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像是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硬生生把连着筋的骨头给锯开,从此以后,血肉模糊,老死不相往来。
我妈和二舅掰了。
整整三十二年。
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像是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硬生生把连着筋的骨头给锯开,从此以后,血肉模糊,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家,从来没有“二舅”这个词。
他像个活着的幽灵,一个被从族谱上用墨水涂掉的名字。
我妈提起他,从来不说“你二舅”,而是用一个冷冰冰的“他”字代替。
那个“他”,声调往下沉,像是往一口深井里扔了块石头,连个回响都懒得听。
我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一下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
这是我第一次,背着我妈,来做一件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事。
我要去见那个“他”。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冰冷稀薄的刀子,钻进鼻腔,直通大脑,让人瞬间清醒,又瞬间恍惚。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远处护士站传来的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下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病房号是307。
我站在门口,手心全是汗。
门上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玻璃,我踮起脚,悄悄往里看。
没看到人。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点,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我到底在干什么?
如果被我妈知道了,那座被我们母子俩小心翼翼维护了三十多年的冰山,会瞬间崩塌。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重了。
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轻轻一拧。
门,开了一道缝。
一股和消毒水味截然不同的味道,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是木头的味道。
很清淡,带着一点点松香,像是小时候在乡下爷爷家,他劈柴时,空气里飘散的那种味道。
很温暖,很熟悉。
我把门推开得更大了一些。
病床上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窗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我,很瘦,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还有一把小小的刻刀。
“唰啦,唰啦。”
木屑像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他膝盖上的一张报纸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里的那块木头。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块木头上。
它正在慢慢成形。
已经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是一只鸟。
一只翅膀微微张开,准备要飞起来的小鸟。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了。
呼吸,瞬间停滞。
那只鸟……
我见过。
在我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清的童年记忆里,我爸的手里,也曾经变魔术一样,变出过这样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他说,这是给我的,它会带着我的愿望,飞得很高很高。
我爸去世后,那只鸟,就再也不见了。
我妈说,不吉利的东西,都扔了。
现在,时隔三十多年,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我又看到了它。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胀。
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怕自己会哭出声。
我轻轻地,像个小偷一样,把脚从门里退了出来。
然后,再轻轻地,把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在我妈的描述里,二舅是个为了钱,连亲情都可以不要的冷血动物。
我爸当年在工厂出事,厂里赔了一笔钱。
我妈说,是二舅,那个时候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拿着我爸的命换来的钱,去开了自己的木材厂。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妈当场就给了他一巴掌。
她说:“你姐夫的骨头还没冷,你就拿着他的血汗钱去发财?你还是人吗?”
二舅没说话,也没还手,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那眼神,我妈后来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那天起,他们就断了。
二舅的木材厂越做越大,成了我们那个小城里有名的老板。
我们家,却一直过得紧巴巴。
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我知道。
她从来不让我提“二舅”这两个字。
她说:“我们家没有这种亲戚,你记住了,饿死,也不能去求他。”
我记住了。
记了三十二年。
我从小就没有舅舅。
别的小朋友有舅舅接送,有舅舅给买糖吃,我没有。
我问我妈,我舅舅呢?
我妈的脸,瞬间就冷得像冬天的冰。
她说:“你没有舅舅,他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开着小汽车,住着大房子。
只是对于我们家来说,他已经死了。
我恨过他。
在我被同学嘲笑是“没爹没舅的野孩子”时,我恨他。
在我看到我妈为了几毛钱,跟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时,我恨他。
在我生病发高烧,我妈背着我,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地往医院跑时,我恨他。
我觉得我妈说得对,他就是个冷血动物。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在病房里,默默刻着木头鸟的老人。
那只鸟,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轻轻一转,所有尘封的画面,都开始松动。
我爸喜欢木工。
他的手很巧,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各种好玩的东西。
小板凳,木头枪,还有那只独一无二的木头鸟。
我妈说,我爸这手艺,是跟我外公学的。
外公是个老木匠,手艺远近闻名。
我妈说,外公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我爸,另一个,就是他。
她说,他比我爸有天赋,学得更快,也更有野心。
外公总说,老二这孩子,心太野,不像你爸,踏实。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我妈说过的话,和我刚才看到的画面。
一个冷血的商人。
一个专注的匠人。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我掏出手机,给我表姐,也就是二舅的女儿,发了条信息。
“姐,二舅他……喜欢木工吗?”
