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家泥泞的院子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体面、神情急切的中年女士,开口就喊我那只会傻笑的婆娘“林教授”时,我感觉自己像个活了二十年的笑话。
当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家泥泞的院子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体面、神情急切的中年女士,开口就喊我那只会傻笑的婆娘“林教授”时,我感觉自己像个活了二十年的笑话。
二十年,足够一棵树苗长成栋梁,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娃娃娶妻生子。而对我陈建国来说,这二十年,就是守着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河边捡回来的,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的“傻丫头”。我给她取名叫秀莲,给她一个家,忍受着全村人的指指点点,把她从一个瘦弱的姑娘养得白白胖胖。我们生了两个儿子,大军和小文,日子过得像我们村口那条河,平淡、琐碎,偶尔泛起一点涟漪,但终究是日复一日地向前流淌。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她,守着儿子,守着这几亩薄田,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我从没想过,这个只会冲我笑,连数数都数不清十个的女人,身体里竟然藏着另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灵魂。
可这一切,都得从二十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河边的陌生人
二十年前,我二十八岁,在村里算得上是大龄光棍了。家里穷,我爹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身体也不好。媒人倒是上过几次门,可一看到我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姑扭头就走,连口水都嫌多余喝。
我妈整天唉声叹气,说陈家到我这儿,怕是要断了香火。我嘴上说着“一个人也挺好”,心里却跟被野草塞满了似的,又荒又涩。
那天下午,我从田里回来,热得浑身是汗,就想着去村口的河里洗把脸。还没走到河边,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儿,指指点点的,像是在看什么西洋镜。我们这穷乡僻壤,一年到头也出不了一件新鲜事,我便也凑了过去。
人群中间,蹲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虽然沾了泥但看得出料子很好的蓝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城里人才穿的小皮鞋,一只鞋的带子断了,孤零零地挂在脚踝上。她的头发很乱,脸上也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只是那光亮里透着一股子茫然和惊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村里的二癞子正围着她打转,嘴里不干不净地逗弄:“嘿,小妞,哪儿来的啊?给爷笑一个,爷给你买糖吃。”
那女人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一把推开二癞子,吼道:“滚一边去!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二癞子见是我,撇了撇嘴,骂骂咧咧地走了。围观的人见没热闹看了,也三三两两地散了。河边只剩下我和那个陌生的女人。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姑娘,你别怕,我是好人。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抬起头,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我,嘴巴动了动,却只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啊……家……不……”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姑娘,莫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我耐着性子又问了几遍,她还是说不清楚。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像是被绳子绑过。再看她那身打扮,不像是我们这附近村子的。我猜,她可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中途跑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把她一个姑娘家扔在这儿,保不齐晚上会出什么事。我叹了口气,心里做了个决定。
“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就先跟我回家吧。”
她似乎听懂了这句话,也或许是我的表情让她感到了安全,她迟疑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把她带回了家。我妈躺在床上,看到我领回来一个陌生的女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我把情况一说,我妈沉默了半晌,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作孽啊……罢了,就让她先住下吧,好歹是条人命。”
我们家穷,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她像是饿了很久,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吃得满脸都是汤汁。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晚上,我让她睡在我妈的房间,我自己在堂屋的躺椅上对付一宿。夜里,我听到她似乎在做噩梦,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我心里想着,这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着帮她找家人。我去了镇上的派出所报案,警察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让我们等消息。我又在附近的村子打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都会跑过去看看,可始终一无所获。
时间一长,村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听说了吗?陈建国捡了个傻婆娘回家。”
“可不是嘛,八成是被人玩腻了扔掉的,也就他陈建国当个宝。”
“他也是没办法,好人家的姑娘谁看得上他啊,有个傻子给他传宗接代就不错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我一个大男人,倒是不怕别人说,可我怕这姑娘听到了难受。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秀莲。我希望她能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秀莲虽然话说不清楚,但人很安静,不吵不闹。我教她做简单的家务,喂鸡、扫地,她学得很慢,但很认真。有时候我从地里回来,会看到她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了,就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
一天,我妈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妈看得出来,秀莲这姑娘心眼儿不坏。你要是不嫌弃她……就把她留下吧。你们办个酒,也算是有个家了。妈这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几天,总想看着你成家……”
我看着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母亲,又想起秀莲那干净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这样对秀我莲不公平。可转念一想,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若是不管她,她又能去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买了一瓶白酒,就着一盘花生米,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我问坐在我对面,只会傻笑的秀莲:“秀莲,你愿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儿,给我当婆娘?”
