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新厂长张云帆带着保安,第三次站在我那扇漆皮剥落的家门前时,距离那台价值千万的德国进口流水线彻底趴窝,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当新厂长张云帆带着保安,第三次站在我那扇漆皮剥落的家门前时,距离那台价值千万的德国进口流水线彻底趴窝,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他眼里的血丝,比我工作服上洗不掉的油渍还要密集。
三十年,我像一棵树,把根扎进了红星机械厂的车间里。我以为我会像父亲一样,在这片轰鸣声中干到退休,把工牌堂堂正正地交还给组织。
我没想过,我的离开,会用一台碎纸机的轰鸣作为尾声,更没想过,我亲手伺候了半辈子的那条生产线,会用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为我“送行”。
故事,还得从三天前那个闷热的下午说起。
第1章 一张A4纸的重量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车间里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切削液和热机油的滚烫气味。我刚给三号传动轴的轴承做完例行检查,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黏腻腻的,像沾了层胶水。
“李师傅,张厂长让你去趟他办公室。”
来传话的是人事科新来的小姑娘,叫周倩,大学刚毕业,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气,仿佛我是一件需要轻拿轻放的出土文物。
我“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扳手在棉纱布上仔细擦了擦,挂回工具墙上。那面墙上的每一个挂钩,每一个工具的轮廓印记,都比我儿子脸上的青春痘还熟悉。
张云帆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正对着厂区大门,视野开阔。与前几任老厂长那堆满图纸和茶叶罐的办公室不同,这里窗明几净,冷气开得像不要钱,一走进去,身上的热汗瞬间就被激成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云帆大概三十五六岁,海归硕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袖子永远卷到小臂中间,露出半截价值不菲的手表。他代表着这个老国企正在努力拥抱的“新时代”——高效、数据化、以及不近人情。
他没让我坐,只是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A4纸,推到我面前。
“李师傅,看一下。”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根据集团‘降本增效,优化人力结构’的最新指导方针,结合我们厂的实际情况,经过管理层研究决定,你的劳动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签。”
那张纸很轻,上面的字是打印的,工整、冰冷。我盯着“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那几个黑体字,耳朵里嗡的一声,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仿佛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我叫李援朝,今年五十二岁。从二十二岁技校毕业进厂,到今天,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年。我父亲是红星机械厂的第一代工人,我算是“厂二代”。这条从德国引进的“瓦格纳”自动化生产线,是我二十多年前跟着德国工程师一点点安装调试起来的。可以说,我对它的了解,比对我自己的身体还透彻。
“为什么?”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
张云帆抬起头,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灯光。“李师傅,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现在是大数据时代,我们对所有岗位都进行了效率评估。根据后台数据显示,您负责的设备维护岗,在过去的一年里,‘主动性故障预判’和‘系统性优化升级’这两项关键绩效指标(KPI)的得分,低于公司设定的标准线。”
KPI?我听着这个陌生的词,有点想笑。
我问他:“张厂长,你知道那条生产线去年一年,非计划停机时间总共是多少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反问。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嗯……报告显示,是3.7个小时,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这一点,公司是认可你的贡献的。”
“3.7个小时。”我重复了一遍,心里五味杂陈,“为了这3.7个小时,我每天提前一个钟头到岗,把整条线巡查一遍。有多少次零件老化,我听声音就判断出来,提前报备换掉,避免了停机?有多少次控制程序出了德国人都没预料到的bug,是我半夜从家里爬起来,对着电路图一个点一个点排查解决的?这些,你的KPI里有吗?”
