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晓晴找到我家提亲那天,我爹正蹲在院里吧嗒着旱烟,听完她的话,烟锅子里的火星直接烫在了他大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着眼,喃喃地问我:“卫国,你老实说,五年前在部队澡堂子里,你到底对人家林干事做了啥?”
林晓晴找到我家提亲那天,我爹正蹲在院里吧嗒着旱烟,听完她的话,烟锅子里的火星直接烫在了他大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着眼,喃喃地问我:“卫国,你老实说,五年前在部队澡堂子里,你到底对人家林干事做了啥?”
整整五年,我以为那件荒唐又惊险的往事,早就像澡堂子里的热气一样散得无影无踪了。
我退伍回乡,在村里的农机站当个修理工,她继续穿着军装,听说后来还提了干,我们成了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我把那份感激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念想,都埋在了田埂的泥土下,以为时间会把一切都风化掉。
可我忘了,有的事,就像烙在皮肤上的印记,时间越久,反而越清晰。
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1972年那个闷热的夏天。
第1章 雾气中的口令
1972年的夏天,我们团驻地像是被扣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连风都是热的。高强度的训练下来,战士们身上那股汗馊味,隔着三米远都能把蚊子熏个跟头。一天里最盼望的,就是傍晚收操后,能去大澡堂子冲个凉水澡。
我们部队的澡堂子,是那种老式的,用锅炉烧水,一栋长长的平房,中间一道墙隔开,男左女右。说是女澡堂,其实用的次数屈指可数。整个团,加上卫生队和宣传科,女同志拢共也就那么十几个,不像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天天跟下饺子似的。
那天轮到我们连洗澡,我跟同班的王大鹏揣着脸盆毛巾,一边扯着闲篇一边往澡堂走。王大鹏嘴碎,人却仗义,他撞了撞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哎,卫国,听说了没?宣传科新来了个大学生干事,姓林,长得可俊了,跟电影里的人儿似的。”
我闷头“嗯”了一声。我爹从小就教我,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想的不想,在部队里,尤其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脑子。我一个农村兵,能提干当个班长,靠的就是这股子老实劲儿。
王大鹏见我没反应,撇撇嘴:“你这人,没劲。跟你说,那林干事可不一般,听说家里是南边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呢。”
大学生,这三个字在当时我们这群普遍只有小学文化的战士耳朵里,分量重得很。我心里掠过一丝好奇,但很快就把它压了下去。那样的文化人,是天上的云,我们是地上的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澡堂里热气蒸腾,水声、笑骂声混成一片,像个闹哄哄的集市。水泥砌的大池子里,挤满了光溜溜的汉子。我们找了个角落,把衣服往木架子上一扔,就跳进了池子。那水不算干净,但被热水一泡,浑身的疲乏都好像舒展开了。
我正埋头搓着泥,忽然听见澡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谁啊?进来倒是快点啊!”
