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时隔三十年,远在台湾的姑妈林秀娟终于回大陆省亲。机场接到她的那天,我看着她一身精致的套装,烫得一丝不苟的卷发,还有那口被岁月磨得有些生硬的乡音,心里百感交集。父亲激动得眼眶泛红,母亲则忙前忙后,嘘寒问暖,仿佛要将三十年的亏欠一次性补齐。
时隔三十年,远在台湾的姑妈林秀娟终于回大陆省亲。机场接到她的那天,我看着她一身精致的套装,烫得一丝不苟的卷发,还有那口被岁月磨得有些生硬的乡音,心里百感交集。父亲激动得眼眶泛红,母亲则忙前忙后,嘘寒问暖,仿佛要将三十年的亏欠一次性补齐。
我们家住在上海,一个典型的老式小区,父母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分的,六十多平,两室一厅。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安稳的港湾。为了迎接姑妈,母亲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大扫除,换了新的床品,连厨房里用了十年的抹布都换成了崭新的。
姑妈踏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让屋里的热络气氛瞬间降了温。
“哎呀,哥,嫂子,你们这……还是这么挤呀?”她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着风,一边打量着我们家略显局促的客厅,“这楼道也太黑了,我们台北的公寓,大厅都跟酒店一样,亮堂得很。”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母亲赶紧打圆场:“老房子了,比不上你们那边。快坐快坐,秀娟,喝口水,一路累了吧?”
姑妈被让到沙发上,屁股刚挨着沙发垫,又像是被弹簧弹了一下似的,微微挺直了身子。“嫂子,你这沙发该换啦,坐着都陷下去了。我们家的沙发是意大利进口的,皮质好,对腰也好。”
那晚的接风宴,就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进行。饭桌上,姑妈成了绝对的主角,而她演讲的核心,就是她在台北那套七十五平的公寓。
“你们是不知道,在台北市中心,能有套七十五平的房子,有多了不起。”姑妈用筷子尖指点着盘里的红烧肉,仿佛在指点江山,“我那房子,两房两厅,格局方正,南北通透。我跟设计师朋友研究了好久,全屋都做了智能家居,窗帘、灯光、空调,手机上按一下就行。不像这边,还要自己动手,多麻烦。”
我埋头吃饭,听着她把“七十五平”这个数字翻来覆去地讲,一会儿说装修花了多少钱,一会儿说小区邻居非富即贵,一会儿又感慨大陆的亲戚们生活品质还有待提高。
“静静啊,”她突然把矛头指向我,“你今年三十了吧?在做什么工作啊?一个月能挣多少?在上海买房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我放下筷子,平静地回答:“姑妈,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收入还行,有自己的住处。”
“哦?有住处了?多大啊?有七十五平吗?”她立刻追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优越感,“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尤其是在上海这种地方,能有个小窝就不错了。不像我们家明轩,一毕业我跟他就给他全款买了套小公寓,虽然不大,但也是自己的资产。”
我爸听不下去了,沉声说:“秀娟,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别总拿来比。静静很努力,我们很为她骄傲。”
“哥,我这不是关心她嘛。”姑妈撇撇嘴,夹了一筷子青菜,又皱着眉吐了出来,“哎,这菜是不是没洗干净,有点土腥味。我们台湾的有机蔬菜,都是从高山农场直送的,甜得很。”
那一刻,我看到我妈的眼圈红了。这桌菜,她从早上五点就开始忙活,每一道都是姑妈小时候爱吃的。那盘青菜,她用盐水泡了三遍,洗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给妈妈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鱼肚子,低声说:“妈,多吃点,你辛苦了。”
接下来的几天,姑妈的“炫耀”变本加厉。我们带她去外滩,她说夜景不如台北的象山;我们带她逛南京路,她说商场不如台北的信义区;我们请她吃本帮菜,她说太油腻,没有台湾菜清淡养生。无论我们做什么,她总能找到一个角度,来衬托她台北生活的优越,和她那套七十五平公寓的“豪宅”地位。
我爸妈从一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沉默,再到脸上只剩下疲惫的苦笑。他们是重感情的人,觉得妹妹离家三十年,受了很多苦,如今回来了,不管说什么,做哥哥嫂子的都该担待着。
可我越来越觉得,姑妈的炫耀,像一把钝刀子,在缓慢地凌迟着我父母的自尊和我们一家人的温情。她不是在分享生活,她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确认自己这些年的选择是正确的,来弥补她当年背井离乡时可能存在的某种自卑感。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那天,我们陪姑妈去一个高档商场买伴手礼。她挑中了一款丝巾,标价三千八。导购热情地介绍着品牌历史和手工工艺。
姑妈拿起丝巾,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三千八?人民币啊?这么贵!这料子摸着也就一般嘛。在台湾,我们都买爱马仕的,那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大陆的东西,就是喜欢虚抬价格,包装得好听,其实质量也就那样。”
她声音不小,周围好几个顾客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想拉姑妈的衣袖,却被姑妈一把甩开。
