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候是2002年,我们俩挤在城中村租的一个十来平米的单间里,窗户外面就是别人家的厨房,油烟味儿天天往里钻。
“阳子,你说,咱这店要是开起来了,第一个月能挣多少?”
我媳妇晓慧一边给我递过一把烙铁,一边眼睛亮晶晶地问。
那时候是2002年,我们俩挤在城中村租的一个十来平米的单间里,窗户外面就是别人家的厨房,油烟味儿天天往里钻。
我接过烙铁,熟练地在一块电路板上操作着,头也没抬,“挣多少不敢说,肯定比我现在给人家打工强。”
“那倒是。”晓慧叹了口气,又很快打起精神,“等你开了店,当了老板,我就辞了工作,给你当店员,当老板娘。”
她说完自己先乐了,我也跟着笑。
那会儿的日子,就是这样,虽然穷,但是心里头有股热乎气。我觉得自己手艺不错,修个电视、VCD、收音机什么的,不在话下。攒了几千块钱,就琢磨着在电子城附近盘个小门脸,自己干。
这就是我当时的生活,一个看起来挺稳当的假象。我觉得只要我们夫妻同心,肯吃苦,好日子就在前头招手。我对我们这个大家庭也抱着同样的幻想,觉得亲情是天底下最牢靠的东西,尤其是我大伯,我爸走得早,长兄如父,他在我心里分量很重。
机会说来就来。
电子城旁边一个修家电的老师傅要回老家,铺子要转租,位置绝佳,租金也公道,就是得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再加上买他剩下的那些零件和工具,拢共需要八千块钱。
我跟晓慧把所有积蓄都掏了出来,存折上,铁皮饼干盒里,翻了个底朝天,也就凑了三千出头。
还差五千。
在那个年代,五千块钱对我们这样的小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晓慧愁得好几天没睡好,眼圈都是黑的。“要不,跟我妈我爸张张嘴?”
我摇摇头。岳父岳母家也不宽裕,两个小舅子都还没成家,我开不了这个口。
“没事,有我呢。”我拍拍她的手,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我大伯,陈为国。
他是我们陈家最有出息的人,在镇上的粮站当个小领导,家里是第一批盖起二层小楼的,我堂哥结婚的时候,那排场十里八乡都羡慕。
我爸不在了,这些年大伯确实也像个长辈的样子,逢年过节,我们过去,他总会留我们吃饭,给我兜里塞包烟,说两句“好好干,别给你爸丢人”之类的话。
在我心里,他是主心骨。这种大事,找他,准没错。
我特意去商店,买了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又称了些水果,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颠簸着去了大伯家。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钱的事,踏进亲戚家的门。
大伯家的二层小楼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气派,门口的水泥地扫得干干净净。
大娘开的门,看见我手里的东西,脸上笑开了花,“哎哟,阳子来了,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大伯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喝茶,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他看见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坐。”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
大娘给我倒了杯水,是那种玻璃杯,里面飘着几根茶叶梗子。
“大伯,身体还好吧?”我没话找话。
“老样子。”他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闷,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心上。
我酝酿了半天,把开店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我说得口干舌燥,把我对未来的规划,对这个小店的信心,全都掏心窝子地摆了出来。
大伯一直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等我说完了,他才缓缓地把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阳子啊。”他开口了,声音不紧不慢,“你爸走得早,我作为大伯,有责任管你。”
我心里一热,觉得这事有戏。
“做生意,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话锋一转,“你懂什么叫进货渠道吗?你懂什么叫人情世故吗?你那点手艺,在人家老师傅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我可以学。”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学?拿什么学?拿钱去交学费吗?”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那平静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给人家打工,一个月虽然不多,但安稳。你跟晓慧结了婚,就不是一个人了,得对家庭负责。瞎折腾什么?”
我愣住了,手里的玻璃杯都忘了放下。
“大伯,我不是瞎折腾,我是真的想……”
“你想?”他打断我,“你想过万一赔了怎么办吗?那五千块钱,你拿什么还?你这是不负责任!”
“我……”
“行了。”他摆摆手,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这个事,我不同意。你那点钱,好好存着,将来养孩子用。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安分分上班,才是正道。”
他说完,就走进了里屋,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长凳上。
大娘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点尴尬的笑,“阳子,别往心里去,你大伯也是为你好,怕你吃亏。留下来吃饭吧?”
