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上,“婆婆”那两个字,像两个小小的、冰冷的烙铁。
我把电话挂了,屋里静得只听见女儿安安匀匀的呼吸声。
手机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上,“婆婆”那两个字,像两个小小的、冰冷的烙铁。
“你坐月子,身子要紧,外面风大,满月酒你就别来了,我们在酒店办,热闹热闹就行。”
婆婆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那种一贯的、不容置喙的热络。
我回了她一个字:“行。”
没有争辩,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就像我工作室里那些待修补的古旧织物,有些裂痕,不是用力缝补就能弥合的,你得先看清它的纹理,顺着它的经纬,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而我和婆婆之间这道裂痕,它的经纬,叫“尊重”。
我低头,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饱满的水蜜桃,小嘴巴还砸吧着,仿佛在做什么甜甜的梦。
这是我的孩子。
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庆典。
而我这个母亲,却被告知“别来了”。
我丈夫赵辉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安安收拾东西。他看见摊在床上的婴儿包被、小衣服、尿不湿,愣了一下。
“岚岚,你这是干嘛?”
我没抬头,把一罐奶粉小心地用毛巾包好,放进妈咪包里。
“回家。”我说。
“回哪个家?”他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困惑,“妈不是说,让你好好在屋里歇着吗?”
我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赵辉,安安的满月酒,我是客人吗?”
他被我问得一噎,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你怎么这么说……妈那不是心疼你吗?坐月子不能见风,老理儿都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没抵达眼睛,“那她有没有说,孩子这么小,离了妈,在酒店那种人多手杂的地方,谁来喂?谁来哄?还是说,她觉得,这场满月酒的主角,不是安安,也不是我这个当妈的,而是她和爸收份子钱的面子?”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赵辉的脸上。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岚岚,你别多想,我妈她就是好面子,没坏心的。”他试图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把最后一个奶瓶塞进包里,拉上拉链,然后抱起床上熟睡的女儿。
“我不多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做了个决定。既然这场满月酒,我和安安都不重要,那我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我带孩子回我妈家,那里风小,清静,适合坐月子。”
赵辉彻底慌了。
“别啊,岚岚,有话好好说,你这样走了,像什么样子?我妈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她已经生气了,从我生了个女儿开始。”我抱着孩子,绕过他,走向门口,“你放心,我不会跟她吵,也不会让你难做。她要她的面子,我要我的里子。我们各取所需,挺好的。”
我打开门,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起我的头发。
我却觉得,这风,比屋里那令人窒息的“关怀”,要舒坦得多。
第一章 一扇关上的门
我叫林岚,是一名织物文物修复师。
我的工作,是和时间打交道。
那些破损的、褪色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成飞灰的丝绸、锦缎、缂丝,在我手里,要一点点地被清理、加固、用与它同源的丝线,顺着原有的纹理,一针一线地织补回去。
这个过程,急不得,也错不得。
一根线错了,整片纹样就失了神韵。
所以,我养成了极大的耐心和近乎苛刻的观察力。
我看得懂锦缎上褪色的花鸟,也看得懂人脸上伪装的表情。
就像婆婆在电话里那句“心疼你”,我听见的,是“别来碍事”。
赵辉还在身后徒劳地劝说着,声音里满是焦急。
“岚岚,你听我说,就为这点事,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我没有回头。
我抱着安安,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们家在五楼,没有电梯。怀孕的时候,我每天爬上爬下,觉得这楼梯那么长。
现在,我却觉得它很短。
每下一个台阶,都像是在告别一种生活。
我和赵辉是自由恋爱。他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项目经理,人聪明,也算努力。当初吸引我的,是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我周遭环境的鲜活气。
他会带我去看最新的电影,会给我讲那些我听不懂的代码和算法,会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我们的未来,说要努力赚钱,买大房子,让我过上好日子。
而我,从小在父亲的工作室里长大。我父亲也是个修复师,不过他修的是古籍字画。我闻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长大,生活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赵辉的出现,像是给这幅画,泼上了一抹明亮的油彩。
我以为,不同的背景,可以互补。
可我忘了,油彩和水墨,很难真正地融在一起。
它们的底色,终究是不同的。
结婚后,我们和公婆住在一起。他们家是做建材生意的,家境比我家好上不少。
婆婆张桂芳,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嗓门大,性子急,家里家外一把抓。她喜欢热闹,喜欢排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面子”。
我第一次上门,她拉着我的手,从头到脚地打量,嘴里说着:“这姑娘看着文静,就是太瘦了,怕是不好生养。”
我当时只是尴尬地笑笑。
后来我才知道,在她眼里,一个女人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就维系在“生养”这两个字上。
所以,当我生下安安,护士从产房里出来说“是个女孩”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婆婆脸上那瞬间凝固的笑容,和公公转过身去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月子里,她嘴上说着各种“为我好”,炖的汤却油得能腻死人,说是“下奶”。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起,谁家的媳uff妇生了儿子,办满月酒摆了多少桌,收了多少礼金。
我默默地听着,把那些油腻的汤水,倒进卫生间的马桶里。
我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只是觉得,没必要争。
就像修复一块破损的织锦,你不能跟它硬来,你得找到最脆弱的地方,用最温柔的方式,去支撑它,保护它。
我以为,安安的出生,会是新的开始,我可以慢慢地,用我的方式,来“修复”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关系。
可我错了。
婆婆那通电话,就像一把剪刀,干脆利落地,剪断了我最后一根想要维系平衡的丝线。
我抱着安安站在单元门口,叫了一辆网约车。
赵辉追了下来,他跑得气喘吁吁,额上都是汗。
“岚岚,你把孩子给我,外面冷,你跟我上楼去,我们再商量。”他想来抱安安。
我侧身躲过。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赵辉,你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回娘家休养了。这样,既不耽误她办酒席,也保全了你们家的面子。”