张云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李师傅,我理解你的情绪,也尊重你过去三十年的付出。但时代在进步,公司需要的是能通过系统化、数据化的方式提升效率的人才,而不是依赖某个人的‘经验’。你的工作模式,恕我直言,有些……传统了。”
“传统?”我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枚苦涩的橄榄。
他似乎觉得话说得有点重,缓和了语气:“公司会按照劳动法规定,给予你‘N+1’的经济补偿,一共是八万三千七百块。手续人事会跟你办。你的岗位,我们已经找到了替代者,一位自动化工程专业的硕士,他会带来更科学的管理方法。”
八万三千七百块,买断我三十年的青春。
我没有再争辩。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词,用他信奉的那些表格和数据,轻易地否定了我半生的价值。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年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拿起那张轻飘飘的A4纸,转身,拉开门。
“李师傅,”张云帆在我身后叫住我,“你个人物品,今天下班前最好清理一下。门禁卡明天就失效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把一屋子的冷气和“新时代”,都隔绝在了身后。
回到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重新灌满了我的耳朵,但这一次,听起来却格外遥远。我最得意的徒弟王小军凑了过来,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机灵、肯干。
“师傅,怎么了?那个姓张的找你啥事?看你脸色不对。”
我摇摇头,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进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军,以后三号机的液压泵,记得每个月要多加半升17号油,说明书上写的是标准量,但咱们厂的工况,那点油不够,磨损得快。”
“师傅,你跟我说这个干嘛,你不天天看着嘛。”王小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没再说话,只是走到那条熟悉的生产线旁。冰冷的金属机身上,还残留着我的体温。这条线上,哪个螺丝是我拧的,哪段线路是我改的,哪个传感器的脾气最古怪,我都一清二楚。
它不只是一堆钢铁,它是我的战场,我的伙伴,是我三十年人生的见证。
现在,他们要把我们分开了。
第2章 尘封的笔记本
回到家,妻子陈秀娥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炖着我最爱吃的土豆烧排骨。儿子李浩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陈秀娥端着一盘拍黄瓜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援朝,出啥事了?”
我把口袋里那张折得皱巴巴的A4纸掏出来,递给她。
她看了几眼,脸色瞬间白了。“这……这是什么意思?不续签了?他们凭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动了房间里的李浩。
“妈,怎么了?”李浩探出头来。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别激动,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厂里要优化,嫌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放屁!”陈秀娥是急性子,把通知书往桌上重重一拍,“你为了这个厂,熬了多少夜,加了多少班?那条生产线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出问题,不是你带着人一点点把它给摸透的?现在机器顺了,他们倒嫌你碍事了?这是卸磨杀驴!”
李浩也走了过来,拿起通知书看了看,皱着眉说:“爸,这也太欺负人了。咱们去劳动仲裁告他!”
我摇了摇头。告?怎么告?公司一切都按规定办,补偿金一分不少,理由是“组织架构调整”,无懈可击。我只是……只是心里憋得慌。
那晚的饭,我一口也吃不下。陈秀娥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嘴里骂着那个“喝过洋墨水的白眼狼”,眼圈却是红的。
吃完饭,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书房很小,是阳台隔出来的,靠墙一个大书柜,里面没有几本正经书,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各种机械图纸和我的工作笔记。
我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抱出厚厚一摞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一共二十一本,从我进厂第二年开始,一本一本地记,封面已经泛黄,边角也起了毛。
我随手翻开一本,是十五年前的记录。那一页的标题是“关于4号切割机伺服电机过热的非标解决方案”。旁边还用铅笔画着潦草的电路改造图。
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故障很棘手。德国专家的远程指导没用,他们坚持是电机本身的问题,要我们整个换掉,费用十几万。我当时不信邪,带着王小军的前任师傅,在机床边上守了三天三夜,最后发现是南方天气潮湿,控制柜里的一个电容参数发生了漂移,导致信号不稳,电机频繁误启动。
我没按标准流程,而是凭经验,在电路上并联了一个小电阻,问题就解决了。成本,不到五毛钱。
这件事,我详细地记录在了本子上,包括当时的环境湿度、电容的型号、电阻的阻值,甚至还有几句解决问题后的心得:“洋玩意儿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全信说明书。”
这样的记录,这二十一个本子里,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
“瓦格纳”生产线是好,精密、高效。但它就像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对环境、用料、操作要求极高。咱们红星厂是个老国企,很多配套的东西跟不上,用的原料批次不稳定,电网电压也偶尔会波动。这些小问题,反映到精密的生产线上,就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玄学”故障。
说明书上查不到,德国专家也想不通。全靠我们这些一线工人,长年累月地摸索、试探、总结,才跟它磨合出了一套独特的“相处之道”。
比如,A区的传感器在阴雨天会特别敏感,需要把灵敏度调低两格;B区的润滑油管道因为设计角度问题,容易堵塞,必须在规定保养周期上提前一周进行清理;C区的控制软件有个隐藏的bug,如果连续加工超过一千个同型号零件,缓存会溢出,必须手动重启一次……