她好像没听懂,只是学着我的样子,拿起我的酒杯,也抿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然后又冲我嘿嘿地笑。
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就软了。我对自己说,陈建国,这就是你的命。你娶不到聪明漂亮的城里姑娘,但老天爷给了你一个需要你照顾的人。照顾她一辈子,也算是一种担当。
就这样,没过多久,我跟我妈借了点钱,简单办了两桌酒席,请了村里几个关系还不错的长辈,就算把秀莲娶进了门。没有婚纱,没有三金,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合照都没有。我们的新婚之夜,她只是依偎在我身边,像个孩子一样,睡得特别香甜。
我握着她的手,在心里默默发誓:秀莲,从今往后,只要我陈建国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第2章 平淡岁月里的涟漪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淡,也更辛苦。
秀莲的“傻”不是装出来的。她分不清钱的面额大小,让她去买瓶酱油,她可能会给人家一张五十的,也不知道找零。她也记不住回家的路,有一次我让她去村头的小卖部,结果她走到岔路口就迷糊了,要不是邻居张婶看见,把她领回来,我估计得到天黑都找不着人。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
村里人背地里都笑话我,说我陈建国是娶了个媳妇,还是养了个女儿?我听了,心里不是没有过憋屈。尤其是在农忙的时候,别人家都是夫妻俩一起下地,我却只能一个人扛。回到家,累得像条狗,还得给她做饭,烧水给她洗澡。
有时候,我累极了,也会冲她发火:“你就不能学着点事吗?啊?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
她听不懂复杂的骂人话,但能感受到我的怒气。她会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每当看到她那副模样,我的心就又软了。我这是跟一个傻子置什么气呢?她又不是故意的。
于是,我又会走过去,笨拙地替她擦掉眼泪,瓮声瓮气地说:“好了好了,不怪你,是我不好。”
她就会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衣角。
这样的日子,苦是真的苦,但偶尔也有甜。秀莲不会说话,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我下地回来,她会端来一盆凉水,虽然总是洒得到处都是,但那份心意是真的。我吃饭的时候,她会把碗里最大的那块肉夹到我碗里,自己眼巴巴地看着。
她还喜欢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用树枝画画。画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横七竖八,谁也看不懂。村里的小孩会嘲笑她,朝她扔石子,她也不躲,就呆呆地看着那些符号出神。我每次都得把那些孩子赶走,然后拉着她的手回家。
我问她画的是什么,她只是指着那些符号,嘴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痴迷的专注。我只当是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没放在心上。
婚后第二年,秀莲怀孕了。我妈高兴得病都好了一半,拉着我的手直念叨:“老天开眼,我们陈家有后了。”
大儿子大军出生那天,我看着躺在床上,虚弱但脸上挂着幸福笑容的秀莲,和旁边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家”。我陈建国,不再是一个人了。
有了孩子,秀莲似乎也“聪明”了一些。她会抱着孩子,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虽然还是说不清楚话,但“大军”、“宝宝”这样的词,她说得特别清晰。她学着给孩子换尿布,虽然总是弄得手忙脚乱,但眼神里的母爱,比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都要浓烈。
几年后,小儿子小文也出生了。家里添了两个小子,负担重了,但笑声也多了。我白天在工地打零工,晚上回来种地,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每次回到家,看到两个儿子扑过来喊“爸爸”,看到秀莲在灯下给我缝补衣服,那笨拙的针脚歪歪扭扭,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年复一年,开花,落叶,树干越来越粗壮,年轮一圈圈地增加。
大军像我,老实憨厚,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就跟着我上了工地。小文却不一样,他像谁,我说不清楚。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读书特别厉害,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嫌弃自己的妈妈“傻”,反而特别黏她。
小文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他妈妈在地上画那些奇怪的符号。
有时候,小文会拿着自己的数学题,去问秀莲。秀莲当然听不懂,只是看着题目,然后拿起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串她那些“鬼画符”。神奇的是,小文看着那些符号,居然能茅塞顿开,自己把题解出来。
为此,大军没少嘲笑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问妈,她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
小文却很认真地反驳:“哥,你不懂。妈妈画的不是乱画,它们有规律的!”
