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真相从那个男人——我名义上的父亲——口中说出时,我才发现,我恨了十五年的,竟然只是一个懦夫的背影。
当真相从那个男人——我名义上的父亲——口中说出时,我才发现,我恨了十五年的,竟然只是一个懦夫的背影。
那恨意曾是我青春期唯一的燃料。它陪我度过了母亲深夜里压抑的咳嗽声,陪我走过了大学食堂里为了省钱只点一个素菜的窘迫,也陪我在母亲病床前签下手术同意书时,给了我一种近乎扭曲的力量。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活得比那个抛弃我们的人好,好到有一天他再出现时,会为当初的决定感到追悔莫及。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我像一只憋着气的螺牛,背着我和母亲小小的家,缓慢而坚定地往前爬。我从一个瘦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能为母亲遮风挡雨的男人,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足够强大。
直到那天,姑姑陈秀兰带着他,像带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尘埃的旧行李,站在了我家门口。而这一切,都始于三天前,她打进我手机的那个,带着几分试探与尴尬的电话。
第1章 消失的行李
“小默啊,我是姑姑。”
电话接通时,我正在给阳台上的那盆吊兰浇水。水珠顺着翠绿的叶尖滚落,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盆植物,她说吊兰好养活,给点水就能活,就像我们娘俩。
我嗯了一声,将水壶放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姑姑,有事吗?”
我和姑姑陈秀兰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远。她是我父亲陈建国的亲妹妹,在父亲消失后的头几年,她接济过我们,送来过旧衣服和一些粮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是怕我们成为甩不掉的包袱,或许是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联系便渐渐淡了。逢年过节,我会主动打个电话问候,她也总是客气地寒暄几句,然后匆匆挂断。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名叫“陈建国”的巨大黑洞,谁也不想主动靠近,怕被吸进去。
“那个……小默啊,你……你爸,有消息了。”姑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石头坠入深潭,连水花都没能溅起几朵。浇水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水壶的壶嘴还往下滴着水,一滴,两滴,砸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十五年了。
这个称呼,我已经十五年没有听人当面提起过了。在我心里,这个人早就和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雷雨夜一起,被埋葬了。那天,他和我妈大吵一架,摔门而出,从此音讯全无。留下的,只有一屁股还不清的赌债,和我和我妈茫然无措的未来。
“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是吗?”
“他……他身体不太好,老了,想……想回家了。”姑姑的语气更加迟疑,“你看,他现在也没个去处,我想着,你这边……”
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姑姑搓着手,一脸为难的样子。她总是这样,心肠不坏,但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
“回家?”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觉得冰冷的弧度,“姑姑,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我家,是我和我妈的家。十五年前,他自己选择不要这个家的。”
“哎呀,小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毕竟是你爸,血浓于水啊!当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肯定也不容易……”
又是这套说辞。血浓于水。
我打断了她:“姑姑,你直接说吧,想让我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姑姑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提高了一些:“小默,他病了,身边需要人照顾。你看你现在条件也好了,买了房,工作也稳定,能不能……让他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养老送终,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啊!”
本分。
这个词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上最柔软也最怨恨的地方。
我妈病重的时候,谁来跟我们谈本分?我为了凑医药费,一天打三份工,累到在公交车上睡着坐过站的时候,谁来跟我谈本分?我一个人抱着我妈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走出来,看着灰蒙蒙的天,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父亲”,又在哪里尽他的本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怒火。
“姑"姑,我妈三年前就走了,你知道吗?”我问。
“啊……知道,知道,你当时跟我们说过的……”姑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他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现在自己老了,病了,就想起来回家了?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了?”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小默,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他毕竟老了,你看在他是我哥的份上,看在姑姑求你的份上,你就让他先过去住下,行不行?有什么话,等见了面,你们父子俩当面说开,好不好?”姑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开始打感情牌。
我沉默了。
我恨陈建国,恨到骨子里。但这恨意之下,埋藏着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好奇。我想看看,十五年的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当面问问他,十五年前那个雷雨夜,他摔门而出的时候,心里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
或许,我是想给这十五年的空白,找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彻底放下,或者……彻底憎恨的答案。
“让他来吧。”我听到自己说,“你带他过来吧。”
挂掉电话,我站在阳台上,很久没有动。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客厅的地板上。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指针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我走到客厅,目光落在那个空着的单人沙发上。那是我妈以前最喜欢坐的位置,沙发扶手被她摩挲得有些褪色发亮。她以前总喜欢坐在这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我下班回家。
如今,沙发空了,家也空了。
一个消失了十五年的人,要回来填补这个空缺吗?
