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车开走后,我爸,那个在工地上扛了一辈子钢筋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像一座山,无声地垮了下来。二十年,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那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车开走后,我爸,那个在工地上扛了一辈子钢筋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像一座山,无声地垮了下来。二十年,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知道,他弄丢的不是玩具,是陈光,是他二十年前从一堆砂石里刨出来的命。
为了这条命,我们家那本就不宽裕的账本上,添了二十年的“赤字”。我碗里的那块肉,妈亲手织的毛衣,甚至是那张唯一去省城的火车票,都曾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后来者。
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二十年的疙瘩心事,都在那声引擎轰鸣中,被带走了,也都被砸碎了。
可故事的开始,并没有这么撕心裂肺。它只是1992年一个闷热的夏天,我爸收工回家,带回来一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脏兮兮的“麻烦”。
第1章 工地上的“礼物”
1992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风扇转得有气无力,吹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铁锈味。我叫陈默,那年六岁,正趴在凉席上,用一根快化了的冰棍在水泥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小人。
我爸陈建国回家的时间,总是和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同步。他身上的汗味、烟味和尘土味混在一起,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父亲的味道”。
但那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早,而且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孩,比我高半个头,瘦得像根豆芽菜,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两颗浸在水里的葡萄。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破旧T恤,赤着脚,脚板底全是黑泥和划痕。
“建国,这……”我妈王秀莲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拍黄瓜,看到那孩子,手里的盘子都晃了一下。
“工地上捡的。”我爸的声音很沉,带着一天的疲惫,“一个人缩在水泥管子后头哭,问了半天也不说话,看样子是饿坏了。我寻思着,先带回来给口饭吃。”
这就是陈光,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的场景。
我妈是个心软的女人,嘴上埋怨着我爸又往家里揽事,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先是打了盆温水,让我爸给那男孩擦脸擦手,又转身进了厨房,卧了两个荷包蛋在面条里,上面还淋了香喷喷的肉臊子。
我坐在小板凳上,忘了手里的冰棍,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男孩。他很安静,或者说是惊恐,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对我爸我妈的靠近充满了戒备。可当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他面前时,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仿佛要把碗都吞下去。我妈在旁边看着,眼圈有点红,不停地跟他说:“慢点吃,慢点吃,锅里还有。”
我爸蹲在他身边,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记了很多年的话:“小默,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家里多个弟弟,你得照顾他,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弟弟?我看着他,他比我高,比我瘦,一点也不像我。
那天晚上,陈光就住下了。我爸跑了好几个派出所,托了工地上所有认识的人打听,都没找到他的家人。他就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里。
给他取名“陈光”,是我爸的意思。我爸说,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能有光,走到哪都亮堂堂的。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从三口人变成了四口人。饭桌上多了一双筷子,床边多了一张小小的地铺,我妈的针线筐里,也多了一份需要缝补的衣裳。
起初,我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充满了好奇。他话很少,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上学,他就在家门口等我;我写作业,他就在旁边给我递橡皮;我被邻居家的小胖欺负了,他会一声不吭地冲上去,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挡在我面前。
可渐渐地,我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我们家条件不好,我爸在工地上挣的是辛苦钱,我妈在街道工厂里做零活,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陈光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家雪上加霜。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妈想给我们俩一人织一件新毛衣。她算了算钱,只够买一份毛线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我爸我MA在外面小声商量。
“给小默织吧,他毕竟是亲生的,从小也没穿过几件新衣服。”是我妈的声音。
一阵沉默,然后是我爸低沉的声音:“给小光吧。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娘的,咱们既然养了他,就不能让他觉得低人一等。小默懂事,跟他好好说,他会理解的。”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件深蓝色的毛衣,最终穿在了陈光的身上。他穿上的时候,我妈摸着他的头,笑得一脸满足。我爸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像个大小伙子了。”
