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十年后,当我的孙女摇着我的胳膊,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我什么是爱情时,我脑子里没有浮现出老伴张秀梅那张操劳了一辈子的脸,而是1977年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
四十年后,当我的孙女摇着我的胳膊,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我什么是爱情时,我脑子里没有浮现出老伴张秀梅那张操劳了一辈子的脸,而是1977年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
那个夜晚,知青点的泥路被雨水冲刷得像一条烂泥河,我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送苏文静回宿舍。在宿舍门口那盏昏黄的、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的马灯下,她抬起头,眼里像是含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轻声对我说:“陈建国,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就为这一句话,我心里仿佛下了一辈子的雨,潮湿而绵长。我用后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去琢磨,她那句话里,究竟是青春压抑不住的冲动,是面对渺茫未来的恐惧,还是一份我当年根本没胆子接住的深情。
后来,我们果然有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像山坡上被雨水冲开的两条细流,各自奔向了不同的大海,再也没有交集。可我知道,我们那条短暂交汇过的溪流源头,是我们曾共同趟过的那片贫瘠而滚烫的土地。
故事,还得从那个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我们红旗生产大队的那天说起。
第1章 一碗红糖鸡蛋
1977年的夏天,暑气像一床厚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黄土高坡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和苞米叶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吸到肺里都是燥热的。
我叫陈建国,是土生土长的红旗大队人。那年我二十一岁,是队里的壮劳力,也是民兵连的副连长,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一帮半大小子和城里来的知青们,“战天斗地”。
知青点就在我们村东头,几排用黄泥和麦草夯起来的土坯房,冬不保暖,夏不挡雨。苏文静就是住在最东头那间屋子的知青之一。
她是从上海来的,人如其名,文文静静,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带着一股我们听不大懂的糯米香。刚来的时候,她连扁担都不会换肩,磨得两个肩膀头子血肉模糊,晚上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我娘王秀兰心善,见不得姑娘家受这种苦,隔三差五就让我送点东西过去。有时候是一碗刚出锅的玉米面糊糊,有时候是几个热乎乎的红薯。我每次去,苏文静都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一句“谢谢建国哥”,然后飞快地把东西接过去,关上门。
她和别的女知青不一样。别人下了工,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纳鞋底、说闲话,她却总是一个人捧着本书看。那书的封皮都磨烂了,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着。我偷偷看过一眼,上面写的外国字,一个也看不懂。
村里人都说,城里来的姑娘就是金贵,养不熟的白天鹅,迟早要飞走的。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这么觉得。我见过她在劳动的时候,怎么咬着牙把一担水从山下挑到地头,嘴唇都发白了也不吭一声;也见过她把队里分给她的布票省下来,给同宿舍生病的女孩换了一剂药。
她不是金贵,她是心里有股劲儿,轻易不让人看见。
高考恢复的消息,是公社的广播通知的。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地里锄草,高挂在村头大槐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刺啦”一声响了,广播员用一种几乎要破音的激动语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条新闻。
地里瞬间就炸了锅。
那些平日里蔫头耷脑的知青们,一个个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扔了手里的锄头,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像一群疯子。
我看见苏文静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站在田埂上,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大喊大叫,只是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我为他们高兴,我知道他们做梦都想回城;另一方面,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感觉,苏文静离我,好像一下子就远了。
从那天起,知青点就变了样。白天,大家还是照常出工,但一个个都心不在焉,眼神里飘着光。到了晚上,那几间破土坯房里,煤油灯会一直亮到后半夜。到处都是翻书的“哗哗”声和低声背诵的声音。
苏文静更是像着了魔。她把那本宝贝似的外国书收了起来,不知从哪儿淘换来几本皱巴巴的中学课本,没日没夜地看。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我娘看着心疼,特意煮了两个红糖鸡蛋,用棉布包着,让我给她送去。
我到知青点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苏文静那屋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我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门拉开一条缝。
“建国哥?”她看见是我,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
“我娘让我给你送的,趁热吃了,补补身子。”我把还温热的碗递过去。
她没接,只是侧身让我进去。屋里一股浓重的煤油味,小小的桌子上堆满了书和草稿纸。她就着那豆大的火苗,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谢谢婶子,可我……吃不下。”她轻声说。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有力气看书?”我把碗硬塞到她手里,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煤油灯,把灯芯往上调了调,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灯油快没了,明天我给你捎一瓶来。”
她捧着碗,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用勺子舀着鸡蛋羹。灯光下,我看见她的眼泪,“啪嗒”、“啪嗒”,一滴一滴掉进碗里,和红糖水混在一起。
我心里一揪,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笨嘴拙舌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之间隔着那张堆满书本的桌子,仿佛隔着一个我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世界。
“建国哥,”她忽然抬起头,眼睛在泪光里显得格外亮,“你说……我能考上吗?”
