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弟弟陈卫国把那本存了二十万的存折推到我面前时,我愣了很久。存折的边角都有些卷了,看得出被他摩挲了无数遍。
那天,弟弟陈卫国把那本存了二十万的存折推到我面前时,我愣了很久。存折的边角都有些卷了,看得出被他摩挲了无数遍。
他说:“哥,这钱你拿着。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心里那块压了整整三十年的冰。
从1989年那个闷热的夏天算起,三十年,我的人生就像一根被拧得死紧的麻绳,一头拴着我妈赵桂英那句“你弟将来是要当官的”,另一头,拴着我永远也还不完的“责任”。
一切,都得从那个戴着墨镜的算卦先生,踏进我们家院子那天说起。
第1章 那个戴墨镜的先生
1989年的夏天,热得邪乎。村头大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我,陈卫东,十六岁,刚读完初中,正琢磨着是去镇上的高中拼一把,还是跟着村里的张叔去南边的工厂打工。
我妈赵桂英正蹲在院子里,拿个大蒲扇给一筐刚洗好的豆角扇风,嘴里念叨着天太热,豆角再不晒干就要捂坏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个男人,背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慢悠悠地晃进了我家的院门。他戴着一副硕大的黑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看着有点滑稽,又有点神秘。
“大姐,讨碗水喝。”他嗓音嘶哑,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她立马起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哎,等着,我给你舀瓢凉的。”
那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四下打量着我们家这个破旧的院子。
我刚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本翻得卷了边的物理书。弟弟陈卫国,比我小两岁,正蹲在墙角,聚精会神地用泥巴捏小人。他从小就安静,不像我爱到处野。
算卦先生的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我弟身上。
我妈端着一碗凉井水出来,递给他。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抹了抹嘴,眼睛却还盯着我弟,嘴里“啧啧”称奇。
“大姐,你这小儿子,不一般呐。”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带着点农村人特有的谦虚和不以为然:“嗨,一个皮猴子,能有啥不一般的。”
“不不不,”算卦先生把水碗往地上一放,站起身,走到我弟跟前,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来,“大姐你来看,这孩子龙眉凤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贵人之相啊!”
我妈被他这套说辞唬住了,也凑过去看。我弟被他看得有点怕,往后缩了缩。
算卦先生伸出干枯的手指,指着我弟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此子,将来必入公门,身有官职。最小,也是个吃皇粮的干部!”
“当官?”我妈的声音都变了调。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当官”这两个字,分量太重了,重得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算卦先生捻着他那撮山羊胡,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错不了。好好培养,将来你们老陈家,可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
我妈彻底信了。她激动得脸颊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赶紧从兜里掏出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毛票,硬要塞给算卦先生。
“先生,您给算算,俺们家卫国,啥时候能出头?”
那人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了,又胡乱说了几句“时运一到,平步青云”之类的吉祥话,喝完剩下的半碗水,背着他的布包,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可我没想到,就是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妈的心田里,迅速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一棵扭曲的参天大树,遮蔽了我之后三十年的人生。
当天晚饭,桌上多了一盘炒鸡蛋,金灿灿的,冒着香气。在那个年头,鸡蛋是稀罕物,是留着换盐巴和酱油的。
我妈把一整盘鸡蛋都推到我弟面前,用筷子给他拨了一大半到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卫国,多吃点,读书费脑子。”她的声音里,满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期许。
我咽了口唾沫,刚想伸筷子,我妈的筷子“啪”地一下打在我手背上。
“你吃啥吃?”她瞪了我一眼,“你弟是干大事的人,得补身体。你个皮糙肉厚的,吃口咸菜就行了。”
我愣住了,手背上火辣辣地疼。我看着弟弟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鸡蛋,再看看我妈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心里第一次尝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茫然。
好像从那个傍晚开始,我,陈卫东,就不再仅仅是她的儿子,而变成了“未来当官的”的哥哥。我的存在,似乎有了一个全新的,也是唯一的意义——为了我弟弟的“官途”,扫清一切障碍。
第2章 第一块垫脚石
算卦先生的话,成了我妈赵桂英的最高指示。
家里唯一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被她从我爹常听的戏曲频道,调到了新闻频道。她说,要让卫国从小就“耳濡目染国家大事”。饭桌上,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村长、乡长,语气里充满了敬畏,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而我弟卫国,似乎也默认了这个“天选之子”的身份。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看书。我妈不让他干任何农活,连洗碗扫地这种小事都不许他沾手。
“读书人的手,是拿笔的,不是干粗活的。”她总是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把脏活累活都推给我。
我成了家里的长工。放了学,我要去地里割猪草,回家要喂猪、喂鸡,周末还要跟着我爹去田里插秧、除草。我的手掌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肤被晒得黝黑,胳膊上的肌肉也一块块地鼓了起来。
而我弟,皮肤依旧白净,手指纤长,像个城里来的学生。
我们兄弟俩,在同一个屋檐下,渐渐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真正改变我命运轨迹的,是那年初中毕业。我的成绩其实不差,努努力,考个镇上的高中问题不大。我攥着成绩单,心里也曾幻想过大学的模样。
那天晚饭,我鼓足勇气,对我爹妈说:“爹,妈,我想上高中。”
我爹埋头抽着旱烟,没说话。他一向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听我妈的。
我妈正在给卫国挑鱼刺,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上啥高中?你都十六了,是个大人了。家里啥情况你不知道?哪有钱供两个学生?”