“磨磨蹭蹭的,不像个爷们!”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那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觉得身形比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兵要纤细一些。大家起初没在意,以为是哪个新兵蛋子害羞。
可那身影在门口犹豫了好几秒,才迈步走了进来。随着她走进水汽弥漫的室内,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同志。
一瞬间,整个澡堂子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号光着膀子的男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全都僵在了原地。嬉笑声、打闹声、水声,戛然而生。空气中只剩下锅炉房传来的“嗡嗡”声和每个人粗重的呼吸。
我离门口最近,也看得最清楚。是林晓晴,王大鹏嘴里那个“电影里的人儿”。她手里也端着个脸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这群“木雕”,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状况。她的脸在蒸腾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写满了困惑。
可能是因为男女澡堂的布局一模一样,她又是个新来的,一不留神就走错了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几秒钟,比一次五公里越野还要漫长。战士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半大小子,平时见到女同志都脸红,更何况是这种场面。大家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一个个跟煮熟的虾米似的,下意识地就往水里缩,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池子里。
林晓晴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脸从疑惑变成震惊,再从震惊变成煞白,最后“腾”地一下,红得像块烙铁。她手里的搪瓷脸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毛巾和肥皂撒了一地。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
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出去,外面人来人往,一个女干事从男澡堂里哭着跑出去,这事儿要是传开,她这辈子就毁了。部队里最重名声,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离她最近,几乎是本能地从水池里一跃而起,抓起搭在旁边木架上我那件干净的、还没来得及穿的军大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猛地将大衣从她头顶罩了下去,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都别动!谁也别出声!”我压低了嗓子,冲着池子里那帮目瞪口呆的战友吼了一句。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大家都被我这一下给镇住了,一个个瞪着眼,大气不敢出。
我裹着林晓晴,几乎是半推半抱着把她带到了澡堂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个隔出来的小单间,是给干部准备的。我把她推进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然后才转过身,面对着一池子的惊愕。
“听着,”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今天这事,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见。林干事走错了门,我,陈卫国,第一个发现,把她请出去了。她没看见咱们,咱们也没看见她。都听明白了吗?”
池子里鸦雀无声。
我提高了音量,带着一股狠劲:“要是让我知道谁出去瞎咧咧一个字,别怪我陈卫国不认什么战友情!听见没有!”
“听见了,班长!”王大鹏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听见了!”
“听见了!”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了起来,渐渐汇成一片。大家都是朴实的兵,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
我稍微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不敢回头看那个小单间,只觉得抵着门的后背,能感觉到里面的人在微微颤抖。
我快速地穿上裤子,然后对王大鹏说:“大鹏,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其他人,赶紧洗,洗完就走,谁也不许在外面逗留议论。”
王大鹏二话不说,光着腚就跑到门口当起了门神。
澡堂里恢复了水声,但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喧闹。大家默默地搓洗,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经过我身边时,都会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有敬佩,也有担忧。
很快,澡堂里只剩下我和王大鹏,还有那个紧闭的单间。
我走到门口,低声说:“林干事,人都走了。”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说:“你……你别怕。我让王大鹏在外面守着,没人。你整理一下,从后窗走吧。后窗外面是菜地,没人经过。”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谢谢你,同志。”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听她说话。
第2章 一件军大衣的余温
我不敢在门口多待,生怕她觉得尴尬。我走到澡堂中间,背对着那个单间,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一个女同志的名节比天大。
王大鹏在门口小声问:“卫国,这……这事儿能瞒得住吗?万一……”
“瞒不住也得瞒。”我打断他,“一口咬死,就说是我在门口发现的,没让进来。不然,林干事的脸往哪儿搁?”
王大鹏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我听见身后单间的门“吱呀”一声轻响,然后是后窗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知道,她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走过去,推开单间的门,我的那件军大衣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窗台上。地上,是她掉落的那个搪瓷脸盆,里面的毛巾和肥皂也被人捡了起来,好好地放在盆里。
大衣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不同于我们这些臭汗兵的香皂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
我拿起大衣,心里五味杂陈。
我和王大鹏是最后两个离开澡堂的。我们谁都没再提刚才的事,但心里都清楚,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几十张嘴,就算都有心瞒着,也难保不透风。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训练场上带着新兵练队列,指导员就把我叫了过去。
“陈卫国,跟我去一趟团部,刘政委找你。”指导员的表情很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到了团部政委办公室,刘政委正坐在桌子后面,表情看不出喜怒。宣传科的林晓晴,就站在他旁边,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眼圈红红的。
“报告政委,一连二排五班班长陈卫国前来报到!”我站得笔直,大声喊道。
刘政委抬眼看了看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我没坐,依旧站着。
“陈卫国同志,”刘政委的声音很平和,“昨天傍晚在澡堂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现在,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晓晴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昨天跟王大鹏统一的口径说道:“报告政委!昨天傍晚,我们连队洗澡。我因为肚子不舒服,去得晚了一些。刚到澡堂门口,就看到宣传科的林干事正准备进去。我发现她走错了,立刻拦住了她,告诉她女澡堂在隔壁。林干事当时就离开了,没有进入男澡堂。里面的战士也都没有看到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刘政委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他转头看向林晓晴:“林晓晴同志,是这样吗?”