我只当是小孩子胡闹。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农村妇女,能懂什么数学?
直到小文上高二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第一次对秀莲的“傻”,产生了一丝动摇。
那天,小文被一道奥数竞赛的难题困住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草稿纸扔了一地。晚上,他实在没辙了,就拿着题去找他妈妈,这成了他从小到大的习惯,一种寻求安慰的方式。
秀莲像往常一样,看着题目,然后走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那些符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复杂,密密麻麻地画了一大片。
小文就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看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突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冲回房间。没过多久,就听见他在屋里大喊:“爸!哥!我解出来了!我解出来了!”
我跟大军跑进去,只见小文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草稿纸上一大片推演过程,说:“就是妈妈给我的灵感!她画的那些东西,像是一种……一种我没见过的演算方式!”
我将信将疑地走到院子里,看着地上那片复杂的符号。在月光下,那些线条和圆圈仿佛有了生命,透着一种神秘而又严谨的美感。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粗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但我心里,却第一次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秀莲她……不是真的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我掐灭了。怎么可能呢?二十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是小文自己聪明,硬要往他妈身上套罢了。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了脑袋。生活已经够累了,我不想再给自己添堵。
第3章 来自网络的一封信
小文因为解出了那道难题,在奥数比赛中拿了省一等奖,被一所重点大学提前看中了。这成了我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
大军也为弟弟高兴,他虽然读书不行,但脑子活络。他看到弟弟对妈妈那些“鬼画符”那么着迷,就动了个心思。他用手机把秀莲画的那些符号拍了下来,还拍了一张秀莲的侧脸照。
一天吃饭的时候,大军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爸,小文,我把妈画的那些东西和她的照片发到网上了。”
我一听就火了,一拍桌子:“你浑啊!你不知道网上那些人嘴多碎?他们要是笑话怎么办?”
大军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爸,你别急。我没发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托一个城里的工友,帮我发到了几个大学的论坛里,还发了一些寻人网站。我就想,万一呢?万一有人认识妈画的这些东西,或者……认识妈呢?”
小文也帮腔道:“爸,我觉得哥做得对。我也一直觉得妈妈不简单。我们不能因为习惯了,就放弃寻找真相的可能。”
看着两个儿子认真的眼神,我心里的火气消了下去。是啊,二十年了,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我习惯了她是我的“傻”秀莲,甚至害怕她有朝一日恢复正常,会离开我们这个家。我承认,我有点自私。
“好吧,”我叹了口气,“发了就发了吧,别抱太大希望。”
这件事,就像往湖里扔了颗石子,开始几天,连个响声都没有。我们的生活依旧照旧。我上工地,大军跟着我,小文准备高考,秀莲则在家里喂鸡养猪,或者在院子里画她的符号。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就在我们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大军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
大军接了电话,开始还嬉皮笑脸的,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变得越来越严肃,最后甚至有些惊愕。
“喂?你说什么?……教授?……精神刺激?……照片……对,对,是我发的……你们在哪儿?……好,好,我们等你们。”
挂了电话,大军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我心里一紧,忙问:“谁啊?说什么了?”
