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十年后,当王建军指着我鼻子骂我忘恩负义时,我终于把那个烂在心里快一辈子的秘密,砸在了他爹王德发的灵位前。
四十年后,当王建军指着我鼻子骂我忘恩负义时,我终于把那个烂在心里快一辈子的秘密,砸在了他爹王德发的灵位前。
那一刻,整个祠堂都静了。王家那些小辈们惊愕地看着我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陈家二叔,而王建军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我看着灵位上王德发那张看似威严的照片,心里却像是卸下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这四十年,我守着这个秘密,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瓦罐,小心翼翼,又备受煎熬。王家对我家的那些“好”,每一分都像炭火,烙在我的心上,暖和,但更疼。
所有人都以为我陈更生欠了王家天大的人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他们王家,欠了我一辈子的安宁。
那一切,都得从1978年那个暑气蒸腾的下午说起,从那个飘着烂瓜甜腻味的瓜棚开始。
第1章 瓜棚里的惊雷
1978年的夏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打着卷儿,蔫头耷脑的,像是被霜打了一样。
我叫陈更生,那年十七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村里跟着我爹陈老实下地挣工分。我们家成分不好,爷爷那辈是小地主,虽说田地早就交了公,但那顶“帽子”还在,在村里干啥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我爹常说,“忍着点,本分点,日子总能过去。”
那天下午,队里派我去守着村西头那片瓜地。那片瓜是队里的宝贝,指望着卖了钱给队里买台新的抽水机。瓜棚就搭在地头,四面透风,勉强能遮个阳。我扛着一把大蒲扇,怀里揣着本翻烂了的《水浒传》,晃晃悠悠就去了。
日头毒得像个火球,烤得土地直冒白烟。我躲在瓜棚里,热得浑身是汗,衣裳黏在身上,怎么扯都不得劲。看了没几页书,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
声音是从瓜地深处传来的,很轻,很急,像是怕被人听见。
我心里一紧,以为是哪个嘴馋的半大小子来偷瓜了。这可是队里的财产,要是丢了,我爹非得扒了我的皮。我悄悄放下书,猫着腰,顺着瓜藤的缝隙往外瞅。
这一瞅,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瓜地里,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地往瓜棚这边挪。走在前面的是村支书王德发,五十来岁,背有点驼,但走起路来还是很有派头。他手里攥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儿媳妇,刘翠兰。
翠兰嫂子那年也就二十出头,是我们村里数得着的好看。皮肤白,眼睛大,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可她命不好,嫁给了王德发的独子王建军。王建军是我们村有名的浑小子,吃喝嫖赌样样沾,喝多了就回家打老婆,翠兰嫂子身上的伤就没断过。
这大下午的,日头正毒,他俩一前一后地钻进瓜地,要干啥?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事情看得比天还大,更何况是公公和儿媳妇。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缩在瓜棚的角落里,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根木桩。
他们俩也钻进了瓜棚,没发现角落里的我。瓜棚里光线暗,又堆着些草席和破农具,正好把我挡住了。
“爹,这事……真的能成吗?”翠兰嫂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厉害。
王德发没说话,把手里的布包塞到她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拿着!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还有些粮票。你今晚就走,顺着南边那条小路,走到镇上,买张最快的火车票,去你远房姨妈那。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爹……”翠兰嫂子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建军他……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要是知道您帮我,他……”
“他是我儿子,我是他老子!我还能镇不住他?”王德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和愤怒,“这个,我是管不了了。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被他耗死。走,走得越远越好,就当我王德发……没你这个儿媳妇,他王建军,没这个媳妇!”
翠兰嫂子抱着布包,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撞在干硬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爹,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王德发一把拉起她,眼睛红了:“快走吧,别耽搁了。记住,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谁也别说!”