我哪里还有脸吃饭。
我站起来,勉强笑了笑,“不了,大娘,我厂里还有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小楼的。只记得那天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骑在自行车上,风从耳边刮过,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大伯的话。
“不负责任。”
“瞎折腾。”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梦想,我的规划,一文不值。
回到家,晓慧看我两手空空,脸色煞白,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问我过程,只是走过来,默默地帮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然后红着眼圈说:“没事,咱不开了。以后……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看着她强忍着失望安慰我的样子,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被最亲近的人否定的滋味。那不是简单的拒绝,那是连你这个人,你的想法,都一起被推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整个人都蔫了。上班没精神,吃饭没胃口。那个转租的铺子,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口。我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晓慧看我这样,偷偷给她妈打了个电话。
晚上,我妈找了过来。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她听晓慧说了事情的经过,坐在我们的小床上,半天没说话,就是不住地抹眼泪。
“都怪我没本事……”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我心里更难受了。
“妈,不怪你。是我没用。”
我妈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要不,给你舅打个电话试试?你舅……他脑子活。”
我舅,李建军。我妈的亲弟弟。
说实话,我当时没抱什么希望。舅舅家条件比我们好点,但也就是个普通工人家庭,舅妈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他自己还有个儿子,我表弟,正在上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但看着我妈和晓慧期盼的眼神,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楼下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给我舅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是我舅的声音,还是那么爽朗。
“喂?哪位?”
“舅,是我,陈阳。”
“哦!阳子啊!稀客啊,怎么想起给舅打电话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我说得很简单,没加什么感情色彩,只是陈述事实。我说的时候,心都是凉的。我觉得,我可能又要被当成一个“瞎折腾”的笑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舅?你在听吗?”
“在。”舅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阳子,你把你的想法,再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开这个店,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我愣了一下。
他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教训我,而是问我“有几成把握”。
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关于技术,关于客源,关于成本,关于利润。
舅舅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问一两个很具体的问题。
比如,“你说的那个位置,附近有多少个小区?”
“零件的进货价,你打听清楚没有?”
他问得越细,我心里就越亮堂。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乞求,而是在进行一次平等的商业讨论。
最后,他说:“行,我知道了。你等我电话。”
挂了电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发呆,传呼机响了。是我舅的号码,后面跟着几个字:速回电。
我又跑去小卖部。
电话一接通,舅舅就说:“阳子,钱我给你凑好了。五千块,一分不少。你下班直接来我这一趟,拿给你。”
我当时就懵了,举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舅……你……”
“你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别磨磨唧唧的。”舅舅在电话那头笑了,“我跟你舅妈商量了,她也支持你。我们俩把准备给你表弟上大学存的钱,先拿出来给你用。你表弟那份,我们再想办法。”
“这怎么行!”我急了,“表弟上大学是大事!”
“你的事也是大事!”舅舅的语气严肃了起来,“阳子,舅信你。你是个踏实的孩子,不是那种好高骛远的人。你想干事,这是好事,家里人就该拉你一把。钱你先拿去用,别有压力。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没有,就不还,舅给你兜着。”
那一刻,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卖部里,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我没哭出声,就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凭眼泪把话筒都打湿了。
那天晚上,我从舅舅家拿回了那五千块钱。钱是用报纸包着的,一层又一层,有零有整,有新有旧。我知道,这绝对不是舅舅从银行取出来的,而是他东拼西凑,甚至可能是把他和舅妈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
舅妈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阳子,拿着路上吃。别听你舅瞎说,钱该还还得还,但别急。先把店开起来,生意做好了,比什么都强。”
我捏着那两个鸡蛋,烫得手心疼,也烫得心口疼。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彻底变了。
我不再是被动地等着别人来评判我的梦想,我开始主动地要去证明,我舅舅没有信错人。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大伯不帮我”,而是满脑子想着“我该怎么把店开好,让我舅的钱不白花”。
我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好像换了个发动机。
我用最快的速度盘下了那个铺子。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就我,晓慧,还有特地请假赶来的我妈和我舅。