那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忐忑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
我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能,你肯定能行。”
我说得斩钉截铁,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或许,是我潜意识里觉得,像她这样的好姑娘,不应该一辈子被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她应该飞出去,飞得很高很远。
她听了我的话,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建国哥。”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考试,不只是决定她能不能回城,也同样在宣判着我们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朦朦胧胧的情愫的最终命运。
第2章 风雨欲来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疯狂的复习中一天天过去。知青点里,学习的氛围越来越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往日的同伴,一夜之间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大家嘴上说着互相帮助,可谁不是把压箱底的复习资料藏得严严实实?空气里飘着一股紧张的味道,就像暴雨来临前,闷得人透不过气。
苏文静变得更加沉默了。她不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除了上工,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书本里。同宿舍的几个女知青渐渐开始疏远她,背地里说她“假清高”、“就知道死读书”。
有一次,我路过她们宿舍窗外,听到里面有人尖着嗓子说:“瞧她那样子,以为自己是大学生了?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城回不去,在这儿也落不着好!”
我气得攥紧了拳头,真想冲进去跟她们理论。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一个本地农民,有什么资格去管她们知青内部的事?
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对她好。我偷偷把队里分给我家的细粮匀出来一些,让我娘烙成饼,我再找机会塞给她;我见她晚上看书光线暗,就想法子从供销社换了根好点的灯芯;知青点的水井坏了,我二话不说,脱了衣服就下到冰冷的井水里去修,上来的时候冻得嘴唇发紫,只为她们能早点打上水。
我做的这些,苏文静都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说,但看我的眼神,渐渐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在地里,我们俩的目光偶然对上,她会很快地低下头,但脸颊上会飞起一抹红云。
村里开始有了闲话。有人说我陈建国被城里来的“”迷了心窍,放着本村的好姑娘不要,非要去够那天上的月亮。我娘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几次,我每次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我心里明白,我和苏文静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她是注定要飞走的凤凰,而我,只是一只长在泥地里的土鸡。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越是知道不可能,就越是想靠近她,哪怕只是为她挡一点风,遮一点雨。
那段时间,我最怕听到的,就是关于高考的消息。每当公社的广播里提到相关新闻,我的心就往下一沉。我既希望她能考上,实现她的梦想,又自私地害怕她考上。那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撕扯我的心,疼得厉害。
终于,考试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那个冬月。
消息传来的那天,苏文静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有看书,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山坡上坐着,望着上海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夜。
我不放心,远远地跟着她。夜风很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在风中微微颤抖,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我想过去给她披件衣服,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能给她什么呢?一件衣服的温暖?还是一句苍白的安慰?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甚至连一个确定的承诺都给不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是这山坡上短短的几十米,而是从这片黄土地到大上海的千山万水。
那天晚上之后,苏文ził文静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焦虑,也不再彷徨,眼神里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和坚定。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最后的冲刺中。
而我,也默默地做着我能做的一切。我知道她胃不好,就经常去山里给她挖点养胃的草药,让我娘熬了汤给她送去。我知道她冬天怕冷,就把我爹留下的那件半旧的羊皮袄悄悄放在她宿舍门口。
我做的这些,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我告诉自己,等她考完试,等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等她坐上回城的火车,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会把这份感情,像那些她看过的旧书一样,打包好,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再也不去触碰。
然而,命运却偏偏要在我们告别之前,安排了一场瓢泼大雨,把所有压抑的情感、所有的矛盾和挣扎,都冲刷到了表面。
第3章 雨夜惊雷
考试前三天,天一直阴沉沉的,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考完最后一门的那天傍晚,乌云终于扛不住了,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知青们从公社的考点回来,一个个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这次的考题据说很难,很多人一出考场就哭了。苏文静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看不出是喜是悲。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天色暗得像是被人泼了墨,一道道闪电撕开天幕,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公社到我们村的那段土路,转眼间就成了一片泥泞的泽国。
大家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挪。我打着队里唯一一把还能用的油布大伞,专门负责照顾几个女知青。苏文静就在我身边,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浑身都湿透了,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把伞使劲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身子很快就被淋得精湿。
“建国哥,你……”她察觉到了,想把伞推回来。
“别动!”我低声喝了一句,声音比平时的自己都粗粝,“考完了,就别再生病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在轰鸣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那段平时半小时就能走完的路,我们那天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知青点里乱作一团,好几间屋子都漏雨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着自己的书本和行李。