这些东西,在张云帆的“大数据”里,恐怕永远都体现不出来。它们没有被录入系统,没有形成标准化的SOP(标准作业程序),它们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和这二十一本从不对外示人的笔记本里。
这些本子,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底气。我曾开玩笑地跟王小军说,这套“武功秘籍”是传男不传女,哦不,是传徒不传外人的。我原本想着,等我退休了,就把这套东西,连同我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一起郑重地交到小军手上。
可现在,我等不到退休那天了。
我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上面还沾着淡淡的机油味。这味道,我闻了三十年,比我老婆身上的洗发水味还熟悉。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光火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有委屈,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他们不要我了,连带着我这三十年积累下来的,视若珍宝的一切,他们也一并视如敝履。
也好。
我站起身,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3章 碎纸机的轰鸣
第二天,我没去厂里。陈秀娥怕我憋出病来,硬拉着我去了趟公园。我看着那些打太极、下象棋的老头,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下午,王小军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师傅,你今天怎么没来?我听说了,是真的吗?他们怎么能这样!”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是真的。”我平静地回答。
“那个新来的硕士今天上岗了,姓高,叫高明。一来就说要对生产线进行‘数字化升级’,把咱们以前好多操作规程都给改了。我跟他说了,三号机的油要多加,他不听,说一切要按德国原厂手册来,说那是‘工业精神’。我……我真想揍他!”
“小军,”我打断他,“别冲动。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配合新领导的工作。”
“可……”
“没什么可是的。我已经是局外人了。你记着,保护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风暴就要来了。那个叫高明的硕士,和他背后的张云帆,他们迷信手册,迷信数据,却不知道,最宝贵的“数据”,其实是人。
晚上十点,等陈秀娥和儿子都睡熟了,我悄悄地换上了一身旧工作服,拎上一个大帆布袋,走出了家门。
红星厂的夜,和我记忆中一样。高大的厂房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夜色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亮着空无一人的主干道。
我没走正门,绕到厂区后面的一个旧围墙豁口。这里是我年轻时晚上溜出去跟陈秀娥约会的老地方,几十年了,居然还没堵上。
车间里静悄悄的,白天的喧嚣褪去后,只剩下机器散发出的余温和淡淡的金属气息。我熟门熟路地走到我的工具柜前,用那把跟了我三十年的钥匙,打开了锁。
柜子里,东西不多。一个搪瓷茶缸,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就是那二十一本笔记本。
我把它们一本一本地装进帆布袋里,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放什么珍贵的瓷器。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转身走向了行政楼。
行政楼晚上只有一楼大厅的保安值班。我从侧门进去,径直上了二楼的档案室。档案室旁边,有一间专门处理过期文件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台半人高的工业碎纸机。
我把帆布袋里的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
我翻开第一本,上面是我二十多岁时稚嫩的笔迹,记录着第一次独立完成设备检修后的兴奋。
我翻开中间的一本,上面有一块被水浸过的痕迹,那是有一年夏天厂区被淹,我趟着齐腰深的水,去抢修配电箱时弄湿的。
我翻开最后一本,最后一页的日期,就是昨天。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今日巡查无异常。”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然后,我按下了碎纸机的启动按钮。
机器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我把第一本笔记,平整地送进了入纸口。锋利的刀片瞬间将它吞噬,从另一端吐出无数细碎的、毫无意义的纸条。
一本,又一本。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意。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不是在报复谁,我只是在举行一场一个人的告别仪式。
这些笔记,是我的私人财产,记录的是我的思考和总结。它们不属于红星厂,更不属于那个用KPI来定义我的张云帆。既然他们认为我的“经验”一文不值,那么,我就让这些经验,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带走了属于我的一切,只把那台冰冷的、遵循着“原厂手册”的机器,留给他们。
碎纸机的轰鸣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最后一本笔记被吞噬,我按下了停止键。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拉开碎纸机下面的柜子,里面装满了细碎的纸屑,像一场沉默的雪。那些曾经鲜活的思考、艰难的攻关、成功的喜悦,如今都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垃圾。
我背着空空的帆布袋,像个幽灵一样,离开了红星厂。
走出那个熟悉的豁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厂区的轮廓依旧雄伟。
我知道,从明天起,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或者说,我以为会是这样。
第4章 崩溃的多米诺骨牌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几盆兰花浇水,电话响了。是王小军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师傅!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慢慢说,怎么了?”
