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仓库取东西的都只有我。我成了她黑暗里的那双眼睛,那双从不多问的手。岁月流转,公社变成了村委会,土坯的仓库换成了红砖房,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煤油灯,却再也没有人用过。
那盏煤油灯,最终还是没有在那个夜晚点亮。
林岚藏在黑暗里的秘密,我守了三十年。
从那以后,公社的每一次停电,去仓库取东西的都只有我。我成了她黑暗里的那双眼睛,那双从不多问的手。岁月流转,公社变成了村委会,土坯的仓库换成了红砖房,那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煤油灯,却再也没有人用过。
村里的人都说我陈金山是个犟脾气的怪人,守着个破仓库,守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一守就是大半辈子。他们不懂,有些光,比黑暗更让人恐惧。
但这一切,都要从1978年那个闷热的夏夜说起,从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开始。
第1章 闷热的夏夜
197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知了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汗水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我叫陈金山,二十岁出头,是红旗公社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员,力气大,话不多,唯一的“官职”,是跟着德叔管着公社的大仓库。
仓库是公社的命脉,里面堆着种子、化肥、农具,还有秋收后归仓的粮食。德叔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很多跑腿查数的活儿就落在了我头上。
那年春天,仓库来了个新的管理员,叫林岚。
她是从县城里调来的,据说是知识青年,读过高中。这在当时的公社可是个稀罕事。林岚不像村里的姑娘,皮肤白净,说话细声细气,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袖口卷得整整齐齐。她不爱笑,也不爱扎堆聊天,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仓库门口那间小小的管理室里,低着头写写画画。
村里的年轻人背地里都叫她“冷美人”,想跟她搭话,又总被她那双清澈却疏离的眼睛看得打了退堂鼓。
我跟她打交道最多。每天都要去仓库领农具,还东西。我把锄头、镰刀擦得锃亮还回去,她会点点头,在登记簿上用娟秀的字迹写下“陈金山,农具已归还,完好”,然后递给我一个工分牌。整个过程,话很少超过三句。
德叔总跟我念叨:“金山啊,林丫头是个好姑娘,就是性子孤了点。你年轻,多担待着点。”
我嘴上“嗯”着,心里却觉得她挺好的。她把仓库管得井井有条,账目一清二楚,从没出过差错。不像以前那个管理员,丢三落四的。有一次我干活晚了,饿着肚子去还工具,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玉米面窝头递给我,什么也没说,但我心里热乎乎的。
那天傍晚,天气尤其闷。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天边,一丝风都没有。德叔看了看天,摇着蒲扇对我说:“金山,要变天了。你去跟林丫头说一声,让她把仓库南边那个透气的小窗关严实了,别让雨水潲进去,把化肥给浸了。”
我应了一声,扛着锄头就往仓库走。
到了仓库,林岚正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担心什么。
“林姐,”我喊了一声,她回过头,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غاية的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德叔让我来跟你说,南边的小窗得关紧了,要下大雨了。”我把锄头靠在墙上,说道。
“嗯,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声音很轻,“谢谢你,陈金山。”
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正在这时,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了厚重的云层,紧接着,“轰隆”一声炸雷,就在头顶上滚过。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一片雨幕。
“快进来躲躲!”林岚急忙侧身让我进了管理室。
管理室很小,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个登记板,就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我俩一进来,空间更显得逼仄。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混着雨水带来的潮湿土腥气。
外面的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雷声一个接着一个。突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滋啦”一声,闪了两下,彻底灭了。
停电了。
整个世界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吞没。
第2章 黑暗里的声音
停电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在这样的雷雨天。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不是因为怕黑,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屋里本就有些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我看不清林岚的表情,只能在闪电偶尔照亮窗户的瞬间,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好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林姐,你别怕,就是跳闸了,等雨停了电工老张就去修。”我凭着记忆,摸索着墙壁,想找个地方站稳,免得碰到她。
黑暗中,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只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就在这时,仓库外面传来了德叔焦急的喊声,他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金山!金山!你还在不在仓库?”
我赶紧摸到门口,朝外大声回应:“德叔!我在这儿!跟林姐在一起!”