我笑了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三天后,门铃响了。
我通过猫眼,看到了姑姑陈秀兰那张熟悉的、写满焦虑的脸。而在她身后,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他比姑姑矮了半个头,头发花白稀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脚上是一双沾着泥土的布鞋。他的脸庞黝黑干瘪,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旧报纸。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那双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带着几分执拗和阴郁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陈建国。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把我记忆中那个高大、暴躁、喜欢摔东西的男人,雕刻成了一个如此陌生而潦倒的老头。
我打开门,脸上挤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客气的笑容。
“姑姑,来了。”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姑姑,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他也在看着我,眼神躲闪,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像是他全部的家当。
“小默……”姑姑尴尬地笑了笑,侧身把他让了出来,“你看,你爸……我给你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说得好像他是一件被遗失的行李。
我点点头,笑容不变,往后退了一步,让他们进屋。
“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姑姑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仿佛我这一声“爸”,就代表着既往不咎,代表着父慈子孝的剧本可以顺利上演了。
我看着陈建国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继续笑着说:“欢迎回家。不过在您住下之前,有件事我们得先算清楚。”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爸,先把我的学费补上吧。”
第2章 一张不存在的账单
我的话音刚落,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姑姑脸上的欣慰和笑容僵在嘴角,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她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她身边那个佝偻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而陈建国,我名义上的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浓重的羞耻和难堪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个包是他最后的尊严和庇护所。
“小默,你……你说什么呢?”姑姑最先反应过来,她干笑着,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一家人,说什么钱不钱的,多伤感情啊。你爸他……他刚回来,你别……”
“姑姑,正因为是一家人,才要把账算清楚,不是吗?”我脸上的笑容未减,但语气却不容置喙。我拉开餐桌旁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转身去倒水,动作从容不迫,好像在谈论一笔再正常不过的生意。
“我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年八千,三年两万四。大学四年,我读的是本地的师范大学,学费便宜,一年五千,四年两万。再加上我妈这十五年来,因为常年劳累,看病吃药花的钱,零零总总,我也就不跟您细算了。”
我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玻璃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吧,凑个整,十万块。”我拉开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陈建国,“您先把这十万块钱补上,我们再来谈养老的事。毕竟,赡养的前提是抚养。您说对吗,爸?”
最后那个“爸”字,我说得又轻又慢,像一把包裹着棉花的锥子,不尖锐,却能透骨。
陈建国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他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声不吭,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陈默!”姑姑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八度,“你这是干什么?他是你亲爹!你怎么能跟他要钱?他要是有十万块,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你这是在逼他!”
“我逼他?”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靠在椅背上,笑出了声,“姑姑,十五年前,他因为欠了一屁股债,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卷走,然后人间蒸发的时候,有谁想过他是在逼我们母子俩吗?我妈一个小学老师,白天上课,晚上去夜市摆摊卖袜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供我读书,给自己看病的时候,他在哪里?”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看着同学脚上崭新的运动鞋,心里羡慕得要命,却只能安慰自己‘读书最重要’的时候,他在哪里?”