而我,穿着打着补丁的旧毛衣,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陈光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快,他几次想把毛衣脱下来给我,都被我躲开了。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就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爸妈更喜欢陈光。
这个念头,在往后的岁月里,被无数件小事浇灌着,慢慢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投下的阴影,笼罩了我整个青春期。
第2章 一碗水端不平
都说父母的爱是一碗水,要端平。可在我看来,我们家的那碗水,从陈光来的那天起,就没平过。
陈光学习比我好,从小到大都是。他不像我,需要我妈拿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追着吼才肯坐到书桌前。他很自觉,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写完作业就看书,家里的那几本《上下五千年》和《十万个为什么》被他翻得卷了边。
老师们都喜欢他,夸他聪明、懂事。每次开家长会,我爸去给陈光开,回来总是满面红光,好像喝了二两酒。而我妈去给我开,回来多半是唉声叹气,然后对着我进行一轮“你看人家陈光”的思想教育。
久而久之,陈光成了我们家的“样板”,而我,成了那个不争气的“对照组”。
初二那年,学校组织了一次去省城博物馆参观的活动,需要交五十块钱的费用。五十块,在九十年代末,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兴冲冲地拿着通知单回家,我妈面露难色。
“小默,这……要不就不去了吧?省城那么远,来回也不安全。”我妈试探着说。
“可是班里同学都去!”我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就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是你爸在太阳底下扛多少袋水泥挣来的?你说得轻巧!”我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天晚上,家里气氛很僵。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也不想说。我爸看出了不对劲,问我妈怎么了。我妈把事情一说,我爸也沉默了。
他抽了半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最后,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钱我来想办法。孩子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去见见世面也好。”
我心里一喜,可这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我爸接下来的话浇灭了。
“小光也上初二了吧?他们学校有没有这种活动?要不问问,让他俩一块儿去,路上也好有个伴。”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必须分他一半?
后来,陈光他们学校并没有这个活动。但我爸还是从他一个工友那儿借了一百块钱,给了我五十,也给了陈光五十。
他对陈光说:“小光,这五十块钱你拿着。虽然你们学校没组织,但你哥去省城,你也不能落下。周末让他带你去书店,买几本你喜欢的书,就当也去省城转了一圈。”
陈光拿着那五十块钱,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爸,又看看我。他想把钱退给我爸,却被我爸按了回去。
“拿着,爸给的就拿着。你们俩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厚此此薄彼。”我爸说得斩钉截铁。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看着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心里冷笑。手心和手背,摸起来的厚度都不一样,又怎么可能一样疼?
那次省城之行,我并不快乐。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对陈光的态度也冷淡了很多。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边,话比平时更少。
回来后,他用那五十块钱买了一套崭新的《数理化通解》,还有一支当时对我来说很奢侈的钢笔。他把那支钢笔递给我,小声说:“哥,这个给你。你的笔不是不好用了吗?”
我看着那支在阳光下闪着光的钢笔,心里五味杂陈。我没有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用不着,我爸给你的钱,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数不胜数。家里唯一的鸡蛋,我妈会自然地夹到陈光的碗里,说他学习费脑子,要多补补。过年买的新衣服,尺寸总是先紧着陈光挑。甚至连家里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遥控器也仿佛默认是属于他的,因为他要看新闻和科教频道,而我想看的动画片,则被归为“没营养”。
我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他是被捡来的,爸妈是可怜他。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也会嫉妒,会委屈,会觉得不公平。我渴望得到父母全部的爱,而不是一份被分割的,甚至感觉是“剩下”的爱。
这种复杂的情绪,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爱我的家人,我也爱陈光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可我同样怨恨他,怨恨他分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个心结,直到我们都长大成人,直到那辆军车停在我们家门口,才被一把更锋利的刀,狠狠地剖开。
第3章 不速之客
时间一晃,就到了2012年。
我和陈光都大学毕业了。他考上了市里一所重点大学的王牌专业,毕业后顺利进入了一家大型国企,做技术研发,前途一片光明。而我,成绩平平,上了一所普通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每天为了业绩焦头烂额。
我们都搬出了那个承载了我们整个青春的筒子楼,在外面租了房子。但每个周末,我们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家吃饭。
那个周六,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提着一袋水果,陈光拎着一箱牛奶,几乎同时走到了熟悉的楼道口。
“哥。”他冲我笑了笑,阳光落在他干净的脸上,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嗯。”我应了一声,和他并肩往上走。
二十多年过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依旧有些微妙。客气,疏离,但又被一层名为“亲情”的薄膜包裹着,谁也无法轻易戳破。他依旧习惯性地照顾我,而我,也习惯了这种被照顾的别扭。
