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后一道菜,清蒸鲈鱼,葱丝姜丝红椒丝码得整整齐齐,像给鱼盖了床五彩的被子。
最后一道菜,清蒸鲈鱼,葱丝姜丝红椒丝码得整整齐齐,像给鱼盖了床五彩的被子。
我把滚烫的热油“刺啦”一声浇上去,那股子鲜香混着葱姜的辛辣,一下子就冲进了鼻子里,也冲散了我在厨房里闷了整整两天的疲惫。
成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我用袖子擦开一小块,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远处有零零星星的烟花炸开,一朵,又一朵,无声地绽放,又无声地消失。
客厅里的人声、笑声、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声,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把这个小小的厨房衬得像个孤岛。
我解下围裙,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是婆婆还在的时候用的。
我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灶台上,好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交接仪式。
深吸一口气,我端着那盘作为压轴大菜的清蒸鲈鱼,走出了厨房。
客厅里灯火通明,暖气开得足,一股暖洋洋的、混杂着饭菜香和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两张大圆桌拼在一起,满满当当地坐了十七口人。
公公坐在主位上,陈阳的大伯、二伯、叔叔、姑姑们,还有他们的孩子,济济一堂。
这是婆婆走后的第三个年。
也是我嫁给陈阳的第三年。
前两年,都是在外面餐厅订的年夜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今年,我自告奋勇,说要在家做。
我说,妈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吃她亲手做的饭,那种味道,外面的馆子做不出来。
公公当时眼圈就红了,拍了拍我的手,什么也没说。
陈阳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老婆,辛苦你了。
为了这顿饭,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菜单,跑了多少个菜市场,试了多少道菜,只有我自己知道。
从冷盘到热炒,从炖菜到汤品,整整二十道菜,每一样都得讨得这十七张挑剔的口。
我把鱼稳稳地放在桌子正中央。
“开饭啦!最后一道菜,年年有余!”我笑着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落在那盘热气腾腾的鱼上,然后又落在我身上。
大伯笑着说:“哎呦,小许这手艺,真是没得说,看着就香!”
“是啊是啊,比饭店的大厨还厉害!”二婶也跟着附和。
一片赞扬声中,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和满足,像发酵的馒头一样,慢慢膨胀起来。
我找到陈阳身边那个唯一的空位,正准备坐下。
一只手,突然从斜里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椅子。
是陈阳的妹妹,我的小姑子,陈玲。
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毛衣,嘴唇也涂得鲜红,在一屋子深色系的冬衣里,格外扎眼。
“嫂子,你忙活半天了,辛苦了。”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怎么看都到不了眼睛里。
“不辛苦,应该的。”我客气地回答,想把椅子拉出来。
她却按得更紧了。
“你去厨房那张小桌子吃吧。”
我愣住了。
客厅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俩身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一点一点地变烫。
“玲玲,你胡说什么呢?”陈阳第一个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声音沉了下去。
陈玲却看都没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那抹笑意,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哥,你别急啊。我这也是心疼嫂子。”
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嫂子毕竟不是我们陈家人,让她跟我们一起守岁,大过年的,多不自在啊。”
“再说了,我们陈家有我们陈家的规矩。这团年饭,坐上桌的,都得是姓陈的。”
“你一个外人,坐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外人。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又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心脏最深处。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都凝固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又刻薄的脸,看着她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只看到满桌子的菜,那些我花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菜,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那条清蒸鲈G鱼,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那热气飘到我眼前,熏得我眼睛生疼。
我仿佛能闻到那股鲜味,可那味道钻进鼻子里,却变成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我能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能感觉到那些或同情、或惊讶、或看好戏的目光,像无数只蚂蚁,在我身上爬来爬去。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的声音,那么响,那么重,好像随时要跳出来一样。
我嫁给陈阳,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玲对我的敌意,我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从我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我给她买的衣服,她转手就送了人。
我给她做的饭,她一口都不动。
我跟她说话,她永远爱答不理。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时间长了,总会好的。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用我的真心去捂,总能把这块冰给捂热了。
可我没想到,她能当着所有亲戚的面,用这样一种方式,给我最沉重、最难堪的一击。
把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情分,都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陈玲!”