“我妈病危,躺在ICU里,一天几千块钱地烧,我跪在医生办公室,求他们再宽限几天医药费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十五年的委屈、愤怒和不甘,此刻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客厅里那盆吊兰的叶子,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也在无声地叹息。
姑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无力地辩解道:“那……那都过去了……他……他肯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冷笑一声,“我只知道,我妈到死都没能等到他的一个电话,一句道歉。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我知道她在等什么,可她等到最后,眼睛都没闭上。”
说到母亲,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猛地转过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脆弱。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这段空白的十五年无情地计时。
过了许久,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
“钱……我没有。”
是陈建国。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而微弱。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让我感到畏惧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灰败和颓丧。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我对不起你们娘俩。”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眼眶也红了。
“对不起?”我转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陈建生,‘对不起’这三个字,你应该去我妈的坟前说。对我来说,它一文不值。”
我站起身,走到玄关,拉开了房门。
“十万块,一分不能少。什么时候凑齐了,什么时候再来敲这个门。至于现在,”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们可以走了。”
我的态度决绝,没有留半分余地。
姑姑陈秀兰彻底慌了,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几乎是在哀求:“小默,你不能这样!你把他赶出去,他能去哪儿啊?他现在身上连一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你让他去睡大街吗?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狠心?”我看着姑姑,突然觉得很可笑,“当年他抛妻弃子,一走了之的时候,你们怎么没人说他狠心?现在他走投无路了,你们倒想起来我是他儿子,要我尽本分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姑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自始至终,陈建国都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佝偻着背,拎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一步一步,缓慢地向门口走来。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当他经过我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看我,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是我的错。”
说完,他便迈出了门槛。
看着他那萧索、苍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会感到快意,感到大仇得报的畅快。
可实际上,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那张我精心准备的、不存在的账单,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想中的胜利,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同样不堪的狼狈和伤痕。
第3章 姑姑的“苦衷”
姑姑陈秀兰最终还是没有跟着陈建国一起离开。
她追出去,在楼道里和陈建国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塞给了他。我站在门口,没有关门,冷眼看着这一切。陈建国一开始推辞着,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姑姑,收下了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他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蹒跚着下楼,背影很快就被楼梯的转角吞没了。
姑姑折返回来,一脸的疲惫和失望。她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默,你真的……长大了,也真的变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音。我走回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完,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人总是会变的,姑姑。”我淡淡地说,“尤其是在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之后。”
“我知道你恨他,换做是我,我也恨。”姑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可是小默,他毕竟是你父亲,是我们陈家的根。如今他这个样子回来,我们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流落街头吧?”
“陈家的根?”我嗤笑一声,“姑姑,你别忘了,当初他欠下赌债,那些要债的天天上门来闹,砸我们家的玻璃,用红油漆在墙上写字的时候,你们陈家的人在哪里?我跟我妈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是邻居王叔报了警,才把那些人赶走。那时候,怎么没人提‘陈家的根’?”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戳中了姑姑的痛处。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神也开始闪躲。
“那时候……那时候我们家也困难……你姑父厂里效益不好,你表弟又要上学……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啊……”她小声地辩解着。
“有心无力?”我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可悲,“姑姑,你不用解释。我懂。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们母子俩当时就是个大麻烦,谁沾上谁倒霉。现在子好过了,能自己立足了,你们就觉得可以来谈亲情,谈本分了。说到底,你们不是在帮他,你们只是想把自己身上的担子,顺理成章地甩给我。”
我的话很直白,甚至有些刻薄,完全没给姑姑留面子。
姑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我,嘴唇都在哆嗦。
“陈默!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我是看他可怜!他是我亲哥!我能怎么办?我把他领回来,是想让你们父子俩能有个和解的机会,是想让我们这个家,能重新完整起来!我有什么错?”
“家?”我看着情绪激动的姑姑,眼神里满是嘲讽,“这个家,在他十五年前摔门而出的那一刻,就已经碎了。现在你想用几句‘血浓于水’,几句‘他有苦衷’,就把碎片重新粘起来?姑姑,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他就是有苦衷!”姑姑像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脱口而出。
我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什么苦衷?”