林晓晴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立刻抢在她前面,大声补充道:“报告政委!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及时提醒林干事,让她受到了惊吓。如果组织上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
我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我知道,在部队,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撒谎和推卸责任。但我更知道,这件事,对一个男兵来说,最多是个纪律处分,但对一个女干事,那就是名声问题,会跟她一辈子。
林晓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政委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像是能把人看穿。最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行,我知道了。陈卫国,你先回去吧。记住,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
“是!”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里面传来林晓晴压抑的哭声。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我以为这件事会给我带来一个处分,至少也是一次全团通报批评。可没想到,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连里的战友们也都守口如瓶,没人出去乱说。那件惊心动魄的澡堂事件,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荡起一阵涟漪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看似平静,其实已经悄悄改变了。
从那以后,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关注着我。训练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宣传科那边有人在看;食堂打饭,偶尔会和她迎面遇上,她会冲我点点头,脸颊微红地迅速走开;甚至有一次连里组织学习,她作为宣传干事来给我们上课,讲到一半,目光扫过我这里,声音都出现了瞬间的停顿。
王大鹏又开始拿我开涮:“卫国,行啊你,英雄救美,看把咱们林大才女给感动的。你等着吧,这人情,可不好还。”
我嘴上让他别胡说,心里却乱糟糟的。我刻意地躲着她,尽量不和她产生任何交集。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是大学生,是干部,是城里人;我只是个农村出来的大头兵,小学都没读完。那天的举动是出于本能和一个兵的责任感,我从没想过要图什么回报。
可我没想到,她的“回报”,来得那么直接,又那么让我不知所措。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地址是团部宣传科,收件人是陈卫国。我纳闷地打开,里面是两本书——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新华字典》,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两行娟秀的字:
“陈卫国同志,谢谢你。希望这两本书对你有用。——林晓晴”
我拿着那本厚厚的字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在那个年代,书是顶宝贵的东西。她这是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想帮我。这份心意很重,重得我有些接不住。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那件军大衣的余温,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第3章 沉默的关心
从那两本书开始,林晓晴的关心,就像春雨一样,细细密密地,无声地渗透进我的军旅生活。
她做得非常巧妙,从不张扬,也从不给我造成困扰。
比如,连队要出黑板报,我是班长,字写得跟狗爬一样,每次都让我头疼。有一次,我正对着黑板抓耳挠腮,林晓晴正好以宣传科干事的身份来检查工作。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我的桌上就多了一本《庞中华字帖》。没有纸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她。
再比如,我娘在信里说,家里那边的冬天特别冷,让我注意保暖。没过几天,卫生队发防冻膏,每个班多给了一盒。后来我才知道,是林晓晴去卫生队,用自己的名额,给各个基层连队的班长都多申请了一份。她做得滴水不漏,谁也挑不出毛病,但我心里清楚,那多出来的一盒,主要是给我的。
最让我触动的,是一次团里组织文化考核。我的理论成绩总是拖后腿,急得我嘴上都起了泡。考核前一个星期,指导员忽然把我叫去,塞给我一沓复习资料,说是团里统一发的,让我好好看。那资料整理得特别好,重点突出,条理清晰,一看就是文化人弄出来的。
我埋头苦读,最后竟然考了个及格。后来王大鹏无意中说起,他看到林干事在宣传科的油印室里忙了好几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我这才恍然大悟,那份“团里统一发的资料”,恐怕全军就我这一份。
这些事,她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在公开场合,我们依然是普通的上下级,见面点头致意,说话客客气气。但私底下,我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
战友们都不是傻子,渐渐地也看出了些端倪。王大鹏的玩笑开得更勤了:“卫国,你小子行啊,马上就不是泥腿子了,这是要被林大才女改造成文化人了。”
我每次都红着脸把他顶回去:“别瞎说!林干事那是关心基层战士,对谁都一样!”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虚得很。我知道,不一样。
我开始害怕见到她。她的每一次关心,都像是在我心里加了一块砖,让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我怕这份情我還不起,更怕别人误会,毁了她的名声。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走得近一点,风言风语就能把人压垮。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开饭的时候,我估摸着她打完饭了才去;去团部办事,也尽量绕开宣传科的楼。
可有一次,还是没躲开。
那天我带队出公差,在后山种树,收工的时候,我的手被工具划了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卫生员简单包扎了一下,让我赶紧去卫生队打破伤风。
我捂着手往卫生队跑,刚到门口,就撞见了从里面出来的林晓晴。
“陈班长?你的手怎么了?”她看到我手上的纱布渗着血,脸色立刻就变了。
“没事,林干事,划了一下。”我低着头,想赶紧进去。
“不行,我看看。”她不容分说,拉住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的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怎么伤得这么重?卫生员怎么包的,太草率了!”
