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家在镇上算大户,靠着码头边的一排粮仓起家。我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基业,到我爹手上,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从省城的大学堂回来。
我爹让我回来,是想让我接手家里的米粮生意。
沈家在镇上算大户,靠着码头边的一排粮仓起家。我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基业,到我爹手上,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乱世里,什么金银玉器都是虚的,只有粮食,是硬邦邦的命。
我爹常说,守着这粮仓,就是守着沈家的根。
一九四三年的秋天,天干物燥,连着一个月没落一滴雨。镇子外头的河都浅了一半,露出干涸的河床,龟裂得像老人的手背。
空气里飘着的,都是一股子焦糊味儿。
出事那天,是个下午。
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的油都烤出来,我躲在账房里,拨着算盘珠子,只觉得昏昏欲e睡。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锣响,紧接着是杂乱的呼喊。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算盘“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
我冲出账房,一股浓烈的黑烟已经冲天而起,直直地从三号仓的位置冒出来。火舌像一条毒龙,舔舐着干燥的木质仓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那一刻,我脑子是懵的。
三号仓里,囤的是刚收上来的新米,足足三千石。
我爹脸色惨白地从主屋冲出来,连鞋都跑掉了一只。他看着那冲天的火光,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快!救火!都给我去救火!”他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家里的长工、镇上的青壮,闻讯都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冲了过来。一条歪歪扭扭的水龙从河边拉到粮仓,但那点水泼上去,就像给烧红的烙铁淬火,只激起一阵更大的白烟,然后就没了声息。
火势太猛了。
秋日的燥风一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很快就从三号仓蔓延到了旁边的四号仓。
完了。
我心里冰凉。
这两个仓要是都烧了,沈家就算不垮,也得脱层皮。
我爹已经冲不进去了,被几个长工死死拉住。他眼睛血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粮……我的粮啊……”
人群乱成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木梁坍塌的巨响,混杂在一起,像一出荒诞的末日大戏。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个身影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是个乞丐。
镇上的人都叫他“疯子陈”。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在镇上游荡了好几年了。一年四季就那么一件破烂的袄子,头发长得能打绺,脸上糊着黑泥,看不清长相。
平时他就在码头、庙门口晃荡,见人就嘿嘿傻笑,有时候会指着天,嘴里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孩子们拿石子丢他,他也不恼,捡起来揣兜里,当宝贝似的。
我爹心善,吩咐过米铺的伙计,每天给他一碗粥,别让他饿死。
所以,他对沈家,应该算是有点香火情的。
但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实在太诡异了。
火场边上,所有人都被热浪逼得连连后退,他却一步步往前走,径直朝着火光最盛的三号仓走去。
那双浑浊的、几乎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烧成一个巨大火炬的仓库。
“疯子,你干啥!不要命了!”管家王叔冲他吼。
疯子陈像是没听见。
他还在往前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拦住他!快拦住他!”我爹也发现了他,急得大叫。
两个长工赶紧冲上去,想把他拉回来。
可那疯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平时看着瘦得像根柴火,此刻却像头蛮牛。他猛地一甩,两个壮小伙竟然没拉住他。
他回过头,冲着人群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他一头扎进了那个熊熊燃烧的、随时可能坍塌的火窟里。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风声、火声、人声,都消失了。
我只看见那个单薄的、褴褛的身影,被翻涌的火焰和浓烟瞬间吞没。
“疯了……真是疯了……”有人喃喃自语。
“这乞丐是进去抢粮食的吧?真是要钱不要命。”
“抢什么粮食,这火进去就得烧成黑炭,他是活够了,想找个痛快的死法。”
议论声嗡嗡地响,像一群苍蝇。
我爹也呆住了,他松开拉着他的长工,怔怔地望着那个入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疯子,一个我们平日里避之不及的乞丐,就这么为了几口吃的,把命搭进去了?
我觉得荒谬,又觉得有点心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分钟。
两分钟。
火势越来越大,三号仓的房梁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眼看就要塌了。
所有人都觉得,那个疯子,肯定已经化成灰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浓烟熏得漆黑的门口,滚出来一个人影。
是疯子陈!