大军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发颤:“爸……电话是……是从北京一所大学打来的。他们说……他们说照片上的人,很像他们学校一位失踪了二十年的物理学教授……叫……叫林婉清。”
“林……什么?”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教授?你别是遇到骗子了吧?”
小文也凑了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哥,你没听错吧?妈妈是教授?”
“千真万确!”大军把手机递给我们看,“他们说,那位林教授二十年前在一个学术会议期间,因为受到严重的精神刺激,突然失踪了。她的家人和学校找了她很多年,都没有消息。他们说,妈妈画的那些符号,是一种非常高深的理论物理模型的推演过程,全国能看懂的人都没几个!”
我的手开始发抖,心跳得像擂鼓。骗子,一定是骗子。秀莲怎么可能是大学教授?一个连一二三都数不清的人,怎么可能懂什么“理论物理”?这太荒唐了!
“他们还说什么了?”我强作镇定地问。
“他们说……他们已经派人过来了,坐飞机到省城,再转车过来,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到。他们说要当面确认。”大军的嘴唇都在哆嗦。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睡着。
我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我看着那间我和秀莲睡了二十年的屋子,心里翻江倒海。如果,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呢?如果秀莲真的是那个什么教授,那她为什么要跟着我这个穷光蛋过二十年苦日子?她要是恢复了记忆,还会认我这个丈夫,认大军和小文这两个儿子吗?
我害怕了。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害怕失去她。
我宁愿她一辈子都是那个只会对我傻笑的秀莲,也不想她变回那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教授”。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大军和小文也是坐立不安。只有秀莲,还像往常一样,追着院子里的鸡跑,看到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歪着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下午四点多,一辆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黑色小轿车,真的开到了我们村口,碾着坑坑洼洼的泥路,最终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第4章 她的名字叫林婉清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司机,他恭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接着,一个约莫五十多岁,保养得极好,气质雍容的女人走了下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裙,戴着珍珠项链,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审视。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破旧的院子,扫过我这个穿着沾满泥点汗衫的庄稼汉,最终,定格在了正蹲在地上,用手指逗弄蚂蚁的秀莲身上。
那一瞬间,那个女人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姐……?”
秀莲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胆怯。她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缩了缩,想要寻求保护。
那个女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秀莲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姐!真的是你!我是婉瑜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妹婉瑜啊!”
秀莲被她吓到了,拼命地想把手抽回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眼神惊恐地看着我,像是在求救。
我赶紧上前,把秀莲护在身后,对那个叫婉瑜的女人说:“这位同志,你先别激动,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叫秀莲,是我婆娘。”
林婉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穿着学士服,戴着眼镜,浑身散发着书卷气。那张脸,除了比现在的秀莲年轻、清瘦,多了几分神采之外,五官轮廓,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叫秀莲,她叫林婉清!”林婉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她是国内最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是我们林家的骄傲!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和三岁的女儿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崩溃了。我们在疗养院照顾她,可有一次她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了出去……我们找了整整二十年啊!”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物理学家……丈夫……女儿……车祸……精神崩溃……
这些词一个个砸进我的耳朵里,把我和秀莲这二十年平淡而真实的生活,砸得粉碎。
大军和小文也听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不知所措。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这比任何话本里的故事都要离奇,“她……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是教授?”
“那是因为她的病!”林婉瑜激动地说,“她的认知功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和语言能力,只保留了一些本能和潜意识里的东西。你们看她画的那些符号,那不是乱画!那是她研究的课题,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我们学校的专家看了你们发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说着,又转向秀莲,放缓了语气,柔声说:“姐,你看看我,我是婉瑜啊。你忘了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一起在后院荡秋千,你还教我背唐诗……”
秀莲(或者说,林婉清)只是惊恐地躲在我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对她来说,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口中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都像是可怕的怪物。
我看着她,心里疼得像被刀剜一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弱,手腕上有勒痕;为什么她穿着那么好的衣服,却流落到我们这个小山村;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发呆,画那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原来,在她遇到我之前,她有过那样灿烂的人生,也遭受过那样毁灭性的打击。
林婉瑜带来的人里,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自我介绍是大学的校方代表。他很客气地对我说:“陈先生,我们代表学校和林教授的家人,非常感谢您这二十年来对林教授的照顾。现在我们找到了她,希望能把她接回北京,接受最好的治疗。我们会给予您一笔丰厚的感谢金,作为补偿。”
感谢金?补偿?
