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除夕夜的七点十九分,我爸把最后一道松鼠鳜鱼端上桌,那股子热油浇上番茄芡汁的甜腥味儿,瞬间压过了客厅里春晚的罐头笑声。
除夕夜的七点十九分,我爸把最后一道松鼠鳜鱼端上桌,那股子热油浇上番茄芡汁的甜腥味儿,瞬间压过了客厅里春晚的罐头笑声。
“小伟,快来坐,就等你了。”
我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
手机屏幕上,工作群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老板发的:“各位辛苦,新年快乐。数据后台我盯着,大家放心过年。”
一派祥和。
姑姑王莉用筷子尖戳了戳那条鱼的尾巴,眼皮都没抬一下。
“哟,我们家的大忙人终于肯赏光上桌了?在上海搞那个什么……网,是挺辛苦的吧?一天到晚对着个电脑,也不知道能挣几个钱。”
她嘴角的笑,像超市冰柜门上凝结的那层白霜,又冷又硬。
我没吭声,拉开椅子坐下,手心里的汗把手机后盖蹭得有点滑。
姑父王建军立刻打圆场,他给我夹了块最大的鱼肚子肉。
“莉莉你少说两句,孩子一年到头回来一趟不容易。小伟现在可是我们老王家的骄傲,高科技人才。”
他说话时,那只戴着金戒指的肥厚手指,在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
我知道这块鱼肉不是白给的。
果然,姑姑筷子一放,声音扬高了八度。
“骄傲?骄傲能当饭吃?都二十七了,对象没有,工作么,听着好听,谁知道稳不稳定。建军,你别尽说好听的,咱们小伟自己的事,她自己心里得有数。”
我妈在旁边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别顶嘴,大过年的。
我夹起那块鱼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
鱼肉很嫩,但刺很多。
“姑姑说的是。”我咽下去,挤出一个笑,“我心里有数。”
姑父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
“有数就行。来,小伟,姑父敬你一杯。咱们家以后,可就指望你了。”
他那句“指望你”,像一枚钉子,不偏不倚地钉在我心口上。
我知道,今晚这顿年夜饭,是鸿门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春晚的相声演员在屏幕里声嘶力竭,逗得我爸哈哈大笑。
姑姑用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口了。
“小伟啊,你姑父他们单位那个事,你放在心上了吧?”
来了。
我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橙汁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住了心里的那股燥火。
“姑父的那个申请,我看到了。”
姑父王建军的单位,是一家本地的老牌食品供应公司,叫“王氏生鲜”。
而我的工作,是在一家叫“鲜到家”的社区团购平台,做供应商关系与审核。
说白了,就是决定谁能上我们平台卖菜,谁不能。
姑父想让“王氏生鲜”成为我们平台的“特级供应商”,这事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铺垫了。
“看到了就好,看到了就好。”姑父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我们公司对这个事特别重视,材料都是我亲自盯着准备的,绝对没问题。小伟你那边,流程走到哪一步了?”
“还在初审。”我实话实说。
姑姑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怎么还初审?这都提交一个礼拜了!小伟,你是不是没把这事当回事啊?这可不是你姑父一个人的事,他要是办成了,就能升部门副总,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
她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像牙医的钻头。
我爸在旁边帮腔:“是啊小伟,都是自家人,能快点就快点。你动动手指头的事。”
动动手指头。
他们永远觉得我的工作就是“动动手指头”。
他们不知道,一份供应商申请报告,背后是三十七页的资质文件,一百二十四项审核指标,还有我们部门独有的“三轮数据交叉验证模型”。
我的手指头,后面连着的是平台的规则和几十万用户的信任。
“公司的流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初审是系统跑的,跑完才到我这里。”
“什么系统不系统的,那不都是你们公司自己搞的?”姑姑一脸不屑,“你跟你们领导说一声不就行了?就说这是你亲姑父,质量绝对过硬,让他通融一下。”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以为我们公司是她跳广场舞的那个居委会,拉拉关系就能占个好位置。
“姑姑,我们公司的领导,是个法国人。”
姑姑噎了一下,随即摆摆手。
“法国人怎么了?法国人也得讲人情世故吧?你送点礼,请他吃个饭,不就解决了?”