“生产线……趴窝了!全线都停了!”王小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早上开机还好好的,九点多,A区的激光传感器突然报故障,红灯一直闪。那个高硕士带着人过去,对着手册查了半天,把传感器换了,还是不行。后来不知道他动了哪个参数,A区是好了,B区的传送带又开始跑偏,撞坏了好几个工件!”
我捏着电话,眼前仿佛出现了车间里那片混乱的景象。A区的传感器,我知道,阴雨天就爱“撒谎”,需要手动校准一个隐藏参数,而不是直接更换。那个参数,手册上根本没写。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就彻底乱套了!B区的问题没解决,C区的机械臂定位又出了偏差,一下子打穿了一块昂贵的合金板!现在整个控制系统都在报警,屏幕上全是看不懂的故障代码。张厂长脸都绿了,德国那边说派工程师过来最快也要三天。师傅,这可怎么办啊!这停一天,损失就上百万啊!”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不是偶然。这条生产线就像一个精密的人体,我过去三十年的维护,就像一个老中医,用各种非标准的方法,让它与周围的环境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我这个老中医走了。新来的西医,手持标准说明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不知道,A区的传感器问题,根源可能在D区的电压不稳;他也不知道,B区的传送带跑偏,是因为昨天换的润滑油品牌不对,黏度有细微差异。
他的一次“标准操作”,打破了一个平衡点,然后,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整个系统瞬间发生了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了全面的崩溃。
“师傅,你快回来看看吧!大伙儿都说,这机器就认你!”王小军近乎哀求地说道。
我握着电话,许久没有说话。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一个被“优化”掉的糟老头子?回去看张云帆那张尴尬又难看的脸吗?
“小军,”我缓缓开口,“我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师傅!”
“按我说的做,保护好自己,别乱说话,也别乱动手。静观其变。”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车来车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条生产线,就像我的孩子。现在,孩子病了,病得很重,我这个当爹的,却只能袖手旁观。
下午,张云帆的电话就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他的声音不再有昨天那种居高临下的平静,而是充满了压抑的焦虑。
“李师傅,我是张云帆。厂里出了点技术问题,想请你回来指导一下。”他用的是“请”和“指导”,姿态放得很低。
“张厂长,我记得你昨天说过,我的工作模式已经不适应时代的发展了。”我淡淡地回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有些急促的声音:“李师傅,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我知道,公司之前的决定可能有些……仓促。但现在生产要紧,算我个人,拜托你。”
“抱歉,张厂长。我已经不是红星厂的员工了,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再去碰厂里的设备。再说了,你们不是请了高材生吗?他应该能解决的。”
“他……”张云帆似乎被噎了一下,“李师傅,你到底要怎么样?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谈。”
他还是不明白。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有怨气,可以用钱或者条件来摆平。
“我没什么条件。”我说,“我累了三十年,也该歇歇了。就这样吧。”
我再一次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事情还没完。只要那条生产线一天不能恢复,张云帆就一天不会罢休。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我家的楼下。张云帆亲自来了。
他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站在我家门口,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陈秀娥开的门,一看到是他,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堵在门口,没让他进。
“李师傅在家吗?我来……看看他。”张云帆尴尬地举了举手里的果篮。
“不敢当,我们家老李就是个被淘汰的糟老头子,哪敢劳烦张大厂长亲自上门。”陈秀娥的嘴像连珠炮,“东西拿回去,我们受不起。我们家小,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坐在客厅里,听着门口的对话,没有出去。
张云帆在门口磨了半天,好话说尽,陈秀娥就是不松口。最后,他只能把果篮放在门口,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我只是觉得,很悲哀。为了所谓的“效率”和“数据”,他们可以轻易地抹杀一个人的价值。直到他们亲手制造的灾难降临,才想起那个被他们丢弃的人。
可他们想到的,依然只是把这个人当作一个解决问题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应该被尊重的人。