我妈早就做好了饭菜,糖醋排骨、红烧鱼、可乐鸡翅……满满一桌子,都是我和陈光爱吃的。我爸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来,都工作了,是大人了,陪我喝点。”我爸的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里满是欣慰。
饭桌上,爸妈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陈光。“小光啊,工作累不累?单位食堂的饭菜吃得惯吗?”“听说你们单位最近有个晋升名额,你可要好好表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姑娘,见了吗?人家可是老师,工作稳定……”
我默默地啃着排骨,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那股熟悉的失落感又泛了上来。好像我这个亲儿子,只是个陪衬。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屋里的其乐融融。
“谁啊?这个点。”我妈嘀咕着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为首的是一位老人,约莫七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然没有军衔,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三十岁左右,寸头,神情严肃,像一棵挺拔的松树。
更让我们震惊的,是楼下。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辆绿色的,挂着特殊白色牌照的越野车,正静静地停在我们这破旧的居民楼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车身线条硬朗,车牌号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请问,这里是陈建国家吗?”老人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是,是,我是。您是?”我爸也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他一辈子老实巴交,从没见过这种阵仗。
老人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陈光的身上。那一瞬间,他原本严肃的脸上,涌动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激动,有愧疚,还有一丝颤抖。
他没有回答我爸的问题,而是径直朝陈光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身后的年轻人想扶,被他挥手制止了。
他走到陈光面前,停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伸出布满老年斑和旧茧的手,颤抖着,似乎想去触摸陈光的脸,却又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
我们全家都懵了。
我爸妈面面相觑,我也是一头雾水。
只有陈光,他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里,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迷茫、震惊和一丝丝了然的深邃。
“孩子,”老人终于控制住情绪,声音依旧颤抖,“我叫陆振华。我是……你的爷爷。”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
爷爷?陈光的爷爷?他不是个弃婴吗?
我看到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妈的手紧紧抓住了桌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那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
第4章 二十年的真相
“老先生,您……您是不是搞错了?”我爸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儿子陈光,是我二十年前在工地上捡的。”
“没有错。”陆振华老人摇了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光,“他的右边肩膀上,应该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这句话一出,我妈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那个胎记,我们都知道。小时候夏天给陈光洗澡,我妈还开玩笑说,那是老天爷给他盖的章,怕把他弄丢了。
陈光沉默着,缓缓地撩起了自己右臂的T恤袖子。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一块青色的、酷似古代铜钱的胎记,清晰地显露出来。
陆振华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是了……是了……”他老泪纵横,一把抓住了陈光的手臂,仿佛怕他再次消失一样,“孩子,爷爷总算找到你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我们家来说,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
陆振华和那个叫小李的年轻警卫员,坐在我们家那张破旧的沙发上,讲述了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故事。
陆振华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而陈光的父亲,陆卫国,是他唯一的儿子,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后来转业从事一项高度保密的科研工作。陈光的母亲,苏琴,则是一名随队军医。
二十年前,陆卫国夫妇带着年仅四岁的陈光(他当时的名字叫陆安),去一个偏远地区进行项目交接。不幸的是,他们在途中遭遇了蓄意的、伪装成意外的袭击。
在那场混乱中,陆卫国夫妇为了保护重要的科研资料和年幼的儿子,双双牺牲。而陈光,则被当时拼死保护他的警卫员带走,但警卫员也身负重伤,在逃亡途中昏迷,等他醒来时,孩子已经不见了。
这些年,陆振华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唯一的孙子。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耗尽了心血,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最近,通过一项新的人脸识别技术比对全国失踪人口数据库,才终于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到了我们这里。
“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卫国和苏琴……”陆振华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如果不是我当初坚持让他接手那个项目,他们就不会……”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我爸妈,他们的脸上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和茫然。他们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一个他们以为被父母狠心抛弃的可怜孩子,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家国情仇的往事。