他浑身都着了火,像个火人。他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拼命地把身上的火拍灭。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东西。
不是一袋米,也不是什么金银细软。
那是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子,已经被熏得漆黑,边角都炭化了。
他滚到我爹脚边,身上的火也灭得差不多了。那件破袄子烧得七七八八,露出他被烧得血肉模糊的脊背和胳膊。
他抬起头,那张被烟熏火燎的脸,黑一道,灰一道,血一道,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把那个黑乎乎的木匣子,奋力往前一推,推到我爹的脚下。
然后,他咧开嘴,似乎想笑一下,却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了的风箱,指了指那个木匣子,又指了指我爹。
最后,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整场大火,直到半夜才被勉强控制住。
三号仓和四号仓,烧得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空架子。五千石粮食,连带着我爹半辈子的心血,都化成了灰。
沈家,元气大傷。
但那天晚上,我们家里讨论的,却不是那五千石粮食。
而是那个疯子,和那个被他用命换出来的木匣子。
疯子陈被抬进了我家的厢房,我爹专门去镇上请了最好的郎中。
郎中给他诊了脉,又看了伤,直摇头。
“烧得太厉害了,五脏六腑都被烟火气给伤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能不能醒,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娘心善,一边抹眼泪,一边亲自给他擦洗伤口,上药。
我站在一边,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张脸的疯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爹呢?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那个黑漆漆的木匣子,就摆在他的书案上。
我隔着窗户缝,看见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个匣子,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苍老,那么疲惫。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那个样子。
在我印象里,他永远是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沈家当家人。天大的事,他都能扛住。
可今天,他丢了五千石粮食,却仿佛没那么在乎。反倒是这个疯子用命换回来的破木匣子,让他失魂落魄。
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推开书房的门。
“爹。”
我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下意识地想把那个匣子藏起来。
“爹,那到底是什么?”我走过去,指着那个匣子问。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一个疯子,拼了命从火里抢出来的,总不会是什么普通玩意儿吧?”我追问,“咱家粮仓里,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东西?”
我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安儿,你坐下。”
他打开了那个匣子。
出乎我的意料,里面没有金条,没有地契,也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匣子里,只有两样东西。
一块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诚”字。
还有一本泛黄的、线装的旧账本。
我拿起那半块玉佩,入手温润,显然是被人常年贴身佩戴的。
“这是……”
“这是你爷爷的。”我爹说,“另一半,在那个疯子身上。”
我猛地一惊,差点把玉佩掉在地上。
“那个疯子……他是谁?”
我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间。
“他不是疯子。”
“他叫陈忠。”
“是你爷爷的……拜把子兄弟。”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我爹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关于沈家发家史的另一半故事。
故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时候,我爷爷沈方海,还只是个在码头扛大包的穷小子。
他为人仗义,脑子活,不甘心一辈子出苦力。
他有一个过命的兄弟,就是陈忠。
陈忠也是个孤儿,比我爷爷小两岁,但人更沉稳,会识字,还会算账。
两个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在码头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硬是靠着一股子拼劲,攒下了第一笔钱。
他们合伙开了家小小的米行,就是沈家米铺的前身。
我爹说,那时候,米行不叫沈家米行,叫“诚记米行”。
那个“诚”字,取自我爷爷沈方海名字里的“诚”的谐音,也取自陈忠名字里的“忠”,合起来,就是忠诚、诚信。
他们还专门找人刻了一对玉佩,一人一半,拼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诚”字。
这是他们兄弟情义的见证。
账本,也是陈忠一笔一笔亲手记的。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清清楚楚。
“那……后来呢?”我问。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小小的米行,变成了镇上最大的粮商。他们买了地,建了粮仓,也就是我们家现在这些。”
“一切都很好,直到二十年前,那场大旱。”
二十年前,也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
比今年还厉害。
地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粮食的价格,一天一个样,比金子还贵。
无数人为了活命,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那时候,我爷爷和陈忠的粮仓里,还有满满一仓的陈米。
那是他们最后的家底。
一天晚上,陈忠找到了我爷爷。
陈忠说:“大哥,开仓放粮吧。再不开仓,镇上的人都要饿死了。”
我爷爷沉默了。
开仓放粮,说得容易。这一仓米放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们自己一家老小,也要跟着喝西北风。
陈忠说:“我们开米行,是为了让大家有饭吃,不是为了发国难财。忘了我们‘诚记’的初衷了吗?”
