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19年夏,湖南桃源县的暴雨连下了七日,茅山峪的土路被泡成烂泥,山间水田涨得满满当当。雨歇的午后,十二岁的艾清宴扛着粪耙往外婆家去,路过山边一个鼓胀的土堆时,玩性突发踩了上去。“哎哟!” 脚趾头被硬物硌得钻心疼,他抡起粪耙扒开湿泥,竟露出半张青黑色的 “怪脸
1919年夏,湖南桃源县的暴雨连下了七日,茅山峪的土路被泡成烂泥,山间水田涨得满满当当。雨歇的午后,十二岁的艾清宴扛着粪耙往外婆家去,路过山边一个鼓胀的土堆时,玩性突发踩了上去。“哎哟!” 脚趾头被硬物硌得钻心疼,他抡起粪耙扒开湿泥,竟露出半张青黑色的 “怪脸”—— 圆睁的兽目嵌在蜷曲的纹路里,沾着泥浆仍透着股威严。
这半大孩子越挖越心惊,泥土下的物件大得惊人,铜身冰凉坚硬,布满凸起的疙瘩。他连滚带爬奔回家,拉着父亲艾新栽往山边赶。老艾唤上三个兄弟,挖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这个半人高的 “铜罐子” 拖出来。浑身裹着泥的大家伙沉得压肩,表面的纹路像老树皮般粗糙,艾新栽抹掉泥渍打量半天,嘟囔道:“倒是结实,洗干净装咸菜正好。”
这 “咸菜罐” 在艾家屋檐下一待就是四年。春装稻种,夏盛咸菜,秋收时盛满晒干的豆子,铜身被烟火熏得发亮,那些曾让艾清宴心惊的 “怪脸”,早被村民们看成不值钱的疙瘩。茅山峪闭塞得很,山外的风声要隔好几年才传进来,没人知道这不起眼的铜器,是商代皿氏家族铸造的礼器,身上藏着三千年前的秘密。
桃源县架桥镇文化站站长郑志祥(左)和艾家侄孙媳沈淑芳(右),皿方罍发现地。
1924年秋,益阳古董商石瑜璋的马队踏破了山村的宁静。这位 “百乐斋” 的老板带着两个伙计,顺着 “漆家河附近有古物” 的传闻找到艾家。当艾新栽掀开堂屋角落的草席,露出那个装着红薯的铜器时,石瑜璋的眼珠像浸了油的灯芯,在昏暗的堂屋里亮得惊人。“四百大洋,这东西我要了。” 他拍着钱袋说,声音都在发颤。
四百大洋在当时能买十亩好田,艾新栽攥着衣角的手直哆嗦,却突然犯了疑:哪有破铜罐值这么多钱?他趁石瑜璋喝茶的功夫,揣着铜盖就往漆家河跑,一路泥水溅满裤腿,终于冲进新民中学找到校长钟逢雨。这位留过洋的校长接过铜盖,指尖抚过那些 “蝌蚪文”,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商周青铜罍!上面刻着‘皿天全作父已尊彝’,是国宝啊!”
《桃源县志》中关于皿方罍的记载
钟逢雨当即掏出八百大洋的银票:“快把罐身拿来,这价钱值!” 艾新栽抱着银票往家狂奔,还没进村就喊 “发财了”。这话像惊雷炸在石瑜璋耳边,他猛地掀翻茶桌,带着伙计冲进艾家院子,扔下四百大洋,抬起罐身就往马车上搬。等艾新栽跌跌撞撞跑回来,只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和地上的银元,铜罐早已没了踪影。《桃源县志》后来只淡淡记下:“民国八年,水田乡农人艾清宴耕田于茅山峪山下,挖得古鼎一尊,不识为何物。”
这一分离,便是近一个世纪。钟逢雨手中的罍盖,被当地军阀周磐以三千大洋强买而去,这位军阀或许没想到,1952年他上交的这件 “铜盖子”,会在1956 年成为湖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石瑜璋抢来的器身,转眼就在长沙古董商杨克昌的运作下,以一百万大洋卖给了上海收藏家李文卿。十天后,这件国宝被偷偷装上开往美国的轮船,以八十万美元的价格,落入英国商人包尔禄手中。
1925年6月11日,长沙《大公报》的文章字字泣血:“高约三尺有奇,重六七十斤,铜质墨色,遍体龙纹,粗处如藤,细处如丝…… 奸商石瑜璋竟敢强运出口,实系全国公敌!” 钟逢雨在文中呼吁追查国宝下落,可乱世之中,这声呐喊很快被枪炮声淹没。皿方罍的器身开始了环球漂泊,从洛克菲勒的书房到卢芹斋的古董店,1930年落入日本收藏家浅野梅吉之手后,竟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
湖南博物馆的专家们一度 “只知其盖,未知其身”。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原馆长高至喜在整理古籍时,偶然看到《大公报》的旧文,又对照罍盖上的铭文追查,才惊觉这件国宝的身躯早已流落海外。他常常独自站在展柜前,望着那孤零零的罍盖,指尖划过 “皿天全作父已尊彝” 的铭文,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这孩子的身子,还能找回来吗?”