这两个词像两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他们以为,我陈建国照顾了她二十年,就是为了钱吗?
我看着躲在我身后,已经是我生命一部分的女人,看着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不知该喊她“妈”还是“林教授”的两个儿子,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恐慌涌上了心头。
他们要带走她。
他们要带走我的秀莲。
第5章 我是你男人,他们是你儿子
“她不走。”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婉瑜和那个校方代表都愣住了。
“陈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校方代表皱起了眉头,“我们是林教授的家人和单位,我们有责任照顾她。”
“家人?”我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军和小文,“我,是她男人!他们俩,是她儿子!我们才是她现在的家人!你们二十年都没找到她,现在凭一张照片,几句话,就想把她带走?”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二十年的委屈、辛劳、隐忍,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是,我承认,我穷,我没本事,给不了她好日子!可这二十年,她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是我陈建国一滴汗一滴汗挣回来的!她生病的时候,是我背着她跑几十里山路去看医生!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是我跟人打架护着她!你们呢?你们在哪儿?”
我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
“你们说她是教授,是天才!可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婆娘,是我娃的妈!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把她带到北京那个大地方,她认识谁?她谁都不认识!她只会害怕!你们那是为她好,还是在害她?”
林婉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大概从未被一个农村的粗汉子这样顶撞过。她带着一丝优越感说道:“陈先生,我们当然知道您辛苦了。但您要明白,我姐姐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疗和康复,这些是您给不了的。而且,我们有合法的亲属关系,而您和她……恐怕连结婚证都没有吧?”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戳中了我的要害。
是啊,我们当年只是办了酒席,在村里人的见证下成了夫妻,根本没去领过证。在法律上,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文突然站了出来。他虽然年纪小,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阿姨,你说得对,我爸和我妈可能没有那张纸。但是,二十年的夫妻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张纸吗?”他看着林婉瑜,不卑不亢地说,“你说我妈妈是林婉清教授,我相信。但对我和我哥来说,她就是我们的妈妈。她给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不管她过去是谁,现在,她是我们陈家的人。”
大军也走上前来,站在我身边,虽然没说话,但那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堵墙,表明了他的立场。
林婉瑜被小文这番话说得一愣,她看着眼前这两个高大、健康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躲在我身后,对外界充满恐惧的姐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气氛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秀莲,不,是林婉清,她似乎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从我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看着林婉瑜,然后又看了看我,看了看两个儿子。
她的眼神依然是迷茫的,但她做出了一个动作。
她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做农活而变得粗糙的手,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拉住了离她最近的小文。
然后,她看着林婉瑜,轻轻地,但很清晰地摇了摇头。
嘴里,还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不……走……家……”
“家”。
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虽然含混不清,但却像一颗炸雷,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响起。
林婉瑜彻底呆住了。她看着姐姐那依赖的眼神,看着她紧紧抓住这个农村男人的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或许是想把姐姐从“苦海”中解救出来,但她发现,姐姐的“苦海”,或许正是我们这个虽然贫穷、但却能给她安全感的家。
那个校方代表叹了口气,走上前,对林婉瑜低声说了几句。
最终,林婉瑜擦了擦眼泪,看着我,语气软了下来:“陈先生,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只是太想我姐姐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不强行带她走。但是,她的病需要治疗。我们希望,能先把她接到省城的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后续的治疗方案,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们可以陪着她一起去,所有的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
她做出了让步。
我看着紧紧抓住我的秀莲,心里明白,逃避不是办法。如果真的有希望治好她,让她恢复正常,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耽误她。哪怕……哪怕她恢复记忆后,会选择离开我。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带她去。”
第6章 谁是我的秀莲
去省城医院的那几天,像是一场梦。