舅舅送来一块红布,挂在门头上,说图个吉利。
晓慧用我们家里最大的暖水瓶,泡了一瓶茶,给舅舅倒上。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堆满了零件的铺子,心里百感交集。我对舅舅说:“舅,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是笑。
那之后,就是没日没夜的忙碌。
我每天早上六点开门,晚上十二点关门。晓慧下了班就过来帮忙,收钱,记账,打扫卫生。我妈心疼我们,隔三差五就送来自己做的包子馒头。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大家还是认那个老师傅。
我就靠着一股犟劲,一个一个地磕。别人修不好的,我通宵达旦地研究电路图,也要给它修好。收费公道,绝不坑人。修好了,还免费帮人家把外壳擦得干干净净。
渐渐地,回头客多了起来,名声也传出去了。
“电子城旁边那个小陈师傅,手艺好,人实在。”
一年后,我还清了舅舅的五千块钱。
我去还钱那天,特意取了新票,用信封装好。还另外包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
舅舅把那五千块钱收下了,但那个红包,他死活不要。
“你把钱还了,舅就高兴了。这说明我的眼光没错,你小子有出息。”他把红包塞回我手里,“你现在生意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别乱花。有这个心,舅就知足了。”
我拗不过他,只好把红包收了回来。
从他家出来,我没直接回家,而是在马路边上站了很久。
我看着车来车往,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有些恩情,不是用钱能还清的。
那几年,我的生意越做越好。从一个小小的维修铺,慢慢发展到也卖一些新的小家电,后来又赶上了手机普及的浪潮,开始修手机,卖手机。
我们从城中村搬了出来,在市区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虽然是贷款,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晓慧也辞了职,专心帮我打理店里的生意。我们还雇了两个小工。
日子就像上了发条,一天比一天有奔头。
和我这边蒸蒸日上形成对比的,是我和大伯家的关系。
自从那次借钱被拒后,我们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带着晓慧和后来出生的儿子,提着礼物上门。
大伯对我,态度也和缓了许多,甚至会主动问起我店里的生意。
“听说你现在干得不错啊,阳子。”他会这么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分辨不清的情绪。
“还行,大伯,就是瞎忙。”我总是这么回答。
我们之间,客气,但生分。
他从来没提过当年拒绝我的事,我也从来没提过舅舅帮我的事。那件事,就像我们之间的一个禁区,谁也不去碰。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对我舅舅,是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感激。舅舅家有什么事,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表弟上大学,我包了一个大红包,还给他买了他心心念念的笔记本电脑。舅妈生病住院,我跑前跑后,比自己亲妈住院还上心。
我不是在“还债”,我就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他们在我最难的时候,给了我光。
而对大伯,我尽的是一个晚辈的“本分”。礼数周全,该有的孝敬一分不少。但那份发自内心的热乎气,没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过下去。
直到那天,大伯的突然到访,彻底撕碎了这层伪装了多年的平静。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店里盘点库存,晓慧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很急。
“陈阳,你快回来一趟,你大伯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伯很少主动来我们家。
我赶紧交代好店里的事,骑着电瓶车就往家赶。
一进门,就看见大伯沉着脸坐在我们家沙发上,我堂哥,陈伟,也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
我大娘没来。
屋里的气氛很压抑。
晓慧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看懂。
“大伯,哥,你们怎么来了?”我一边换鞋一边问。
大伯没理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是堂哥站了起来,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开口了:“阳子,那个……我这不是要结婚了嘛,女方那边要求,得在城里买套房……”
我明白了。
“哥,恭喜啊。这是好事。”我笑了笑,“看上哪儿的房子了?”
“看上了,首付还差一点。”堂哥的声音更低了,“差十万。”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十万块,对我现在的生意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是拿不出来。堂哥结婚,我这个做弟弟的,肯定要表示。
我正想说,我这边可以先拿出五万来支持一下。
大伯开口了,声音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什么叫支持一下?阳子,你现在出息了,当大老板了,十万块钱对你来说,不是毛毛雨吗?”
我愣住了。
我看着大伯,他那张熟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理所当然。
“大伯,我这也就是个小本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十万块,我……”
“你什么你?”大伯猛地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陈阳,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挑明了!你别跟我在这儿哭穷!你堂哥结婚,你这个当弟弟的,就该出这个钱!”
我彻底懵了。
晓慧看不下去了,走过来说:“大伯,话不能这么说。阳子是伟哥的弟弟,他结婚,我们肯定会表示心意。但十万块,不是个小数目,您这么说,有点……”
“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大伯眼睛一瞪。
“爸!”堂哥赶紧拉了他一下。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但我还是忍住了。
“大伯,您先坐下,有话好好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堂哥结婚,我肯定帮忙。但这钱,算是借的,还是……”
“借?”大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陈阳,你可真行啊。跟你自家人,还算得这么清楚?”
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问你,你当初开店,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是不是我一句话,就把你给点醒了?”