我的心一沉,争辩道:“我可以申请助学金,我周末去打零工……”
“卫东!”我妈突然提高了音量,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指着卫国,语气不容置疑:“你弟是啥料子,你又是啥料子,你心里没数吗?算卦先生都说了,卫国是当官的命!他才是我们老陈家未来的指望!你当哥的,不想着帮衬你弟,还跟他争?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官的命……当官的命……”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低头吃饭、仿佛事不关己的弟弟,再看看始终沉默不语的父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我的梦想、我的未来,都必须为弟弟那个虚无缥缈的“官途”让路。我不是在和弟弟争,我是在和那个算卦先生的鬼话争,在和我妈根深蒂固的执念争。
我争不过。
“你早点出去打工,一个月还能往家里寄点钱,”我妈的语气缓和下来,开始给我算账,“这样,你弟上学就没那么大压力了。等将来你弟出息了,当了大官,还能忘了你这个亲哥?到时候,你跟着享福就行了。”
她给我画了一张大饼,一张用我弟的未来做馅儿的大饼。
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天上的星星很亮,但我却觉得前路一片漆黑。我把那本物理书,连同我的大学梦,一起塞进了灶膛里。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舔舐着书页,把那些公式和定律,都烧成了灰烬。
半个月后,我跟着张叔,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妈在站台上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嘱咐我:“卫东啊,在外头好好干,省吃俭用,别忘了你弟还在上学……”
我点点头,没说话。
透过晃动的车窗,我看到我弟站在我妈身后,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从我踏上这列火车开始,我就成了我弟陈卫国人生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
而且,绝不是最后一块。
第3章 哥哥的“责任”
在南方工厂的日子,是单调而辛苦的。
我被分到流水线上,每天十几个小时,重复着同一个拧螺丝的动作。机油的腥味、机器的轰鸣声,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宿舍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汗味和脚臭味。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我最“开心”也最心疼的日子。我会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一分不留地寄回家。汇款单上,“陈卫国(学费)”这几个字,我写了无数遍,写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我妈接起来,开头总是那几句:“卫东啊,钱收到了。你弟这次模拟考又进步了,老师说他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然后就是:“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别乱花钱,你弟正是用钱的时候。”
她很少问我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仿佛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源源不断提供钞票的机器。
我也会问起卫国,想跟他聊几句。但每次我妈都说:“他学习忙,没空,你有啥事跟我说就行。”
渐渐地,我和弟弟之间,隔了一层电话线,也隔了一层无形的墙。
卫国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妈在电话里激动得哭了。她说要在村里摆酒席,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老陈家要出大学生,未来的大官了。
酒席的钱,自然是我出的。那是我攒了很久,准备给自己报个夜校学电工的钱。
大学四年,卫国的学费、生活费,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开始注重穿着,要买城里人穿的“牌子货”;他要参加各种社团活动,需要交际费;他谈了恋爱,花销更大了。
每次钱不够,我妈的电话就准时打来。她的理由永远那么充分:“卫国是学生会干部,以后要走仕途的,穿着打扮不能太寒酸,不然让人看不起。”“他在学校要处好人际关系,这都是以后的人脉,不能省。”
我从一个工厂换到另一个工厂,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为了多挣点加班费,我主动申请上夜班。有好几次,我因为过度疲劳,在流水线上打瞌D睡,差点把手卷进机器里。
工友们都说我,陈卫东,你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家的债,这辈子来还的?
我只能苦笑。
是啊,我也常常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算卦先生的一句话?就因为我是哥哥?