表姐是我偷偷联系上的。
我们这一代,总觉得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延续下去。
信息很快回了过来。
“是啊,我爸最喜欢的就是摆弄那些木头。他说,一闻到木头的香味,心里就踏实。怎么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事情肯定不是我妈说的那样。
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第二天,我又去了医院。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他还是坐在窗边,但没有在刻木头。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他。
他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也憔悴得多。
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眼神很浑浊,但看到我的时候,那浑浊的眼底,似乎亮了一下。
随即,又暗了下去。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
空气,像是凝固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声音很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来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坐吧。”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我走过去,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一个苹果,还有一个水杯。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很冷清。
“你……身体怎么样?”我憋了半天,问出这么一句。
“老毛病了。”他淡淡地说,“死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到,床头柜的抽屉,开着一条缝。
缝隙里,露出一角相框。
是那种很老式的,棕色木质相框。
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你妈……她好吗?”他问。
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
“挺好的。”我撒了谎。
我妈一点都不好。
她有很严重的风湿,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睡不着觉。
她还有高血压,常年吃药。
这些年,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身体早就被掏空了。
“那就好。”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木屑。
“昨天……我看到你在刻东西。”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嗯。”
“是……一只鸟吗?”
他没说话,只是拉开了那个抽屉。
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只已经刻好的木头鸟。
打磨得很光滑,翅膀的弧度,尾巴的羽毛,都栩栩如生。
他把那只鸟,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
“你爸教我的。”他说。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爸……”
“你爸,是个好人。”二舅打断了我,“也是个好木匠。可惜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叹息。
“当年的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你妈……都跟你说了吧?”
“是。”
“她说的,没错。”
“我不信。”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他真的像我妈说的那样,他不会在三十二年后,还在这里,刻着我爸教他的木头鸟。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
“信不信,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我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吗?那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去开厂?为什么不为我爸讨个公道?”
这些问题,在我心里,埋了太多年。
今天,我必须要一个答案。
二舅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痛苦,有无奈,还有一丝……欣慰?
“坐下。”他说。
我重新坐了下来。
“你以为,我不想给你爸讨个公道吗?”他看着窗外,声音飘得很远,“我比谁都想。”
“那你为什么……”
“因为讨不回来。”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爸出事那天,我也在场。”
我愣住了。
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是厂里的机器老化,违规操作。但是,厂长是市里领导的小舅子。我们去找,人家根本不见。去告,人家说我们是无理取闹。”
“所有的工友,都被打了招呼,谁敢出来作证,就立马卷铺盖滚蛋。那个年代,一份工作,就是一家人的命。”
“我去找了厂长,跪在他面前,求他。我说,我姐夫死了,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刚出生的外甥,求他发发善心。”
“他怎么说?”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笑着说,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厂里按规定,给一笔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了。”
二舅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我能看到,他的眼角,在微微颤抖。
“我当时,真想拿刀捅了他。”
“后来呢?”
“后来,我冷静下来了。我知道,硬碰硬,我们家什么都得不到。你妈那个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玉碎了,瓦片能当饭吃吗?”
“所以,你就拿了那笔钱?”
“不是拿。”他纠正我,“是谈。”
“我跟厂长说,这件事,我可以不闹大。但是,赔偿金,不能按厂里的规矩来。我要十倍。”
“他同意了?”
“他当然不同意。我就告诉他,如果不同意,我就去市里,去省里,一级一级地告。我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我姐夫不能白死。”
“最后,他怕了。给了五倍的价钱。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签一份协议,承认你爸是操作失误,意外死亡。并且,让我保证,你妈以后,绝不会再去找厂里的麻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我没告诉你妈。”二舅说,“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在她心里,你爸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你就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
“我没得选。”他说,“那笔钱,我一分没动。我用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还有跟你外公借的钱,开了那个木材厂。”
“为什么?”
“因为我不甘心。凭什么好人没好报?凭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可以草菅人命?”
“我想争口气。为你爸,也为你妈。”
“我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想让你妈知道,就算没有你爸,她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她不明白。”
“她以为,我拿了你爸的命,去换我的前程。”
“我解释过,她不听。”
“她打我那一巴掌,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打没了。”
“我想,就这样吧。她恨我,就恨我吧。只要她能把日子过下去,只要你能好好长大,我背个骂名,又算什么呢?”
他说得很平静。
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我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表面下,是压抑了三十二年的,惊涛骇浪。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
原来,我恨了三十二年的人,才是我家最大的恩人。
原来,我妈引以为傲的清白和尊严,是二舅用自己的名声和亲情,换来的。
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荒唐?