我彻底不想说话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试图跟鱼解释什么是沙漠的傻子。
姑父看气氛僵了,又出来和稀泥。
“小伟有她的难处,咱们也理解。不过小伟啊,你尽力,一定要尽力。我可跟我们老板打了包票了,说这事准成,我侄女就在那平台当主管。”
我的职位是高级专员,不是主管。
但他已经替我“升职”了。
这包票,像一口无形的锅,严严实实地扣在了我背上。
我没再接话,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米饭有点凉了,一粒一粒的,硌着牙。
年夜饭在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里结束了。
我借口累了,第一个逃回房间。
关上门,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房间没开暖气,一股子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钻进鼻子。
我打开我的工作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蓝光照亮了我的脸。
熟练地登录公司后台,我想看看“王氏生鲜”的审核进度。
一行红色的系统提示,赫然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供应商“王氏生鲜”初审驳回,驳回原因:冷链物流资质证明文件缺失,产品抽检合格率低于95%标准线。】
我的心,咯噔一下。
系统跑出来的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何止是“通融一下”的问题,这根本就是连门槛都摸不到。
手机震了一下,是老板发来的私信。
“Lin,‘王氏生鲜’的申请,系统判定为高风险。你明天上午九点前,给我一份人工复核意见。我知道是假期,但这个供应商的BD是我们一个重要的投资方推荐的,需要尽快给反馈。”
投资方推荐的。
我姑父说的“打了包票”,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不是在吹牛,他是真的通过某个高层关系,把这个申请硬塞了进来。
而我,是最后那个负责签字的刽子手。
窗外,一朵烟花“咻”地升空,炸开一片绚烂。
我的房间里,却是一片死寂。
我盯着那行红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这已经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了。
这是要我赌上职业生涯,去做一份虚假报告。
我关掉对话框,点开了“王氏生fen鲜”提交的附件材料。
一共三十七页的PDF,我一页一页地看。
越看,心越凉。
所谓的“资质文件”,好几张都是用手机拍的照片,模糊不清,边角还带着桌布的花纹。
所谓的“生产车间实拍”,角落里一个大爷甚至没穿工作服,嘴里还叼着烟。
最致命的,是冷链物流部分。
他们提供的合作方,是一家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物流公司,网上差评一片,说他们经常为了省电,中途关掉冷柜。
这要是通过了,别说升职,整个平台都可能因为一批变质的生鲜,被愤怒的用户给掀了。
我忽然想起我刚入职的时候,带我的师父,一个干了八年的老运营,因为心软,给一个朋友的店开了绿灯。
结果那家店卖过期肉,被用户举报,闹上了新闻。
师父被开除,整个行业拉黑,现在听说在开滴滴。
他的工位,空了整整三个月。
那种死一样的寂静,我至今还记得。
我深吸一口气,房间里的冷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拿起手机,找到姑父的微信,想跟他说明情况。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能想象得到,我把这些话说出去的后果。
他们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会觉得是我在故意刁难,是我“忘恩负负义”,“翅膀硬了”。
那顶“不孝”的帽子,能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
是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
“小伟,睡了吗?”
我赶紧合上电脑,过去开门。
我妈端着一碗汤圆,热气腾腾的。
“趁热吃了,黑芝麻馅的,你最喜欢。”
她把碗塞到我手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你姑姑那个人,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我舀起一个汤圆,皮薄馅大,确实是我喜欢的样子。
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姑父那个事,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我妈突然说。
我愣住了,抬头看她。
“你爸那里,我去说。工作是工作,亲戚是亲戚,不能混为一谈。妈虽然不懂你们那些高科技,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她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感觉眼眶有点热。
那碗汤圆的温度,从掌心一直暖到了心底。
原来,这个家里,还是有人懂我的。
大年初一,早上七点。
我被客厅里的麻将声吵醒了。
我姑姑的大嗓门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糊了!清一色!给钱给钱!”
我揉着发痛的额头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距离九点的截止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王氏生鲜’供应商资质的人工复核报告”。
我把系统驳回的理由,和我自己查到的问题,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列了上去。
每一条,都附上了截图和原始文件的页码。
写到最后,我停了下来。
结论部分,该怎么写?
“建议驳回”?
还是“建议给予整改机会,二次提交”?