姑姑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神再次慌乱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肯定不容易……”
“不对。”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一步步向她逼近,“姑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这十五年,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在我的逼视下,姑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后退了两步,重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我……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你爸,不能告诉你……”她哽咽着,声音含糊不清。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一个能让一个人抛妻弃子,消失十五年的“苦衷”,会是什么?
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是欠了更多还不清的债,被人追杀,东躲西藏?还是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现在被人家抛弃了,才想起我们?或者……是做了什么更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再逼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有时候沉默比追问更有力量。
客厅里,只剩下姑姑压抑的哭声和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姑姑才慢慢放下手,她双眼通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默,你爸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故意不要你们的……”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五年前,他不是离家出走,他是……他是去坐牢了。”
“坐牢?”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我整个人都懵了,呆立在原地,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个信息。
坐牢?
我记忆中的父亲,虽然脾气暴躁,好赌,不负责任,但怎么也和“坐牢”这两个字联系不起来。他犯了什么事?
“怎么……怎么可能?”我喃喃自语。
“是真的。”姑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有些破旧的纸,递给我,“这是他当年托人辗转带给我的信。信里都写清楚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因为时间的流逝和泪水的浸染,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我展开信,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是陈建国的。
信的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千斤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信里说,他当年,欠了高利贷。为了还钱,他被逼着跟人去外地“干一票大的”,结果那不是什么生意,而是一个盗窃团伙。他们去偷一个工地的电缆,结果在销赃的时候被当场抓获。因为是团伙作案,涉案金额巨大,他被判了十五年。
他在信里反复说,他没脸见我们,觉得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他说他不敢告诉我们真相,怕我们娘俩被人戳脊梁骨,怕影响我上学。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懦弱的方式——彻底消失。他让姑姑也瞒着我们,就当我们没有他这个丈夫和父亲。
信的最后,他说,他会在里面好好改造,等他出来,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来补偿我们。
落款日期,是十五年前的秋天。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原来,这就是他消失的真相。不是不负责任的抛弃,而是一场牢狱之災。
这个真相,比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荒谬,都要沉重。
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是该庆幸他不是单纯的冷血无情?还是该愤怒他的愚蠢和懦弱?
“他……他为什么不早点说?”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为什么连我妈……连我妈最后一面都不……”
“他说他没脸!”姑姑哭着说,“他说他这种蹲过大牢的人,是个罪犯,回来只会给我们丢人!他说那么好强的一个人,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嫁了个劳改犯!他说你现在有出息了,他更不能回来拖累你,影响你的前途!”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十五年?连我妈走了,他都可以不管不问?”我红着眼睛,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是的!”姑姑急忙解释,“他前两天才出来的,一出来就来找我了。他从我这里知道走了,当场就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他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说他对不起。小默,他心里是有你们的,他只是……他只是太要面子,也太自卑了……”
自卑?要面子?
我捏着那封信,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感撕裂了。
就因为他可笑的自尊和懦弱,我妈到死都以为自己被丈夫无情地抛弃了。就因为他的隐瞒,我背负了十五年的怨恨,活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
而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潦倒和所谓的“苦衷”,想要我来原谅,想要我来承担他后半生的责任。
我看着姑姑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
“姑姑,你走吧。”我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迟到了十五年的,残酷的真相。
第4章 母亲的日记
姑姑走了,带着一脸的担忧和欲言又止。
整个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但我的心却乱成了一锅粥。陈建国那封泛黄的信,被我扔在茶几上,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足以颠覆我过去十五年认知的怪物。
坐牢。
这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个我拼尽全力才得以立足的城市,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孤独。
我一直以为,我的敌人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抛弃者。我用对他的恨,构筑了我人生的基石。我努力学习,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证明,没有他,我和我妈能活得更好。这份恨意,像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恨错了。我的敌人,不是一个恶棍,而是一个懦夫。一个因为愚蠢犯错,又因为懦弱而选择逃避的失败者。
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击手,用尽了全力,却只换来一阵空虚和脱力。我十五年的坚持和怨恨,瞬间变得有些可笑。
我该怎么办?