我也想过反抗。有一次,我妈又打电话来要钱,说卫国要买一台电脑,方便学习。我实在拿不出钱了,就跟她抱怨了几句。
结果,她在电话那头就炸了:“陈卫东,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见不得你弟好?我告诉你,你要是耽误了你弟的前程,你就是我们老陈家的罪人!”
“罪人”这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还能说什么?我挂了电话,找工头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汇了过去。
那几年,我活得像个影子,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自己的喜好。我唯一的价值,就是供养那个被全家人寄予厚望的弟弟。
卫国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他确实很争气,考上了公务员,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
消息传来,我们全村都轰动了。我妈更是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见人就说:“我家卫国,现在是国家干部了!我说什么来着,先生算得准吧!”
她给我打电话,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你总算没白辛苦”的施舍感。
我听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弟弟真的当上了“官”,可我的人生呢?我二十好几了,没存款,没技术,没对象,除了满身的疲惫和一身的机油味,我一无所有。
那张用我的青春和汗水铺就的“官途”,看起来金光闪闪,可我站上去,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第4章 被打破的平衡
三十岁那年,我经工友介绍,认识了李娟。
李娟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人很朴实,也很能干。她不嫌我穷,不嫌我没文化,她说,她看中的是我这个人老实、肯干。
我们谈了一年恋爱,决定结婚。
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事情向家里开口。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妈才开口,第一句话不是恭喜,而是:“结婚要花不少钱吧?你手头有钱吗?可别把你弟给忘了,他刚上班,正是需要用钱打点关系的时候。”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是我自己的婚事。”
“你的婚事也是我们老陈家的事!”她立刻警惕起来,“那个女的是哪儿的?家里啥条件?人怎么样?你可别被人骗了!”
我耐着性子解释了李娟的情况。我妈听完,不冷不热地说:“农村的啊……那也没啥家底。行吧,你自己看上就行。彩礼什么的,你看着办,家里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你爹身体不好,我还要攒钱给他看病。”
我没指望家里能出钱,听到这话,也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我和李娟的婚礼,办得非常简单。没有酒席,没有新房,我们就在租来的小单间里,请了几个要好的工友,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婚后,李娟和我一起省吃俭用。我们想着,攒点钱,回老家县城开个小小的五金店,也算有个自己的营生,不用再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
生活虽然清苦,但有了李娟,我的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有了点属于自己的烟火气。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卫国在城里谈了个对象,是他们单位领导的女儿。为了结婚,女方家要求必须在城里有套房子。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妈那个小小的世界里炸开了。能和领导的女儿结婚,这不就意味着卫国的“官途”将一片坦荡吗?算卦先生的话,马上就要完全应验了!
我妈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然后,她就把电话打给了我。
“卫东啊,你弟要买房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兴奋。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好事,恭喜他。”我应付道。
“光恭喜有啥用?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我妈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主题,“城里房价贵,首付还差二十万。我想着,你和李娟这几年也攒了点钱,你先给你弟拿去用。”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和李娟起早贪黑,一分一分地攒,到现在也才攒了不到十万块钱,那是我们准备开店的全部家当。
“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我们没那么多钱。”
“怎么可能!”我妈的音量立刻高了八度,“你都出去打工十几年了,怎么可能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来?陈卫东,你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你弟了?你是不是不想让你弟好?”
又是这套话术,又是这种道德绑架。
“妈,我们真的没钱。我们还要开店,要生活……”
“开什么店!你那小破店能有你弟的前途重要吗?”我妈打断我,语气变得尖刻,“我告诉你,这二十万,你必须给!你要是不给,就是存心要毁了你弟!我没你这个儿子!”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浑身冰冷。
李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她眼圈红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个家,这个被我妈用偏执和牺牲维系的家,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个维持了十几年的,以我的无尽付出的为基础的脆弱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
第5章 迟来的爆发
我妈的电话,成了催命符,一天好几个。
起初是命令,后来是哭诉,再后来,就变成了咒骂。她说我没良心,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本。她说她当初就不该生我,就该把我溺死在尿盆里。
各种难听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戳在我心上。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一边是含辛茹苦的母亲,一边是默默垂泪的妻子。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李娟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一天晚上,她抱着我说:“卫东,要不,我们把钱给你弟吧。我们还年轻,钱可以再挣。别为了这个,让气坏了身子。”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愧。我一个大男人,却要让自己的老婆受这样的委屈。
我摇摇头,握紧她的手:“娟儿,这事你别管了。这是我们老陈家的事,我自己解决。”
我决定回一趟家,跟我妈当面谈谈。我觉得,只要我把我们的难处说清楚,她总会理解的。
我太天真了。
我回到家那天,我妈正在院子里和我爹念叨,说我如何不孝,如何见不得弟弟好。看见我进门,她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爹叹了口气,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别说话。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卫国爱吃的。她给卫国打了电话,让他周末一定回来一趟,说家里有要事商量。
我知道,这是鸿门宴。
周末,卫国和他那个叫小雅的对象一起回来了。小雅打扮得很时髦,看着我这个一身尘土气的“大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qPCR的疏离和审视。
饭桌上,气氛很压抑。
我妈先开了口,她没看我,而是对着卫国说:“卫国啊,你哥回来了。你买房的事,你再跟你哥说说。”
卫国看了我一眼,有些尴尬地放下筷子:“哥,是这样,我跟小雅打算年底结婚,她家里要求……”
“什么她家里要求!”我妈粗暴地打断他,矛头直指我,“就是你哥!他现在出息了,翅膀硬了,不管我们了!二十万,对他来说算什么?他在外头十几年,能没这点钱?他就是不想拿!他就是见不得你好,怕你将来当了大官,压他一头!”
