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锅被打翻的颜料,胡乱地涂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
律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锅被打翻的颜料,胡乱地涂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
“陈先生,您父亲今天下午来我这里,修改了遗嘱。”
王律师的声音很平静,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开我紧绷的神经。
我“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雨刷器在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发出让人心烦的吱嘎声。
“他把名下的两套房产,都指定由您的堂弟,陈强先生继承。”
吱——嘎——
雨刷器停在了玻璃中间,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世界安静了。
喇叭声、雨声、电台里女主播温柔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噪音,像老式电视机没了信号的雪花屏。
“陈先生?您还在听吗?”
“在。”我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
“老爷子……精神状态还好吗?”我问。
王律师在那头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公事公办:“陈老先生思路清晰,表达明确,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作为您的法律顾问,我有义务第一时间通知您。”
思路清晰。
我差点笑出声。
是啊,我爸这人,一辈子思路都太清晰了。
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清晰地知道怎么让别人不好过。
挂了电话,车流开始缓缓移动。
我把车开进路边一个临时停车位,熄了火。
车里很暗,只有仪表盘上幽幽的绿光,照着我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的手。
两套房子。
一套是他现在住的老公房,市中心,地段好,虽然旧,但价值不菲。
另一套是郊区的,当年单位分的,后来我妈嫌远,一直空着,租给了别人。
这两套房子,是我妈过世前,拉着我的手,亲口跟我爸说的,以后都是留给我的。
我爸当时点了头,眼睛红红的。
这才几年?
就因为我儿子,他的亲孙子,跟了我老婆姓林。
就因为这么一件事。
我掏出烟,点上。
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猛地推开车门,冷风夹着雨丝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我得回去问问他。
我必须回去问问他。
我爸的家,还是老样子。
一进门就是一股旧木家具和茶叶混合的味道,闻着让人心里发沉。
他正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报纸。
暖黄色的落地灯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听见我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来了?”
“嗯。”
我换了鞋,走到他面前,把那份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公证文件复印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上,他那只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落在那份文件上。
他只是瞥了一眼,就又拿起了报纸。
“王律师都跟你说了?”
“说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着镜片,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没什么意思。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这平淡里,藏着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给陈强?”我提高了音量,“爸,你忘了我妈临走前怎么说的了?”
“你妈?”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浑浊却锐利,“你还记得你妈?你记得你姓什么吗?你儿子姓什么?你陈家的根,还要不要了?”
又是这句话。
根。
从我儿子安安出生,决定跟妈妈姓林那天起,这个字就成了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剑。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爸,这件事,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林悦家就她一个女儿,她爸妈的意思,是希望……”
“我不想听!”他猛地一拍扶手,藤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只知道,我陈家的孙子,不能姓林!我死了,到了地下,没脸去见你爷爷,没脸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再说下去,又是新一轮的争吵,和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的争吵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三十多年“爸”的男人。
他老了。
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可那股子执拗和强硬,却像是刻进了骨头里,比年轻时更甚。
“就为了一个姓,你就把房子给陈强?”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爸,那是你的亲孙子啊。”
“他不姓陈,就不是我孙子。”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空气里只剩下紫砂壶里水烧开的咕嘟声,一声,又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真要把事情做这么绝?”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看着他固执的侧脸,那些劝说的话,那些关于林悦家如何承诺会把安安视如己出、会给他最好的教育和未来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这些他都听不进去。
在他眼里,传承,比什么都重要。
那个姓氏,比我,比他孙子,都重要。
我转身,往外走。
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我停住了。
“爸,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不改回来?”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行。”我拉开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你可别后悔。”
“后悔?”我听到他冷笑一声,“我陈德海这辈子,就没写过‘后悔’两个字!”