“那笔钱呢?”我哽咽着问。
他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地打开。
是一本存折。
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
他把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是当年厂里赔的钱,还有这些年,厂里分红的一部分。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本薄薄的存折。
却感觉,有千斤重。
我打开它。
第一笔存款的日期,是三十二年前。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最后的总额,是一个我不敢想象的数字。
“我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你。”二舅说,“现在看来,可能等不到了。”
“别胡说!”我哭着喊了出来,“你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肝癌,晚期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别告诉你妈。”他说,“我不想她……为我难过。”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我妈。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只能握着那本存折,无声地流泪。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我只记得,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走在路上,像个丢了魂的木偶。
手里那本存折,烫得我心口疼。
我没有回家。
我怕我一看到我妈,就会控制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找了个公园,坐了一下午。
我想了很多。
想我爸,想我妈,想二舅。
想这三十二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我发现,我谁也无法责怪。
我妈的骄傲,没有错。
二舅的选择,也没有错。
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爱着这个家,爱着彼此。
只是,命运弄人。
一个误会,就像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里。
一开始,只是有点硌。
时间久了,就磨出了血,发了炎,最后,让两只眼睛,都再也看不清对方。
晚上,我回了家。
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她一边给我盛饭,一边絮絮叨叨。
“公司加班。”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饭桌上,我妈突然说:“今天碰到你王阿姨了,她说,在医院看到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吗?可能看错了吧。”我假装镇定地扒着饭。
“嗯,也是。”我妈没再追问。
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你王阿姨说,她看到你二……看到他了。”
我妈在说出那个称呼的时候,明显地顿了一下。
“听说,病得很重。”
我抬起头,看着我妈。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我应了一声。
“活该。”我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妈!”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这种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终于忍不住了。
“不是哪样的人?”我妈冷笑一声,“不是为了钱,连亲姐夫的命都不管的人?”
“不是的!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把今天在医院里,二舅跟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我妈。
我妈听着,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最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在骗你……”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把那本存折,拿了出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他给我的。他说,是当年厂里赔的钱。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妈的目光,落在那本旧存折上。
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他……他怎么会……”
“妈,他得了肝癌,晚期。”
我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妈所有的防线。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撕心裂肺。
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傻啊……”
“我错怪他了……我错怪他三十二年啊……”
“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都碎成了粉末。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我们母子俩,在那个夜晚,把三十二年积攒的委屈和痛苦,都哭了出来。
第二天,我妈起得很早。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她熬了粥,装在保温桶里。
然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走吧。”她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去哪?”
“去医院。”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去医院的路上,我妈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抱着那个保温桶,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愧疚,是悔恨,还是别的什么。
到了病房门口,我妈停住了脚步。
她站了很久,很久。
手抬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来。
我能看到,她的手,在抖。
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妈,进去吧。”
她的手,冰凉。
我推开门。
二舅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
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我妈走到床边,看着他。
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仿佛怕惊醒他。
就在这时,二舅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他看到我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想坐起来。
我妈赶紧按住他,“别动。”
他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妈把保温桶打开,盛了一碗粥。
“我熬的,喝点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
二-舅看着那碗粥,眼眶,慢慢地红了。
他点了点头。
我妈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喝得很慢,很吃力。
一碗粥,喂了半个多小时。
喝完粥,他好像有了一点力气。
“姐。”
他叫了一声。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决了堤。
“哎。”她应着,声音里全是哭腔。
“对不起。”二舅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妈握住他的手,“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怪你。”二-舅摇了摇头,“是我……没把事情……说清楚。”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妈泣不成声。
“那只鸟……”二舅看向我,“刻好了。”
他用尽力气,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只木头鸟。
递给我。
“给你爸的。”
我接过那只鸟。
它在我的手心里,很轻,又很重。
我看到,鸟的肚子下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
“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他不是在刻给我。
他是在刻给他自己,刻给他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姐夫。
他想回家。
回到那个,有姐姐,有姐夫,有欢声笑语的家。
可是,他回不去了。
三十二年,太长了。
长到,足以改变一切。
长到,足以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长到,足以让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蒙上厚厚的尘埃。
二舅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我妈,就一天不落地,守在医院里。
她给他擦脸,喂饭,讲我们小时候的事。
讲外公,讲外婆,讲那些,被他们遗忘了很久的,温暖的过去。
二舅的话,越来越少。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微笑。
有一天,他把我单独叫到一边。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木牌。