“坏了!”德叔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东边牛棚顶上那块油毛毡被风掀了!再不盖上,小牛犊子都要淋病了!仓库里不是还有一卷备用的油毛毡吗?快!快拿出来!”
我一听也急了,牛是公社的宝贝,可不能出事。
“好嘞!我马上去拿!”我转身对黑暗中的林岚说,“林姐,油毛毡放在最里头那个架子上了吧?我得赶紧拿出去。”
“……嗯。”她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细微得像蚊子叫。
我二话不说,凭着对仓库的熟悉,摸索着就往里走。管理室和仓库是连通的,一道木门隔着。我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麻袋和陈旧谷物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仓库里比外面更黑,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黑。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出双手在前面探路,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脚下偶尔会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哐当”的轻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得找个亮儿啊……”我自言自语,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对了,煤油灯!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进门右手边的木架子上,放着一盏给仓库备用的煤油灯,旁边的小铁盒里还有火柴。这是德叔特意嘱咐的,以防万一。
我改变方向,朝着记忆中的位置摸过去。手指先是碰到了粗糙的木头架子,然后是一层薄薄的灰尘,接着,一个冰凉的、带着玻璃罩子的物体触感传来。
是煤油灯!
我心里一喜,把它捧在手里,另一只手在旁边摸索,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火柴盒。
我蹲下身,把煤油灯稳稳地放在地上,划开火柴盒,捏出一根火柴。就在我准备在火柴盒的侧面划亮它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女声,从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别开!”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举着火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是林岚。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我进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种发自肺腑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恐惧。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停电了,仓库这么黑,不点灯怎么找东西?她为什么不让我开灯?
“林姐?”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不开灯,我找不到油毛毡啊,德叔还等着急用呢。”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压抑的喘息声。
“别开……”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却更坚决,“求你……别开灯。”
我彻底懵了。一个管理员,在自己的仓库里,却不让点灯。这说不通啊。
“可是……”我还想争辩。
“我怕黑。”
这三个字,像一道闷雷,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怕黑?
怕黑的人,不是应该拼命想要点亮一盏灯吗?怎么会反过来,阻止别人点亮黑暗?
这句话里的矛盾,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把我死死地缠住了。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在这样的黑暗里,一个年轻姑娘,声音抖成这样,肯定是真的害怕。
可她的要求,却又是如此地违背常理。
外面的雨声、雷声,德叔焦急的等待,和眼前这片诡异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个女孩匪夷所思的请求,交织在一起,让我进退两难。
我捏着那根小小的火柴,感觉它有千斤重。
划亮它,就能找到东西,解决外面的麻烦。
不划亮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可能会伤害到这个蜷缩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灵魂。
第3章 黑暗中的摸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根细细的火柴梗,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上面粗糙的磷皮。划亮它,只需要一瞬间,一个简单的动作。可我却迟迟没有动。
林岚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急促而压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感觉到她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怕黑,就更应该点灯啊……”我心里的困惑像野草一样疯长。
但最终,理智还是被一种莫名的直觉压了下去。我不能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如果我划亮这根火柴,可能会发生比牛棚漏雨更糟糕的事情。
我默默地将火柴放回盒子里,然后把煤油灯重新放回了架子上,整个过程,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很轻,生怕发出的声响会惊扰到她。
“林姐,我不点灯了。”我对着黑暗说,声音不大,希望能让她安心,“你别怕。你告诉我,油毛毡大概在哪个位置,我摸着去找。”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回答:“……在,在最里面的架子,从左边数第三排,最下面一层。”
“好,你别动,就在这儿等着。”
我说完,站起身,重新开始了我“盲人摸象”般的探索。这一次,心里有了底,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我伸长手臂,一手扶着货架,一手在前面探路,一步一步地往仓库深处挪。
仓库里的气味更加浓郁,除了谷物和麻袋,还有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我的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偶尔会踢到一些硬物,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这个架子吗?”我摸到了一排冰冷的铁架子,回头问道。
“……再往里走一个。”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了一些,似乎跟了过来。