我躲在角落里,心跳得像打鼓。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以为王德发是个官僚气十足的支书,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对王建军的混账,村里人背后议论不少,都说王德发护短,舍不得管教儿子。现在看来,他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心早就寒透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大石头刚要落地,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破瓦罐。
“哐啷”一声,在寂静的瓜棚里,响得像一道惊雷。
王德发和刘翠兰像是被点了穴,猛地回头,两双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藏身的方向。
“谁?!”王德发的声音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从草席后面站了起来。
“王……王叔,翠兰嫂子。”我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看到是我,王德发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迅速变得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他那双平时在大会上作报告时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翠兰嫂子更是“啊”地一声尖叫,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钱和粮票散了一地。她整个人瘫软下去,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瓜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外面的知了,还在不知死活地嘶叫着。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王德发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压力。在村里,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谁家能评上贫困户,谁家的孩子能去当兵。得罪了他,我们家那本就艰难的日子,恐怕会雪上加霜。
更何况,我撞破的是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他这个支书当不当得成,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爷俩淹死。而翠兰嫂子,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更生……你……你都听见了?”王德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不敢撒谎,也不敢承认,只能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搓着衣角。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突然,“噗通”一声,王德发,我们村里说一不二的王大支书,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王叔,你……你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
“更生!”王德发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叔求你了!今天这事,你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你要是说出去,我们王家就完了,翠兰这孩子……也就没活路了!”
他说着,竟然要给我磕头。
我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辈,村里的最高领导,给我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下跪。我慌忙冲过去扶他,可他执意跪在地上,力气大得惊人。
“王叔,你快起来!我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我急得快哭了,“我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
翠兰嫂子也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挪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生兄弟,求求你,求求你了!嫂子给你磕头了!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只能去跳村口那口井了……”
我一个半大小子,被这阵势吓懵了。一边是村支书,一边是他的儿媳妇,两个人,一个跪着,一个抱着我的腿,都在求我。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浑身都不自在。
“我保证,我谁也不说!我今天就在这瓜棚里睡着了,啥也不知道!”我举起手,对天发誓。
听到我的保证,王德发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感激,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托付。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那些钱和粮票,重新塞进布包,递给已经哭得没了人形的刘翠兰。
“走吧,快走。”他的声音嘶哑。
翠兰嫂子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感激,然后一扭头,捂着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玉米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瓜棚里,只剩下我和王德发。
他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恢复了几分平日里支书的威严。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更生,”他缓缓开口,“你是个好孩子,像你爹,老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我。我连忙摆手说不会。他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今天这事,是你王叔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以后有啥难处,就来找叔。”
说完,他把剩下的大半包烟塞进我上衣的口袋里,转身,佝偻着背,也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我一个人站在瓜棚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包烟,心脏还在“怦怦”狂跳。风吹过,带来一股烂瓜的甜腻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钻进我的鼻子,让我一阵反胃。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生活,不一样了。我心里藏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这个秘密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颗种子,将在未来的四十年里,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将我和王家,和我自己的命运,都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之下。
第2章 看不见的债
翠兰嫂子跑了。
第二天,王建军像疯了一样,满村子地找人。他喝得醉醺醺,手里拎着个酒瓶,见人就问看见他媳妇没有。村里人躲他都来不及,谁敢招惹这个活阎王。
王德发表现得很“正常”。他召集了村干部,说是儿媳妇可能回娘家了,让大家不要乱传。然后板着脸,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抽了王建军两个大嘴巴,骂他没本事,看不住自己媳妇。
王建军被打懵了,捂着脸,一句话不敢说。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跟明镜似的。王德发这一出,是演给全村人看的。他越是愤怒,越是撇得干净。
我把那个秘密死死地锁在心里,谁也没说,连我爹娘都没透露半个字。我爹看我那几天魂不守舍的,问我咋了,我就说天太热,中了暑气。他也没多想,给我熬了碗绿豆汤,这事就算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翠兰嫂子像是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一点消息。村里的流言蜚语刮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平息了。有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有人说她受不了王建军的打,自己投了河。说什么的都有,但没人能想到真相。