苏文静的宿舍是漏得最厉害的一间。屋顶的一个角塌了一块,雨水直接灌进来,她的床铺和桌子全都被淋湿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复习资料,此刻正泡在泥水里,成了一堆烂纸。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感觉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随着这屋顶一起,塌了。
同宿舍的女生只是象征性地抱怨了几句,就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盘算着晚上去哪里挤一挤,没人真正关心她的损失。
我看不下去,转身跑回家,拿来了苫布和工具,二话不说就爬上房顶,冒着大雨去堵那个窟窿。雨水浇得我睁不开眼,脚下的泥瓦滑得要命,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
我在房顶上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总算把漏洞给堵上了。等我从梯子上爬下来,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苏文静就一直站在屋檐下,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建国哥,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啥,赶紧把屋里收拾收拾,我帮你。”我说着,就要进屋。
“别,”她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屋里没法待了,东西都湿了。”
这时候,队里的王书记过来了,他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况,皱着眉头说:“文静丫头,今晚你先去张大娘家挤一宿吧,明天队里再想办法给你修屋子。”
张大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家就在知青点旁边。
苏文静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了,王书记,太麻烦张大娘了。我……我去别的宿舍凑合一下就行。”
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句客套话。知青点的宿舍本就拥挤,谁愿意再添一个人进来?
王书记叹了口气,也没再坚持,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就走了。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知青点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声。
我看着她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心里堵得难受。我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娘屋里能给你腾个地方。”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的,跟我回家像什么话?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苏文静却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不妥,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建国哥,我不住你家,我回宿舍。”
我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也好。
我重新撑开伞,说:“那我送你过去。”
她点了点头。
我们俩沉默地走向她的宿舍。那几步路,却感觉比从公社回来的路还要长。雨声、风声、雷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混乱而悲壮的交响乐。
到了宿舍门口,我把伞收起来,靠在门框上。昏黄的马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照在她苍白而疲惫的脸上。
“进去吧,早点休息。”我故作轻松地说。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依赖,有迷茫,还有一些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风卷着雨丝吹过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陈建国,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咚咚咚”,一下比一下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第4章 那个没敢推开的门
我像一尊石像,僵在原地。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往下淌,流进我的脖子里,冰凉刺骨。可我的身体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我口干舌燥,四肢百骸都酥了。
“你说……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苏文静没有重复,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和玩笑。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勇,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身边唯一一根浮木。
我不是傻子。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对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几乎是堵上了她一辈子的名声和前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数个念头在里面横冲直撞。
留下?
留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将被彻底捅破。明天一早,整个红旗大队都会知道,我陈建国和上海来的女知青苏文静,在一个雨夜里,待在了一间屋子里。唾沫星子会把我们淹死。她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检点”,而我,也会被看成是占人便宜的流氓。
更重要的是,我能对她负责吗?我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拿什么去对一个前途未卜的城里姑娘负责?用这几间破土坯房,还是这一身的蛮力?
可如果不留下……
我看着她那双含着水汽的眼睛,看着她单薄的、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身体。她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结果未知;她的“家”被大雨冲垮,一片狼藉;她被周围的人孤立,无依无靠。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打湿了翅膀的鸟,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把最后的一点信任和依赖,都给了我。如果我在这时候转身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间冰冷、潮湿、黑暗的破屋子里,那和在她心口上捅一刀,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走,立刻走,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保护她,也是保护我自己。
可我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屋里……冷。”她又说了一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这一声“冷”,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我心上,把我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都砸得粉碎。
去他娘的名声!去他娘的前途!