我皱起了眉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我当初骂醒你,拒绝你,你能有今天吗?我那是激将法!我那是为了你好!我就是要让你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要不是我用心良苦,你能有现在的志气,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原来,在他心里,当年那件让我刻骨铭心、备受屈辱的事,竟然被他扭曲成了这样。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按照您的意思,我还得感谢您当年没借钱给我?”
“那当然!”他把声音提得更高了,“我那是对你的磨练!你现在成功了,出人头地了,不应该回报一下家里吗?你堂哥是你唯一的哥哥,他现在有困难,你出十万块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陈阳,你别忘了,你姓陈!你是我陈家的人!你爸不在了,我就是你爸!你翅膀硬了,就想忘了本吗?”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这十万块钱,你得出!你不光得出,你还得念着我的好!你要是不出,你就是个忘恩负负义,没良心的白眼狼!”
“没良心!”
“白眼狼!”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唾沫横飞、满脸“恩情”的大伯,再也忍不住了。
“大伯。”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您说完了吗?”
他愣了一下。
“当年,我去您家,提着烟酒,像个要饭的一样,求您借我五千块钱。您是怎么说的?您说我瞎折腾,说我不负责任,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您把我从里到外,贬得一文不值。”
“我从您家出来,死的心都有了。是,我承认,那次拒绝,确实刺激了我。但刺激我的,不是什么‘激将法’,而是羞辱!”
“在我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您把我推开了。是我的舅舅,李建军,他拿出给我表弟存着上大学的钱,凑了五千块给我。他跟我说,‘阳子,舅信你’。”
我的声音开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您知道那句话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那意味着信任,意味着支持,意味着在我快要掉进深渊的时候,有人伸出了一只手!”
“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一分一厘干出来的,是晓慧陪着我熬出来的,是我舅舅在背后顶着我,让我有底气闯出来的!”
“跟您的‘磨练’,没有半点关系!”
“您现在跑来跟我说,您是我的恩人?您跑来跟我说,我堂哥结婚,我出十万块钱是天经地义?”
“大伯,做人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大伯的脸,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变成了煞白。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堂哥也傻眼了,他可能从来没想过,我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全都翻出来。
“好……好……好一个陈阳!”大伯终于缓过气来,他指着我,连说了三个“好”字,“你出息了,腰杆硬了,连我这个大伯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要让你爸看看,他养了个什么好儿子!”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外走。
堂哥赶紧跟了上去,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复杂。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晓慧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眼圈红红的。
“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就是……”她想找个词,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不是生气,也不是委屈。那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
我一直以为,血浓于水。我一直以为,亲情就算有裂痕,也总有弥合的可能。
但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人,他们的亲情观,是建立在一种绝对的自我和控制欲之上的。
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他“教导”和“磨练”的侄子。我的成功,必须归功于他的“英明”。我的财富,理应成为他用来支配的家族资源。
他不是来求助的,他是来收租的。收他自以为是的“恩情”的租子。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过去的一幕一幕。
大伯家气派的小楼,舅舅家昏暗的灯光。
大伯那杯飘着茶叶梗的凉水,舅妈塞给我的那两个滚烫的鸡蛋。
大伯居高临下的教训,舅舅在电话那头温暖的信任。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尽一个晚辈的“本分”,试图去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时间就能冲淡一切。
但我错了。
我的退让和礼貌,在他看来,可能就是默认,就是心虚。
他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问题,反而把我的成功,当成了他当年“正确”的证据。
我的沉默,滋养了他的理所当然。
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的不给这十万块钱,那“忘恩负义”“白眼狼”的帽子,恐怕就要在我头上扣一辈子了。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亲戚眼里,我就是一个为富不仁的典型。
可如果我给了,我就等于承认了他的那套歪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对我人格,对我过去所有努力的侮辱。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左右为难。
就在我痛苦纠结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舅舅打来的。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也许是我妈跟他说的。
“阳子,睡了没?”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还没,舅。”
“我听说,你大伯今天去找你了?”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阳子,舅就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把我的纠结,我的痛苦,原原本本地跟舅舅说了。
我说我不想给,但又怕被人戳脊梁骨。
我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但又不想把亲戚关系闹得太僵。
舅舅静静地听我说完。
然后,他说了一段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阳子啊,人活一辈子,活的不是别人的嘴,活的是自己的心。”
“咱们做人,得知恩图报。谁对你好,你得知。谁帮过你,你得记。这是良心。”
“但良心,不是用来给别人当枪使的。更不是用来绑架你自己的。”
“你大伯那个人,我了解。他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那套规矩里。他是长辈,他说了就算。他帮你,是恩赐。他不帮你,是磨练。横竖他都有理。”
“你今天要是给了这个钱,顺了他的意。那下一次呢?你表弟生孩子,你是不是得给买个更大的房子?他孙子上学,你是不是得给包个天价的学区房?”