我没再回头,大步走进外面的雨幕里。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啪作响,像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我坐在车里,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安安出生那天。
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躺在保温箱里。
我隔着玻璃看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林悦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当时就站在我身边。
岳父拍着我的肩膀,语气很诚恳:“小陈,你看,我们家就小悦这么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要给孩子的。我们不图别的,就希望孩子能跟我们姓,给我们老林家留个根,也算圆了我们一个念想。”
岳母也在一旁抹着眼泪:“是啊,小陈,我们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亏待孩子。以后孩子的一切,我们全包了。你们小两口,也能轻松点。”
林悦家什么条件,我心里清楚。
她父亲是做实业起家的,公司不大不小,但在行业里也算有头有脸。
而我呢,普通工薪家庭,我爸是个退休的老厂长,一辈子清高,除了那两套房子,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
我和林悦结婚,很多人都说我高攀了。
我承认。
林悦从没让我觉得低人一等,她爱的是我这个人。
可现实的差距,就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那里。
我们住的婚房,首付是岳父给的。
我开的车,是岳母送的生日礼物。
甚至我现在这份看起来体面的工作,也是岳父托关系帮我安排的。
我欠他们太多了。
当他们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犹豫了。
我知道我爸那关过不去。
林悦看出了我的为难,她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有歉意,也有恳求。
“老公,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是……我爸妈年纪也大了,这是他们最大的心愿。我们就当……是为了孩子好,行吗?他以后能有更好的起点,更好的未来。”
为了孩子。
这四个字,像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所有为人父母的心门。
我妥协了。
我天真地以为,血缘是大于一切的。
我以为,只要孩子是我陈家的血脉,姓什么,我爸最终会想通的。
我太天真了。
从安安的出生证明上写下“林安”两个字开始,我爸就跟我宣战了。
他拒绝来医院看孙子。
满月酒,他没出席。
过年回家,他看到我们,掉头就进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林悦抱着孩子,尴尬地站在客厅里,眼圈都红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解释,跟他沟通,甚至跟他吵架。
没用。
他的逻辑很简单:不姓陈,就不是我家人。
这三年来,我们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
我以为等安安再大一点,会跑会跳,会甜甜地叫他“爷爷”,他那颗顽固的心,总会被融化。
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一种决绝的方式,来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系。
两套房子,给了堂弟陈强。
陈强是我叔叔家的儿子,比我小两岁,在老家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叔叔婶婶前几年就过世了,我爸一直觉得他们走得早,对陈强这个侄子,总多了几分怜惜。
可怜惜,能大过亲情吗?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陈强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闹哄哄的,像是在打牌。
“喂,哥?”
“陈强,是我。”
“哎哟,哥,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大伯今天去找你了?”我开门见山。
陈强那边顿了一下,背景音也小了下去。
“啊……是,大伯来了,中午还跟我吃了顿饭。”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啊,就随便聊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闪躲。
我冷笑一声:“是吗?他没跟你说,他把两套房子都留给你了?”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M。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陈强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哥……这……这事儿……我也是刚知道,我……我也懵了啊。我跟大伯说这不行,这都是你的,我不能要。可大伯他……他脾气你也知道……”
“他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了?”
“不是啊哥!我没答应啊!我就是……我……”
“陈强,”我打断他,“那两套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你敢要,咱们兄弟就没得做。”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么说不讲理。
陈强或许也是无辜的。
可我控制不住。
我心里的那股火,需要一个出口。
车里的烟味越来越浓,我摇下车窗,任由冷雨打在脸上。
我该怎么办?
去求我爸?
没用。他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两个字。
去找陈强?
他夹在中间,又能做什么?
难道就这么算了?
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被我爸拱手送人?