“嫂子你别拉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看这做工,线头都出来了。”她指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线脚,对导购说,“你们这质量管控不行啊。”
导购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还是保持着职业微笑。我站在一旁,看着我妈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看着我爸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我走上前,从姑妈手里拿过那条丝巾,递给导购,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再看看别的。”
然后,我转向姑妈,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但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温顺:“姑妈,您来上海也快一个星期了,一直住在爸妈这里,还没去过我那儿吧?”
姑妈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我的节奏。“你那儿?你那不就是个小单身公寓嘛,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是小公寓,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依然微笑着,但眼神很坚定,“爸妈家确实老了旧了,让您住得不舒服,是我的不是。要不,今天就搬我那儿去住?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正好,我今天开了车,现在就可以过去。”
我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我爸妈惊讶地看着我,姑妈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狐疑地打量着我:“你……你那儿方便吗?我东西可不少。”
“方便,再多一倍也放得下。”我掏出车钥匙,在手里轻轻抛了一下,“来我家坐坐?”
这五个字,我说得风轻云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
父亲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姑妈说:“秀娟,去吧,去静静那看看。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母亲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去看看也好。”
姑妈半推半就地被我们“请”上了我的车。我的车是一辆国产新能源越野车,空间很大。她一上车,又开始了:“哎,这车怎么没声音啊?还是我们那边的德国车开着有感觉,引擎声一响,那才叫气派。”
我没接话,只是专心开车。车子驶出市区,上了高速,窗外的景象从密集的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开阔的绿地和波光粼粼的湖面。
“静静,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越开越偏了?”姑妈开始不安起来,“你住得这么远,上班多不方便啊。”
“还好,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就到公司了。”我淡淡地回答。
车子下了高速,拐进一个绿树成荫的别墅区。门口的保安看到我的车牌,敬礼放行。姑妈看着窗外一栋栋带着独立花园的房子,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
“这里……是住宅区?房价很贵吧?”她试探着问。
“还行吧,就是图个清静。”
车子在我家院子门口停下。那是一栋三层的现代风格别墅,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花园里,我种的月季和绣球开得正盛。
我熄了火,对我父母和已经目瞪口呆的姑妈说:“到了,下车吧。”
姑妈机械地打开车门,站在院子门口,仰头看着这栋房子,嘴巴微微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过去,用指纹打开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妈,欢迎来我家。”
一进门,是挑高六米的客厅,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花园。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把整个空间照得通透明亮。家里的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没有姑妈口中那些繁复的欧式线条,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质感和品味。
“这是……你家?”姑妈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我换上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新的拖鞋递给她,“您随便看。”
我爸妈也是第一次来我这栋新居。我买下这里后,一直在装修通风,还没来得及请他们过来。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骄傲。
姑妈像个游魂一样,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她摸了摸我们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又看了看厨房里全套的嵌入式厨电,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角落的一架三角钢琴上。
“你……还会弹钢琴?”