1992年春,东京的樱花正铺展成粉色云霞。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刚结束一场文博会议,谢绝了同行赏樱的邀约,踏着晨露去往六本木的一栋三层别墅 —— 那是他的老友、收藏家新田栋一的家。彼时谁也未曾料到,这场寻常的拜访,会揭开一段横跨近百年的国宝传奇。
新田栋一的藏品室弥漫着樟木与时光的气息,佛像、瓷器在博古架上静静伫立。马承源的目光本落在一尊北魏佛像上,却在转身刹那骤然定格 —— 墙角暗影里,一件青铜器皿正泛着幽绿光泽,84.8厘米的高度在昏暗光线下仍透着逼人的气势。“这尊铜器倒是别致。” 他故作随意地走上前,指尖掠过器身时,心脏已剧烈跳动。
细密的云雷纹如潮水般铺开,其上浮雕的饕餮纹目部鼓张,牛角与内卷角的纹饰层次分明,正是商代晚期独有的 “三层花” 工艺。当视线触及器身铭文 “皿作父己尊彝” 时,马承源的呼吸几乎停滞 —— 这与湖南省博物馆藏的皿方罍器盖铭文 “皿天作父己尊彝” 几乎一致!他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借放大镜仔细比对扉棱的弧度,那些贯通器身的棱线,与记忆中器盖的形制完美契合。
“四十多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盖子。” 新田栋一的闽南乡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这位原名彭凯栋的收藏家轻抚器身,说起1950年创业初期,在浅野梅吉处重金购得此物的往事,语气里满是珍爱。马承源喉头发紧,只含糊应着,脑海里已闪过无数文献记载:1919年湖南桃源盗墓者挖出此物,混战中器身被古董商卢芹斋倒卖海外,器盖则被当地乡绅上交,最终入藏湖南省博。这尊 “方罍之王”,已身首异处七十三年。
跨洋谈判的拉锯战
回国的航班上,马承源将观察笔记翻得卷了边。飞机落地上海,他第一通电话就打给了湖南省博物馆馆长熊传薪:“老熊,方罍身找到了,在新田栋一手里。” 电话那头的熊传薪几乎不敢相信 —— 自1940年容庚在《商周彝器通考》中著录后,这尊国宝已失踪半个世纪。
国家文物局的紧急会议连夜召开。可现实很快泼了冷水:新田栋一虽承认身盖同源,却提出了 “以盖换身” 的要求。“这好比茶杯,杯身才是主体。” 他在回信中写道,甚至愿捐20万美金建陈列楼,再加一尊西周方盖交换。1993年春,熊传薪带着高至喜等专家踏上东京之旅,在新田家中住了整整十天。深夜的餐桌上,双方争执不下,新田展示着他早年在佳士得拍来的错配器盖,叹道:“我只想见它完整的样子。”
熊传薪的心也曾动摇。彼时湖南省博展厅漏雨,连像样的展柜都没有,20万美金的诱惑实实在在。但他看着新田书房里的拓片 —— 器身与器盖的拓本被细心拼在一起,忽然开口:“您收藏它是念乡,我们争它是护根。皿氏家族的铭文刻在上面,它的根在湖南。” 这句话让新田沉默了。
谈判桌上的分歧却难以弥合。中方明确表示罍盖绝不出售,希望器身回归;新田栋一则提出捐赠二十万美元建馆、赠送青铜器,只求宝物留在日本。多次磋商无果,皿方罍的团圆梦再次搁浅。
2001年,事业受挫的新田栋一无奈将器身送拍纽约佳士得,上海博物馆与北京保利联手筹集三百万美元,却在竞价中败给一位法国犹太收藏家 —— 九百二十四点六万美元的成交价,创下当时中国艺术品拍卖纪录。看着国宝被锁进异国保险柜,中国藏家们攥紧了拳头。
2013年,佳士得传来器身将再次拍卖的消息,湖南籍收藏家谭国斌第一时间赶赴纽约预展。当灯光照亮皿方罍的兽面纹时,他突然红了眼:“这东西必须回湖南。” 在湖南省博物馆的牵头下,湖南广播电视台、湘投控股等六家企业慷慨捐资,很快筹集到两千万美元。谭国斌带着团队找到佳士得,提出洽购请求,对方却开出近五千万美元的天价。
“实在谈不拢,就上拍卖场拼!” 收藏家刘益谦的话掷地有声,他给谭国斌授权六千万美元额度,“哪怕不能进湘博,也要让它回家。” 纽约时间2014年3月19日,距离拍卖开场仅剩一天,洽购团队与佳士得展开最后谈判。三天三夜的拉锯战中,他们反复强调:“这是中国的国宝,应该回到它的出生地。” 下午四时,对方终于松口。第二天中午,佳士得宣布:皿方罍器身将捐赠给湖南省博物馆,永久不再拍卖,全场掌声经久不息。
2014年6月21日上午十点二十分,载着皿方罍器身的航班降落在长沙黄花国际机场。当海关人员小心翼翼揭开包装箱时,青铜器皿身上的凤鸟纹在阳光下流转,三千年前的光泽依旧动人。6月28日晚,湖南广电演播厅里灯火通明,省委书记徐守盛、省长杜家毫与国家文物局局长励小捷共同见证合体时刻。当工作人员将罍盖轻轻盖上器身,“咔嗒” 一声轻响,仿佛跨越百年的叹息。现场观众热泪盈眶,有人低声说:“这下,它终于完整了。”
通高八十四点八厘米的皿方罍静静矗立,器盖的八字铭文与器身的六字铭文相互印证,诉说着皿氏家族为父铸器的虔诚。云雷纹打底,兽面纹威严,夔龙纹灵动,集立雕、浮雕、线雕于一身的工艺,堪称商代青铜铸造的巅峰之作。这位 “方罍之王” 曾在农家屋檐下装过咸菜,在异国展厅里承受过异乡人的打量,如今终于在故土安身。
2016年湖南省博物馆改扩建完成后,皿方罍拥有了专属展厅。每天,无数观众驻足凝视,那些流转的纹饰里,不仅藏着商周的礼乐文明,更刻着一个民族对文物的执念与守护。从茅山峪的湿泥到纽约的拍卖场,从盖身分离到完罍归湘,这百年历程,是国宝的传奇,更是文明的韧性。
来源:汉武帝的夜光杯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