王德发似乎也忘了瓜棚里的事,见到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点点头,喊一声“更生”。但他的眼神,总会在我身上多停留那么一两秒。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试探,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家的日子,确实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年秋天,村里有一个招工名额,去县里的砖窑厂。这是个好差事,虽然累,但能转成工人户口,吃商品粮。村里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把自家孩子塞进去。按理说,这种好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这种“成分不好”的家庭。
我爹早就死了心,连名都没去报。
可没想到,几天后,王德发亲自上门了。他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旁,喝着我娘泡的粗茶,慢悠悠地说:“老陈啊,队里研究了一下,觉得更生这孩子不错,高中毕业,有文化,人也踏实。砖窑厂那个名额,就给他了。”
我爹娘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爹结结巴巴地说:“王……王支书,这……这不合适吧?我们家这情况……”
“什么情况不情况的!”王德发一摆手,语气不容置疑,“现在都啥年代了,不搞成分论那一套了。更生是个好苗子,不能耽误了。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放下茶杯,起身就走了,留下我们一家三口,面面相觑,感觉像在做梦。
我心里清楚,这事,八成跟瓜棚那个秘密有关。这是王德发在还我的人情,或者说,是在堵我的嘴。
我去了砖窑厂,成了一名正式工人。每个月能领到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和定量的粮票,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宽裕了不少。村里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都说我们陈家祖坟冒了青烟,能得王支书的赏识。我爹娘也觉得脸上有光,逢人就说王支书是“大公无私的好干部”。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五味杂陈。这份“好”,拿得烫手。
几年后,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为是工人,条件在我们村里算是拔尖的,上门提亲的媒人快把我家门槛都踏平了。我相中了一个邻村的姑娘,叫李秀梅,人长得周正,性格也温和。可她家要的彩礼,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三百块钱,还要“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
我们家刚缓过劲来,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我爹愁得整宿整宿地抽旱烟。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德发又来了。这次,他是晚上来的,没惊动任何人。他把我爹拉到院子里,塞给他一个信封,压低声音说:“老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更生娶媳妇用。别声张,也别跟孩子说。”
我爹死活不肯要,王德发把脸一沉:“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大哥,就收下!更生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的,跟他亲叔没两样。”
我躲在门后,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信封的厚度,我猜,至少有两百块。
我顺利地娶了秀梅。婚礼那天,王德发作为村里的主婚人,在台上讲了许多祝福的话。他看着我,眼神温和,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可在我看来,那眼神背后,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
他欠我的,是一句“谢谢”。我欠他的,是一辈子的沉默。这沉默,用一个招工名额、两百块钱彩礼,还有后来陆陆续续的一些小恩小惠,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债,比真金白银的借贷,更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我们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德发年纪大了,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他依然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的儿子王建军,仗着老子的余威和这些年搞运输赚的钱,成了村里的首富,后来还当上了村主任。
王建军变了,也好像没变。他不再打老婆了,因为他已经换了好几个老婆。他不再满足于在村里当混混,而是学会了穿西装、打领带,人模狗样地跟镇上的领导称兄道弟。但他骨子里那股蛮横和霸道,一点没少。
而我,在砖窑厂干了十几年,厂子效益不好倒闭了,我又回到了村里,靠着几亩薄田和打零工过活。我和秀梅生了个儿子,叫陈浩。日子过得不富裕,但还算安稳。
我和王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一直很好。逢年过节,我爹都会让我提着点心和酒去王家坐坐。王德发会留我吃饭,跟我聊聊家常。王建军见了我,也会客气地喊一声“更生哥”。
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份客气和亲近,是建立在那个夏天的瓜棚之上的。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直到我死。我以为,我们两家就会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所有当事人都老去。
可我没想到,有些债,不是你不去提,它就不存在的。当时光流转,当年的恩惠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亏欠,当贪婪的人心不再满足于现状时,那座看似稳固的平衡木,终于要塌了。
第3章 推土机的阴影
2018年,一纸规划文件,打破了小村几十年的宁静。
镇上要搞工业园开发,我们村西头那一大片土地,包括我家的几亩承包地,都被划入了征地范围。消息一传开,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但面对高额的征地补偿款,大家的心思都活泛了起来。按照镇上初步公布的方案,一亩地的补偿款是五万块,外加青苗补偿费。这笔钱,对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家家户户都在掰着指头算自己能拿多少钱,计划着拿到钱后是盖新房,还是给儿子娶媳妇。我也和秀梅商量着,我们家那三亩地,能拿到十五万,再加上青苗费,差不多有十六万。这笔钱,正好可以给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陈浩在县城里付个首付。
我和秀梅激动了好几天,觉得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负责这次征地工作的,是村主任王建军。他成立了一个征地工作小组,整天开着他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村里转悠,挨家挨户地做工作。
一开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大部分村民都觉得补偿标准合理,很爽快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可轮到我们家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那天,王建军带着几个村干部,大摇大摆地进了我家。他把一份征地协议拍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更生哥,这是你家的协议,看下没问题就签了吧。”
我拿过协议,仔细地看了起来。一看之下,我的眉头就皱紧了。协议上,我家的地亩数没错,是三亩,但补偿标准却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是一亩五万,我们家,一亩只有三万。
总补偿款,从十五万,变成了九万。整整少了六万块钱。
“建军,这是不是搞错了?”我指着协议上的数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我听说,补偿标准都是统一的,一亩五万啊。”
王建军还没说话,他旁边一个跟班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陈更生,你这思想觉悟不行啊。建军主任这是在照顾你!你家那块地,位置偏,土质也不好,凭啥跟人家黄金地段一个价?”