她拉着我就往里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走,我带你去找孙医生,必须重新消毒缝针。”
我一个大男人,被她一个女同志拽着,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浑身不自在。可她的手抓得很紧,力气出奇的大,我竟挣脱不开。
孙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军医,看到我的伤口也直摇头。清洗,消毒,缝针,整个过程,林晓晴就站在旁边,一直没走。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比我自己还紧张。
当缝针的针头刺进皮肉时,我疼得额头直冒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
处理完伤口,孙医生嘱咐我这几天别沾水,注意休息。我向他道了谢,转身想走。
“陈卫国同志,你等一下。”林晓晴叫住了我。
她把我送到卫生队门口,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我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这是什么?”我问。
“红糖。你流了那么多血,回去冲水喝,补补。”她的声音很轻,“以后出公差,要多加小心。”
我捏着那包还带着她体温的红糖,感觉像捏着一块烙铁。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红糖是精贵东西,女同志每个月才有那么一点供应。
我把纸包推回去:“林干事,这不行,我不能要。一个大男人,流点血算什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的语气忽然强硬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陈卫国,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啊,林干事,部队训练忙……”
“你不用解释。”她打断我,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身份有别,怕别人说闲话,怕给我添麻烦,对不对?”
我的心思被她一语道破,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澡堂那件事,你护住了我的名声,我一辈子都记着。但你知不知道,你后来在政委面前把所有事都扛下来的样子,比你用大衣裹住我的时候,更让我……更让我觉得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关心你,不是同情,也不是报恩。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军人。我希望你好,这有错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向我剖白她的内心。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出于感激,却没想到,在她心里,我是……值得信赖的人。
“红糖拿着。这是命令。”她把纸包重新塞进我手里,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回去吧,天黑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原地,捏着那包红糖,很久很久都没有动。手上的伤口在疼,心里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填满了。
那晚,我用搪瓷缸子冲了一杯浓浓的,甜得发齁的红糖水。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我意识到,我可能,再也躲不开她了。
第4章 退伍前的月台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我在部队的服役期就要满了。
按照我当时的条件,作为一个农村兵,表现又不错,是有机会提干留队的。连里指导员也找我谈过几次话,暗示我只要再加把劲,希望很大。
可我心里却越来越乱。提干,就意味着要和林晓晴在同一个环境里待更久。她的关心像一张网,越收越紧,让我既感到温暖,又感到窒息。我怕自己会深陷其中,更怕自己给不了她任何未来。我们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件军大衣、几本书、一包红糖就能填平的。
经过反复的挣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放弃提干,申请退伍。
当我把申请交上去的时候,指导员愣了半天,一个劲儿地问我:“卫国,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要的机会!”