后者,是行业里不成文的规矩,给关系户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但这也意味着,我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跟进一个根本不合格的供应商。
我的手机又震了。
“小伟,起了吗?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后面跟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我仿佛能看到他隔着屏幕那张志在必得的脸。
我没回。
我又点开了另一份申请材料。
供应商名字叫“绿谷农场”,是和“王氏生鲜”同一批提交的。
这份材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
所有资质文件都是高清扫描件,按规定命名,分门别类。
冷链合作方是业内顶尖的顺丰冷运,附上了全年温度监控曲线图,达标率99.8%。
用户评价系统里,他们的淘宝店是金冠,好评率99.7%。
我甚至不用人工复核,系统给出的初审评级就是“S级,建议优先引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把这两份报告放在一起,就像一个是正版,一个是路边摊的盗版货。
我忽然觉得,再纠结下去,是对“绿谷农场”这种认真做事的人的侮辱。
也是对我的职业的侮辱。
我删掉了文档里“建议给予整改机会”那行字。
然后在结论处,敲下了最后一行。
“复核结论:维持系统初审意见,予以驳回。该供应商存在多项高风险问题,不符合平台准入标准。另,同期申请的‘绿谷农场’资质优秀,建议启动快速引入通道。”
写完,我看了一眼时间。
八点五十七分。
我把报告通过公司加密邮件,发送给了老板。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的担子。
轻松,又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走出房间,客厅里的麻将局已经散了。
我爸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哎,老同学,新年好啊!……对对对,我女婿,哦不,我那个外甥女婿,马上就要升副总了……嗨,他自己有本事,我闺女也就顺水推舟帮了点小忙……”
我姑姑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刷着抖音,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看到我出来,她朝我招招手。
“小伟来,快来看这个,笑死我了。一个博主吐槽他们公司年会,老板抽奖只抽自己亲戚,你说逗不逗?”
我看着她,没笑。
我说:“姑姑,姑父的公司,不是也一样吗?”
姑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把瓜子壳往垃圾桶里一扔。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姑父那是凭本事!你帮他,是亲情!跟他们那种裙带关系能一样吗?”
我懒得跟她争辩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裙带关系”。
反正,在她的世界里,她永远是对的。
“哦,对了,你那个报告,提交了吧?”她想起来了正事。
“提交了。”
“那就好。”她满意地拍了拍我的手,“等这事儿成了,让你姑父给你包个大红包。你不是看上个什么包吗?让你姑父给你买了。”
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和收买。
我抽回我的手。
“我不要红包。”
我的手机响了,是姑父打来的。
我按了静音,没接。
他大概是没等到我的“好消息”,开始急了。
姑姑还在那畅想未来。
“等你姑父升了职,我们家也换个大点的房子,到时候给你留个房间,你回老家就不用住这个小破屋了。”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我的房间。
“你看看你这屋,又小又潮,哪像个在上海工作的小白领住的地方。”
我爸打完电话进来了,满面红光。
“建军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们老板上午十点要开个会,估计就是要宣布这个事。他让你接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手机静音了。”我说。
“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静音呢?快,给他回一个,跟他说办妥了,让他安心。”我爸催促道。
我看着我爸,又看了看我姑姑。
他们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期待,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没什么好回的。”我说,“等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间,反锁了门。
身后,传来我姑姑不满的嘀咕声。
“这孩子,什么态度……”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世界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门外,是他们虚假的狂欢和期待。
门内,是我一个人的清醒和孤独。
大概十点半左右。
我听见我爸的手机响了,是他特意设置的那个《好运来》的铃声。
“喂,建军啊!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成了?”
我爸的声音充满了喜悦。
然后,那喜悦凝固了。
“什么?驳回了?怎么会驳回了?是不是搞错了?”
“不可能啊!小伟说她提交了啊!”
“你等等,我问问她!”
客厅里一片死寂。
连我姑姑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几秒钟后,我的房门被擂得震天响。
是我爸。
“林伟!你给我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连名带姓地喊我,这是他极度愤怒的标志。
我没有动。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失望,愤怒,还有在亲戚面前丢了面子的难堪。
“你开门啊!你给我解释清楚!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帮你姑父?”
“林伟!你说话!”