我心里腾地一下就冒起了火。我们村的地,都是几十年前分的,谁家好谁家坏,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家那三亩地,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肥田,离水源也近,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偏远贫瘠的差地了?
这明摆着是欺负人!
我压着火气,看向王建军:“建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不能这么坑你哥吧?”
王建军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和不耐烦。
“更生哥,话不能这么说。这次征地,是镇上的大项目,我也是按规矩办事。”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再说了,我们两家的交情,那是我爹跟你爹的交情。我爹当年是怎么帮你们家的,你心里没数吗?”
他这话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冒了上来。
他这是在点我。他在提醒我,我陈家欠他们王家的。当年那个招工名额,那笔彩礼钱,现在,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
我爹在一旁听着,脸色也变了。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最怕欠人情。他站起来,陪着笑脸说:“建军啊,你看,这补偿款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们家也不容易,就指着这点钱给孩子买房……”
“没得商量!”王建军不耐烦地打断我爹,“就这个价,爱签不签!告诉你们,全村就剩你们几家钉子户了,别为了几个钱,耽误了全村发展的大事。到时候,别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了碾,带着人扬长而去。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秀梅的眼圈也红了,喃喃地说:“这……这不是明抢吗?怎么能这样……”
我扶着我爹坐下,心里乱成一团麻。王建军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忘恩负义?
原来在他们王家人眼里,当年的恩惠,就是为了今天可以理直气壮地欺压我们。他们觉得,我们陈家的一切,都是他们王家施舍的。现在,他们要连本带利地收回去。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四十年前那个下午,想着王德发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的样子,想着他说的“叔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多么讽刺!这天大的人情,到了他儿子这里,就变成了一把可以随时架在我脖子上的刀。
我不想签。这不仅仅是六万块钱的事,这是尊严的问题。我陈更生一辈子老实本分,没偷没抢,凭什么要受这份窝囊气?
可是,不签又能怎么样?王建军现在是村主任,黑白两道都有人,我们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拿什么跟他斗?