一声怒喝,像平地惊雷,炸响在客厅里。
是陈阳。
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都被带倒了,“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陈阳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喝酒上头的那种红,是气到极致的红。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着陈玲。
“你给我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玲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往后缩了缩,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
“我说错了吗?她本来就是个外人!我们家过年,关她什么事?”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甚至能听到窗外飘落的雪花,砸在玻璃上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细。
是公公。
一直沉默着坐在主位上的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他打了陈玲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懵了陈玲,也打懵了在场的所有人。
公公是个很温和的人,我嫁过来三年,从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更别说动手打人了。
陈玲捂着脸,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爸,你打我?你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公g公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陈玲,又环视了一圈桌上神色各异的亲戚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小许,”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你不是外人。”
“你是我们陈家的媳妇,是陈阳的妻子,是我的……女儿。”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两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炸开了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一种被承认,被接纳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备。
陈阳走过来,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很暖,很结实,带着一股让我安心的味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抱着我,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哭了出来。
我好像听见公公在叹气,在说话。
他说:“你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兄妹俩。”
“她说,陈阳性子直,以后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玲玲你呢,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脾气大,不懂事。”
“她怕你们以后会受委屈,怕这个家,会散了。”
“小许嫁过来这三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是怎么对陈阳的,是怎么对我的,是怎么对这个家的。”
“你妈爱干净,小许就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你妈喜欢吃南瓜饼,小许就学着做,一次一次地试,手上烫的全是泡,也要做出你妈喜欢的那个味道。”
“今天这顿饭,十七个人的饭,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了两天两夜。你们谁,去厨房看过一眼?谁,跟她说一句辛苦了?”
公公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为的是什么?她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我们这个家,能像你妈在的时候一样,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吗?”
“你呢?陈玲!你就是这么对你嫂子的?”
“你把她当外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她,今天我们这一大家子,在哪儿吃这顿团年饭?”
“你妈在天有灵,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她该有多寒心!”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陈玲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公公沉重的喘息声。
我从陈阳的怀里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到陈玲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那些亲戚们,一个个都低着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尴尬和羞愧。
大伯清了清嗓子,站起来,端起酒杯。
“那个……建国(公公的名字),你别生气。玲玲也是孩子,不懂事,说错话了。”
他转向我,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
“小许啊,你也别往心里去。玲玲她没有恶意的。来,大伯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们这个家,准备了这么丰盛的年夜饭。”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端起酒杯,七嘴八舌地开始劝解。
“是啊是啊,小许,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快坐下,菜都要凉了。”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
他们说得那么热闹,那么情真意切,仿佛刚才那个冷眼旁观的,不是他们一样。
我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我擦干眼泪,从陈阳的怀里挣脱出来。
我走到陈玲面前,蹲下身。
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她没有接。
我把纸巾塞到她手里,然后站起身,看着满屋子的人。
我笑了笑,很轻,很淡。
“大家吃吧。”
“菜,确实要凉了。”
说完,我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走回了那个属于我的“孤岛”。
厨房里,还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那扇被我擦干净的窗户上,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夜空中,那一场场盛大而寂寞的烟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陈阳。
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老婆,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歉意。
我摇了摇头。
“不关你的事。”
“我们走吧。”他说。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离开这里。”
“现在?”
“现在。马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回头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坚定。
那是一种,可以为我抛下全世界的坚定。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也满了。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陈阳拉着我的手,穿过那片觥筹交错的热闹,打开了门。
门外,冷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上,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客厅里那股暖洋g洋的烟火气。
我们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声音。
电梯的镜子里,映出我们两个人的身影。
我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外面裹着他宽大的外套,头发有点乱,眼睛还是红肿的。
他只穿着一件羊毛衫,脸被冻得有点发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们俩,看起来,都有点狼狈。
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却那么紧。
走出单元门,一股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好冷。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陈阳把我往他怀里又揽了揽,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住大半的风雪。
“冷不冷?”他问。
“不冷。”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有他在,再冷的天,心里也是暖的。
小区里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电视里的笑声。
全世界都在团圆。
只有我们两个人,像被遗弃的孩子,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们去哪儿?”我轻声问。
“不知道。”他回答得也很干脆。
我们俩都笑了。
是啊,能去哪儿呢?