我和大军、小文陪着秀莲,住进了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高级病房。林婉瑜请了最好的专家,给秀莲做了一系列复杂的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医生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
医生说,林婉清教授的大脑因为当年的巨大创伤,形成了一种保护性的“封闭”,导致了严重的认知障碍和记忆缺失。这二十年,她其实是活在一种类似孩童的状态里。
“从医学上讲,通过长期的药物治疗和专业的心理疏导,她有恢复部分记忆和认知功能的可能。但是,”医生看着我,很严肃地说,“这个过程会很漫长,而且结果是未知的。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过去的记忆被唤醒,可能会与这二十年的记忆产生剧烈的冲突,对她造成二次伤害。她可能会不认识你们,甚至会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有过这样一段‘空白’的人生而再次崩溃。”
医生的话,让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我想要的,是我的秀莲能好起来。可如果好起来的代价,是让她忘记我们,甚至让她痛苦,那这样的“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婉瑜也陷入了沉默。她千里迢迢地来,是想找回那个才华横溢的姐姐,而不是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走廊里,林婉瑜找到了我。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陈先生,这里面是一百万。算是我们林家对你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二十年的恩情,不是钱能衡量的。但是……”
我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我照顾秀莲,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林婉瑜的眼圈红了,“我替我姐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我以前……是我小看你了。”
她看着病房里,正由小文哄着喝粥的秀莲,轻声说:“医生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或许,强行让她变回林婉清,对她来说,才是一种残忍。她现在这样……虽然痴傻,但你们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看起来……也很快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秀莲喝完粥,满足地笑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油乎乎的手,在小文的脸上抹了一下,惹得小文哭笑不得。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是林婉清还是陈秀莲,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妻子,是大军和小文的妈妈。我们是一家人,这就够了。
最终,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
秀莲跟我们回家。林婉瑜会定期派专业的医生来我们这里,为秀莲做一些温和的康复治疗,并且承担两个孩子未来所有的教育费用,以及改善我们家的生活条件。
我们拒绝了那一百万,但接受了他们为我们村修一条水泥路,以及在镇上为我们家买一套房子的提议。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秀莲,能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离开省城那天,林婉瑜抱着秀莲哭了很久。秀莲还是那副懵懂的样子,但她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妹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回家的路上,秀莲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我这二十年的生活,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
从河边捡到她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和她绑在了一起。我曾抱怨过,也曾后悔过,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经融入骨血的习惯和责任。
我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恢复记忆,也不知道她恢复记忆后会怎样。
但我知道,无论她是惊才绝艳的林婉清教授,还是我那个只会傻笑的婆娘陈秀莲,我都会守着她,一辈子。
回到村里,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和嘲笑,变成了敬佩和羡慕。他们说我陈建国是傻人有傻福,捡了个金疙瘩。我只是笑笑,不解释。他们不懂,这其中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
小文最终考上了他妈妈曾经任教的那所顶尖大学,他选择了物理系。他说,他想走一遍妈妈曾经走过的路,去理解她的世界。
大军用林家给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建材店,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也娶了个贤惠的媳妇。
而秀莲,在医生的定期治疗下,情况有了一些好转。她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有时候,她会指着电视里的高楼大厦,含糊地说:“北京……去过……”
每当这时,我的心都会揪一下。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陪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又拿起了树枝,在地上画那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画着画着,她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是少有的清明。
她指了指自己,很慢,但很清晰地说:“林……婉……清。”
然后,她又伸出手指,颤抖地指了指我,脸上露出了她招牌式的、干净的笑容。
“建……国。我……男人。”
那一刻,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我心里。
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她心里,我是她的男人,这里,是她的家。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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