“大学时学的,好久不弹了,摆着当个装饰。”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带着她上楼。二楼是卧室区,我给她准备的客房,带着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还有一个可以俯瞰整个花园的阳台。卫生间里,智能马桶、恒温花洒一应俱全。
“这……这个房间比我台北的客厅还大。”姑妈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没有说话,只是带她继续参观。三楼是我的书房、健身房和一个小小的影音室。书房里,一整面墙的书柜顶天立地,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
参观完一圈,我们回到一楼的客厅。我妈已经泡好了茶,正和我爸坐在沙发上,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姑妈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茶杯,却一口没喝。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那种持续了一周的,高高在上的,带着炫耀和审视的姿态,从她身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茫然。
她那套引以为傲的七十五平公寓,在眼前这栋房子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所标榜的“生活品质”,在这里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许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静静,这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贷款买的,每个月要还不少房贷,压力也挺大的。”我实话实说。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不甘。
我看着她,决定不再隐瞒,也不再客气。
“姑妈,时代不一样了。您离开大陆的时候,这里确实很穷,很落后。您和姑父在台湾打拼,从无到有,买了七十五平的公寓,很了不起,我们都为您高兴。这三十年,大陆也在飞速发展,我们这一代人,虽然辛苦,但也抓住了很多机会。”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没有您儿子那么幸运,一毕业就有父母给买房。我从大学毕业开始,就住过没有窗户的隔断间,吃过一个星期的泡面,为了一个项目连续加班一个月没回过家。我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工作十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一些投资理财的收益。我不敢说我有多成功,但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堂堂正正挣来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您总说,您在台北的公寓有七十五平。您知道我这套房子多大吗?我不告诉您。因为我觉得,房子的大小,不能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更不能用来衡量亲情的厚薄。”
“您是我们的亲人,三十年没见,我们想念您,想听您讲讲在台湾的生活,想知道您过得好不好。我们想分享的,是彼此的思念和关心,而不是一场关于房子、车子和存款的攀比大会。我爸妈年纪大了,他们不懂什么智能家居,也不懂什么意大利沙发,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妹妹回来了,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您说菜有土腥味,我妈内疚得一晚上没睡好。您说商场的东西都是假冒伪劣,我妈觉得在外面丢了人,回家偷偷抹眼泪。这些,您看到了吗?”
姑妈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姑妈,我请您来我家,不是为了向您炫耀我比您有钱,更不是为了打您的脸。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们过得不差。我们靠自己的努力,把生活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们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也有能力孝顺父母。我们希望您看到的,是一个真实、自信、并且在不断变好的大陆,和同样在努力生活的我们。”
“亲情,不是用来比较的。如果您真心关心我们,就请您放下那些优越感,好好看看我们,看看您的哥哥嫂子,看看这片您离开了几十年的土地。如果您只是想从我们这里找到优越感,来证明您当年的选择有多么正确,那对不起,我们这个家,不欢迎这样的‘省亲’。”
说完这番话,我站起身,走到花园里。傍晚的风吹来,带着花草的香气。我看到父亲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全是赞许。母亲也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那天晚上,姑妈最终还是没有搬过来住。她坚持回了我爸妈的老房子。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姑妈不再谈论她的公寓,也不再挑剔饭菜的味道。她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偶尔会给我爸妈夹菜,动作有些生硬。
临走前几天,她把我们全家叫到一起,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我爸。
“哥,嫂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她的眼圈红了,“我总想着,在外面混出个名堂,回来才能有面子。我怕你们看不起我……没想到,是我自己,坐井观天了。”
她又转向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塞到我手里。
“静静,这个给你。姑妈以前……是姑妈不对。你是个好孩子,比你哥,比你明轩表哥,都有出息。”
我没有收,把镯子推了回去:“姑妈,心意我领了。这个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您能回来,我们一家人能像这样坐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送姑妈去机场那天,她紧紧地抱了抱我妈,哭了。她说:“嫂子,等我回去,我就把那七十五平的房子卖了,换个小点的。剩下的钱,我跟老伴儿也学你们,到处走走,看看世界。”
看着她走进安检口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或许,那套七十五平的公寓,曾是她漂泊半生唯一的精神寄托和骄傲。而我,只是用一种略显强硬的方式,打碎了它,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真正的富足,从来不是向别人证明你拥有多少平米的房子,而是内心清楚自己坚守着什么,珍惜着什么。家,不是一个可以量化的面积,而是一个充满爱与理解的维度。这一点,我想,姑妈这次是真的懂了。
来源:人间小太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