我低着头,说:“指导员,我想家了。我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照顾他们。”
这是实话,也是借口。
退伍的手续办得很快。当我拿到退伍证的那一天,心里空落落的。告别了朝夕相处的战友,告别了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训练场,也告别了……那个让我心绪不宁的人。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
离开部队那天,是个阴天。王大鹏他们一帮战友把我送到车站,七嘴八舌地嘱咐着,眼圈都红了。我强忍着泪,跟他们一一拥抱告别。
火车即将进站,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的通知。我背上简单的行囊,正准备检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而急促的声音。
“陈卫国!”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
林晓晴正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穿着一身干净的军装,因为跑得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胸口微微起伏着。她手里拿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她是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我的目光和她的在空中相遇。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不舍,像是责备,又像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把网兜塞给我:“路上吃。”
“林干事……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圈也红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不想麻烦大家。”
“麻烦?”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陈卫国,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麻烦’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林干事,你对我的好,我陈卫国一辈子都记着。可我……我配不上。我一个农村兵,没文化,家里又穷。你是个有文化有前途的干部。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说出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这些话,像石头一样,在我心里压了太久。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尖锐地响起,掩盖了周围的嘈杂。月台上人来人往,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
林晓晴静静地听我说完,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没有擦,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是不是一条路,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陈卫国,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句实话。”
“你问。”
“这几年,我对你的好,你……你心里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沉默了。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她的身影,她的话语,她送的书,她熬夜整理的资料,那包甜到心里的红糖……早就刻在了我脑子里。可我能说什么?我能给她什么承诺?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
见我迟迟不回答,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好,我知道了。”她惨然一笑,往后退了一步,“你走吧。”
火车缓缓停稳,车门打开,人群开始涌动。王大鹏在后面催我:“卫国,快上车!”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那么苍白。我咬了咬牙,狠心转过身,随着挤上了火车。
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忍不住回头望向月台。她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任凭从她身边穿过,目光始终追随着我这节车厢。
火车开动了,她的身影在窗外慢慢后退,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视野里。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苹果的网兜。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以为,这次转身,就是一辈子。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差距,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五年后,她会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第5章 尘土飞扬的重逢
五年,对于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很大。
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陈家村,脱下军装,换上粗布衣,重新做回了一个农民。后来村里办了农机站,我看过几年书,又在部队里学过点机械知识,就被安排去当了个修理工。每天跟柴油、零件打交道,手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皮肤被晒得黝黑。
我听爹娘的安排,相了几次亲。姑都挺好,朴实又能干,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一来二去,我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成了我爹娘的一块心病。
我很少跟人提起部队里的事,更不会提林晓晴。她就像一个被我锁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翻出来看一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锁好。我从一些还在部队的战友的来信中,零星地知道一些她的消息。听说她工作很出色,已经当上了宣传科的副科长,还去军校进修过。
她飞得越来越高了,而我,还在原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是鸿沟,而是天与地。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1977年的秋天,那个平静的午后。
那天,我刚修好一台拖拉机,满身油污地从农机站回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我娘又惊又喜的声音。
“哎呀!真是稀客!大妹子,你找谁啊?”
我心里纳闷,我们家穷,亲戚都少,哪来的稀客?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景象,让我当场愣住了。
我爹蹲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里满是疑惑。我娘则围着一个女同志,热情得有些手足无措。
而那个女同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一件白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脚上是一双布鞋。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那清丽的眉眼,那挺直的脊梁,那股子与我们这个黄土朝天的村庄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不是林晓晴又是谁?
她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五年前一样,明亮得惊人。
她看到我,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陈卫国。”她轻轻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砸在脚上都感觉不到疼。
五年了,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她,可当她真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却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晓……林……林干事?”我结结巴巴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已经不是干事了。”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沧桑,“我现在在县里的纺织厂当技术员。”
我娘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拍了我一下:“卫国,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啊!这是你战友?快请人家进屋坐啊!”