我爷爷还是犹豫。他不是圣人,他有老婆孩子要养,那时候,我爹才刚出生。
两个人,第一次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陈忠指着我爷爷的鼻子骂他,说他忘了本,说他被猪油蒙了心。
我爷爷一气之下,也说了狠话,说这米行他占大头,他说了算。
陈忠气得浑身发抖,他解下腰间那半块玉佩,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方海!我陈忠瞎了眼,认了你这个大哥!”
说完,他摔门而去。
第二天,我爷爷还是没下定决心。
他想,再等等,等官府的赈灾粮下来。
可是,他没等到官府的粮,却等来了一群饿红了眼的饥民。
不知道是谁煽动的,几百个饥民围住了粮仓,嘶吼着要抢粮。
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中,我爷爷为了保护粮仓,失手打伤了一个领头闹事的。
那人当场就死了。
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
官府介入,查封了粮仓。我爷爷也被抓进了大牢,判了死罪。
沈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我奶奶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家完了的时候,陈忠出现了。
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产,田地,房子,凑了一大笔钱,上下打点,疏通关系。
他甚至去给县太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最后,他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对官府说,粮仓他也有份,是他不同意开仓放粮,才激起了民变。
他说,那个闹事的人,是他推倒的。
他用自己的前途和清白,换回了我爷爷的一条命。
我爷爷从死罪改判了十年监禁。
而陈忠,因为“聚众闹事,失手伤人”,被活活打断了一条腿,赶出了镇子,永世不得回来。
他的老婆孩子,也在那场动乱中,走散了,不知所踪。
我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
“我爹在牢里待了十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陈忠。”
“可他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州县,都没找到。陈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人说,他被打断腿后,心灰意冷,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了。”
“有人说,他老婆孩子早就饿死了,他自己也疯了,投了河。”
“我爹不信。他觉得,陈忠一定还活着。”
“他把‘诚记米行’改名叫‘沈家米铺’,不是他想独吞家产,而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再用那个‘诚’字。”
“这个匣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被他锁起来的。他说,这是沈家欠陈家的。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要把这个匣子守好,等着有一天,亲手还给陈忠。”
“账本里,是当年陈忠该分得的所有红利和家产,我爹每年都按市价,一笔一笔给他存着,想着等他回来,连本带利还给他。”
“那半块玉佩,我爹更是贴身戴着,直到他临终前,才交给我。”
“他对我说,‘儿啊,爹这辈子,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你陈叔。你记住,沈家能有今天,有一半是陈家的。找到你陈叔,或者他的后人,把这一切都还给他们。不然,我死不瞑目。’”
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桌上那个黑乎乎的匣子,觉得它有千斤重。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过去,还发生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我们家风光的背后,还背负着这样一笔沉重的,还不清的债。
“那……那个疯子,他真是陈叔?”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该想到的。”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几年前流浪到镇上,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眼熟。可他疯疯癫癫,满脸污垢,我……我没敢认。”
“我只当他是个可怜人,每天给他一碗粥,想着积点德,也算替我爹赎罪。”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一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啊!”
“他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我爹喃喃自语,“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所以才一直守在码头,守在粮仓附近。他不是在游荡,他是在守护……守护他和我爹一起创下的基业。”
“他今天冲进火场,不是为了抢粮食。他是为了这个匣子!”
“他虽然疯了,可他心里还记挂着这个!他知道这个匣子在三号仓里!他知道这是他们兄弟情义的见证,是‘诚记’的根!”
我爹再也忍不住,趴在书案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那个疯疯癫癫的身影,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
明白他为什么对满仓的粮食视而不见,却偏偏抱出了这个一文不值的木匣子。
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时间已经错乱,记忆已经破碎。
但他灵魂最深处,还烙印着一个名字,一段情义,一个承诺。
那个承诺,比粮食重要,比金钱重要,甚至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那一夜,我陪着我爹,在书房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管家王叔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爷!少爷!不好了!那个……陈大爷他……他好像不行了!”