“他的那种‘恩情’,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
“至于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去。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你自己在过。过得好不好,你心里最清楚。你对不对得起良心,你自己最明白。”
“你真正要报答的,不是那个在你落难时把你推开的人,而是那个在你一无所有时,愿意相信你,拉你一把的人。”
“怎么报答?不是把钱给他。而是要活成他希望你成为的样子。正直,善良,有担当,分得清是非黑白。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舅舅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迷雾。
是啊。
我一直在纠结别人会怎么看我,却忘了问问自己,我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直想维持表面的和谐,却忘了有些关系,从根上就已经烂了,再怎么粉饰,也无济于事。
我欠的,是舅舅的恩情。
而报答这份恩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坚守他教给我的道理:分得清是非,守得住本心。
那一刻,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不再纠结,不再痛苦。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我给堂哥陈伟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单独见个面。
我们约在一家茶馆。
堂哥看起来很憔悴,也很尴尬。
“阳子,昨天……我爸他……”
我摆摆手,打断了他,“哥,昨天的事,不提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你结婚,我这个做弟弟的,肯定要表示。”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不是借,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密码是你生日。”
堂哥愣住了,看着那张卡,手足无措。
“阳子,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必须收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哥,我们是兄弟。你结婚,我给你添点心意,这是应该的。但这钱,是我给你的,跟大伯无关。”
“我希望你明白,兄弟之间的情分,是互相扶持,不是理所当然的索取。我帮你,是因为我把你当哥哥,不是因为我欠了谁的‘磨练之恩’。”
“这五万块,是我作为弟弟的一份心。至于另外五万,抱歉,我没有。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还要养家,还要给我儿子攒学费,还要孝敬我妈,孝敬我舅舅舅妈。”
堂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把那张卡收下了。
“阳子,”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谢谢你。也……对不起。”
我知道,他懂了。
处理完堂哥的事,我开车去了大伯家。
我没有提着任何礼物,就这么空着手去了。
大伯一个人在家,看见我,脸色很难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也没有坐,就站在堂屋中间。
“大伯。”我开口,语气很平静,“我刚见过我哥了。”
他抬眼皮看了我一下。
“他结婚,我这个做弟弟的,送了五万块钱的贺礼。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也是我能拿出的极限。”
“至于您说的另外五万,我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大伯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霍”地站起来,指着我,“你……”
“大伯,您先听我说完。”我没有退缩,直视着他的眼睛,“从今天起,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逢年过节来看您,尽一个晚辈的本分。您是我大伯,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变。”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
“您当年的‘恩情’,我受不起。您也别再提了。提一次,就伤一次我们之间本就不多的情分。”
“我陈阳能有今天,不欠任何人的。我只欠我舅舅的。这份恩情,我会用一辈子去还。”
“我希望您能明白,亲情不是一门生意,更不是一笔可以用来要挟的债。它是相互的,是平等的。”
“话说完了,我走了。”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出了那栋我曾经无比敬畏的小楼。
身后,传来了大伯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走出那个门开始,我的人生,和我心里的那个枷锁,都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他、渴望他认可的侄子了。
我就是我,陈阳。一个靠自己双手,分得清恩怨,守得住良心的,普通人。
故事的最后,堂哥的婚事顺利办了。婚礼上,我们两家坐得很远,全程没有交流。
后来听说,大伯因为这事,气得病了一场。病好后,他也很少再在亲戚面前提起我。我们之间,成了一种最熟悉的陌生人。
而我和舅舅,关系更胜从前。
我们两家经常聚会,不是什么大鱼大肉的宴席,就是晓慧和舅妈在厨房里做几个家常菜,我和舅舅喝两杯小酒,聊聊家常。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常常会想,什么是家?什么是亲人?
或许,不是血缘决定了亲疏,而是人心。
是在你站在人生岔路口,迷茫无助时,那个愿意相信你、点亮一盏灯陪你走夜路的人。
那束光,会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无论走多远,遇到多大的风雨,心里永远都有一块地方,是温暖的。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