我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她请进屋。屋里又小又暗,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几条长板凳。她一点也不嫌弃,很自然地就坐下了。
我娘给她倒了碗水,是加了红糖的。她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婶子”,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搓着满是油污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我爹打破了沉默,他磕了磕烟锅,问:“闺女,你……你是卫国在部队的领导?你咋找到我们家来的?”
林晓晴放下水碗,坐直了身体,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我爹娘脸上,语气平静而坚定。
“叔,婶子,我不是来串门的。”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屋子都凝固了的话。
“我是来向你们提亲的。我想嫁给陈卫国。”
“砰”的一声,我娘手里的暖水瓶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我爹嘴里的烟锅子也掉了,滚烫的烟灰洒了他一裤子。
而我,则彻底傻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说什么?提亲?她要嫁给我?这……这怎么可能?这是哪一出?
我爹娘的反应,就有了开头那一幕。我爹烫了大腿都不知道,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花来,嘴里反复念叨着:“卫我,你老实说,五年前在部队澡堂子里,你到底对人家林干事做了啥?”
在他朴素的观念里,一个城里来的女干部,一个大学生,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提亲,要嫁给他这个土里刨食的儿子,只有一种可能——我儿子在部队里,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人家是来讨说法的!
我娘也回过神来,一把拉住林晓晴的手,带着哭腔说:“闺女啊,是不是我们家卫国欺负你了?你跟婶子说,婶子给你做主!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对你负责!”
看着我爹娘那副又惊又怕、恨不得把我当场打死的样子,我真是哭笑不得。
而林晓晴,面对这混乱的场面,却异常镇定。
她站起身,对我爹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婶子,你们误会了。陈卫国他没有欺负我,正相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我,林晓晴,心甘情愿,想要嫁给他。”
第6章 压抑的爆发
林晓晴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家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炸开了锅。
我爹娘彻底蒙了,他们看看林晓晴,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复杂。而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屈辱涌上了心头。
我一把将林晓晴拉出了院子,一直拖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林晓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跑到我们家来,跟我父母说这些话,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羞辱我?”
五年了,我以为我已经把她放下了,可当她再次出现,轻易就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我才发现,那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从未拔出来过。
“我没有可怜你,更没有羞辱你。”她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认真?”我气得笑了起来,“你一个大学生,一个城里人,一个前途无量的干部,跑到我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要嫁给我一个修农机的泥腿子?林晓晴,你是不是在部队里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坏掉了?”
我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伤人。我就是想激怒她,想让她知难而退,想让她赶紧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可她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
“陈卫国,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肤浅的人吗?只看重身份、前途和户口?”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承认,五年前,你退伍的时候,我很难过,也很不理解。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变得更优秀,就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所以这五年,我拼命工作,我去进修,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我飞得够不够高,而是你,根本就不愿意往前走一步。你从一开始,就给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我心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部队转业,来到这个县城吗?因为我打听到了你在这里。我不想再在那个你看得见我,我却够不着你的地方了。我想站在你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喜欢你,跟你的身份、你的文化、你的家庭,都没有关系。”
“我喜欢的,是那个在澡堂里,所有人都慌乱无措时,第一个冲上来用大衣护住我的陈卫国;是那个在政委面前,为了我的名声,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的陈卫国;是那个明明自己都舍不得吃,却会把发的苹果留给战友的陈卫国;是那个手被划得鲜血淋漓,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的陈卫国!”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我彻底愣住了。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好,是出于感激,是出于同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从来没敢想过,在她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我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竟然都一件一件地记在心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疼得厉害。
“可……可是……”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我们不合适。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跟着我,你会吃苦的。”
“苦?”她擦了擦眼泪,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陈卫国,这世上最苦的,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心里念着一个人,却见不到,摸不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苦的日子,对我来说都是甜的。”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我满是油污的手,紧紧地握住。
“卫国,你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我已经追了你五年,我累了。这一次,你能不能为我勇敢一次?”