门外,我姑姑的哭喊声也响了起来。
“我的天呐!这叫什么事啊!我就知道她靠不住!这个白眼狼!我们老王家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试图戳穿门板,扎进我的心里。
我妈在旁边劝着:“你们小点声,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吓着她?她还知道怕?她把我们全家都坑了!”姑姑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建军的副总没了!他在单位怎么做人啊!我们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
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价值,就只是一个能帮他们办事的工具。
办成了,我是“骄傲”,是“高科技人才”。
办砸了,我就是“白眼狼”,是“坑害全家”的罪人。
我的手机疯狂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姑父”两个字。
我划开,接听,按了免提。
“林伟!你到底做了什么!”王建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暴怒。
“我只是,提交了一份真实的审核报告。”我的声音很平静。
“真实?你放屁!我们公司的材料那么完美,怎么可能通不过?是不是你从中作梗?你是不是收了我们竞争对手的钱?”
他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姑父,你们公司的冷链达标率只有87.3%,低于标准线将近十二个百分点。你们提供的车间照片,有员工违规抽烟。这些,报告里都写得很清楚。你们的老板,应该也收到邮件了。”
我把事实,冷冰冰地摆在他面前。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这些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那……那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吗?数据做一做,照片P一下,不就行了吗?你是不是傻!”他急了,开始口不择言。
“如果我那么做了,明天被行业拉黑,丢掉工作的,就是我。”
“你丢工作,关我们什么事?你姑父的前途才最重要!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丫头!”
电话被我姑姑抢了过去,她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咆哮。
我没再听下去,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门外的吵嚷声还在继续,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打开电脑,登录我的私人邮箱。
老板的回复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Well done, Lin. (干得好,林。) 你的报告非常专业、客观。我已经驳回了投资方的压力,并批准了‘绿谷农场’的快速引入通道。你对平台规则的坚守,是我们的核心价值。这个季度的项目奖金,我会给你申请最高额度。”
邮件的最后,附了一个5000元的奖金申请截图。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突然觉得,我做对了。
为了这5000块的奖金吗?
不是。
是为了这句“Well done”。
是为了那份被尊重,被认可的职业尊严。
这尊严,比他们所谓的“亲情”和“面子”,要贵重得多。
那天下午,姑姑和姑父摔门而去。
临走前,姑姑指着我的鼻子,骂了足足十分钟,用的都是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最恶毒的词。
我爸全程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没有帮我,也没有再骂我。
他只是觉得,我在大年初一,毁了他一整年的好心情和好面子。
家里,瞬间冷清得像个冰窖。
我妈默默地收拾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瓜子壳,茶水,还有我姑姑摔碎的一个茶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又给我做了一碗黑芝麻汤圆。
“吃吧,吃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看着那碗汤圆,突然就哭了。
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
就是觉得,心里堵了很久的一块东西,终于随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三天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姑父王建军打来的。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理直气壮和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是……讨好的意味。
“小伟啊,在家吗?姑父想……想跟你当面道个歉。”
我愣住了。
道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姑姑她……她那天也是气糊涂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知道错了,不该逼你。”
他这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让我觉得比他骂我还不真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我保持着警惕。
“别,别啊。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姑-……你姑父我,是真心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关于我们公司资质的……那个……整改方案。”
整改方案?
我明白了。
他不是来道歉的。
他是发现,骂我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我,才能帮他解决问题。
所以,他换了一副嘴脸。
“我只是个审核员,给不了方案。”我冷冷地拒绝。
“别啊小伟!”他急了,“你就当帮帮姑父,最后一次!我们老板看了你那个报告,没开除我,但是给了我一个礼拜的时间,让我提交一份整改计划。要是还不行,我就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
原来如此。
我的那份专业报告,不仅没让他被开除,反而让他老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小伟,你把那个……那个什么‘绿谷农场’的材料,发我一份行不行?我参考一下,我学习一下!我保证,就看一眼!”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沉默了。
把竞争对手的商业材料泄露给他?
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他根本就没搞懂,什么是职业,什么是底线。
他只想着走捷径,想着“抄作业”。
“姑父,”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商业机密,我不可能给你。”
“你——”他似乎又要发作,但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那你指点我一下,行不行?就告诉我,那个冷链,要怎么搞?那个车间,要怎么改?我给你钱!不,我请你当我们的顾问!”
他终于图穷匕见了。
他想把我,变成他免费,不,付费的“外挂”。
“我的顾问费,一小时两千。”我随口报了个价。
我想让他知难而退。
没想到,电话那头,他咬了咬牙。
“行!两千就两千!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开车去接你!”