我继续往前,很快又摸到了一个架子。我蹲下身,从最底层开始摸索。触手是粗糙的麻袋,里面装着硬邦邦的东西,应该是种子。我一层一层地往上摸,麻袋、木箱、还有一些零散的农具零件。
“不是这个。”我自言自语。
“是下一个。”她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很近。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你……你怎么过来了?”我有些惊讶。
“我帮你一起找。”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黑暗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它剥夺了人的视觉,却放大了其他的感官。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里,像两个探险者,依靠着记忆、触觉和声音,寻找着目标。
“找到了!”我的手触到了一个粗糙的、带着油腻感的卷状物,正是油毛毡的触感。它很沉,被放在最下面一层。我使了点劲,想把它拖出来。
“我来帮你。”林岚也蹲了下来,我感觉到她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她的手指很凉,微微有些颤抖。
我们俩一起用力,沉重的油毛毡被一点点地从货架底下拖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胳膊、肩膀,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触碰。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这种身体上的接触,让我觉得有些脸热。
“好了。”我低声说,试图用干活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我站起来,弯腰想把油毛毡扛到肩上。它又重又滑,我试了两次,都差点脱手。
“等一下。”林岚说。
我感觉到她走到了我的另一边,然后一双手摸索着,抓住了油毛毡的另一头。
“我们一起抬出去。”她说。
“好。”
就这样,我们俩一人一头,抬着那卷沉重的油毛毡,在黑暗中缓缓地往外走。没有了视觉的指引,我们只能依靠彼此的默契和身体的感知来协调步伐。
“小心,前面有个木箱。”她会轻声提醒。
“你脚下慢点,这里不平。”我也会出声叮嘱。
那段路其实不长,但在当时,我却觉得走了很久很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充满了奇异的紧张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信赖感。
终于,我们看到了门口透进来的、被雨幕模糊了的微光。
德叔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我们抬着东西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哎哟,我的祖宗!你们可算出来了!怎么这么半天?灯也不点一个?”
我没法解释,只能含糊地说道:“仓库黑,找了半天。”
林岚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德叔急着去救牛棚,也顾不上多问,招呼了两个冒雨跑来的社员,七手八脚地接过油毛毡,就匆匆地消失在雨幕里。
仓库门口,只剩下我和林岚。
雨还在下,但雷声已经远去。管理室里那盏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亮了,昏黄的光从门里透出来,照亮了我们脚下的一小片泥地。
我看着她,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林姐,你……”我想问她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论问什么都不合适。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复杂,有惊恐,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感激。
“谢谢你,陈金山。”她说完这句,就转身走进了管理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雨地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那团叫“为什么”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浓了。
第4章 公社里的闲话
第二天,雨过天晴。
太阳一出来,就把地上的积水晒得蒸腾起一层白色的水汽。公社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社员们扛着农具下地,孩子们在泥地里追逐打闹,一切都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对我来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去仓库还工具的时候,林岚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地坐在桌子后面记账。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脸上看不出任何昨夜的痕迹。
“林姐。”我把工具递过去。
“嗯。”她接过去,检查了一下,然后在本子上登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又或者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就好像那段在黑暗中摸索的经历,只是一场模糊的梦。
可是,我没忘,她肯定也没忘。
我心里揣着那个巨大的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总觉得,那句“我怕黑”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很深、很重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我没说,不代表别人不会说。
那天中午,我在公社的大食堂吃饭,就听到旁边一桌的人在议论。说话的是赵铁柱,一个嘴巴不饶人的刺儿头。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停电,就新来的那个林管理员,一个人在仓库里吓得不敢动弹,还是陈金山进去把她给‘救’出来的!”赵铁柱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真的假的?一个管仓库的,还怕黑?”旁边有人搭腔。
“可不是嘛!听说德叔让他们点个煤油灯找东西,她死活不让,说怕黑!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怕黑还不让点灯?我看啊,就是城里来的娇小姐,装模作样!”赵铁柱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我端着饭碗的手,猛地攥紧了。窝头被我捏得变了形。
“赵铁柱,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站了起来,盯着他。
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赵铁柱见我发火,非但不收敛,反而更来劲了:“怎么着?陈金山,我说错了吗?你敢说你昨天没点灯?你敢说她没说怕黑?”
