岚的态度也变得很微妙。以前是敬畏,现在则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和轻蔑。
但我和林岚,却像是暴风眼中的两个人,反而变得异常平静。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外界的那些风雨,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博文身上。
或许是我的坚持给了林岚巨大的精神支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和紧张。我们开始尝试用更科学的方法帮助博文。我们一起查阅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学习如何对儿童进行心理疏导。
我每天陪他做游戏,给他讲那些勇敢战胜怪兽的童话故事。林岚则会抱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他,他是安全的,爸爸妈妈都爱他。
日子就在这样压抑而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
那天,一个高大儒雅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301的门口。
他就是林岚的丈夫,周远航。
周远航的归来,非常突然。他看到屋子里的我,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得铁青,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敌意。
“岚岚,这位是?”他看着我,语气不善。
林岚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还没等她开口,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博文,欢快地扑向了我。
“陈实哥哥,你来啦!”
这一声“陈实哥哥”,让周远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把拉过博文,将他护在身后,像防贼一样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那天晚上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林岚把博文哄睡后,终于鼓起勇气,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远航。从博文的病情,到老中医的偏方,再到我的出现和厂里的流言。
她讲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得周远航哑口无言。
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嘶哑地问:“小兄弟,这几个月,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周大哥,您别这么说。博文很可爱,我……我很喜欢他。”
周远航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烫,充满了力量。
“大恩不言谢。”他说,“以后,你就是我周远航的亲兄弟。”
第二天,周远航就去厂里,找到了厂长,递交了一份长长的休假申请。他说他要留下来,专心陪伴妻子和儿子。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全厂都震惊的事情。
他在厂里的公告栏上,贴了一封手写的公开信。
信里,他首先向全厂职工,为自己常年在外、疏于照顾家庭而道歉。然后,他详细地说明了儿子周博文的病情,以及林岚为了给儿子治病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最后,他用最诚恳、最郑重的语气,对我,陈实,表达了最深切的感谢。
他称我为“恩人”,称我的行为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义举”。
这封信,像一颗原子弹,在红星机械厂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瞬间引爆。
所有的流言蜚语,在这封情真意切的信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都低下了头。王哥在食堂碰到我,用力地捶了我的胸口一拳,眼睛红红地说:“好小子,是哥错怪你了!”
技术科的同事们,也纷纷过来跟我道歉。
一场持续了几个月的风暴,就这样,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尘埃落定。
我终于可以卸下身上沉重的枷锁,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
周远航留了下来。他用他的行动,弥补着对妻儿的亏欠。他带着博文去看最好的心理医生,每天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父爱的回归,是治愈博文最好的良药。
博文的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开朗。
我渐渐地退出了他们的生活。我不再需要去301过夜,只是偶尔会在周末,被周远航热情地拉到他们家吃饭。林岚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感激和一丝歉疚。
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信。厂长和林岚都极力挽留,但我去意已决。这个地方,承载了我太多的秘密和伤痛,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我更重要的,是要回去找我的晓梅。
我把林岚当初给我的那个信封,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她说什么都不要,我只是笑着说:“林姐,这钱,就当是给博文的成长基金吧。不是我的,我一分都不能拿。”
最终,她收下了。
我走的那天,林岚一家三口都来送我。博文抱着我的腿,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地问:“陈实哥哥,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我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会,一定会的。”
我坐上了回乡的绿皮火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厂房和烟囱,我心里百感交集。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失去了工作,可能还失去了爱情,但我却觉得,我得到了更宝贵的东西。
那是一种关于人性、关于信任、关于守护的深刻理解。
第7章 二十年的回响
回到老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王晓梅。
在她任教的小学门口,我等了她整整一个下午。放学铃响,当她走出校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的河边,我把那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了她。我讲得很慢,很详细,从那个让我恐惧的夜晚开始,到博文天真的笑脸,再到周远航那封公开信。
晓梅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讲完,天已经黑了。她看着我,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
“陈实,”她轻声说,“我收到了你那封信。其实……其实我早就相信你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什么不能多给你一点信任。”
她没有再给我回信,是因为她也在痛苦和煎熬。她怕自己的不信任,会给我更大的压力。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烟消云散。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后来,我和晓梅结了婚。我用我的专业知识,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机械加工厂。凭着一股实在劲和诚信,生意慢慢做大了。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和林岚一家,也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我们都会通电话,互相问候。我知道周远航后来把生意转回了省内,一家人再也没有分开过。博文也彻底康复了,学习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
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那笔钱的事情。
直到二十多年后,我们的女儿要出国留学,需要一大笔费用。晓梅和我商量,实在不行,就把厂房抵押了。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林岚的电话。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女儿要出国的消息。
“陈实,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年给过你一笔钱?”她在电话那头问。
“记得,林姐。”
“那笔钱,你用了吗?”
“没有,一分没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似乎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
“陈实,那笔钱,本来就是给你的。你为我们家付出那么多,我们一直都记在心里。现在,你需要用钱,就把它取出来用吧。密码,是博文的生日。”
挂了电话,我从家里最老的那个樟木箱子底,翻出了那个早已泛黄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张定期存折。
我按照她给的密码,去银行查了一下。看到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时,我愣住了。二十多年的利滚利,那笔钱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敢想象的数目,足够支付女儿所有的留学费用,还绰绰有余。
我拿着那张存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最终,我还是决定,把钱还给她。
于是,便有了开头在饭店包间里的那一幕。
我把存折推回到她面前,看着这个已经有了白发,但风采依旧的女人,认真地说:“林姐,当年的事,我从来没觉得是帮忙。我把它看作是我的一个缘分,一个让我快速成长的机会。我从那件事里学到的东西,比这笔钱要珍贵一万倍。这钱,是博文的,你替他收好。”
林岚看着我,泪流满面。
“陈实,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
我笑了笑:“林姐,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愣头青了。女儿留学的钱,我有办法解决。做人,得有骨气。这钱,我不能要。”
我们又聊了很多,聊过去,聊现在,聊孩子们的未来。临走时,林岚的丈夫周远航,用力地拥抱了我一下。
“兄弟,谢谢你。”他说,“谢谢你当年,守护了我的家。也谢谢你现在,守护了我们之间这份情义的干净。”
回家的路上,月朗星稀。妻子晓梅开着车,问我:“后悔吗?那可是一大笔钱。”
我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灯火,心里一片澄澈。
人生在世,会遇到很多选择。有些选择,关乎利益;有些选择,关乎道义。1996年那个夏天,在那个小小的301房间里,我做出了一个选择。今天,在这个饭店包间里,我又做出了一个选择。
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比如一个男人的承诺,比如一份纯粹的守护,比如人与人之间那点超越了世俗利益的、温暖的信任。
那个关于“零距离接触”的秘密,我守了半辈子。它曾让我恐惧,让我屈辱,但也最终让我明白,真正的零距离,不是身体的触碰,而是两颗灵魂在困境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靠近。
这就够了。
来源:开朗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