原谅他吗?
我做不到。我无法原谅他让我母亲在绝望和等待中度过余生。我无法原谅他让我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他的“苦衷”,并不能抹去我们母子俩所承受的痛苦。
可是,继续恨他吗?
看着他今天那副苍老、颓败、连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我发现,我好像也恨不起来了。恨一个强者,能给我带来力量。但恨一个已经被生活彻底打垮的弱者,只会让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目光扫过书架时,我停住了脚步。在书架的最顶层,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那是我妈的遗物。整理她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盒子,但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舍不得撬开,就一直把它放在那里,当做一份念想。
此刻,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打开它。
我找来一把螺丝刀和一把小锤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铜锁撬开。随着“啪”的一声轻响,盒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首饰或者贵重物品,只有几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信,还有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日记本。
信是当年我爸还在家时,写给我妈的。那时候他在外地打工,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妻儿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我甚至看到一句:“慧,等我挣够了钱,就回家开个小店,再也不分开了。到时候,让小默上最好的学校,我们一家人,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他们也曾有过那样美好的期盼。
我放下信,拿起了那本日记。翻开第一页,是我妈娟秀的字迹。
“X年X月X日,晴。建国走了三天,我很想他。小默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我说爸爸去很远的地方赚钱了,很快就回来。小默很乖,他说他会听话,等爸爸回来。”
“X年X月X日,雨。建国走了一个月,还是没有消息。我给他厂里打电话,工友说他早就辞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我心里很慌,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X年X月X日,阴。要债的上门了,我才知道,他竟然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钱。他们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小默吓得直哭。我抱着他,告诉他别怕,妈妈在。可我自己,也好怕。”
“X年X月X日,晴。我决定把房子卖了,先还掉一部分债。我们搬到了学校分的单身宿舍里。虽然小了点,但总算有个安身的地方。小默很懂事,他说他喜欢这里,离我上班近。我知道,他是怕我辛苦。”
……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眼泪不知不G觉地模糊了视线。日记里,记录了母亲这十五年来的所有心路历程。从最初的担忧、恐慌,到后来的失望、怨恨,再到最后的平静、麻木。
她怨过,恨过,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坚强和隐忍。她很少在日记里写自己的苦,字里行间,全都是关于我。
“小默今天考试得了第一名,老师都夸他聪明。我给他买了一支新钢笔,他高兴坏了。看着他的笑脸,我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小默为了省钱,不肯报学校的补习班。我偷偷把钱塞在他书包里,告诉他是学校发的奖学金。这个傻孩子,竟然信了。”
“小默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是师范大学。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选了离家近、学费又便宜的学校。这孩子,心思太重了。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用,拖累了他。”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原来,我自以为是的懂事和牺牲,她全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一直以为,母亲和我一样,对那个男人充满了恨。可是在日记的后半部分,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X年X月X日,阴。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像建国。我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失落。我是在想他吗?不,我怎么会想那个没良心的人。”
“X年X月X日,晴。小默工作了,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新毛衣。他说以后要让我过上好日子。我抱着他,哭了。如果建国能看到小默现在这么有出息,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X年X月X日,阴。我病了,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小默瞒着我,偷偷去献血,想换点营养费。我发现后,打了他一顿。我告诉他,我这辈子,只有他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他抱着我哭,说他错了。看着他,我就想起了建国。建国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倔。他要是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会不会心疼?”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有些潦草和无力。
“我的时间不多了。小默还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有时候会想,建国,你到底在哪里?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万一,回来看看小默吧。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渴望父爱的吧。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看到这本日记,请你……好好对他。算我……求你了。”
“啪嗒。”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日记本上,晕开了最后一行的字迹。
我合上日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母亲最后的体温。
原来,她到死,都没有真正地恨过他。在怨恨的背后,她甚至还在为他寻找着借口,还在期盼着他的归来。她不是在等一个丈夫,而是在为一个无人教导、独自长大的儿子,等一个父亲的影子。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为母亲遮风挡雨。
到头来,却是她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为我撑起了一片理解和宽容的天空。
我走出房间,拿起手机,找到了姑姑的电话,拨了过去。
“姑姑,他在哪儿?”