“你……”我一时语塞。他说的是事实,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全变了。变成了对一个姑娘的嘲笑和污蔑。
“人家一个女同志,打雷下雨的,害怕是正常的!你一个大男人,在背后嚼舌根,算什么本事!”我涨红了脸,大声反驳。
“哟,这就护上了?”赵铁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看来咱们公社的‘冷美人’,也不是对谁都冷嘛。”
周围响起了一阵哄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把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就想冲过去跟他理论。
“金山!”德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他脸色严肃,瞪了赵铁柱一眼,“吃你的饭!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去把猪圈给我扫了!”
赵铁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嘴,悻悻地埋头吃饭。
德叔拉着我坐下,低声说:“跟这种人置什么气。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住。”
我闷着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知道德叔说得对,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根本不了解林岚,就凭着一知半解的传闻,肆意地评价她,嘲笑她。
而我,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因为答应了她,什么都不能解释。这种感觉,比自己被人误会还要难受。
从那天起,关于林岚“怕黑又怪癖”的闲话,就在公社里传开了。
大家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疏远。甚至有些小孩,会故意跑到仓库门口,冲着里面喊:“胆小鬼!怕黑的胆小鬼!”
每当这时,林岚都只是默默地关上管理室的门,把那些刺耳的声音隔绝在外面。
我去看过她几次,想安慰她,但她总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对我礼貌地笑笑,然后继续低头工作。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我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保护她。
有人来仓库借东西,故意刁难她,我就站出来说话。赵铁柱他们再敢当着我的面说闲话,我就直接把锄头往地上一顿,瞪着他们,直到他们闭嘴。
渐渐地,大家也都知道了,陈金山护着那个城里来的女管理员。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
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觉得,那个在无边黑暗里对我说“求你,别开灯”的女孩,不应该承受这些。我欠她一个解释,一个我无法说出口的解释。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守在她身边,替她挡掉一些风雨。
直到那天,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彻底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第5章 紧锁的门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社员们都去地里抢收玉米了,公社里显得有些空旷。
几个半大的孩子,因为家里没人管,就在公社大院里疯跑。其中最调皮的,是队长家的儿子,外号叫“小泥鳅”。
他们玩捉迷藏,小泥鳅为了不让别人找到,竟然偷偷溜进了仓库。那时候仓库的大门只是虚掩着,林岚正在管理室里核对秋收的账目。
一阵风吹过,“哐当”一声,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关上了。更要命的是,门外的插销因为震动,自己落了下来。
小泥鳅被锁在了里面。
起初,谁也没有发现。直到天快黑了,队长老婆才满村地找儿子。最后,一个一起玩的孩子才怯生生地说,小泥鳅可能躲进仓库里了。
一群人呼啦啦地涌到了仓库门口。
队长老婆急得直哭,拍着门大喊儿子的名字。里面,小泥鳅也吓坏了,在门后又哭又叫:“妈!我出不来!这里好黑啊!”
林岚闻声从管理室跑了出来,当她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和门上落下的插销时,她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钥匙!林管理员,快拿钥匙开门啊!”队长急得满头大汗,冲着她吼道。
林岚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崩溃的恐惧。
那不仅仅是对黑暗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对“被锁住”这件事本身的恐惧。
“你发什么愣啊!快开门啊!”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催促着。
我刚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一幕,心猛地揪了起来。我拨开人群,冲到林岚身边。我看到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别说拿钥匙了,她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都别吵了!”我大吼一声,镇住了场面。
然后我转过身,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对林岚说:“林姐,别怕,把钥匙给我。”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喃喃地说着:“不能……不能锁着……不能关起来……”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知道钥匙就挂在管理室墙上。我一步跨进管理室,取下钥匙,就往锁孔里插。
可那把老旧的铜锁,像是跟人作对一样,怎么拧都拧不开。里面的小泥鰍哭得更大声了。
“让开!”队长急眼了,从旁边抄起一把斧子,“我把锁给它劈了!”
“别!”我下意识地喊道。
我不是心疼那把锁。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岚,她正惊恐地看着队长手里的斧子,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斧子劈下去,劈开的可能不只是一把锁,还有林岚心里那道最后的防线。
“让我来!”我推开队长,深吸一口气,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那扇木门。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肩膀生疼。门晃了晃,没开。
“砰!”