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只想让她暖和一点,只想让她知道,在这个该死的雨夜里,她不是一个人。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迈开腿,走进了那扇门。
我身后,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风“砰”地一声带上了。屋里顿时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只剩下窗外不屈不挠的雨声。
屋里很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能隐约看到屋里的轮廓。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个木箱子,这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我们俩站在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气氛尴尬到了极点,也暧昧到了极点。
“你……你坐。”苏文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指了指床边唯一一张还算干爽的凳子。
我“嗯”了一声,走过去坐下。凳子很矮,我一米八的个子坐上去,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我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裤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滩水。
她摸索着,想要点亮那盏煤油灯,可划了好几次火柴,都因为受潮而熄灭了。
“别点了,”我说,“费那劲干啥。”
她停下了动作,重新在黑暗中站定。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洗发膏的清香。
“建国哥,”她忽然开口,“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愣了一下,“瞎说啥呢。”
“考试……我可能考砸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好多题我都不会做。我准备了那么久,没日没夜地看书,可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能想象得到她此刻的表情。
“结果还没出来,别自己吓唬自己。”我笨拙地安慰道,“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
“如果……如果考不上呢?”她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我沉默了。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所有知青心里最深的恐惧。
“待在这里……不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黑暗中,我听见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笑声。
“好,也不好。”她说,“这里的天很蓝,地很广,人心也……很淳朴。可是建国哥,这里不属于我。我的家在上海,我的根在那里。”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是啊,她的根在上海。我怎么忘了呢?
“我娘的身体一直不好,我爹一个人要上班,要照顾她,还要操心我。我来这儿三年,就回去过一次。我做梦都想回去,回到他们身边。”苏文静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带上了哭腔,“我以为这次考试是唯一的希望,可我……我可能把它搞砸了。”
她哭了,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恐惧和无助,在这一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雨夜里,终于彻底爆发了。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像一只无助的小猫,挠得我心都碎了。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我抬起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但没有躲开。
“别哭了,”我说,“天塌不下来。就算……就算真的考不上,也没啥。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的手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瘦削的肩胛骨,硌得我手心生疼。我忍不住想,这么单薄的肩膀,这些年到底扛了多少事?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把头靠在我的手上,像一个找到了依靠的孩子。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我就那么站着,她就那么靠着。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屋里的我们,仿佛拥有了彼此的全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都麻木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雨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苏文静动了一下,从我的手上抬起头。
“天亮了。”她说。
“是啊,天亮了。”我说。
我该走了。
我挪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腿,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苏文静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能感觉到那一片滚烫的湿润。
“建国哥,”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走,好不好?”
第5章 一个承诺的分量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的双臂紧紧地环着我的腰,那么纤细,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和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都像是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后背的衣服本就被雨水浸湿了,此刻又被她的眼泪打湿,冰凉和滚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我的脊椎一路蔓延到大脑。
理智告诉我,推开她。天已经亮了,随时都可能有人起来。如果被人看到这一幕,我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可我的手抬到一半,却怎么也用不出力气。
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拥抱,这是她赌上了一切的挽留。我昨晚留下来,给了她一夜的慰藉和依靠。可天亮了,梦就要醒了。她害怕,害怕天一亮,我就会像昨晚的那个承诺一样,变得虚无缥缈。她害怕她又要变回那个孤立无援的苏文静。
“文静……”我的嗓子干得冒烟,“让人看见了……不好。”
“我不管!”她在我背后固执地摇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什么都不管了!建国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整个人憔悴不堪,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怕什么?”我柔声问。
“我怕考不上,怕回不了家,怕他们笑话我……”她抽泣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我也怕……怕你觉得我是个坏姑娘。”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抬起我那双粗糙的、沾满泥土的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不是坏姑娘。”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坚强的姑娘。”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建国哥,如果……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你……你会不会嫌弃我?”她仰着头,满眼期盼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她昨晚那句“别回去了”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那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她深思熟虑后,为自己找的最后一条退路。如果高考这条路走不通,她希望抓住我,抓住这个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给过她温暖和善意的人,作为她后半生的依靠。
她是在用自己的一辈子做赌注。
我忽然觉得,自己昨晚那个所谓的“留下”,是多么的廉价和幼稚。我只是陪了她一夜,却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夜之后,我要如何面对她的人生。
我陈建国,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村青年,我凭什么?我拿什么去承担一个姑娘的一辈子?