大年三十的晚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所有的酒店都客满了。
我们就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要不,我们回我们自己家吧?”我提议。
我们的小家,离这里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
陈阳摇了摇头。
“不想回去。”
“那个家,太冷清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那个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得很漂亮,但除了我们两个人,再没有别人。
过年的时候,尤其显得空旷。
这也是为什么,我宁愿在婆家这边受气,也坚持要回来过年的原因。
我怕他孤单。
我们俩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谁也不说话。
雪越下越大,很快,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白。
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婆。”他突然停下脚步,叫我的名字。
“嗯?”我抬头看他。
路灯昏黄的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雪花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
“嫁给我,你后悔吗?”他问,声音很轻,好像怕被风吹散。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自责和不安。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蜇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踮起脚尖,凑过去,亲了亲他冰凉的嘴唇。
“不后悔。”
“从来没有。”
我伸手,拂去他头上的雪花。
“陈阳,你听我说。”
“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嫁给你们陈家,不是为了讨好你爸,你妹妹,还有你家那些亲戚。”
“我只是想嫁给你,这个叫陈阳的男人。”
“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所以,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
“今天,你站出来维护我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嫁对人了。”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红了眼眶。
他猛地把我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老婆,老婆……”他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哽咽。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刚才,他安慰我那样。
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难受。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边是相濡以沫的爱人。
他被夹在中间,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我们在雪地里,相拥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手脚都冻得快没有知觉了,他才放开我。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前走。
我被他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去哪儿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卖了个关子。
我们穿过整个小区,走到了一条背街的小巷子里。
巷子很深,很黑,只有尽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心里有点发毛,“陈阳,你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他被我逗笑了,“卖了你,我去哪儿再找个这么好的老婆?”
走到巷子尽头,我才发现,那点微光,来自一家小小的店铺。
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个昏黄的灯箱,上面写着两个字:
“饺子”。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店开着。
店面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胖老板,正在案板上擀着面皮。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我们。
“老板,还有饺子吗?”陈阳问。
老板抬起头,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有啊,刚包好的,猪肉白菜馅儿的,要多少?”
“来两碗吧,多放点汤。”
“好嘞!”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店里很暖和,玻璃上也是一层厚厚的水汽。
我哈了口气,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来了。
白白胖胖的饺子,躺在清亮的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色的虾皮,还飘着几滴香油。
那股子香气,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食欲。
我这才想起来,我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饺子,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好吃。
真的好吃。
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鲜美的汤汁。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也顾不上烫。
陈阳没怎么吃,就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我吃。
他的眼神,很温柔,像冬日里的阳光。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把碗里的大部分饺子,都拨到了我的碗里。
我嘴里塞满了饺子,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吃啊。”
“我看着你吃,就饱了。”他说。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我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饺子,不想让他看到我又要哭的样子。
一碗饺子,很快就见了底。
我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胃里暖了,心里也跟着暖了。
“老板,结账。”陈阳喊道。
“两碗饺子,二十块。”胖老板笑呵呵地说。
陈阳付了钱,我们站起来准备走。
“小两口,吵架啦?”老板突然问。
我们俩都愣住了。
老板指了指我们,“大年三十的,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吃饺子。不是吵架是什么?”
陈阳笑了,“老板,您真是火眼金睛。”
老板也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我在这儿开了二十年饺子馆了,什么人没见过。”
“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回家吧,家里人,肯定都等着你们呢。”
我和陈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动摇。
是啊,家。
我们还有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我们的父亲。
他现在,肯定很担心我们吧。
走出饺子馆,雪已经停了。
天空中,又开始绽放起绚烂的烟花。
新年的钟声,也远远地传了过来。
“当……当……当……”
十二点了。
新的一年,到了。
“陈阳,”我拉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爸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说。
“而且,我不想让他觉得,是我把你从他身边抢走了。”
“那个家,也是你的家。我们不能因为陈玲,就不要那个家了。”
陈阳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了。
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回家。”
我们打了个车,回到了那个让我们逃离的家。
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我突然有点近乡情怯。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屋子里的人。
陈阳看出了我的紧张,他握紧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别怕,有我呢。”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很安静。
客厅的灯还亮着,但已经没有人了。
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已经凉透了。
公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背影看起来,那么萧索。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
是婆婆的照片。
他听到开门声,猛地回过头。
看到我们,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道光。
“你们……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爸。”陈阳叫了一声。
我也跟着叫了一声,“爸。”
公公站起来,快步走到我们面前,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凉。
“小许,对不起。”
“是爸没教好女儿,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了摇头,“爸,您别这么说。不怪您。”
“都怪我,都怪我……”公公捶着自己的胸口,老泪纵横。
“要不是我没用,管不住她,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你妈要是还在,她……”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样子,心里难受得不行。
“爸,都过去了。”我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我们都回来了,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陈阳也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
“爸,玲玲呢?”陈阳问。
公公叹了口气,“回她自己房间了,晚饭也没吃,一直哭。”
“那些亲戚呢?”