“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看到木牌上,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你外公,当年给我刻的。他说,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这辈子,没能平平安安。希望你,可以。”
我握着那个木牌,感觉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二舅……”
“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你说。”
“以后,好好照顾你妈。她这辈子,太苦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别让她……太难过。”
一个星期后,二舅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妈握着他的手,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
下着小雨。
来的人不多,都是厂里的一些老员工。
我妈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墓碑前。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把那只刻着“回家”的木头鸟,放在了墓碑前。
“二舅,回家了。”
我轻声说。
回去的路上,我妈突然对我说:“把那笔钱,捐了吧。”
我愣了一下。
“用你二舅和你爸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去帮助那些,像我们当年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我看着我妈。
她的脸上,很平静。
我看到,那座压在她心里三十二年的冰山,终于,开始融化了。
阳光,虽然迟到了,但终究,还是照了进来。
后来,我按照我妈的意思,成立了“远舟”基金。
远,是我爸的名字。
舟,是我二舅的名字。
我希望,他们的名字,能像一艘小船,载着希望,去往更远的地方。
生活,还在继续。
我妈的风湿,还是会在阴雨天发作。
她的高血压,也还是要常年吃药。
但是,我感觉,她变了。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她会主动跟邻居聊天,会去跳广场舞。
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常常会跟我说起,二舅小时候的糗事。
说他怎么偷吃家里的糖,怎么把外公的墨水打翻。
说着说着,她会笑。
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已经解开了。
虽然,代价,是那么的沉重。
有一次,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在一个旧箱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木头鸟。
和我手里的这只,一模一样。
原来,我妈当年,没有把它扔掉。
她只是,把它藏了起来。
藏在了,她自己也快要忘记的,记忆的角落里。
我把两只鸟,并排放在一起。
一只,是我爸留给我的。
一只,是二舅留给我爸的。
它们,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终于,又重逢了。
我仿佛看到,在另一个世界,我爸和我二舅,也像这两只鸟一样,相视一笑,泯了所有的恩仇。
他们,应该已经,一起回家了吧。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我妈和二舅,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如果,二舅能把他的苦衷,都说出来。
如果,我妈能多给他一点信任。
是不是,这三十二年的遗憾,就不会发生?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性格,和时代的洪流,推着往前走。
身不由己。
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的爱,和他们的遗憾,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前几天,我去看我妈。
她正在阳台上,侍弄她养的花。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很温暖。
她看到我,笑了。
“来了?”
“嗯。”
“今天天气好,我炖了汤,等会儿多喝点。”
“好。”
我看着她的笑脸,突然觉得,岁月,也并不是那么无情。
它带走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比如,爱。
比如,和解。
比如,新生。
我走到她身边,帮她给花浇水。
一盆君子兰的叶子上,落了一只小小的瓢虫。
红色的壳,黑色的斑点。
它停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翅膀,飞走了。
飞向了,那片湛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我想,这就够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有些伤痛,不需要被反复提起。
只要我们还记得,曾经有人,用他们的一生,教会我们如何去爱,如何去原谅。
那他们,就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就像那只飞走的瓢虫,虽然看不见了,但你知道,它一定,飞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带着我们所有的思念和祝福。
我妈家的老房子里,还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外公外婆坐在中间,我妈和我爸,还有二舅,站在他们身后。
那时候的他们,都很年轻。
我妈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很甜。
我爸穿着一件白衬衫,很精神。
二舅站在我爸旁边,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他的手,搭在我爸的肩膀上,很亲密。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都会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个瞬间,该有多好。
没有后来的事故,没有后生的误会,没有那三十二年的,漫长而又痛苦的沉默。
可是,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它只会一往无前。
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它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努力地,抓住一些,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比如,亲情。
比如,真相。
比如,爱与被爱的能力。
二舅走后,他的那个木材厂,就交给了表姐打理。
表姐说,她想把厂子,转型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想开一个木工体验馆,让更多的人,能感受到木头的温度,和手作的乐趣。
她说,这是他爸,一辈子的心愿。
我把“远舟”基金的第一笔钱,投给了她。
我们,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梦想。
体验馆开业那天,我妈也去了。
她在一个老师傅的指导下,亲手,做了一个小小的木头相框。
她把那张黑白的全家福,放了进去。
摆在了,她卧室最显眼的位置。
我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个。
她说:“我想让你二舅,看到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也想让你爸知道,这个家,没有散。”
我看着那个相框,看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一家人。
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是啊,家,没有散。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
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永不磨灭。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我站在307病房的门口,推开那扇门。
这一次,我没有退出来。
我走了进去,轻轻地,叫了一声:“二舅。”
他回过头,看到我,笑了。
笑得,就像照片里那样,像个孩子。
他说:“来了?快坐。你看,我给你爸刻的鸟,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说:“等你爸回来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钓鱼。”
我说:“好。”
然后,我就醒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可是,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
或许,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平行时空里。
这个梦,就是他们的现实。
我爸没有出事。
二舅没有背负骂名。
我妈没有孤独半生。
他们,就那样,平平淡淡,吵吵闹闹地,过完了一辈子。
而我,会在每一个周末,回到那个充满木头香味的家里,吃着我妈做的饭,听着我爸和二舅,吹着牛,聊着天。
真好。
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但是,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心里,就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人生,总会有遗憾。
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遗憾,继续,好好地,走下去。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到那时,我会把这两只木头鸟,带给他们。
告诉他们,我们,都回家了。
来源:MY麦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