第5章 桥洞下的和解
姑姑在电话里告诉我,陈建国没有走远。她说他那种情况,身上没钱,也没地方去,八成会去市郊那片废弃的工地上找个地方凑合一晚。那是很多流浪汉和临时工的聚集地。
挂了电话,我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家门。
夜色已深,车子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两旁的霓虹灯飞速地向后倒退,像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时光隧道。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母亲日记里的话,陈建国那封信,姑姑的哭诉,还有他今天那个苍老而卑微的背影,交织在一起,反复冲刷着我坚守了十五年的堤坝。
我不知道我找到他之后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是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懦弱?是告诉他母亲到死都在等他?还是……像一个真正的儿子一样,把他接回家?
我没有答案。我只是凭着一股本能,一股被母亲日记里深沉的爱所驱动的本能,去寻找那个血缘上与我最亲近的陌生人。
按照姑姑的指引,我把车停在了工地附近的一条小路上。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潮湿的气味。我打开手机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工地上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和废料,在手电筒的光束下,显得光怪陆离。我喊了几声“陈建国”,只有呼啸的夜风回应我。
我找了将近半个小时,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桥洞下面,我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那人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帆布包,在瑟瑟的秋风中,缩成一团。旁边,还零散地躺着几个其他的流浪汉。
我走近了,光束照在他脸上。正是陈建国。
他睡得很沉,或者说,是昏过去了。他的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
他发烧了。
我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然后半蹲下来,试图把他扶起来。
“爸,醒醒!爸!”我拍着他的脸,大声地喊他。
或许是我的呼喊起了作用,他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他迷茫地看着我,眼神涣散,似乎没有认出我是谁。
“水……水……”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这才想起,自己匆忙出门,什么都没带。我把他重新放平,让他靠在桥墩上,叮嘱道:“你等着,别乱动,我马上回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车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和后备箱里常备的急救包,又跑了回来。
我拧开瓶盖,小心地把水喂到他嘴边。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得到了一些滋润,神智也清醒了一些。
他看清了是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震惊和慌乱。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躲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你……你来干什么……你走……我不要你管……”
“你病了!必须去医院!”我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语气强硬。
“不去!我没钱……我死不了……”他固执地推开我,力气却小得可怜。
“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有些恼火,从急救包里找出退烧药和体温计,“先把体温量了,吃了药再说!”