我和我爹冲进厢房。
郎中正在给陈忠施针,但他扎下去,陈忠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爹扑到床边,握住他那只没被烧伤、却枯瘦如柴的手。
“兄弟!陈兄弟!你看看我!我是方海的儿子啊!”
陈忠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那双一直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他看了看我爹,又转动眼珠,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大哥……”
就这两个字,清晰无比。
我爹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爹在天上看着呢!他对不起你!我们沈家对不起你啊!”
陈忠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我爹手中的那半块玉佩上。我爹一直紧紧攥着。
他又费力地,从自己脖子上,掏出一条乌黑的绳子。
绳子下面,拴着的,正是另一半刻着“忠”字的玉佩。
那玉佩,也被熏得黑乎乎的,但轮廓还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半块玉佩,递向我爹。
我爹颤抖着,把两块玉佩合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
一个完整的“诚”字,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
陈忠看着那块合二为一的玉佩,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孩子般的笑容。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那一年秋天,沈家没有大办丧事,却用最隆重的礼节,安葬了陈忠。
他的坟,就立在我爷爷的坟旁边。
墓碑上,没有刻“疯子陈”,也没有刻“乞丐”。
我爹亲手写的碑文:
“先伯考,陈公讳忠之墓。胞弟沈方海,侄沈宏业,侄孙沈安,泣立。”
按照辈分,他是我爷爷的兄弟,我该叫他一声“叔公”。
陈忠叔公没有后人。
我爹把那个匣子里的账本拿了出来,按照上面记录的数额,折算成粮食。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他把沈家剩下的一半家产,所有的粮食,全部捐了出去。
一部分,捐给了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军队。
另一部分,在镇上搭起了粥棚,赈济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民。
粥棚的名字,不叫“沈家粥棚”。
叫“诚记粥棚”。
我娘哭着劝他:“当家的,你疯了?粮仓刚烧了,你再把家底都捐出去,我们一家老小,以后怎么过?”
我爹看着我娘,眼神异常平静。
“这些粮食,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一半是国家的,一半,是陈家的。”
“现在,我只是把它们,还了回去。”
“我们沈家,是从一穷二白起家的。大不了,就从头再来。”
“只要‘诚’字还在,根,就还在。”
我站在我爹身边,没有说话,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支持他。
那一刻,我觉得我爹的背影,无比高大。
我好像才真正地,认识了我的父亲。
大火之后,沈家确实一落千丈。
从镇上首富,变成了普通人家。
很多人在背后嘲笑我们,说我爹烧昏了头,是个败家子。
我爹对这些,充耳不闻。
他带着我,带着家里的几个老长工,开始重新收拾残局。
清理烧毁的粮仓,修补破损的房屋。
没有钱买新米,我们就去乡下,帮人收割,赚取微薄的口粮。
日子很苦。
我这个从没干过粗活的少爷,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
但我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每天晚上,我爹都会拿出那本陈旧的账本,在灯下,一笔一笔地,重新计算。
他不是在算钱。
他是在回忆。
他会给我讲,这一笔,是当年你爷爷和你陈叔公,跑了多远的路,才收到的一批好米。
那一笔,是他们为了躲避兵痞,把粮食藏在地窖里,吃了多少苦。
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渗透着两个男人创业的艰辛,和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
我渐渐明白,我爹守着的,不是账本上的数字。
而是一种精神。
一种在乱世之中,比黄金和粮食更可贵的,叫做“诚信”和“情义”的东西。
第二年春天,镇上发生了一件事。
一支援军路过我们镇,要去前线支援一场重要的战役。