“都走了。”
偌大的房子,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一桌子,冷掉的饭菜。
气氛,尴尬又沉重。
“饿了吧?”公公突然问我,“我去给你们热热菜。”
“不用了,爸。”我赶紧拦住他,“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吃过了?”公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神更加黯淡了。
“爸,您也别忙活了,早点休息吧。”陈阳说。
公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往房间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
“小许,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说完,他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公公这句话的分量。
他这是,把整个家,都交给我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阳。
我们俩相顾无言。
“去看看玲玲吧。”我说。
陈阳皱了皱眉,“看她干什么?”
“她毕竟是你妹妹。”
“她今天那么对你,我没打她就算好的了。”
“她也是一时糊涂。”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去吧,跟她好好谈谈。一家人,总不能记仇一辈子。”
陈阳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就你心软。”他点了点我的鼻子,站起身,走向陈玲的房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心软。
我只是不想让他为难。
我也不想,让这个家,真的散了。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那些菜,都凉了,不能吃了。
我把它们一道一道地倒进垃圾桶。
倒掉那盘清蒸鲈鱼的时候,我的手顿了一下。
这条鱼,是我跑了好几个市场,才买到的最新鲜的。
我亲手把它收拾干净,用最好的料酒和酱油去腌制。
我掐着表,计算着蒸它的时间,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我以为,它会是这顿年夜饭,最完美的句号。
没想到,却成了一个笑话。
我把盘子重重地扔进水槽里,打开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出来。
我开始洗碗。
一个,又一个。
盘子和盘子碰撞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
直到所有的碗筷都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橱柜里。
厨房,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好像那场热闹的、混乱的、狼狈的年夜饭,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擦干手,走出厨房。
陈阳已经从陈玲的房间里出来了,坐在沙发上抽烟。
他很少抽烟,除非是心里特别烦的时候。
“怎么样?”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摇了摇头。
“她还是觉得,是你的错。”
“她说,如果不是你非要出风头,在家里做什么年夜饭,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
“她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爸,为了在这个家里,取代妈的位置。”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没想到,在她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她还说……”陈阳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她说什么?”
“她说,她听亲戚们在背后议论,说你……生不出孩子,所以才拼命地想抓住这个家。”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深的伤口。
我和陈阳结婚三年,一直没有孩子。
我们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我的问题。
这件事情,一直是我心里最深的痛,也是我面对陈家时,最大的自卑。
我以为,这是我和陈阳之间的秘密。
我没想到,会传得人尽皆知。
更没想到,会从陈玲的嘴里,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说出来。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真的疼。
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陈阳慌了,他一把抱住我,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对不起,老婆,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心疼。
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我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好像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睛也肿得像核桃。
我才渐渐地停了下来。
“陈阳。”我抬起头,看着他。
“嗯?”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陈阳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太累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家,我融不进去。你的家人,我讨好不了。”
“我不想再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了。”
“我们放过彼此,好不好?”
“不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抓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许静,你看着我!”
“你再说一遍?”
“离婚?你想都别想!”
“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是我陈阳的老婆!我死都不会放开你!”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布满了血丝。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可是孩子……”我哽咽着说,“我生不了孩子……”
“我不在乎!”他打断我。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在乎!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子宫!”
“有没有孩子,对我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你懂不懂?”
我看着他,泪眼婆娑。
我怎么会不懂。
就是因为太懂了,所以才更痛苦。
他越是这样维护我,我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陈阳,你别这样。”我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
“你感受到了吗?”
“它在为你跳。”
“只要你还在,它就不会停。”
“你要是走了,它也就死了。”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只能抱着他,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衣襟。
那一夜,我们俩谁也没有睡。
就那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相拥着,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我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起来做早饭。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我煮了汤圆,花生馅的,芝麻馅的。
婆婆在世时,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都会煮汤圆给我们吃。
她说,吃了汤圆,新的一年,才能团团圆圆。
我把汤圆端上桌的时候,公公和陈阳已经坐在那里了。
陈玲没有出来。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着汤圆。
谁也没有说话。
一碗汤圆,吃得索然无味。
吃完早饭,陈阳说:“爸,我们今天就搬回自己家住了。”
公公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也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
“小许,这是爸给你的压岁钱。”
“拿着,别嫌少。”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红包,没有接。
“爸,我不能要。”
“拿着!”公公把红包硬塞到我手里,“这是我们陈家的规矩。儿媳妇第一年在家过年,都要给个大红包的。”
“你去年,前年,都没在家里过。今年,说什么也得收下。”
他的话,让我无法拒绝。
我只好收下了。
“谢谢爸。”
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玲的房门,突然开了。
她也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但不是昨天那件。
眼睛,也和我一样,又红又肿。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们走了。”陈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拉着我就要走。
“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陈阳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
她说。
这两个字,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我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然后,她又看向我。
“嫂子,对不起。”
我转过身,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嫂子”。
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里,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
我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她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一个,害怕失去哥哥,害怕妈妈的位置被取代的,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我冲她笑了笑。
“没关系。”
“新年快乐。”
说完,我和陈阳,走出了这个家门。
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
我和陈阳搬回了自己的小家。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一起买菜,一起做饭。
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在阳台上晒太阳。
平淡,却很幸福。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年那天发生的事情,好像那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就都过去了。
但是,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陈阳变得比以前更黏我了。
他每天都要给我打好几个电话,发无数条信息。
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抱我。
晚上睡觉,也要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生怕我跑掉一样。
我知道,他在害怕。
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有多在乎我。
公公也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问我们过得好不好,缺不缺什么。
每次,他都会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小许啊,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
我知道,他想我们了。
只有陈玲,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会这样一直僵持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焦急的女声。
“请问,是陈玲的家属吗?”