第二天,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了,点名批评我们几家“思想落后、阻碍发展”的钉子户。一些已经签了协议的邻居,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好像我们成了全村的罪人。
推土机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我们家那片小小的田地上。而更大的阴影,则来自那个被我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瓜棚,被逼到了角落里,退无可退。只是这一次,跪下的,不再是王德发,而是我那被现实压弯了腰的良心。
第4章 最后的稻草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军的手段越来越过分。
他先是派人断了我们家田地的水渠。眼看着别人家的地都浇上了水,就我们家的玉米苗在烈日下打着蔫,我爹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
我去村委会找王建军理论,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更生哥,这可不赖我。水泵的柴油紧张,总得先紧着那些支持村里工作的积极分子用嘛。等你们什么时候思想进步了,水自然就来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王建军,你这是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哎,话不能乱说。”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这都是为了工作。你要是不服,可以去镇上告我嘛。”
我怎么可能告得赢他?镇上管这块的领导,前几天还跟他一起在村口的饭店里喝酒。
断水不成,他又想出了更损的招。
村里修路,需要拉沙石。他指挥着大卡车,故意从我们家地头经过。那条路本来就窄,卡车来回碾压,把我家的地埂都压塌了,好几垄玉米苗直接被压死在了车轮下。
我爹心疼得直掉眼泪,那是他一年的指望。他跑去拦车,差点被司机撞倒。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到王建军家,想跟他拼命。
王家盖的是三层小洋楼,院子里停着两辆小轿车,跟我们家那破旧的瓦房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王建军正在院子里喝茶,看到我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建军!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我们家往死里逼吗?”我红着眼睛,嘶吼道。
“逼你?”他放下茶杯,冷笑一声,“陈更生,我这是在给你机会。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把字签了。不然,有你家好受的。”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我爹当年帮你们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报应?没有我爹,你现在还在村里刨土呢!你一个泥腿子,能进工厂当工人,能娶上媳妇,不都是我王家给的?现在让你为村里做点贡献,让出一点利益,你就唧唧歪歪。我见过忘恩负义的,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的!”
“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四十年的隐忍,四十年的煎熬,四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王建军!”我指着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恩’字?你爹帮我们家,那是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王建军的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嚣张的样子:“为什么?因为我爹心善,看你们家可怜!”
“可怜?”我冷笑,“他是心善,还是心虚,他自己最清楚!你真以为我陈家欠你们的?我告诉你,是你们王家,欠我的!”
我的声音很大,院子外面路过的几个村民都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王建军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很难看。他猛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陈更生,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们王家欠你的?”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心虚而扭曲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那个压了我四十年的秘密,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正在我的喉咙里咆哮,随时准备冲出来,将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撕得粉碎。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王德发,答应过翠兰嫂子。我不能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而且,王德发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死者为大,我不能在他死后,还把他的丑事翻出来。
最重要的是,我没有证据。四十年前的事,口说无凭。我说出来,王建军一口咬定我血口喷人,我能怎么办?到时候,我不仅拿不到补偿款,还得背上一个诬陷好人的罪名。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头即将出笼的猛兽又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没什么。”我别过头,不想再看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协议,我不会签的。你们想怎么样,随你们的便。”
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王建军在我身后厉声喝道,“陈更生,我再给你最后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要是再不签,推土机就直接开到你家地里去!到时候,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我没有回头,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回到家,我爹正坐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到我回来,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爹,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爹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更生,爹不怪你。”他沙哑着嗓子说,“是爹没本事,一辈子让人瞧不起,到老了,连祖上传下来的地都保不住。”
说着,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爹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苦。”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当年王支书帮我们,是天大的人情。这个人情,压了你半辈子。爹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我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口来回地割。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以为我们真的欠了王家。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看着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我的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
我不能再忍了。
为了我自己的尊严,为了我父亲不再这样卑微地活着,为了我们家应得的那份公道。
那个秘密,我守不住了。
三天后,是王德发的忌日。按照村里的习俗,王家要在祠堂里摆上几桌,请亲戚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吃顿饭。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那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么,我被这根稻草压死;要么,我掀翻整个骆驼。
第5章 灵位前的惊雷
王德发的忌日到了。
王家在村里的祠堂大摆筵席,祠堂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王建军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人模狗样地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众人的“慰问”。
祠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供着王德发的灵位。黑白照片上的王德发,眼神威严,嘴角紧抿,和他生前一样,不怒自威。香炉里,青烟袅袅。
我爹说,按理,我们家也该去上柱香,毕竟受过人家的恩惠。我说,要去,就一起去。
我和我爹,一人拿了三炷香,走进了祠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们身上。这几天,我们家和王建军的矛盾,在村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看,这场戏,到底要怎么收场。
王建军看到我们,脸色沉了一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发作,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叔,更生哥,你们来了。”
我爹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把香插进了香炉。
我也跟着上了香。
就在我直起身子的那一刻,我看着王德发的遗像,下定了决心。
我转过身,面对着祠堂里所有的人,清了清嗓子。
王建军看我这架势,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厉声问道:“陈更生,你想干什么?今天是我爹的忌日,你别在这给我捣乱!”