而我,内心更是翻江倒海。
我嫉妒了二十年,怨了二十年的人,竟然是英雄的后代,是名门之后。我们这个挤在筒子楼里的普通工人之家,和他那样的出身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那些我曾经耿耿于怀的“偏爱”,此刻在我脑海里,忽然有了另一种解释。或许,我爸妈从一开始,就从陈光那与众不同的沉默和早熟中,隐约感觉到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们给他的那份“多一点”的爱,或许不全是同情,更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想要弥补他所失去的一切的责任感。
“陈……不,陆安,”陆振华转向陈光,眼神里充满了期盼,“跟爷爷回家吧。你的家,不在这里。爷爷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弥补这二十年来你吃的所有苦。”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们家每个人的心上。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陈光。
我妈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二十年的含辛茹苦,二十年的视如己出,到头来,只是为别人养了儿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光的身上。
他从始至终都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他没有看陆振华,而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我爸妈的面前。
然后,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这两个字,他叫了二十年,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充满了如此沉重的分量。
“儿子不孝,让你们受累了二十年。”
说完,他对着我那早已呆若木鸡的父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第5章 积压的火山
陈光的三个响头,像三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山。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轻易地,用三个响头就来告别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凭什么他要走了,还要摆出这样一副孝子贤孙的姿态,衬得我们家像是阻碍他认祖归宗的绊脚石?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看着我爸妈那副心碎又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陆振华眼中那理所当然的期盼,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直冲脑门。
“你跪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你要走就走!演这出戏给谁看?是想告诉我们,你没忘本?还是想让我们点头哈腰地把你送回你的豪门大院?”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打破了屋里的悲伤和沉寂。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陈默!你胡说什么!”我爸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喝止我。
“我胡说?”我冷笑一声,眼眶发红,指着陈光,也指着我爸妈,“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二十年了!爸,妈,你们敢说你们对他和我,是一碗水端平的吗?”
“从小到大,新衣服先给他买,好吃的先给他吃!我想要五十块钱去省城,你非要再借五十块给他买书!就因为他不是亲生的,你们就觉得亏欠他,就要把最好的都给他,那我呢?我这个亲儿子算什么?我是不是活该给他当陪衬?”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把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倒出来。
“现在好了!人家是将军的孙子,是英雄的后代!我们家算什么?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一个免费的孤儿院?人家现在要回家享福了,我们这二十年的辛苦算什么?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谢谢人家给了我们一个照顾英雄后代的机会?”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不仅刺向了陈光,也狠狠地扎在了我爸妈的心上。
我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捂着胸口,身体摇摇欲坠。
我爸的脸色更是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他浑身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哥……”陈光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和痛苦,“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打断他,“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爸妈偏心!你别告诉我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的时候,没有看到过我的失落!你聪明,你什么都懂!你只是不说!”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从小到大,无论我多调皮,多不听话,他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我。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爸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们是偏心!我们是亏待了你!可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指着陈光,声音嘶哑地吼道:“他刚来的时候,四岁多,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一到晚上就做噩梦,哭着喊爸爸妈妈!他身上那些伤,医生说是被人打的!这样一个孩子,我们不多疼他一点,他能活到今天吗?”
“是,家里条件不好,妈给他织了毛衣,没给你织。可你忘了你半夜发高烧,是谁背着你跑了五里地去医院?是你弟!他那时候才多大?瘦得跟猴儿似的,硬是把你从五楼背下去,回来自己累得躺了三天!”