“我是。”
“她是您什么人?”
“她是我……小姑子。”
“是这样的,陈玲在学校里晕倒了,现在正在医院,您能过来一趟吗?”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好,我马上过去!”
我挂了电话,赶紧给陈阳打了过去。
我们俩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在急诊室里,我们见到了陈玲。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医生告诉我们,她是急性肠胃炎,加上营养不良,才会晕倒的。
“营养不良?”陈阳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营养不良?”
“她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医生问。
我和陈阳对视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
自从那天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关心过她。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
办好住院手续,陈玲被送进了病房。
她还没有醒。
我和陈阳守在病床边,看着她那张憔ें悴的小脸,心里都不是滋味。
公公也很快赶来了。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儿,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他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轮流守着陈玲。
半夜的时候,她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们……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很虚弱。
“你还好意思问!”陈阳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死在学校里,都没人知道!”
“哥……”她委屈地瘪了瘪嘴,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少说两句。”我拉了拉陈阳的衣袖。
我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喝点水吧。”
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接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会煲好汤,送到医院来。
排骨汤,鸡汤,鱼汤,换着花样地给她补身体。
一开始,她还有点抗拒。
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
她的话很少,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看着她吃,她默默地吃。
吃完,我就收拾东西离开。
直到她出院那天。
我去医院给她办手续。
办完手续,我回到病房,看到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都办好了,可以走了。”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
“嫂子。”
“嗯?”
“谢谢你。”
我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谢。”
她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之前……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我就是怕。”
“怕什么?”我问。
“我怕你把我哥抢走了。”
“我怕你来了之后,这个家,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妈走得早,我爸和我哥,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
她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傻丫头。”
“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哥是你哥,我是我。”
“我不会抢走他,我只会,跟他一起,更爱你。”
“你妈妈虽然不在了,但是,她把全世界最好的哥哥,留给了你。”
“以后,你也会有嫂子,我们都会陪着你。”
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真的吗?”
“真的。”我冲她点了点头。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了我。
“嫂子……”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陈玲出院后,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开始主动跟我说话。
她会问我,晚饭吃什么。
她会跟我分享,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她甚至,还开始学着做家务。
虽然,总是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碎了碗,就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但看着她努力的样子,我心里,还是暖暖的。
我和陈阳,也搬回了公公那里住。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公公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他常常看着我们三个,笑着说:“这样才像个家嘛。”
是啊,这样才像个家。
有争吵,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包容和理解。
是血脉相连的亲情,也是相濡以沫的陪伴。
转眼,又是一年。
又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
这一次,不用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
陈玲成了我的小帮手。
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帮倒忙。
但厨房里,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晚饭的时候,满满一桌子菜,摆了上来。
还是那张桌子,还是那些人。
但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
开饭前,陈玲突然站了起来,端起一杯果汁。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嫂子,去年,是我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今天,我敬你一杯。”
“谢谢你,没有跟我计较。”
“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才是一家人。”
“以后,我会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一样。”
“不,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说完,她一饮而尽。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站起来,也端起杯子。
“好,以后,我就是你姐。”
我们俩相视一笑,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那天的年夜饭,我吃得特别香。
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守岁。
窗外,是漫天的烟火,璀璨夺目。
陈阳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
“老婆,新年快乐。”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电视里热闹的画面,看着身边最爱的亲人。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样吧。
它不是一帆风顺,不是没有争吵。
它是在经历过风雨之后,依然能够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是在懂得和包容中,把一个家,经营得越来越好。
至于孩子。
我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有,是上天的恩赐。
没有,我和陈阳,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有一个家,它接纳我,包容我,温暖我。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好学百香果e2e0c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