他看着我手里的药,眼神复杂,有抗拒,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在昏暗的桥洞下,在呼啸的夜风中。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或许是身体的虚弱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他默默地接过了体温计。
等待的几分钟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借着手机的光,打量着他。他真的老了,也瘦得脱了相。夹克衫的袖口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这十五年,他过的,恐怕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的生活。
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二。
我把退烧药和水递给他,他没有再拒绝,就着凉水,把药吞了下去。
“谢谢。”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不带任何辩解和愧疚的话。
我心里五味杂陈,没接话。我坐在他身边,背靠着冰冷的桥墩,看着不远处城市的灯火。
沉默,在父子之间蔓延。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你……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嗯”了一声。
“你姑姑……都跟你说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也好……也好……省得我……没脸说……”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底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哪怕……哪怕写一封信也好。你知道我妈……她是怎么过的吗?”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头埋得更深了。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里传出来。
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在自己抛弃了十五年的儿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脸啊……”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是人……我把和你这辈子都毁了……我有什么脸回来……我这种人,就该死在外面……”
“我刚进去的时候,也想过给你们写信。可我写了又能怎么样?告诉你们,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是个贼,是个劳改犯?让你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后来……在里面待久了,就更不敢了。外面的世界变化那么快,我跟不上了。我怕……我怕你们早就忘了我,有了新的生活。我怕我回来,只会打破你们的平静,给你们添麻烦……”
他的话,说得语无伦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怯懦。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她……她还好吗?”他突然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光。
我的心,猛地一揪。
姑姑说,他已经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了。他现在这么问,或许是神志不清,或许是……不敢相信。
我看着他那张被病痛和岁月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到了嘴边的“她已经走了三年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沉默了片刻,移开视线,看向远方的黑暗。
“她……挺好的。”我听到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平静的声音说,“她退休了,现在每天就喜欢在阳台上养养花,看看电视。就是……总念叨你,说你做的红烧肉,比谁做的都好吃。”
我说了一个谎。
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谎。
说完,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陈建国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然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他没有再追问,或许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他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在那个寒冷的秋夜,在那个肮脏的桥洞下,我们父子俩,一个说谎,一个听着谎言,隔着十五年的鸿沟,一起无声地流泪。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也没有戏剧性的拥抱和原谅。
有的,只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和解。
第6章 一碗迟到的红烧肉
退烧药起了作用,陈建国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但整个人依旧很虚弱。
我没再提去医院的事,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和心态,去了也只会让他更抗拒。我把他搀扶起来,架着他,一步步往我停车的地方走。
他很轻,轻得像一捆干枯的柴火,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这让我心里一阵发酸。十五年前,就是这副曾经高大结实的肩膀,扛着我,带我去看庙会,给我买糖葫芦。
“我们去哪儿?”他顺从地被我架着,小声地问。
“回家。”我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浑身一僵,停下了脚步,想要挣脱我:“不……我不去……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别废话。”我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不容他反抗,“我妈还等着吃你做的红烧肉呢。”
听到这句话,他不再挣扎了,只是默默地低下头,任由我把他塞进了车里。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我把他安顿在客房——那是我妈生前住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干净整洁,仿佛主人只是出了趟远门。
他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从衣柜里找出我的一套干净的睡衣,递给他,“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他接过衣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走进了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还有一些五花肉和食材。我鬼使神差地,开始动手准备做一碗红烧肉。
我其实并不会做这道菜。小时候,父亲做的红烧肉是我的最爱,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他走后,母亲也尝试着做过几次,但味道总是不对。后来,我们家的餐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道菜了。
我凭着记忆里模糊的步骤,笨拙地切肉、焯水、炒糖色……厨房里很快就弥漫开一股肉香味。
等陈建国洗完澡出来,我已经把一碗卖相不怎么样的红烧肉端上了餐桌。
他换上了我的睡衣,显得有些宽大。洗去了满身的尘土,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老,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看到桌上的红烧肉,愣住了,眼圈瞬间又红了。
“坐下,吃吧。”我给他盛了一碗米饭,放在他对面,“尝尝,看我做得地不地道。”
他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颤颤巍巍地放进嘴里。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米饭里。
“盐……盐放多了……”他哽咽着说。
我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确实,又咸又柴,和我记忆中的味道,天差地别。