我的心在剧烈地挣扎。答应她?那不仅仅是一句承诺,那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我将要背负起的,是她破碎的城市梦,是她与家庭的割裂,是她未来几十年可能的不甘和悔恨。
拒绝她?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神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我怎么忍心说出那个“不”字?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我松开捧着她脸的手,退后一步,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苏文静。”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被我的严肃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你听我说。”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考试的结果还没出来,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一定会考上的,你一定会回到上海,回到你爹娘身边。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建国哥,你不用安慰我了,我……”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打断了她,“我是说真的。但是,我也向你保证,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结果真的不理想,你回不去。”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只要你愿意,我陈建国,养你一辈子。”
苏文静彻底呆住了。她张着嘴,眼里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就那么傻傻地看着我,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鸡鸣声已经从村子的四面八方传来。我知道,我必须走了。
“我走了。”我说完,不再看她,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了那扇门。
清晨夹杂着雨后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我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知青点的院子。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看到她的眼神,我就会动摇,就会后悔。
那个清晨,我给她的不是一个冲动的拥抱,也不是一个不清不楚的夜晚。我给她的,是一个男人所能给出的,最郑重、也最沉重的承诺。
这个承诺,比那个雨夜里推开门走进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我知道,从我说出口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和她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无论她飞得多高多远,我这里,永远是她最后可以降落的巢。
第6章 两张通知书
那个雨夜之后,我和苏文静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但也没有了更亲密的举动。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个清晨的承诺,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宣判。
村里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克制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天晚上亲眼看见我进了苏文静的屋子,一夜都没出来。我娘为此气得病倒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对我娘说:“娘,文静是个好姑娘。如果她真的回不了城,我想娶她。”
我娘愣了半天,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我的脾气,我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知青点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板。每个人都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脸上强装着平静,可眼神里的焦虑却藏不住。
苏文静的话更少了。她不再看那些闲书,而是开始帮着队里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她手巧,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很受大娘大婶们的喜欢。她也经常来我家,帮我娘收拾屋子,做做饭。
我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越来越柔和。有一次,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建国,这丫头,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要是真成了咱家的人,也是咱家的福气。”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我当然希望她能留下来,可我知道,这片贫瘠的土地,终究不是她的归宿。把一只本该翱翔于天际的凤凰圈养在鸡窝里,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的。
那天,整个知青点的人都涌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伸长了脖子等着。
邮递员从绿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沓牛皮纸信封,扯着嗓子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李卫东!”
一个叫李卫东的男知青像疯了一样冲上去,抢过信封,手抖得半天都拆不开。当他看到里面那张印着大学校名的纸时,他“哇”地一声就哭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有人欢喜有人愁。念到名字的,欢天喜地;没念到名字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我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比我自己等通知书还紧张。
邮递员念了好几个名字,都没有苏文静。我看见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没了,今天就这些。”邮递员把包一甩,跨上车就要走。
人群中爆发出失望的叹息和压抑的哭声。
就在这时,邮递员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哎哟,瞧我这记性,这还有一个!是上海寄来的,字写得秀气,地址有点模糊,我瞅瞅啊……是叫,苏……苏文静吧?”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苏文静身上。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一步一步地,像是踩在云端上,走到邮递员面前,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破损了,上面是她熟悉的、父亲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紧紧地把信封抱在怀里,转身,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向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狂喜,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平静。
然后,她把那个决定她命运的信封,递到了我的手里。
“建国哥,”她说,“你来拆。”
我愣住了。周围的人也都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愿意与我共同面对。她把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手抖得比李卫东还厉害。我感觉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一个信封,而是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纸。
打开的瞬间,几个醒目的印刷体大字撞进了我的眼帘——
“录取通知书”。
下面是学校的名字:复旦大学。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考上了。而且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
周围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声和议论声。
“天哪!是复大!”
“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的,真厉害!”