这话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在我身上。
李娟没跟着我回来,幸好她没回来。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卫国那副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看着他那个对象小雅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三十年来的委屈、压抑、不甘,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翻滚、冲撞。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我死死地盯着我妈,一字一顿地问:“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是不是从那个算卦的进我们家门那天起,我就不是你儿子了?我就是给他陈卫国铺路的一块石头,垫脚的一块砖?”
“我十六岁出去打工,我把最好的年华都扔在了流水线上,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寄回了家!他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他买电脑、买手机、谈恋爱的钱,哪一分不是我的血汗钱?”
“我结婚,你们给过一分钱吗?我跟李娟省吃俭用,想开个店过自己的日子,你们有关心过一句吗?”
“现在,他要买房了,你张口就是二十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要生活!我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他也要花钱!”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卫国,声音嘶哑地吼道:“就因为那个江湖骗子放的一个屁,你们就把我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们凭什么!”
整个屋子死一般地寂静。
我妈被我吼得愣住了,她张着嘴,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的。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大儿子。
卫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那个对象小雅,大概是被这场面吓到了,悄悄地拉了拉卫国的衣角。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知道,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不仅伤了他们,也伤了我自己。
我们这个家,被那句“官职”的预言捆绑了三十年,今天,终于被我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第6章 裂痕与反思
那顿“鸿门宴”,不欢而散。
我摔门而出,连夜坐车回了打工的城市。路上,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样,空荡荡的,风一吹,就呼呼作响。
回到家,李娟看到我憔悴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面。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
我妈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回去。我们就像两只互相伤害后各自舔舐伤口的刺猬,谁也不肯先低头。
我听村里出来打工的老乡说,我妈病了一场,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说我不孝,要活活气死她。
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她毕竟是我妈。
可一想到她那些偏心到骨子里的话,想到李娟受的委"屈,想到我自己那被牺牲掉的三十年,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如果退让能换来尊重和理解,我愿意。但如果退让只会被当成理所当然,换来变本加厉的索取,那么这样的退让,不要也罢。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陈卫国。
他一个人来的,找到了我们租住的小屋。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没有了往日在省城当“干部”的光鲜。
李娟给他倒了杯水,就借口出去买菜,把空间留给了我们兄弟俩。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很低:“哥,对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天你走后,我跟小雅也吵了一架。不,应该说,是她单方面跟我提了分手。”他苦笑了一下,“她说,我们家太复杂了,她不想嫁到一个有‘吸血鬼’哥哥和‘拎不清’婆婆的家庭。”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她的话虽然难听,但她说得对。”卫国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些年,我一直活在妈给我设定的那个‘官命’里。我心安理得地花着你寄回来的钱,觉得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哥哥,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你为此付出了什么。”
“那天你发火,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巴掌一样扇在我脸上。我才意识到,我有多混蛋。”
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几年工作的全部积蓄。我知道,这跟你为我花的相比,差远了。但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了。”
“房子我不买了,那个‘官’,我也不想当了。我想辞职,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一次。”
我看着他,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弟弟。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没有躲在“官命”的壳里,没有躲在妈的羽翼下,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弟弟,站在我面前。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那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他那句“对不起”,和他想要“堂堂正正活一次”的决心。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第7章 融化的冰
卫国走了,他没有回省城,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说要从头开始。
他把那五万块钱留下了,我没有拒绝。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他态度的一部分,我必须接受。
家里的坚冰,因为卫国的出走,开始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妈彻底慌了。她最引以为傲、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小儿子,她未来的“大官”,竟然辞职跑了。那个算卦先生为她描绘的美好蓝图,一夜之间,化为了泡影。