第5章 对峙与真相
第二天,张云帆又来了。这一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东西,态度也比昨天诚恳了许多。
陈秀娥依然没给他好脸色,但看在他站在门口,被邻居们指指点点的份上,还是把他让进了屋。
“李师傅,”他一进门,就给我深深鞠了一躬,“我为我之前的傲慢和无知道歉。我错了。”
我看着他,这个前天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憔悴和挫败。
“张厂长,你没错。”我给他倒了杯水,“你只是在按你的规则办事。”
“我的规则是错的!”他激动地一挥手,差点打翻水杯,“我不该只看那些冰冷的数据,忽略了您这样一位老师傅的真正价值。李师傅,现在厂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董事会那边给了我巨大的压力。如果生产线不能尽快恢复,我这个厂长,也就当到头了。”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求您,看在红星厂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几百号工人等着开工吃饭的份上,回去帮我们一把。条件您随便开,返聘的待遇,我们给到最高。”
我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说实话,我心软了。为了红星厂,为了那些和我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工友们。
可就在我准备松口的时候,张云帆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刚刚升起的一点同情,瞬间化为了冰冷的怒火。
“另外,李师傅,您之前放在工具柜里的那些工作笔记……我们找不到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那里面,是不是记录了一些关键的技术参数?您看,能不能……”
我明白了。他今天来,又是道歉又是恳求,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我的那些笔记。
他们不是真的认识到了我的价值,他们只是想要那个能解决问题的“说明书”。
“找不到了?”我冷笑一声,“张厂长,你是在怀疑我,把厂里的技术资料给藏起来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云帆连忙摆手,“我只是想,那些笔记对恢复生产线至关重要……”
“没什么笔记。”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车间里的钢板,“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笔记。”
张云帆愣住了,他显然不相信。他可能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他,想以此为筹码,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语气重新变得强硬起来:“李师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对公司的决定不满。但那条生产线是公司的财产,所有相关的技术资料,也都属于公司。如果你私藏技术资料,并因此造成了公司重大损失,这……是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图穷匕见了。
威逼利诱,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从一个旧纸箱里,拿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帆布袋,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要的笔记,都在这里面。”
张云帆疑惑地打开帆布袋,看到里面空无一物,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李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把我三十年来,所有的私人工作记录,我自己的思考,我自己的总结,在我离开工厂的那个晚上,亲手,用你们行政楼的碎纸机,全部销毁了。”
张云帆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指着我:“你……你……你这是蓄意破坏!这是报复!”
“报复?”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张厂长,你搞错了。我销毁的,是我的私人财产,是我自己的脑力劳动成果。我没有拿走厂里一张图纸,没有删除系统里一个字节的代码。我只是把我自己的东西带走了而已。至于那台机器,它现在完好无损地待在车间里,完全是按照德国人给的说明书运行的‘最标准’状态。它会变成今天这样,不是我破坏了它,而是你们,破坏了它和我之间三十年的默契。”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张云帆的心上。
他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碎了……全碎了……怎么会这样……”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是几本可以复制的笔记,而是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用三十年时间积累起来的“活数据库”。