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那不仅仅是两套房子,那是我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我一直瞒着所有人的事。
包括我爸,也包括林悦。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这一切的秘密。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发动汽车,调转车头,重新向我爸家的方向开去。
这一次,我不是去求他。
我是去跟他摊牌。
推开家门的时候,我爸已经睡下了。
我没有去敲他的房门,而是径直走进了我的旧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我离开家时的样子,书桌上还摆着我大学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得一脸灿烂,旁边站着我爸,他那时候头发还是黑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有藏不住的骄傲。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抽屉上了锁。
我从钱包的夹层里,摸出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
这是我妈去世前塞给我的。
她当时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小海,这个……你收好。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别让你爸……难堪。”
我当时不懂,只是含着泪点头。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抽屉里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已磨损。
我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倒出几张泛黄的纸。
一份是股权转让协议。
一份是借款合同。
还有几张银行的流水单。
这些东西,指向同一个秘密:我爸引以为傲、经营了一辈子的那家小工厂,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濒临破产了。
是我。
是我用林悦给我的钱,以一个朋友的名义,注资进去,又帮他拉来了新的订单,才让那家工厂起死回生。
这件事,我爸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是他的能力和人脉,让工厂渡过了难关。
他一直以为,那个出手相助的“老王”,是他多年的生意伙伴。
他不知道,“老王”只是我岳父公司旗下一个部门的经理。
他更不知道,工厂现在最大的客户,那笔能养活全厂工人的大订单,就是我岳众父看在我和林悦的面子上,分出来的。
我爸的骄傲,他一辈子的心血,他所谓的“饭碗”,其实一直都端在我的手里,端在我岳父的手里。
端在他最看不起的,“让他们陈家断了根”的林家手里。
我拿着这些文件,手在抖。
我妈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现在,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如果我把这些都告诉我爸,会怎么样?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会被我亲手击得粉碎。
我们之间本就脆弱的父子关系,可能会彻底断裂。
可如果我不说,那两套房子……我妈的遗愿……
我的心像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客厅里传来一声咳嗽。
我爸醒了。
我听到他拖着拖鞋,走向厨房的脚步声。
我知道,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我拿着文件袋,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我爸正在倒水,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没走?”
“爸,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把文件袋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打开了文件袋。
灯光下,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看得非常慢,一张,又一张。
整个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沙漏里的沙,无声地流逝。
他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这……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平静地说,“五年前,工厂资金链断裂,是你口中的‘王总’,注资了三百万,才救活了工厂。”
“这笔钱,是我出的。”
“王总,是我岳父公司的人。”
“工厂现在最大的订单,也是我岳父给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他那颗骄傲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
“你……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打个电话问问王总就知道了。”我把手机推到他面前,“或者,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你那个客户,告诉他,你要跟姓林的划清界限,你看他还会不会给你订单。”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张平日里总是写满威严和固执的脸,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瞬间垮了下来。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桌上的那些文件,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压垮他整个人生的巨石。
“爸,”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不是想用这个来要挟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家人,没必要这样。什么姓氏,什么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安安身体里流着的,是你的血,是陈家的血,这一点,永远都变不了。”
“我们帮你,不是为了图你什么,更不是为了让你难堪。只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林悦的爸妈,他们也只是想圆一个念想。他们对安安的好,你是没看到。他们把孩子当成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总说老林家让我们断了根,可你有没有想过,也是他们,保住了你一辈子的心血,保住了你的‘根’?”
我爸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灯光下,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在那份泛黄的股权转让协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酸楚。
我们是父子啊。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走到了需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互相伤害的地步?
我走过去,从他颤抖的手中,轻轻抽走那些文件。
“爸,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把文件收好,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他叫住了我,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回过头。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矮了半个头,背也有些驼了。
我这才发现,我爸,真的老了。
“房子……”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明天……我让王律师改回来。”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决堤。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以为,撕开了这层血淋淋的现实,我爸会妥协,我们会和解,一切会回到正轨。
我又错了。
第二天,我没有等到王律师的电话。
等来的,是陈强的电话。
“哥,你快来!大伯他……他把自己锁在屋里,一天了,没出门,没吃东西,敲门也不应!”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赶到我爸家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几个邻居。
陈强急得满头大汗,正在那儿拿备用钥匙开门。
“不行啊,哥,里面反锁了!”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退后两步,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门上。