“手艺不行,让你见笑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好吃……”他摇着头,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地把饭和肉往嘴里扒拉,“好吃……”
那一晚,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一碗咸得发苦的红烧肉。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学费,其实是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交完的。
我没有告诉他,母亲的医药费,有一大半是靠同事和邻居们凑的。
我也没告诉他,那张十万块的账单,其实是我用来武装自己的铠甲,是我用来掩饰内心那份渴望和脆弱的武器。
因为我知道,这些账,已经算不清了。有些债,不是用钱可以偿还的。
吃完饭,我让他去休息。他躺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太累了。我给他盖好被子,站在床边,看着他熟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心里百感交集。
我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那碗还剩下大半的红烧肉,已经凉了。
我突然明白,我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那十万块钱。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我想要的,只是在我母亲的坟前,能告诉她,那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不是不爱,只是不敢。
我想要的,只是在我心里,能为那段长达十五年的,充满了怨恨和不甘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
而现在,答案有了,句号,似乎也可以画上了。
第7章 没有终点的账单
陈建国在我家住了下来。
日子过得平静,甚至有些诡异的和谐。
他病好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暴躁易怒的赌徒,也不是那个卑微怯懦的流浪汉,而是一个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的“客人”。
他每天起得很早,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连我放在书房里乱七八糟的文件,他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他会算好我下班的时间,提前做好晚饭。他的手艺很好,尤其是红烧肉,味道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们之间很少交流。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给我夹菜,自己却默默地扒拉着白饭。看电视的时候,他会把遥控器递给我,问我想看什么。我出门上班,他会把我送到门口,叮嘱我路上小心。
他像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拼命地补偿着他缺席了十五年的父爱。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那层膜,是十五年的空白,是母亲的离世,是我内心深处无法完全消弭的伤痕。
我没有再提那十万块钱的事。
有一天,姑姑来看我们。看到陈建国穿着干净的衣服,气色也好了很多,她激动得直抹眼泪。
“小默,姑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她拉着我的手,欣慰地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什么好孩子,我只是一个……疲惫了的,不想再恨下去的普通人。
姑姑走后,陈建国把我叫到了客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有新有旧,凑在一起,大概有两三千块。
“这是……”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我出去找了个活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在附近一个小区当保安,包吃住,一个月能有三千多。我知道……这点钱,离十万还差得远……但你放心,我会慢慢还,我一定……会把欠你的,都还上。”
我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和他手里那沓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是全部积蓄的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把钱推了回去。
“我不要。”
“不行!这……这是我该给的!”他急了,又把钱推了过来,“你不收,我……我住在这里心里不安。”
“我说不要就不要。”我加重了语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建国,你听清楚。你欠我的,不是钱。”
他愣住了。
“你欠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欠我妈一个安稳的晚年。这些,是你用多少个十万都还不清的。”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所以,别再提钱的事了。那张账单,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看着母亲生前最爱的那盆吊兰。经过我的照料,它长得愈发茂盛,垂下长长的枝条,生机勃勃。
“以后,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我背对着他说,“就当是……替我妈,看着这个家。”
身后,传来了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那之后,陈建国依旧每天去做保安,依旧把工资攒下来,但他不再执着地要把钱给我。他开始用那些钱,给家里添置一些小东西。今天买一条鱼,明天换一个新的热水壶,或者,给我买一件新衬衫。
他依旧沉默,我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但有时候,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或者看到他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笨拙地帮我缝补衬衫上掉落的纽扣时,我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虽然清贫,但还算完整的童年。
我知道,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破碎的镜子,即便粘合,也总会留下裂痕。我和他之间,永远都会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原谅,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词。我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原谅”他。
但我选择了“放下”。
放下那份沉重的恨意,也放过那个被恨意捆绑了十五年的自己。
周末,我开车带着他,去了郊区的墓园。
在母亲的墓碑前,我摆上了她最喜欢的百合花。照片上,母亲笑得温婉而慈祥。
陈建国“噗通”一声,跪在了墓碑前。
他没有哭喊,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跪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一个苍老的男人,用这种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忏悔着他迟到了十五年的罪过。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白发上。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母亲的照片,轻声说:“妈,我带他来看你了。”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知道,生活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也没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伤痕和无奈,在人生的道路上,蹒跚前行。
那张关于学费的账单,我没有撕掉,而是和母亲的日记一起,放回了那个木盒子里。
它提醒着我那段艰难的岁月,也提醒着我,有些债,永远无法用金钱衡量。而有些亲情,即便千疮百孔,也依旧能在废墟之上,开出理解与和解的花。
这或许,就是生活本身吧。一张永远没有终点,也无需结清的账单。
来源:坑神客HjF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