我又撞了一下。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能感觉到林岚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砰!砰!砰!”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扇门。终于,在最后一次猛烈的撞击后,老旧的门栓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门被我硬生生给撞开了。
小泥鳅“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了他妈妈的怀里。
一场虚惊总算过去了。队长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周围的人也纷纷议论着我的力气大。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最后面,林岚扶着墙,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安顿好众人,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
“林姐,你没事吧?”我蹲下身,轻声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
“陈金山,你能不能……帮我把那扇门修好?不要让它再被锁上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点点头,郑重地说道:“好。我保证,只要我在这儿,这扇门就再也不会被锁上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找来了工具,借着月光,叮叮当当地修起了那扇被我撞坏的门。我没有修那个插销,而是把它彻底拆了下来,扔得远远的。然后,我用木条在门内侧加固了一个简单的门闩,这样,门只能从里面闩上,外面的人,再也无法把它锁住了。
我干活的时候,林岚就一直坐在管理室的门槛上,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第6章 德叔的酒
那件事之后,林岚对我明显亲近了许多。她话依旧不多,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信赖和暖意。有时候,她会多给我一个工分牌,或者在我干完活后,递给我一碗晾好的白开水。
公社里的闲话也渐渐平息了。我那天撞开门的举动,虽然鲁莽,却也让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看到了我的态度。他们不敢再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
但我心里的那个谜团,却越来越大。林岚的恐惧,绝不仅仅是怕黑那么简单。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藏在她心里,偶尔会露出狰狞的一角。
我不敢问,我怕触碰到她的伤口。
解开这个谜团的,是德叔。
秋收结束后,公社发了粮食。那天晚上,德叔拎着一瓶高粱酒,揣着一包花生米,来我家找我。
“金山,陪叔喝两盅。”他把酒和花生米放在桌上。
我娘乐呵呵地去给我们炒了两个小菜。
酒过三巡,德叔的脸有些红了。他夹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然后突然开口问我:“金山,你是不是觉得,林丫头是个怪人?”
我心里一动,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觉得。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心里有事。”
德叔叹了口气,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在他嘴里弥漫开。
“是啊,有事,天大的事。”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深邃而沉重,“金山,叔今天跟你说的,你听了,就烂在肚子里,永远别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林丫头本人,明白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丫头的身世,很苦。”德叔的声音低沉下来,“她爹,以前是县里中学的老师,很有学问的一个人。前些年那场运动,你知道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她爹被人诬陷,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就在一个晚上,一群人冲到她家里去抄家。那时候,林丫头才七八岁,正睡着觉。”
德叔的眼睛有些红了,他停下来,又喝了一口酒。
“那些人是砸开门进去的,屋里黑灯瞎火。他们点着了手电筒,还有……一盏刺眼的马灯。那光,一下子就把整个屋子照得惨白。小丫头被惊醒,就看到她爹被人从床上拖下来拳打脚踢,她娘哭着去拦,也被推倒在地。家里的东西,书、字画,被扔得到处都是。”
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一个七岁的女孩,在黑暗中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暴行惊醒,那是何等的恐惧和无助。
“最要命的是,”德叔的声音变得沙哑,“那些人把她爹娘带走后,为了不让别人进去,就把她们家的门从外面用木板钉死了,还上了一把大锁。小小的林岚,一个人,被锁在了那个被砸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的黑屋子里。”
“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整两天一夜。又黑,又怕,又饿。直到邻居一个好心的大娘,半夜里偷偷撬开门,才把她救了出来。”
德叔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她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光。因为那光,对她来说,不是希望,而是灾难的开始,是暴行的序幕。黑暗,反而成了她躲避伤害的、唯一安全的壳。
为什么她害怕被锁住。因为那扇被钉死的门,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噩梦,是绝望和孤独的象征。
那句“别开,我怕黑”,根本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它省略了后半句——我怕的,是光在黑暗中亮起时,会带来的那些东西。
我端起酒杯,一口将杯中辛辣的白酒灌进了喉咙。火烧火燎的感觉从食道一直蔓延到胃里,可我却觉得,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痛。
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怪癖”,明白了她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安。我甚至感到一阵后怕,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听她的话,一意孤行地划亮了那根火柴,那微弱的光,对她来说,可能不亚于一场酷刑。