那一天,张云帆是怎么离开我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走的时候,步履蹒跚,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而这,仅仅是第三天的开始。
第6章 无法替代的价值
张云帆第三次登门,是带着保安来的。
但他们不是来抓我的,更像是来站岗的。张云帆站在门外,一脸的绝望和疲惫,像是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李师傅,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德国专家后天才能到,董事会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生产线还不能动,我就得卷铺盖走人,还得面临巨额的索赔。”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我最后求您一次。您不用动手,您就站在旁边,用嘴说,我们来操作。行吗?只要能让它动起来,什么都行。”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笔记,也没有提条件。他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陈秀娥看着他那副样子,也于心不忍,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援朝,要不……就帮他这一次?咱也不是真想把厂子整垮。再说,那么多工友都等着开工呢。”
我看着窗外。楼下,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邻居,也是我们厂的老同事,正聚在一起,对着楼上指指点点,满脸的忧虑。
是啊,我跟张云帆有矛盾,但跟厂子,跟那些老伙计,没仇。
我叹了口气,对张云帆说:“我可以去看看。但有言在先,我只是个局外人,能不能修好,我不敢保证。”
“能!一定能!”张云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再次踏进红星厂的车间,感觉像是恍如隔世。
原本轰鸣的车间,此刻死一般寂静。那条银白色的生产线,像一具巨大的钢铁骨架,静静地躺在那里,所有的指示灯都暗着,或者闪烁着刺眼的红色。
高明那个硕士,还有几个技术员,正围着中央控制台,愁眉苦脸。看到我进来,他们的表情都很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服气。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生产线前,像探望一个病重的老友。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机身。
“从头开始,把电断了,再重新送电。”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车间里,却异常清晰。
高明皱了皱眉:“李师傅,重启我们试过很多次了,没用。”
我没看他,只是对旁边的王小军说:“小军,去配电室,手动合闸,不要用控制台的软启动。”
“是,师傅!”王小军立刻跑了过去。
几分钟后,伴随着“咔哒”一声,生产线重新通电,控制台的屏幕亮了起来,但依旧是满屏的故障代码。
“进入后台诊断模式。”我继续发号施令,“密码是厂庆日倒过来写。”
高明愣住了:“手册上的管理员密码不是这个。”
“手册上的是通用密码,我早就改了,为了防止误操作。”我淡淡地说。
高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是按我说的输入了密码。果然,系统进入了底层诊断界面。
“调出A区传感器的实时数据流。”
屏幕上,一排排滚动的数字跳了出来。
“看到了吗?”我指着其中一行数据,“这个阈值,一直在0.9和1.1之间跳。标准值是1,但因为咱们的电网有轻微波动,加上设备老化,它的实际稳定值应该在0.95。你们把它强制校准到1,系统就会认为它一直在故障边缘,所以不停地报警,还把错误的信号传递给了B区。”
我抬起头,看着一脸震惊的高明:“书本上教你的,是理想状态下的数据。但工厂里,没有理想状态。每一台机器,都有它自己的脾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成了车间的总指挥。
“C区的液压油,换掉。换回原来的‘长城’牌,那个德国牌子的黏度太高,不适合咱们这儿的温度。”
“D区的伺服电机,把它的响应延迟调高5毫秒。对,手册上说越低越好,但咱们加工的毛坯件精度没那么高,太灵敏了反而容易误判。”
“主控程序的第734行代码,加一个‘if’判断语句。当连续加工次数超过950次,就自动清空一次缓存。”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解开死结的咒语。那些在高明和德国专家眼里无法理解的“玄学”问题,在我这里,都成了有因可循的常识。
我没有碰任何设备,只是凭着记忆,凭着三十年来与这条生产线“对话”的经验,一步步地指挥着他们,把那些被“标准化”搞乱了的系统,重新调整回它最适应的、独一无二的“红星厂模式”。
王小军和几个老师傅跟在我身边,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激动。而高明,则从最初的不服,到惊讶,再到最后的沉默。他抱着一个平板电脑,飞快地记录着我说的每一个字,表情像一个第一次进入新世界的学生。
傍晚时分,当我下达最后一个指令后,我对张云帆说:“开机试试吧。”
张云帆颤抖着手,按下了启动按钮。
沉寂了两天的生产线,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蜂鸣,接着,传送带缓缓启动,机械臂精准地抓取工件,切割机发出悦耳的转动声……一连串熟悉的声响,汇成了一曲雄壮的交响乐。
整个车间,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工人们都围了过来,激动地喊着:“李师傅牛逼!”