“我不想捣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当着全村乡亲的面,当着王老支书的在天之灵,问你王建军几个问题。”
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连筷子都放下了。
“第一,这次征地,补偿标准是不是镇里统一规定的,一亩地五万块?”
王建军的脸涨得通红,支吾道:“那……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地段不同,价格自然有差异。”
“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我提高了音量,“你说我家地段不好,土质差。在座的各位叔伯兄弟,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人。大家评评理,我陈更生家那三亩地,在咱们村,是好地还是坏地?”
我话音一落,人群里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
“更生家那地,是上好的水浇地啊。”
“可不是嘛,每年收成都是村里拔尖的。”
“建军这次,是有点不地道了。”
听着周围的议论,王建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指着我,气急败坏地吼道:“陈更生,你少在这煽动人心!补偿标准就这么定,你爱签不签!”
“我不签!”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因为这钱,我拿得不踏实!我不想占你们王家的便宜!”
“占我们便宜?你说什么屁话!”王建军彻底被激怒了,冲上来就要推我,“你忘了你们家是怎么起来的?没有我爹,你陈更生算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让你家少拿点补偿款,那是看得起你,是让你还人情!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祠堂里一片哗然。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内情。
我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更生,算了,咱不争了……咱斗不过他……”
我拍了拍我爹的手,示意他安心。
然后,我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人情?还人情?”我指着王建军,对着祠堂里所有的人,大声说道,“好!今天我就让大家伙都听听,我们陈家,到底欠了你们王家什么人情!我陈更生,又是怎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王建军看我真的要豁出去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我胡说八道?”我冷哼一声,转向王德发的灵位,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叔,对不住了。这个秘密,我帮您守了四十年,今天,我守不住了。不是我陈更生不仁义,是您的好儿子,把我逼上了绝路!”
说完,我转过身,面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也面对着脸色煞白的王建军。
“四十年前,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在村西头的那个瓜棚里……”
我刚开了个头,王建军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扑了过来:“你给我闭嘴!”
他想捂我的嘴,但被我一把推开了。
那一刻,我积压了四十年的所有情绪,如同山洪一样爆发了。我不再有任何顾忌,将那个夏天的下午,我在瓜棚里看到、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全都说了出来。
我讲到王德发如何把钱和粮票塞给刘翠兰,让她远走高飞。
我讲到刘翠兰如何跪地磕头,哭诉着王建军的家暴和混账。
我讲到他们发现我时,那惊恐绝望的眼神。
最后,我讲到了王德发,那个在村里说一不二的王大支书,如何“噗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老泪纵横地求我这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放他们一条生路。
整个祠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我讲述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
王建军彻底傻了。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张嚣张跋扈的脸,此刻比祠堂里的白幡还要白。
“现在,我再来回答王主任的问题。”我盯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你爹,我们尊敬的王老支书,为什么会帮我们家?为什么让我一个成分不好的小子去当工人?为什么在我娶媳妇的时候,要偷偷塞给我爹二百块钱?”
“不是因为他心善,也不是因为他可怜我们!是因为他怕!他怕我这张嘴,把他和他儿媳妇的‘丑事’说出去!他怕他这个支书当不成,怕你们王家在村里抬不起头!他给我的那些好处,不是恩惠,是封口费!”
“这些年,我拿着这份‘封口费’,心里没有一天是安稳的!我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着一个炸药包!我以为,我守口如瓶,就能换来一辈子的相安无事。可我没想到,你们王家,竟然把这份亏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恩情!竟然还想用这份‘恩情’,来抢我们家的活命钱!”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建军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听众的心上。
“王建军,你现在告诉我,到底是你们王家对我有恩,还是我陈更生对你们王家有义?”
“你现在再告诉我,到底是谁,忘恩负义?!”
我声嘶力竭地吼出了最后一句。
王建军“噔噔噔”地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父亲那完美光辉的形象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桩不堪的往事。他更没有想过,这个秘密,会被我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陈更生,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公之于众。
祠堂里,一片死寂之后,瞬间炸开了锅。
“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就说嘛,王德发当年怎么会那么照顾陈家,这里面果然有事!”