“后来呢?”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她爹平反了,但身体也垮了,没两年就走了。她娘带着她,日子过得很艰难。她能来咱们公社,还是我托了老战友的关系,想让她换个环境,离县城那些伤心事远一点。这孩子,太苦了,心里那道坎,怕是一辈子都过不去了。”德叔擦了擦眼睛。
“金山,”他看着我,目光恳切,“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善。林丫头信你。以后,你多照应着她点。别问,也别说,就当不知道。有些伤疤,不碰,就是最好的保护。”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发热。
“德叔,你放心。”我说,“我懂了。”
那一晚,我和德叔喝了很多酒。我没醉,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压着一座山。
从那天起,我再看林岚,眼神就彻底变了。不再是好奇,不再是困惑,而是充满了怜惜和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决心。
我成了她心照不宣的守护者。
每次预报有雷雨天,我会提前去仓库,把那盏煤油灯悄悄地收进最里面的柜子,再在门口最显眼、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放上两根蜡烛和一个火柴盒。
我把仓库那扇被我撞坏的门,修得比以前更结实,但只从里面装门闩,外面永远也锁不上。我还给那扇门上了一层桐油,让它开关的时候,再也不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做这些事,都像做贼一样,偷偷地,不让她发现。
但我想,她应该是知道的。
因为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柔和,像春天的风。有时候我干活累了,坐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歇脚,她会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碗水。我们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的田野和炊烟,可以很久都不说一句话,但心里却觉得无比安宁和踏实。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
第7章 未曾点亮的灯
岁月就像公社门前那条河,看似平静,却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一切。
几年后,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了公社大锅饭,红旗公社的牌子被摘下,换上了“红旗村村民委员会”。仓库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彻底空了,只剩下一些废弃的农具和满屋子的灰尘。
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包括赵铁柱他们。德叔也在一年冬天,安详地走了。
我和林岚都留了下来。
她不再是仓库管理员,成了村里的会计兼妇女主任。我则包了几亩地,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们都老了,我的鬓角添了白发,她的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她依旧话不多,性子也还是那么安静。但村里的人,再也没人说她“怪”了。大家都尊敬地喊她“林会计”,有什么难事,都愿意找她商量。她也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大家。
她的病,似乎好了很多。至少,在停电的时候,她敢点蜡烛了。但那个被废弃的仓库,她再也没有进去过。
那盏煤油灯,也一直被我放在老家的杂物间里,灯罩上落满了灰,像一件被时光封存的旧物。
我们俩,一辈子没结婚。
不是没有过机会。那些年,也有人给我说媒,也有人追求过林岚。但我们都默契地拒绝了。村里人背后议论,说我俩不清不楚,耽误了彼此。
他们不懂。我们之间的关系,比爱情更深厚,比亲情更纯粹。那是一种用秘密和守护浇灌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联结。我守着她的过去,她温暖了我的岁月。这样,就足够了。
2008年,村里进行电网改造,彻底告别了停电的历史。施工队要拆掉那个早已废弃的旧仓库,盖新的村委会大楼。
拆迁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林岚,两个人,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月光下,旧仓库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伫立着。那扇我亲手修过的木门,已经斑驳不堪。
我们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
沉默了很久,林岚突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金山,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你。”
我转过头,看着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些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释然。
“那天晚上,在仓库里,”她缓缓地说,“你如果点亮了那盏灯,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疯掉吧。”
这是三十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件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酸涩中带着一丝甜。
“都过去了。”我低声说。
“是啊,都过去了。”她笑了笑,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明天,这里就没了。那个关着我噩梦的屋子,就彻底消失了。真好。”
她站起身,走到那扇门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谢谢你,陈金山,”她回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谢谢你,给了我三十年的光,却为我留下了一片可以藏身的黑暗。”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坚持和守护,都值得了。
有些灯,它的价值不在于被点亮,而在于它始终未曾亮起。
因为真正的光明,从来不是驱散所有的黑暗,而是懂得在某些人的世界里,为她留一盏永不点亮的灯,守护她内心深处,那片需要安宁的、温柔的阴影。
来源:自由船帆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