她的手很凉,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心里那堆压抑了五年的枯草。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期盼和执着,我那颗用自卑和怯懦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拒绝什么?一个女人,用她最宝贵的五年青春,用她全部的前途和名誉作为赌注,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我如果再把她推开,那我陈卫国,还算个男人吗?
村口的老槐树下,秋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第7章 尘埃落定
我牵着林晓晴的手,回到了家。
我爹娘还坐在院子里发愁,看到我们俩手牵着手进来,又是一愣。
我走到他们面前,郑重地跪了下去。
“爹,娘,儿子不孝,让你们担心了。”我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娶晓晴。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也不是因为她可怜我。是因为,我喜欢她,我想跟她过一辈子。”
林晓晴也跟着我一起跪了下来,对我爹娘说:“叔,婶子,请你们成全我们。”
我爹娘对视了一眼,眼神里还是充满了不安和疑虑。我爹抽了口旱烟,缓缓地说:“闺女,你是个好姑娘,我们看得出来。可我们家这条件……卫国他……配不上你啊。你跟着他,是要吃苦的。我们不能耽误了你。”
这是老一辈人最朴素的想法。他们怕我耽误了人家好姑娘的前程。
林晓晴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笑容却很灿烂:“叔,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和卫国在一起,我就觉得是享福。”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油灯下,谈了很久很久。
林晓晴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爹娘。包括那件让我爹娘耿耿于怀的“澡堂事件”。当他们听到我当初是如何维护林晓晴,如何在领导面前一力承担的时候,我爹的眼睛湿润了,一个劲儿地念叨:“好小子,像我。”
而我娘,则拉着林晓晴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嘴里说着:“好闺女,真是个好闺女,是我们家卫国高攀了。”
心结,就这么一点点解开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那么一帆风顺。
林晓晴要嫁给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陈家村。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但更多的是说风凉话的。
“陈卫国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能娶上城里来的大学生。”
“我看悬,城里姑娘金贵着呢,能在咱这土窝窝里待几天?八成是闹着玩儿的。”
“就是,指不定在城里犯了什么事,才跑到乡下找个老实人接盘呢。”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我听了,心里憋着火,却无处发泄。
林晓晴却毫不在意。她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帮我娘做饭、喂猪、下地干活。她那双拿笔杆子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可她一声不吭,每天还是笑呵呵的。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猜疑,慢慢变成了惊讶和佩服。
真正让我们下定决心,彻底不理会外界看法的,是我老战友王大鹏的来信。我把林晓晴来找我的事写信告诉了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王大鹏的回信很快就来了,信里只有短短几句话:
“卫国,你个怂蛋!一个女人为了你,连前途都不要了,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你还在乎别人那几句屁话?你要是敢把她放跑了,我王大鹏第一个瞧不起你!赶紧的,把婚结了,请我喝喜酒!”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个大大的拳头。
看着信,我笑了。是啊,我还在犹豫什么呢?人生能有几个五年?能有几个人,愿意为你奋不顾身?
我和林晓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三转一响。我们只是去公社领了张证,请村里的乡亲们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结婚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我托人从县城里买的,那是我们家当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她没嫌弃,反而笑得比谁都开心。
洞房花烛夜,我们那间简陋的土坯房里,红烛摇曳。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问我:“卫国,你后悔吗?”