但他们的粮草,在路上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断了顿。
几千人的部队,人困马乏,如果不能及时补充给养,后果不堪设想。
部队的张团长急得满嘴起泡,在镇上四处筹粮。
可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缺粮,就算是有些存粮的大户,也生怕惹上麻烦,一个个都关门闭户,假装不知道。
张团长找到了镇长,镇长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就在张团长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人提了一句。
“你去沈家试试吧。沈老板是咱们镇上最大善人。”
张团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我们家。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出了原来的大宅院,住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张团长看到我们家的光景,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我爹听完他的来意,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把我叫到跟前。
“安儿,去,把我们家地窖里所有的米,都拉出来。”
我愣住了。
地窖里的米,是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救命粮。总共,也就不到十石。
“爹……”
“去!”我爹的语气不容置疑。
张团长也愣住了,他连忙摆手:“老先生,使不得!这是你们的口粮,我怎么能……”
我爹打断他:“张团长,什么都别说了。你们是去打鬼子的,是保家卫国的。国之不存,家何以附?我沈家虽然败落了,但这点道理还懂。”
“这些米,不多,但希望能解你们的燃眉之急。”
“只有一个请求。”我爹说。
“老先生请讲!只要我张某人能做到,万死不辞!”张团长激动地立正敬礼。
我爹指了指门口挂着的,已经有些破旧的“诚记粥棚”的招牌。
“如果打了胜仗,麻烦团长回来的时候,托人捎个信,就说,是‘诚记’的粮食,帮上了忙。”
张团长看着那块招牌,又看了看我爹坚毅的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郑重地,又敬了一个军礼。
“老先生,我替我手下几千兄弟,谢谢您!也替这个国家,谢谢您!”
“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那天,我们家把所有的米都捐了出去。
晚上,家里断了炊。
我娘愁眉苦脸,我和妹妹饿得肚子咕咕叫。
我爹却像没事人一样,拿出他珍藏的一点茶叶,泡了一壶茶,悠然自得地喝着。
“爹,我们明天吃什么?”我忍不住问。
我爹看了我一眼,笑了。
“天无绝人之路。”他说,“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肚皮。心里要是空了,吃再多山珍海味,也是个饿死鬼。”
我似懂非懂。
但看着我爹坦然的样子,我心里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了。
第二天一早,奇迹发生了。
我们家门口,堆满了东西。
有米,有面,有青菜,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送东西的,是镇上的乡亲们。
带头的是粮行以前的死对头,李掌柜。
他提着一袋白花花的大米,放在我们门口,对着我爹,深深鞠了一躬。
“沈老板,我老李以前猪油蒙了心,跟你斗了半辈子。今天,我服了。”
“你才是我们镇上,真正的爷们!”
“这点东西,不成敬意。以后,你家的日子,我们全镇人,包了!”
紧接着,张屠户送来了肉,王大婶送来了鸡蛋……
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由衷的敬佩。
我爹眼眶红了,他挨个拱手作揖,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流泪。
我终于明白我爹说的话了。
沈家烧掉的,是粮仓。
但沈家立起来的,是人心。
人心,是比粮仓更坚固的基业。
那支援军,吃着我们镇上百家凑出来的粮,奔赴了前线。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
大捷!
那场关键的战役,我们胜了!
张团长信守承诺,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爹的。
信里,除了表达感激,还特地提到,他在战前动员的时候,给所有士兵讲了“诚记”的故事。
他说:“我们吃的每一口饭,都刻着一个‘诚’字。我们不能辜负这份诚信,不能辜负后方百姓的期望!”
信的最后,张团长用粗犷的毛笔字,写了八个大字:
“一诺千金,诚者无敌!”