我被他的无耻给气笑了。
他还真把我当成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的白菜了。
“抱歉,我的假期已经结束了。我要回上海了。”
“别啊!小伟!林伟!林总监!我求求你了!”
我直接挂了电话。
拉黑。
全套动作,一气呵成。
我订了当天下午最早一班回上海的高铁。
走的时候,我爸没送我。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头也没回。
我妈把我送到楼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拿着,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省着。”
我捏了捏,很厚。
“妈,我不要。”
“拿着!”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这是妈给你的,不是他们给的。你做得对,妈为你骄傲。”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
“妈,等我,等我攒够了钱,就把你和爸接到上海去。”
“好,妈等着。”
高铁上,我收到了同事小张的微信。
他是我带的实习生,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
“师傅!你太牛了!‘绿谷农场’的项目,一天之内走完所有流程上线了!现在后台数据爆了!第一天的预售额就破了五十万!”
后面,跟了一长串崇拜的表情包。
我笑了笑,回他:“好好干,你也可以。”
“对了师傅,”他又发来一条,“我听运营部的师兄说,那个被你拒掉的‘王氏生鲜’,好像不死心,又找了别的渠道,想重新提交申请。”
我的心,沉了一下。
还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公司的规则体系里,一个被判定为“高风险”并有明确驳回记录的供应商,半年之内,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无论他找谁。
这是我亲手写进审核SOP(标准作业程序)里的。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这个春节,过得像一场战争。
没有硝烟,却处处都是战场。
我没有赢,也没有输。
我只是,守住了我的阵地。
回到上海的出租屋,已经是晚上十点。
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堆满了我的东西,却显得空旷。
我把行李箱扔在墙角,把自己摔在床上。
熟悉的,柔软的包裹感,让我瞬间放松下来。
这才是我的世界。
虽然小,但每一寸空间,都由我做主。
我打开手机,家庭群里,死一般地寂静。
往年这个时候,早就是红包和拜年表情包齐飞了。
今年,什么都没有。
我点开姑姑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今天下午发的。
一张麻将桌的照片,配文是:“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忘了本,早晚有摔跟头的时候。”
她在指桑骂槐。
我面无表情地,按下了那个“不再看他(她)的朋友圈”的按钮。
世界,又清净了一分。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开了全体大会。
CEO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总结去年的业绩,展望今年的目标。
PPT翻到优秀员工表彰那一页时,我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特别要表彰的,是我们供应商审核部的林伟同事!她在春节期间,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坚守平台原则,为我们规避了一次重大的潜在食品安全风险,并高效引入了‘绿谷农场’这样的优质合作伙伴……”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的直属老板,陈总,在我旁边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漂亮!”
我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刺眼。
我看到了台下小张那张激动得通红的脸。
也看到了其他部门同事或羡慕或审视的目光。
这一刻,我没有感到多么骄傲。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是我用我的专业,我的坚持,换来的。
会后,陈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林伟,有个新任务,想交给你。”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公司准备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叫‘供应商赋能中心’。不再是简单地审核,而是要深入下去,帮助那些有潜力但暂时不达标的供应商,进行升级改造,达到我们的标准。我想让你来牵这个头。”
我愣住了。
“我?”