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眼睛里,也烫在我的心上。
我抬起头,看着苏文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文静,你……你考上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终于撑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但她的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
她成功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应该为她高兴的。我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像是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块。
就在这时,苏文静从信封里拿出了另一张纸,递给我。
那是一张汇款单。金额是五十元。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这是我爸寄来的路费。”她说,“信里还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放心回去。”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一张是把她带向光明未来的录取通知书,一张是让她立刻离开这里的汇款单。
这两张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陈建国,你和她之间,结束了。那个雨夜的承诺,那个清晨的保证,从这一刻起,烟消云散了。
第7章 那趟开往春天的火车
苏文静要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红旗大队。
前几天还在背后说她闲话的人,一夜之间都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大娘大婶们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文静丫头有出息”,夸她是飞出山沟沟的金凤凰。知青点的同伴们也围着她,羡慕和嫉妒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嘴上说着各种祝福的话。
她成了所有人的焦点,一个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到的传奇。
而我,却成了这个传奇故事里,一个尴尬的、即将被遗忘的配角。
苏文静开始忙着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舍不得扔的书,还有一个我给她编的柳条小筐。
她把队里分给她的粮票、布票,都分给了同宿舍的女生。那件我送她的羊皮袄,她仔仔细细地叠好,托人还给了我。
我们俩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堵无形的墙。见面的时候,她会对我笑,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歉意和疏离。我们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个清晨的承诺,像一个沉重的秘密,压在我们俩的心头,谁也不敢再提起。
她走的前一天晚上,来我家吃了最后一顿饭。
我娘拿出家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做了一桌子菜。席间,我娘拉着苏文静的手,嘱咐了半天,让她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亏了身子。说着说着,我娘的眼圈就红了。
苏文静也红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爹,一个平日里闷得像葫芦一样的男人,那天破天荒地拿出了藏了多年的高粱酒,给我和苏文静都倒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看着苏文静,沉声说:“文静丫头,我们家建国,是个实在孩子,没啥大本事。你是个有大出息的人,以后要走的路,比我们宽得多。叔没别的说的,就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干了。
苏文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也端起酒杯,对着我爹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婶子,你们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重。
饭后,我送她回知青点。还是那条路,只是这一次,没有雨,只有满天的星星和一轮皎洁的月亮。
我们俩并排走着,沉默了很久。
“建国哥,”还是她先开了口,“对不起。”
“说啥傻话呢,”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考上了,是天大的好事,有啥对不起我的。”
“那个承诺……”她声音低了下去。
“我那是……那是怕你想不开,说的胡话。”我打断了她,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疼,“你别往心里去。你以后是大学生了,前途无量,可不能被我这个农村人拖累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建国哥,你是个好人。”她说。
“好人”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结局了。
第二天,我去县城的火车站送她。
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哭声、笑声、嘱咐声混成一片。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数的青春和梦想,都将从这个小小的站台出发,奔向一个崭新的未来。
苏文静穿着一件洗得干净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发亮,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过去的不舍。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尖锐而悠长。
“我该走了。”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这是啥?”她问。
“几个煮鸡蛋,路上吃。”我说,“还有……还有十块钱。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钱。”
那是我攒了很久的钱,本来是想……是想留着娶媳妇用的。
苏文静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有推辞,只是把那个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
“建国哥,你……保重。”
“你也是。”
火车缓缓开动了。她站在车窗边,用力地向我挥手。我站在站台上,也用力地挥着手,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我才慢慢地转过身。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那趟火车,带走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趟火车,带走了我的青春,带走了我那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情。
它带走了苏文静,也带走了我们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梦想。
那是一趟,开往春天的火车。
尾声
苏文静走了之后,我们通过几封信。
信里,她告诉我上海的变化,大学里的生活,那些我听不懂的课程和新奇的同学。我也在信里告诉她队里的收成,谁家又添了新丁,谁家的牛又下了崽。
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的信越来越短,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世界的渴望;我的信却越写越长,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
后来,她来信说,她谈恋爱了,对方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个北京来的高干子弟。
再后来,她寄来了结婚的喜糖。
从那以后,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留在了红旗大队,后来村里搞改革,我凭着一股子肯干的劲头,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几年后,我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就是我现在的老伴张秀梅。她是个朴实能干的女人,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们俩吵吵闹闹,相扶相持,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我再也没有去过上海,也没有再见过苏文静。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1977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想起那间漏雨的土坯房,想起苏文静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想起那个被我们俩的呼吸和心跳填满的、漫长而短暂的夜晚。
我老伴问过我,后不后悔。
我说,不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呢?我用我全部的、卑微的力量,守护了一个姑娘最脆弱的时刻,然后亲手把她送上了那趟开往春天的火车,送回了属于她的世界。
这比把她强留在身边,让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耗尽一生的才情和希望,要好得多。
那不仅仅是一场爱情,那更是一场成全。
如今,当年的知青点早就荒废了,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被荒草和藤蔓覆盖。我偶尔会去那里坐一坐,看着远方的天空。
我知道,在那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曾经有一个叫苏文静的姑娘,她的人生,因为那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变得无比精彩。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个雨夜,和那句“要不,今晚别回去了”,就让它永远留在我心里,成为我一个人,一辈子的秘密吧。
来源:一丝不苟西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