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昏暗一片。
我爸就坐在那张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们冲进去,才发现他脚边,是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情,像一场混乱的梦。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浑身都在发抖。
陈强在我身边,一个劲儿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昨天大伯来找我,把房本给我,我死活没要,还劝了他半天,说你才是他亲儿子,孙子姓什么不一样是亲的嘛……他当时就哭了,说他对不起你妈,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不开啊……”
对不起列祖列宗。
又是这句话。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我爸昨晚那张死灰色的脸。
我以为我赢了。
我用真相,击垮了他的固执。
可我没想到,我也击垮了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柱。
他的工厂,他的传承,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由我,由我岳父一家,精心编织的谎言。
这种残忍的真相,对他这样骄傲了一辈子的人来说,比死还难受。
是我,亲手把他推下了悬崖。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病人洗胃很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有严重的抑郁倾向,你们家属要多注意。”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爸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林悦也赶来了,带着安安。
她看到我爸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安安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他挣脱妈妈的手,跑到病床前,奶声奶气地叫:“爷爷。”
我爸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安安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
安安伸出小手,想要去摸爷爷的脸。
我爸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把头偏向一边,闭上了眼睛。
安安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悦赶紧把孩子抱走。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爸,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你走吧。”
“爸……”
“我不想看见你。”
他依旧闭着眼,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伤他太深了。
深到,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再面对我,面对这个被我戳破的,残酷的世界。
我爸出院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郊区那套一直空着的老房子。
他说,他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我知道,他是在躲我。
我每天都去看他,给他送饭,帮他打扫卫生。
他从不跟我说话。
我把饭菜放在桌上,他就看着窗外。
我跟他说话,他就装作没听见。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厚重,且冰冷。
我试着把安安带过去。
孩子是最好的润滑剂,我天真地想。
可安安一进门,我爸就立刻起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安安吓得直往我怀里钻。
我只能苦笑着,带他离开。
林悦劝我:“给他点时间吧。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我知道。
可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吗?
那两套房子的事,谁也没再提。
遗嘱,自然也没有改。
仿佛那件事,连同那个晚上的对峙,都随着我爸的自杀,被一起掩埋了。
工厂那边,我让王总先稳住,就说我爸生病了,需要静养。
我不敢想象,如果连工厂这个念想都没了,我爸会怎么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和我爸之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每天去送饭,他每天沉默以对。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我,憔悴,苍老,像是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神。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如果我没有告诉他真相,如果我就让他把房子给陈强,至少,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健康的父亲。
而不是现在这个,形同枯槁,对生活失去所有希望的老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和那天一样,下着瓢泼大雨。
我开车去给我爸送饭,路上,车子抛锚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手机也快没电了,打了几个电话叫拖车,都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车。
我没办法,只能打着一把小伞,冒着大雨,往我爸家的方向走。
等我走到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我敲了敲门。
没人应。
我又敲了敲。
还是没人应。
我心里一慌,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我用力地拍着门,大声地喊:“爸!开门!爸!”
喊了半天,门里终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了。
我爸站在门口,看到我这副落汤鸡的样子,愣住了。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全白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他终于开口,对我说了出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车……车坏了。”
他没再说什么,侧身让我进去。
他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我的旧衣服,又去卫生间给我放了热水。
“去洗个澡,别感冒了。”
我站在浴室里,热水从头顶淋下,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我冰冷的身体。
我却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压抑、痛苦,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等我洗完澡出来,我爸已经把饭菜热好了,还给我煮了一碗姜汤。
“趁热喝了,去去寒。”
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
我们谁也没说话。
可我知道,那堵冰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吃完饭,雨还没停。
我爸从房间里拿出一张毯子,给我盖上。
“今天别走了,就在这儿睡吧。”
我躺在沙发上,闻着毯子上熟悉的、阳光的味道,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半夜,我被一阵咳嗽声吵醒。
我睁开眼,看到我爸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我爸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在一张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我凑近了看。
他写的,是“陈”字。
一个又一个。
写满了整张纸。
有的力透纸背,有的颤颤巍巍。
他写着写着,忽然停了下来,拿起旁边的一张照片。
那是我小时候,他抱着我,在工厂门口拍的。
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
他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我的脸,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
“儿子……”
他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爸对不起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冲了进去。
“爸!”