“你说那五十块钱,我给了他,是让你委屈了。可你知不知道,他用那五十块钱,给你买了一支你念叨了半年的钢笔,剩下的钱,全买了辅导书,就为了给你补课!他说你脑子不笨,就是贪玩,他得把你拉上来!”
“这些年,他拿的每一笔奖学金,他暑假去工地打工挣的每一分钱,哪一笔他自己花了?不都偷偷塞给,让她给你买好吃的,给你添新衣服?你以为你大学的生活费,光靠我一个人扛得起来吗?”
我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呆住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光,他的头垂得很低,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他给我买钢笔,我拒绝了;他要给我补课,我嫌他烦;他塞钱给妈,我以为那是他孝顺他们……原来,那些我视而不见的细节背后,藏着这样沉重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牺牲的人,原来,我才是那个被默默守护的。
“我们是没本事,没给你大富大贵的日子。”我爸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个钢铁一样的男人,此刻眼圈通红,“可我们教你做人,要善良,要有良心!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你的良心呢?”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我看着我爸失望的眼神,我妈无声的眼泪,还有陈光那沉默的背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委屈和怨恨,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丑陋。
我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终,我狼狈地,落荒而逃。
第6章 阳台上的烟火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家门的,也不知道在外面游荡了多久。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我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父亲的质问,母亲的眼泪,陈光的背影,像电影片段一样反复播放。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我租住的小屋。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企图隔绝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我不想接,但它锲而不舍地响着。我烦躁地摸出来一看,是陈光的号码。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哥,开门。”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这才听到,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我爬起来,打开门。陈光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豆浆和油条,还冒着热气。
他走了进来,把早餐放在桌上,然后径直走到阳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他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看着远处的天空从鱼肚白一点点变成明亮的蓝色。
“对不起。”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猛地抬头看他,心里一阵绞痛。“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摇了摇头,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远方。“不,哥,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我都知道。”
我心里一颤。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爸妈偏心我。”他轻声说,“其实,他们不是偏心,是小心翼翼。他们怕我敏感,怕我觉得自己是外人,所以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也是我的家。”
“可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害怕。我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好,更怕……更怕你会不开心。所以,我只能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对你好,我想证明给他们看,也想证明给你看,他们没有白养我这个儿子。”
他的烟抽得很快,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
“哥,你记得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为了给我买一个变形金刚,偷偷拿了家里的十块钱。后来妈发现了,以为是我拿的,要打我。你哭着承认了,结果爸把你打了一顿。”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偷家里的钱。
“那天晚上,你趴在床上哭,爸在外面喝闷酒。我偷偷溜进你房间,跟你说对不起。你当时跟我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温暖的怀念。“你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你是我弟,我给你买玩具有什么错!’。”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你是我哥,一辈子的哥。谁都不能欺负你,包括我自己。”陈光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所以,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委...
“别说了。”我打断他,声音哽咽,“是我混蛋,是我小心眼,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二十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解开。那些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不公”,原来背后藏着的是他小心翼翼的守护和笨拙的补偿。而我,却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从未看清。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跟他……跟你爷爷走吗?”