我搂紧了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坚定地回答:“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在澡堂里,用我的军大衣裹住了你。”
她笑了,眼角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不会平坦。我们要面对生活的柴米油盐,要面对观念的差异,要面对很多很多的困难。
但是,只要我们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手牵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那件军大衣,早就在岁月的流转中不知所踪。但它带来的那份温暖和责任,却永远地烙印在了我的生命里,指引着我,要用一辈子去守护眼前这个为我而来的女人。
第8章 生活的温度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真实,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虽然不华丽,却让人心里踏实。
晓晴的到来,像一股清泉,注入了我们这个沉闷的家庭。她带来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一种全新的、我们从未接触过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
她会教我爹娘认字,晚上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不厌其烦。我爹一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农民,竟然也戴上老花镜,捧着本字典看得津津有味。
她会把我们那个杂乱无章的小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在墙角种上几株向日葵,在窗台摆上两盆不知名的野花。夏天的时候,花开了,整个院子都变得生机勃勃。
她还把我那个油污遍地的修理铺,彻底改造了一番。她用石灰水把墙壁刷白,把所有的工具和零件都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做了标签。她说,这叫“科学管理”,能提高效率。我看着那个明亮整洁的铺子,心里对她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当然,磨合也是有的。
我娘做饭,喜欢多放油盐,觉得那样才香。晓晴说,吃太咸对身体不好,要清淡饮食。为此,婆媳俩没少在厨房里“斗智斗勇”。最后,晓晴想了个办法,每次做菜,先盛出一碗清淡的,剩下的再按我爹娘的口味加盐。一顿饭,两种味道,谁也不委屈。
我习惯了天一黑就睡觉,天一亮就起床。晓晴却喜欢在晚上看书,她说,一天不学习,思想就会落后。起初我很不习惯,觉得她浪费灯油。她也不跟我争,只是每天晚上,都会挑一些书里有趣的故事念给我听。从《三国演义》的英雄好汉,到《科学画报》里的奇闻异事。渐渐地,我也被吸引了,每晚听她读书,成了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
我们的生活,就在这点点滴滴的碰撞和融合中,变得越来越有滋味。
晓晴没有放弃她在县纺织厂的工作。每天天不亮,她就要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去上班,天黑了才能回来。我心疼她,让她把工作辞了,我养她。
她却摇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卫国,女人也得有自己的事业。我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实现我自己的价值。你放心,家里的事,我不会落下的。”
看着她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我无法反驳。我只能每天把她的自行车擦得干干净净,检查好刹车和链条,在她出门前,往她的水壶里灌满热水。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陈念晴。意思是,永远感念林晓晴。
孩子的到来,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欢乐和忙碌。晓晴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还要操持家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拼命地干活,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不仅修农机,还跟着村里人学木工,学烧砖,只要是能挣钱的活,我都干。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一家三口,却过得比谁都幸福。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进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凭借着在纺织厂积累的技术和经验,加上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晓晴成了县里有名的技术骨干。后来,她和几个同事一起,响应号召,承包了濒临倒闭的纺织厂,搞起了改革。
那段时间,是她最难的时候。资金短缺,销路不畅,内外交困。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也憔悴了许多。
我做不了太多,只能默默地支持她。她晚上熬夜看文件,我就给她泡一杯浓茶;她出去跑业务,我就把家里和孩子照顾得妥妥当当,不让她有后顾之忧。
有一天深夜,她从厂里回来,一脸疲惫地倒在床上,哭了。她说:“卫国,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当年在部队里,安慰那些想家的新兵一样。
我说:“晓晴,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跟我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出来。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后。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哭过之后,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后来,她的工厂终于挺过了难关,慢慢走上了正轨,成了县里的利税大户。我们的生活,也彻底得到了改善。我们在县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儿子也考上了重点大学。
很多人都羡慕我,说我陈卫国是走了大运,娶了个“金凤凰”。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笑,不解释。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娶了一个后来变得多成功的女人。而是当我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时,有一个人,能透过我卑微的外壳,看到我那颗笨拙而真诚的心。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晓晴坐在阳台上,喝着茶,看着楼下嬉戏的孩子。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她忽然问我:“卫国,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在澡堂,你没有用那件大衣裹住我,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的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那我就用一辈子的时间,满世界地去找你。直到找到你,再把那件大衣,给你披上。”
她笑了,眼波流转,一如当年那个在月台上,含泪望着我远去的姑娘。
我知道,我们之间故事的开始,或许是一场荒唐的意外。但支撑我们走过这漫长岁月的,却是比那件军大衣更厚重、更温暖的,彼此间的信任、理解与坚守。
来源:自若精灵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