她开始频繁地给我打电话,但不再是咒骂和索取,而是带着哭腔的询问:“卫东,你知不知道卫国去哪儿了?你让他回来啊!他怎么能这么傻,好好的铁饭碗都不要了……”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妈,他是个成年人了,他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你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什么他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就是当官,光宗耀祖!”她依旧执迷不悟。
“那是我的人生吗?”我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我知道,有些观念,在她心里扎根太深,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但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了。
又过了半年,李娟的预产期到了。我提前把她送进了县城的医院。
就在李娟被推进产房的那天,我妈和我爹,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了医院走廊上。
看到他们,我愣住了。
我妈的头发白了很多,人也瘦了一圈,看着苍老了不少。她看到我,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我……我们听村里人说,小娟要生了,就……就过来看看。”她把手里的一个布包递给我,“这里头是给你未来孙子做的小衣服、小被子,我……我缝了好几个晚上。”
我爹在一旁,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憨笑。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入手是棉布柔软的触感。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那天,我们在产房外等了七个多小时。我妈坐立不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保佑母子平安”。那份焦急和担忧,是装不出来的。
当护士抱着孩子出来,说“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时,我妈第一个冲了上去,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像,真像……像你小时候……”
那一刻,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侧脸,和眼角那颗浑浊的泪珠,心里那块冻了三十年的坚冰,终于开始慢慢融化了。
她或许不是一个公平的母亲,但她终究是我的母亲。她的爱,只是被那个虚无缥缈的“官命”蒙蔽了,变得偏执而扭曲。
第8章 没有“官命”的日子
我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陈念安,意思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无灾无念。
孩子的出生,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们这个曾经冰冷僵硬的家。
我妈留下来照顾李娟坐月子。她尽心尽力,熬汤、洗衣、照顾孩子,样样都抢着干,仿佛想把这三十年来对我的亏欠,都弥补在我的妻儿身上。
她很少说话,尤其不敢跟我说话。我们之间,依然有一层隔阂。
直到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几个亲戚。饭桌上,有亲戚又提起了卫国:“桂英啊,你家卫国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啥时候提拔啊?”
我妈的脸瞬间就白了,她端着碗,手都有些发抖。
我放下筷子,平静地对那个亲戚说:“卫国辞职了,现在在外面自己闯荡,挺好的。”
亲戚一脸诧异:“好好的公务员不当,闯荡啥?那不是铁饭碗吗?”
“人各有志,”我笑了笑,“是不是铁饭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活得开心,活得像自己。”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妈。
我妈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看到,有两滴泪,掉进了饭碗里。
那顿饭后,我妈把我叫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卫东,这是……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有你爹的养老钱,一共三万块。不多,你拿着,给孩子买点东西。”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
“妈,这钱我不能要。”我把钱推了回去。
“你拿着!”我妈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妈对不住你……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句迟到了三十年的“对不住”,让我瞬间破防。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妈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母子俩,就在那间小屋里,用眼泪,洗刷了三十年的隔阂与心结。
后来,卫国回来了。
他没有当上大官,他在外面学了门手艺,跟着一个装修队干活,虽然辛苦,但挣的是踏实钱。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在单位里的时候,精神多了,也爱笑了。
他用自己攒的钱,在县城给我们的小五金店旁边,也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设计铺子。我们兄弟俩的店挨在一起,互相照应。
我们家,又回到了从前。不,比从前更好。
我妈再也不提什么“官命”了。那个算卦先生,连同他那句改变了我们家三十年轨迹的预言,都像是上辈子的事,被我们彻底遗忘了。
现在,每到周末,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会聚在一起。我妈会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卫国下棋,李娟和我爹则逗着念安玩。
饭桌上,我妈会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夹一个荷包蛋,不多不少,一人一个。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常常会想,到底什么是最好的命?
或许,不是什么虚无缥ota的官运亨通,也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最好的命,就是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说几句知冷知热的贴心话。
至于那个算卦先生,我甚至有些感谢他。他用一句谎言,让我们家走了一段漫长的弯路,但也正因为这段弯路,我们才更懂得,什么叫家人,什么叫亲情,什么才是生活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生活,终究要靠自己一砖一瓦地去建,而不是靠别人一句轻飘飘的断言。这,或许才是我这三十年,换来的最宝贵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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