“对,就是你。”陈总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看了你那份报告,不仅指出了问题,还非常有条理。这说明你不仅懂规则,还懂业务。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从“审核”,到“赋能”。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我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守门员”。
我将成为一个主动的“教练”。
“这是个挑战。”我说。
“没错,是个巨大的挑战。但做成了,你就是这个行业的标杆。”陈总把那份文件推到我面前,“部门总监的职位,我已经给你申请了。干不干,你自己决定。”
我看着那份任命书草案上的“总监”二字。
想起我姑父,为了一个“副总”,机关算尽。
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机会就这么摆在了面前。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我干。”
我拿起了那份文件。
这个决定,我只用了一秒钟。
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林总监”。
手下有了自己的团队,五个人,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精兵强将。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一套完整的“供应商帮扶体系”。
从生产流程优化,到品控标准建立,再到冷链物流的资源对接。
我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平台方。
我们变成了深入田间地头的“服务员”。
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三倍不止。
我几乎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走。
但很奇怪,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看到实实在在的回报。
我们帮扶的第一个对象,是一家在崇明岛的家庭农场。
老夫妻俩,种的有机蔬菜品质极好,但完全不懂什么叫标准化,什么叫供应链。
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帮他们设计包装,联系物流,建立追溯码体系。
当他们的菜,第一次在我们平台上线,三分钟就被抢购一空时。
农场主大爷激动地给我打电话,在那头,一个劲地说“谢谢”。
那一刻的成就感,比拿到任何奖金都更让我满足。
这期间,我姑父又通过各种亲戚,辗转联系我。
无一例外,都被我拒绝了。
我甚至,把我爸妈的电话都设置了白名单。
我不想再让我的生活,被那些无休止的亲情绑架所干扰。
直到五一假期。
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奶奶病了,住院了。
我立刻订了票,赶了回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奶奶躺在病床上,很虚弱,但精神还好。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伟回来了。”
病房里,站满了亲戚。
姑姑也在,姑父也在。
看到我,他们俩的表情,都很不自然。
姑姑的头发,好像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
姑父则是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奶奶床边。
“奶奶,我回来了。”
寒暄了几句,医生进来查房。
医生说,奶奶是突发性心肌缺血,幸好送来得及时,现在已经稳定了,但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大家都松了口气。
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你姑父……他前段时间,被他们公司劝退了。”
我有点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那个整改计划,根本做不出来。公司没给他好脸色,他自己觉得没面子,就跟领导吵了一架,结果……”
我爸摇了摇头。
“他现在在给人开货车,送货。你姑姑天天在家里跟他吵,说都是你害的。前天晚上,两个人吵得太凶,把妈给气着了,就……”
我明白了。
归根结底,这事,还是算到了我头上。
我看着病房里,那个曾经对我指手画脚,如今却一脸颓丧的中年男人。
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有些人,永远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们只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别人。
晚上,我留在医院陪床。
夜深人静,我妈悄悄地走进来,给我带了夜宵。
“你姑姑今天,跟我道歉了。”我妈说。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她说,她想通了。她说,你姑父那个人,就是眼高手低,一辈子没干成过什么大事,还好面子。以前,总觉得你能拉他一把,现在才明白,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她说,她不该怪你。你坚持原则,没错。”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想通了”吗?
也许吧。
也许只是,当她发现,骂我、怨我,都无法改变现实之后,一种无奈的妥协。
“你姑父,也挺可怜的。”我妈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工作没了,天天回家唉声叹气。他托我问你,能不能……给他介绍个活儿干干。”
又来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循环。
“妈,我这里,不是职业介绍所。”
“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你看你们那个‘赋能中心’,不是要帮扶供应商吗?你姑-……你姑父他,现在不是在开货车吗?也算是懂点物流。能不能,让他去给你们合作的那些农场,送送货什么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他保证,这次一定踏踏实实地干,再也不给你添乱了。”
我沉默了。
我脑海里,闪过姑父那张时而谄媚,时而暴怒的脸。
也闪过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的样子。
我想到我那个“赋能中心”的宗旨。
帮助有潜力,但暂时不达标的供应商。
王建军这个人,算是有“潜力”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我姑父。
是我奶奶的儿子,我爸爸的妹夫。
这张人情网,我似乎永远也挣不脱。
“妈,我们平台的合作司机,也需要资质审核。”我说。
“驾驶经验,无事故证明,还有服务评价。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我妈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不过,”我话锋一转,“如果他能把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通过审核,我可以把他加到我们合作的第三方物流公司的司机池里。但能不能接到单,要看系统派单,和农场主的选择。我不会给他任何优待。”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也是我,作为“林总监”,能守住的最后底线。
我妈的眼睛,又亮了。
“行!行!我明天就让他去准备!”
第二天,姑父王建军,真的带着一沓材料来找我了。
驾驶证,从业资格证,还有去交管局打印的五年无重大事故证明。
材料准备得,比他上次申请供应商,要齐整得多。
他站在我面前,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小伟,你看……这些行吗?”
我接过来看了看。
“还差一份健康证,和一张银行的流水证明。”我公事公办地说。
“哦哦,好,我马上去办!”