他吓了一跳,慌乱地想要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我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爸,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泣不成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不该伤你的心……”
他拍了拍我的手,摇了摇头。
“不……不怪你。”
他转过身,看着我,老泪纵横。
“是我……是我太固执了,太要面子了……我总想着,陈家的根不能断在我手里,我总想着,我得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可我忘了,你,还有安安,才是爸最重要的根啊……”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聊了很久很久。
从我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聊到我妈去世时的无助。
从他年轻时白手起家建起工厂的艰辛,聊到他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我们把这三十多年来,所有没说开的话,所有藏在心里的结,都一一解开。
天快亮的时候,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交给我。
“这是你妈留下的,她说,等你结婚生子了,就交给你媳-妇。”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
“爸……”
“拿着吧。”他笑了笑,虽然憔悴,但眼神里,有了光,“明天,把林悦和安安……不,是林安,一起接过来,吃顿饭吧。”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接了林悦和安安过去。
我爸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他亲自给安安夹了一块鱼肉,剔掉了所有的刺。
“安安,多吃点,长高高。”
安安看着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哎!”
我爸应得那叫一个响亮,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林悦看着这一幕,眼圈也红了。
吃完饭,我爸把安安叫到书房。
他拿出昨天写的那张“陈”字。
“安安,来,爷爷教你写字。”
他握着安安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陈”字。
“你看,这是爷爷的姓,也是……你爸爸的姓。”
“不管你姓什么,你都要记住,你的身体里,流着陈家的血。这就够了。”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这一老一小的身上,温暖而祥和。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姓氏,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许,对于我爸那一代人来说,它承载了太多东西。
是家族的延续,是血脉的证明,是向死而生的信仰。
但对于我们这一代,对于安安这一代来说,它或许只是一个代号。
真正重要的,是爱,是陪伴,是家人之间那份无法割舍的羁绊。
几天后,王律师给我打来电话。
“陈先生,您父亲今天来过了,把遗嘱……改回来了。”
我握着电话,笑了。
“另外,”王律师继续说,“他还立了一份新的遗嘱。”
我愣了一下。
“他把他名下工厂的全部股份,都赠予了林安先生,也就是您的儿子。他说,这是他这个做爷爷的,给孙子的见面礼。”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空湛蓝,阳光正好。
我想,我爸他,是真的放下了。
他放下了那份沉重的执念,也找到了新的传承方式。
血脉的延续,不一定非要靠一个姓氏。
爱,才是最好的传承。
周末,我带着老婆孩子,回我爸那儿吃饭。
陈强也来了,还带了女朋友。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
我爸喝了点酒,脸颊红润,精神头十足。
他拉着陈强的手,又拉着我的手。
“好,好啊!你们兄弟俩,以后要互相帮衬。”
他又看着安安,满眼都是慈爱。
“安安,以后长大了,要好好经营爷爷的工厂,要对工人们好,知道吗?”
安安用力地点头:“知道了,爷爷!”
我爸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那个所谓的“饭碗”,我爸早就看明白了。
真正的饭碗,不是那个濒临破产的工厂,不是那两套冰冷的房子。
而是我们这个家。
只要家在,只要人都在,只要爱在,这个“饭碗”,就永远不会碎。
后来,我爸搬回了市中心的老房子,方便我们照顾。
郊区那套,他让陈强和他女朋友住着,说是给他们当婚房。
陈强说什么都不要,我爸眼睛一瞪:“大伯给你的,你就拿着!”
工厂的事,我跟我岳父坦白了。
岳父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笑了。
“亲家也是个妙人啊。”
他非但没有撤资,反而加大了投入,说要帮我爸把工厂做大做强,做成百年老店。
我爸知道后,嘴上说着“用不着他假好心”,但每次跟我岳父通电话,都客气得不行。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就这么隔着电话,成了“最佳损友”。
安安上了幼儿园。
有一次,老师让小朋友们介绍自己的家人。
安安站在讲台上,大声地说:“我叫林安。我有一个爸爸,姓陈。我还有一个爷爷,也姓陈。我爱他们!”
林悦把老师录的视频发给我看。
我把视频拿给我爸看。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他拿出那张写满了“陈”字的宣纸,在最下面,用朱砂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
林安。
他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了那个装着翡翠手镯的小木盒子里。
“传家宝。”他说。
来源:上官妈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