“啧啧,公公和儿媳妇……真是丢死人了!”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向瘫坐在地上的王建军涌去。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彻底垮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悲凉。
我转过身,再次看向王德发的灵位。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威严的表情。
王叔,你看到了吗?我守不住了。不是我不想守,是这个世界,不给我守下去的机会。
这惊天动地的一幕,像一颗炸雷,不仅炸毁了王家的名声,也彻底改变了我们两家,乃至整个村庄的未来。而我,这个引爆炸雷的人,也即将面对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
第6章 迟到四十年的真相
祠堂里的风暴,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村子。
关于王德发和儿媳妇刘翠兰的“丑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各种版本的故事被编排出来,越传越离谱,越传越不堪。王家在村里彻底抬不起头了。
王建军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征地的事情也彻底停摆了。
我成了村里的焦点人物。有人说我做得对,对付王建军这种恶人,就该用这种狠招。也有人说我太不地道,王德发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把人家的丑事翻出来,太缺德。
我爹一连几天都愁眉不展,他觉得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不好收场。秀梅也担心王建军会报复我们。
我心里也很乱。我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并没有感到轻松。我总觉得,事情的背后,似乎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王德发那天在瓜棚里的痛苦和决绝,不像是一个单纯为了掩盖丑闻的样子。
就在全村都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回来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劈柴,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妇人。她看起来六十多岁,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嘴唇动了动,试探着问:“你……是更生吗?”
我愣住了,端详了她半天,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你是……翠兰嫂子?”
妇人眼圈一红,点了点头,眼泪就下来了。
真的是刘翠兰。她回来了。在消失了整整四十年之后。
我把她请进了屋。秀梅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捧着杯子,手一直在抖。
“更生,我……我都听说了。”她哽咽着说,“我是在网上看到我们村征地的新闻,下面有人评论,说起了……说起了当年的事。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说的。我……我对不起你,让你背着这个黑锅,背了这么多年。”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心里五味杂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翠兰放下水杯,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开始讲述那个被尘封了四十年的,真正的秘密。
她的故事,和我所知道的,开头是一样的。王建军的混账,她的绝望,她向公公王德发的求助。但接下来的部分,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天在瓜棚里,我爹……我公公,他不是在跟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刘翠兰的声音在颤抖,“他是在救我的命!”
她告诉我,那天之前,王建军又一次喝醉了酒,把她往死里打,甚至扬言要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的,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她彻底绝望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一个这样禽兽不如的父亲。她想到了死。
是王德发拦住了她。
王德发对这个儿子,也早已失望透顶。他知道,只要刘翠兰留下来,早晚会被王建军折磨死。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倾尽所有,送儿媳妇离开。
“我爹把他和我婆婆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全都给了我。他让我跑,跑得越远越好,找个好人嫁了,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日子。”刘翠兰泣不成声,“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把我骗进了他们王家这个火坑。他没能教好自己的儿子,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赎罪。”
“那……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跟王建军离婚?”我忍不住问。
刘翠兰苦笑了一下:“离婚?七十年代的农村,离婚有多难,你不知道吗?更何况,王建军那种人,他会同意吗?他只会觉得我让他丢了人,把我打死。我爹知道,只有我‘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才是唯一的活路。”
我呆住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那个闷热的下午,瓜棚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一桩肮脏的丑闻,而是一场悲壮的拯救。一个绝望的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儿子犯下的罪孽,保护一个无辜的生命。
而王德发之所以跪下求我,不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更是为了保住刘翠兰的这条“活路”。如果事情败露,王建军知道是父亲放走了妻子,以他的性格,绝对会闹得天翻地覆,刘翠兰一样走不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德发后来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那里面,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份沉重的托付。他把这个秘密交给了我,也把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压在了我的肩上。
而我,却在四十年后,因为自己的私利,把这份信任,摔得粉碎。我用一个被我误解了四十年的“丑闻”,去攻击他的儿子,玷污他的名声。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我。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
“嫂子,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生,不怪你。”刘翠兰摇了摇头,“要怪,就怪我当年太懦弱,也怪王建军太不是个东西。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给我爹上柱香,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我的儿子也长大了,很出息。二来,就是要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我不能让他老人家,死了还背着这么个骂名。更不能让你,再替我们背着这个十字架。”
那天晚上,刘翠兰住在了我们家。
第二天,她做了一个让全村震惊的决定。她去了王家。
我不知道她跟王建军关在屋里谈了什么。我只知道,她从王家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肿的。而王建军,那个不可一世的村主任,跟在她身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后来,刘翠兰找到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当着他们的面,把四十年前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
整个村子,再次被引爆了。只是这一次,风向彻底变了。
人们不再议论王德发的“丑闻”,而是开始感叹他的“义举”。一个为了保护儿媳,不惜倾家荡产,不惜背负骂名的公公,这在农村,是何等的胸襟和担当!