他转身就要走。
“姑父。”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
“我们平台的司机,如果被投诉三次服务态度问题,或者一次运输途中造成货损,就会被永久拉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我知道了。”
他走后,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
天,很蓝。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王建军,是不是真的能“踏踏实实地干”。
我只是觉得,我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靠自己的劳动,去挣回尊严的机会。
至于他能不能抓住,那是他的事。
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奶奶出院后,我回了上海。
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忙碌,充实,充满了挑战。
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家里关于姑父的电话。
他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我的生活,激起了一阵涟漪,然后,沉了下去。
直到半年后,年底。
我们“赋能中心”开年度总结会。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着我们合作的几家优秀供应商的采访视频。
轮到崇明岛那家有机农场时,农场主大爷对着镜头,笑得合不拢嘴。
“……要感谢‘鲜到家’平台,感谢林总监的团队。现在我们不愁销路了,就愁人手不够。哦对了,还要特别感谢一下我们的合作司机,王师傅!”
镜头一转,对准了一个正在码放蔬菜箱的男人。
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手套,头发剪得很短,人晒黑了,也瘦了,但看起来很精神。
他把一箱番茄稳稳地放在货车上,然后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是王建军。
“王师傅这个人,特别负责任!”农场主大爷在画外音里说,“每次都提前到,车厢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这个菜,金贵,最怕磕碰。王师傅开车特别稳,半年了,一次货损都没有。有时候我们忙不过来,他还主动下来帮忙打包。这么好的司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视频里,王建军听着夸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个动作,和他当初在年夜饭桌上,给我夹鱼肉时的油滑样子,判若两人。
我的团队成员在下面小声议论。
“这个王师傅,我也听好几家供应商夸过,都抢着用他呢。”
“是啊,听说他服务分一直是满分,系统派单都优先派给他,现在一个月收入不比咱们白领少。”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王师傅”。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会议结束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小伟,今年过年,回来吗?”
“回。”我说。
“你姑姑他们……也想请你吃个饭,就我们两家。你看……”
“好。”
我没有犹豫。
我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我更想亲眼看看,那个视频里的“王师傅”,是不是真的。
年夜饭,还是在那个熟悉的客厅。
菜,还是那些菜。
只是,做菜的人,多了一个。
王建军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我姑姑在旁边给他打下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全然没有了去年的剑拔弩张。
我爸和我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切,都和谐得有些不真实。
“小伟回来啦,快坐快坐。”姑姑看到我,热情地招呼。
王建军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小伟,等会儿尝尝姑父做的红烧肉,跟饭店一个味儿!”
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再提工作,提收入,提谁给谁帮忙。
大家聊的,都是家长里短,谁家孩子期末考了第一,哪家超市的鸡蛋又便宜了。
姑父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
“小伟,尝尝。”
我夹起来,放进嘴里。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确实,很好吃。
“姑父,你这手艺,可以啊。”我由衷地赞叹。
他嘿嘿一笑,像是得了奖状的小学生。
“天天琢磨,能不好吗。我跟你说,烧这个肉,火候最重要……”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烧肉心得”。
我姑姑在旁边,一脸“你快别吹了”的表情,但眼神里,全是笑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一个人,只有在做自己真正热爱,并且能做好的事情时,才会发光。
以前的王建军,一心想当“王总”,他追逐的,是权力,是面子,是别人眼里的成功。
所以他焦虑,他投机,他面目可憎。
现在的王建军,是个“王师傅”。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如何开好车,如何烧好一盘肉上。
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以他踏实,他快乐,他容光焕发。
我守住了我的原则,并没有毁掉他。
反而,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找到真正的自己。
这或许,才是我这份工作,最大的意义。
吃完饭,姑父非要拉着我,去楼下看他的“宝贝”。
是一辆崭新的蓝色小货车,车身擦得锃亮。
“怎么样?我刚换的。全款!没贷款!”他拍着车门,一脸骄傲。
这骄傲,和去年他吹嘘自己要当副总时的骄傲,完全不同。
前者是虚张声势,后者是底气十足。
“挺好的。”我说。
“小伟,”他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以前的事,是姑父不对。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他说得很郑重。
“不用谢我,”我摇摇头,“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对,我自己挣来的!”
远处,又响起了烟花的声音。
一朵,又一朵,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我看着身边这个,被生活打磨掉所有油滑和算计,重新变得质朴起来的中年男人。
又看了看楼上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我突然觉得,这个春节,真好。
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利益的算计,没有亲情的绑架。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生活着,发着光。
或许,这才是“家”和“年”,本该有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在家庭群里,发出了今年的第一个红包。
然后,打下了一行字。
“大家新年快乐。”
来源:才思敏捷橘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