陈光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轻声说:“我不知道。那边,是我的血脉,有我父母的过去。可这边,有我的二十年,有我的家。”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哥,如果我走了,你会怪我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二十年弟弟的人,这个和我分享了同一个屋檐,同一张饭桌,同一对父母的爱的人。血缘是什么?在二十年的朝夕相处面前,它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摇了摇头,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你是陈光,是我弟。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都是我弟。”
那一刻,阳台上的晨光正好照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塌了。
第7章 最好的归宿
那个周末之后,陈光没有立刻跟陆振华走。
陆振华似乎也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冲击有多大。他没有逼迫,只是和小李暂时住在了市里最好的酒店,给了陈光,也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缓冲的时间。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我爸不怎么说话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妈则变得格外殷勤,每天变着花样给陈光做好吃的,仿佛想把这二十年的味道,一次性刻进他的记忆里。
我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和陈光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关系反而前所未有地亲近。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会一起下楼打一场篮球,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聊起未来的打算。
我看得出来,他很矛盾。
一边是血脉亲情,是为国捐躯的父母的荣耀,是爷爷迟到了二十年的期盼;另一边是养育之恩,是这个虽然贫穷但充满了温暖的家,是我们共同成长的点点滴滴。这道选择题,太难了。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陆振华再次来到了我们家。
这一次,他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他没有再提让陈光立刻“回家”的事,而是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了桌上。
“建国同志,秀莲同志,”他的称呼变得郑重而客气,“我知道,再多的钱,也无法衡量你们对这孩子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这里面是一套房产的证明,还有一张卡,密码是孩子的生日。请你们务必收下。”
我爸看都没看那个纸袋,直接推了回去。
“老先生,您言重了。”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当初我把小光抱回来,就没想过图什么回报。他是我儿子,养儿子,是当爹的天经地义。这二十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有苦有乐,那些日子,不是钱能换的。”
我妈也点点头,红着眼圈说:“是啊,小光是个好孩子,我们能养他,是我们的福分。您能找到他,我们替他高兴,也替他那牺牲的爸妈欣慰。我们什么都不要。”
陆振华看着我爸妈,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和感动。他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最终,是陈光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身,先是对着陆振华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转向我爸妈。
“爷爷,爸,妈,哥,”他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爷爷,谢谢您找到我,让我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的父母是那样伟大的人。作为陆家的子孙,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我愿意认祖归宗,但我不会离开这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爸,妈,你们养了我二十年,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你们在哪,我的家就在哪。我还是你们的儿子,陈光。”
“所以,我的决定是,我既是陆安,也是陈光。我会承担起作为陆家后代的责任,去祭拜我的父母,去陪伴您安度晚年。但我也会留在这座城市,留在爸妈和哥的身边,尽我做儿子的本分。”
他提出了一个两全的方案:他会接受陆家的身份,但工作和生活重心依然会留在这里。他可以定期去看望陆振华,或者接他过来小住,但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年的家,他不会抛弃。
陆振华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有惊讶,有失落,但最终,都化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成挺拔青年的孙子,看到了他身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善良、坚韧与担当。
“好,好孩子。”老人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爷爷……尊重你的决定。”
那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车,最终还是开走了。
陆振华老人是一个人走的。陈光把他送到了楼下,祖孙俩在车边站了很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车开走后,我爸,那个在工地上扛了一辈子钢筋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像一座山,无声地垮了下来。他看着陈光,这个他捡回来的儿子,这个没有跟他走的儿子,二十年来所有的辛酸、委屈、骄傲和不舍,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走过去,和我弟陈光一起,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我妈在屋里,也早已泣不成声。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释放,是庆幸,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后来,陈光用他自己的积蓄,加上陆振华无论如何都要塞给他的钱,在离爸妈家不远的小区,买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我们一起搬了进去,第一次,我和他都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我爸妈也终于不用再挤在那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我爸退休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侍弄阳台上的花草,和我妈一起研究菜谱。
陆振华每个月都会派人送来很多东西,但都被我爸妈婉拒了。他们说,儿子就在身边,比什么都强。后来,每年陈光都会抽一个月的时间,带着我们全家,去北京看望陆爷爷。老人家的院子里,总是充满了我们一家的笑声。
我也换了份工作,不再是那个怨天尤人的毛头小子。我开始理解我爸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真正含义。爱,从来不是一道需要精准计算的数学题,它是一种本能,一种付出。
有时候,我会和陈光坐在阳台上,像那天早晨一样,一人一根烟,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哥,你说,如果当年爸没有把我捡回来,我现在会是什么样?”他偶尔会这样问。
我笑着弹了弹烟灰:“不知道。但肯定没现在帅。”
他也会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知道,血缘或许决定了一个人的起点,但爱与陪伴,才真正定义了一个人的归宿。我们家,就是陈光最好的归宿。而他,也是命运,赠予我们这个普通家庭,最耀眼的一束光。
来源:自由阳光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