张云帆和高明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流畅运行的生产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没有留在原地接受欢呼,而是默默地转身,走出了车间。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7章 一堂昂贵的课
我走出厂门的时候,张云帆追了出来。
“李师傅!”他叫住我,快步走到我面前,再一次,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也更久。
“谢谢您。”他直起身,眼眶有些发红,“您给我,也给红星厂,上了有史以来最昂贵的一堂课。”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傲慢,只剩下真诚的敬佩和反思。
“这堂课的学费,不是我收的。”我说,“是机器自己收的。”
他苦笑了一下:“是啊。我们总想着去征服机器,用数据,用标准。却忘了,有时候,更需要的是去倾听,去磨合。李师傅,我正式邀请您回来,担任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待遇……比我这个厂长还高。”
我摇了摇头。
“张厂长,回不去了。”我平静地说,“我的心,在那台碎纸机响的时候,就已经跟着那些纸屑,一起碎了。我累了,也想通了。我跟这个时代,或许是真的有些脱节了。我守着我的老一套,守不住一辈子。”
“不,您没有脱节!”高明也跟了出来,他急切地说道,“是我脱节了!我学的都是理论,是屠龙之术,可到了您这儿,我才发现,真正的‘龙’,就藏在这些日复一日的细节里。李师傅,您能不能……收我做徒弟?我想跟您学,学那些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我看着这个曾经眼高于顶的硕士,此刻眼神里满是恳切。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今天记下的那些东西,足够你研究一阵子了。以后,多跟小军他们这些一线师傅聊聊,他们才是你最好的老师。”
说完,我不再停留,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张云帆和高明没有再追上来,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我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越来越长。
这件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我成了工友们口中的传奇,那个“一句话就能让机器起死回生”的扫地僧。
张云帆没有食言。第二天,我的银行卡里,收到了一笔二十万的汇款,备注是“技术咨询费”。我知道,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弥补,在表达敬意。
我没有退回去。这是我应得的。我用三十年的心血,给他们上了一堂价值千万的课,收一点“课时费”,理所应当。
厂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听说张云帆顶住总公司的压力,撤销了那个不切实际的KPI考核制度,重新设立了“首席技师”岗位,并且发起了“导师带徒”的奖励计划,鼓励老师傅把经验传承下去。
高明也真的像变了个人,不再整天待在办公室里看报表,而是天天泡在车间,跟着王小军,从最基础的换油、紧螺丝开始学起,姿态放得比谁都低。
王小军后来给我打电话,说高明现在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叫“王哥”,还说,他要把我那些“玄学”经验,全部整理出来,建成一个“红星厂特殊案例数据库”。
我听着,只是欣慰地笑了。
第8章 落叶与新芽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市里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打来的,想聘请我去做特聘讲师,给学机械自动化的孩子们,讲讲一线操作的实践经验。
我本来想拒绝,但李浩却极力怂恿我:“爸,去吧!你那些宝贝经验,与其烂在肚子里,不如讲给更多的人听。这才是真正的价值。”
我想了想,答应了。
第一次站上讲台,面对着几十双年轻而好奇的眼睛,我有些紧张。我不会做什么精美的PPT,也不会讲什么高深的理论。
我只是带上了我用了三十年的卡尺和扳手,给他们讲了我第一次拧错螺丝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的故事,讲了我在油污里排查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一个故障点的故事,讲了那条德国生产线是怎么从一个“贵族小姐”,被我“调教”成一个能干粗活的“农场姑娘”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书本上的知识是地基,但真正能盖起大楼的,是你们未来在工作岗位上,用汗水、思考和永不放弃的耐心,砌上去的每一块砖。
我讲得很朴实,甚至有些笨拙,但下课的时候,学生们却给了我最热烈的掌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没有被时代淘汰。我的价值,也不仅仅系于红星厂那一条生产线上。我的经验,我的坚持,我的工匠精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过时。
离开红星厂,对我而言,或许不是一次残酷的放逐,而是一次迟来的解放。它让我从一颗只为一片土地扎根的树,变成了一颗可以随风飘散的蒲公英。我的种子,或许可以在更多、更广阔的地方,生根发芽。
后来,我听说张云帆因为那次力挽狂澜,加上后续大刀阔斧的改革卓有成效,不仅没有被撤职,反而得到了总公司的嘉奖。红星厂也建立了一套新的制度,把老师傅的经验,作为和技术图纸同等重要的资产,进行记录和传承。
去年冬天,王小军结婚,我去喝了喜酒。他带着高明一起来给我敬酒。小军已经提了车间副主任,而高明,也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高明端着酒杯,由衷地对我说:“李师傅,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数据和手册,只能保证机器的下限,而像您这样的经验和精神,才能决定它的上限。”
我笑着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窗外,寒风凛冽,但酒席上,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我的人生,就像红星厂那台老机器,有过辉煌的轰鸣,也曾遭遇过冰冷的停机。但最终,齿轮总会重新啮合,带动整个生命,继续运转下去。
只要这双手,还能拿起扳手;只要这颗心,还对机械的脉动充满敬畏,那么,属于我李援朝的时代,就永远不会落幕。
来源:俊俏河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