我爹拿着那封信,在陈忠叔公的坟前,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笑着,也哭着。
“兄弟,你看到了吗?‘诚记’的名字,传到前线去了。”
“我们的根,没有断。”
那之后,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我没有再回省城去念我的大学堂。
我留在了镇上,跟着我爹,从头开始,经营我们的“诚记米行”。
我们没有钱建新的粮仓,就用原来的老铺子。
我们没有本钱进大量的米,就一袋一袋地收,一车一车地运。
生意很小,但做得特别踏实。
我们米行的米,从不掺假,从不短斤少两。
遇到灾年,我们宁可自己不赚钱,也绝不哄抬米价。
镇上的人都信我们。他们说:“吃‘诚记’的米,心里踏实。”
几年后,抗战胜利了。
国家慢慢安定下来。
我们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有一天,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找到了我们米行。
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张团长的警卫员。张团长,如今已经是张师长了。
他说,张师长一直记着当年的恩情,这次是特地派他来,送一样东西。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块牌匾。
上好的楠木,上面是张师长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
“义薄云天”。
落款,是“诚记米行惠存”。
我爹抚摸着那块牌匾,百感交集。
他把牌匾,高高地挂在了米行的正中央。
从那天起,“诚记米行”四个字,在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又过了很多年。
我爹老了,走不动了。
米行,彻底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沈念诚”。
思念的念,诚信的诚。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忘了我们沈家的根,是从哪里来的。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他,去给我爷爷和陈忠叔公上坟。
我会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那个关于大火,关于木匣子,关于两块玉佩的故事。
他总是听得很认真,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有一次,他问我:“爹,那个陈爷爷,他冲进火里,不怕死吗?”
我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怕。世界上没有人不怕死。”
“但是,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比如,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答应过别人的事。”
“你陈爷爷,他虽然疯了,但他心里有一样东西,从来没丢掉。那样东西,让他比所有清醒的人,都更勇敢。”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稚嫩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爹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旧账本。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
“安儿,爹要走了。去找你爷爷,和你陈叔公了。”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我守住了‘诚’字,也守住了沈家的根。”
“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泪如雨下。
“爹,您放心。我懂。”
我爹走了以后,我把米行交给了我的儿子,沈念诚。
我像我爹当年一样,成了一个甩手掌柜。
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躺椅,坐在米行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米行的生意,比我那时候做得还大。
开了分店,甚至还用上了新式的机器。
但我立了一个规矩。
无论生意做多大,门口那块“诚记米行”的老招牌,和那块“义薄云天”的牌匾,永远不许换。
每当有新伙计来,我都会给他们讲一遍我们米行的故事。
讲那个叫陈忠的疯乞丐,讲那场烧掉半个沈家的大火,讲那个比金子还贵的木匣子。
伙计们听了,都肃然起敬。
他们在这里干活,不仅仅是为了工钱,更多了一份敬畏和自豪。
前几年,政府要重新规划我们镇的老街。
我们米行的老铺子,正好在拆迁的范围内。
负责拆迁的领导,亲自上门来找我谈。
给的补偿条件,非常优厚。
我只有一个要求。
“拆可以,但我们家那个老粮仓的遗址,能不能保留下来?”
领导很诧异:“沈老,那地方不就是一片废墟吗?留着有什么用?”
我笑了笑,没解释。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那片黑黢黢的,长满了杂草的废墟,被保留了下来。
我用政府给的补偿款,在那里建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园。
园子中央,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刻着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诚信,关于情义,关于一个疯子和一个木匣子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是我写的一句话:
“物质的粮仓可以被烧毁,但精神的粮仓,足以传世不朽。”
现在,这个小园子,成了镇上一个小小的景点。
很多人会带着孩子来这里,给他们讲石碑上的故事。
我的孙子,也喜欢来这里玩。
他常常指着石碑,奶声奶气地问我:“爷爷,这个疯爷爷,后来去哪儿了?”
我就会指着天上,告诉他:
“他呀,变成了一颗星星。”
“他和你太爷爷,还有你曾祖父,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看着我们,有没有把那个‘诚’字,好好地守着。”
孙子仰起头,认真地在满天星斗里寻找。
我也跟着他一起,抬起头。
夜空,深邃而宁静。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场冲天的大火。
看到了那个义无反顾,冲向火焰的,瘦弱而伟大的身影。
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爹在我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
一阵晚风吹过,吹动了园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我的思念。
我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一生,我很庆幸。
庆幸生在沈家。
庆幸我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一个那样的爷爷,还有一个,我素未谋面,却影响了我一生的,陈忠叔公。
他们用生命和信念,为我,为沈家的后人,留下了一笔最宝贵的财富。
这笔财富,看不见,摸不着。
但它,比世界上所有的米粮和金钱,都更厚重,也更长久。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