而王建军,则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他不仅是不孝,更是混账,是禽兽。
村里关于王德发的风评,一夜之间,从一个“德行有亏”的伪君子,变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悲情英雄。
我站在人群外,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秘密,两种解读,就是地狱和天堂的距离。
我以为我掌握了真相,我以为我是正义的化身。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只是一个被蒙蔽了双眼,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可怜虫。
我自以为是的正义,差点就将一个好人,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第7章 没有赢家的战争
风波过后,村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改变了。
王建军主动辞去了村主任的职务。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我听说,他大病了一场。
几天后,他托人给我送来了一份新的征地协议。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补偿标准,一亩五万。不仅如此,他还额外补偿了我们家因为断水、压坏庄稼造成的所有损失,一分不少。
我看着那份协议,心里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刘翠兰在村里待了一个星期就走了。临走前,她特意来跟我告别。
我们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更生,谢谢你。”她诚恳地说,“谢谢你,守了四十年的秘密。虽然……虽然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嫂子,你别这么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差点……差点就让我对王叔的误会,成了永远的定论。”
“都过去了。”刘翠兰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湖秋水,“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够了。他这辈子,活得太累了。”
她告诉我,她当年跑到南方,进了一家纺织厂。后来嫁给了一个同样在外面打工的老师傅,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男人对她们母子很好,可惜前几年得病去世了。现在,她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不错的工作。
“我这次回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轻声说,“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了。”
送走刘翠兰,我一个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
我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夏天的瓜棚,想起了王德发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想起了他塞给我那包“大前门”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原来,他托付给我的,不只是一个秘密,更是一个父亲的忏悔,和一个长辈对晚辈最后的保护。他用自己的名声,为翠兰嫂子筑起了一道防火墙,也为我这个无意中闯入者,提供了一把保护伞。
而我,却用了四十年,才真正读懂他。
一个星期后,我拿着签好的协议,去了王家。
开门的是王建军。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看我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轻蔑和敌意,只剩下复杂和躲闪。
我把协议递给他,说:“钱,我们家按规矩收下。但多出来的损失补偿,我们不能要。地里的庄稼,是我们农民的本分,怨不得别人。”
王建军愣住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等他开口,转身准备离开。
“更生哥。”他在我身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他说。
“还有……谢谢你。”
我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心里那块压了四十年的大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搬开了。
这场持续了四十年的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王德发用一生的清誉,换来了儿媳的新生;我用四十年的隐忍,守住了一个沉重的承诺;王建军用半生的嚣张,最终换来了迟到的忏悔。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场时间的洪流里,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成长。
后来,征地顺利完成了。我们家拿到了补偿款,在县城给儿子买了房。村西头那片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土地,被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推土机的轰鸣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瓜棚,想起那股甜腻的烂瓜味。它像一个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它教会我,眼见,不一定为实。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在那看不见的水面之下,隐藏着更深沉的痛苦、更无奈的抉择和更伟大的善意。
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或许不是信守承诺,而是那份跨越时间与偏见,去尝试理解另一颗心灵的慈悲。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我知道,王德发老支书,可以安息了。而我,陈更生,也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坦然地走向我的后半生。
来源:开朗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