“可你……”
“我怎么样不重要。”我打断他,“重要的是,你们家的满月酒,能顺顺利利地办下去。”
车来了。
我拉开车门,把安安小心地放进安全提篮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赵辉扒着车门,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岚岚,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了哀求。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在我和他母亲之间,他永远像个摇摆不定的钟摆,试图两边讨好,结果却是两边都落空。
“赵辉,”我的声音很平静,“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个成年人了。”
我关上了车门。
那扇门,“砰”的一声,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个我曾努力想要融入的家。
车子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赵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
怀里的安安动了一下,哼唧了两声,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低下头,把脸贴在她温热的小脸上,轻轻地,用我的气息包裹住她。
“宝宝不怕,妈妈在。”
是的,妈妈在。
从今以后,妈妈会是你最坚固的依靠。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地亮起,又一盏盏地被甩在身后。
我知道,我正驶向的,不仅仅是娘家的方向。
那是一条新的路,一条需要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的路。
第二章 娘家的灯火
出租车停在我家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这片是老城区,楼房不高,邻里之间都熟络。路灯的光晕昏黄,照着墙上斑驳的爬山虎,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付了钱,抱着安安,提着那个不算重的妈咪包,慢慢地往楼上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那么不灵敏,我得用力跺一脚,它才懒洋洋地亮起来。
光线照亮了三楼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脱落的木门。
我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我妈站在门口,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看见我,她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就落在了我怀里的安安身上。
“岚岚?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担忧。
“妈。”我叫了一声,鼻子突然就酸了。
在婆家的坚强和冷静,在这一刻,差点就土崩瓦解。
“快,快进来,外面多冷啊!”妈妈赶紧把我拉进屋,接过我手里的包,又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安安,“哎哟,我的小外孙女,睡得真香。”
屋里一股饭菜的香气。
我爸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戴着老花镜。听到动静,他把报纸放下来,看到我,也站了起来。
“怎么回来了?赵辉呢?没跟你一起?”爸爸的声音总是很沉稳,像他修复古籍时用的那些镇纸。
“他……公司有事。”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一进门,就把那些糟心事倒给他们。
妈妈已经手脚麻利地帮我把安安抱了过去,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怎么感觉比上次视频时又重了点?小脸蛋儿养得真好。”
她抱着安安,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看着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疼爱,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换了鞋。
“还没吃饭吧?锅里炖了排骨玉米汤,我给你盛一碗去,暖暖身子。”妈妈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妈,我不饿。”我拉住她,“我就是……想你们了,带安安回来住几天。”
妈妈的脚步停住了。
她回头看着我,客厅的灯光,照亮了她眼里的关切。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住几天好,住几天好。你那屋,我天天都打扫,干净着呢。”
她把安安轻轻地放进早就准备好的婴儿床里,又给我掖了掖被角。
我爸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婴儿床里的安安,最后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他说,“家里有你一口饭吃。”
这就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多问,但他们什么都懂。
他们不会追着你问“为什么”,只会告诉你“没关系”。
那一晚,我睡在我出嫁前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但很温馨。书桌上还摆着我上学时的台灯,衣柜里还挂着我当年的校服。
安安就睡在我身边的小床上,呼吸均匀。
我却失眠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婆婆的那句话,赵辉那张焦急又无奈的脸,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问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是不是太不给赵辉面子了?
可是,当一个人的底线被触碰时,退让,就等于默许下一次的践踏。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将来也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被尊重的环境里。
我不能让她觉得,女孩,就是次要的,就是可以被忽略的。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熟悉的、轻微的敲击声吵醒。
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
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那是爸爸的工作室。
我轻轻地起床,怕吵醒安安。走到工作室门口,门虚掩着。
我看到爸爸的背影。
他正伏在工作台上,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把极细的镊子,正在修复一幅泛黄的古画。他的动作,轻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眼前那幅画。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给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银边。
我忽然就想起了我自己的工作。
那些破损的织物,就像我此刻的生活,看上去千疮百孔。
但父亲教过我,再破败的东西,只要它的“经”还在,就还有修复的可能。
“经”,就是骨架,是根本。
一个人的“经”,是她的原则和底线。
一个家的“经”,是彼此的尊重和理解。
我的小家,现在看来,是“纬线”乱了,但“经”,我必须守住。
我正看得出神,爸爸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醒了?”他放下镊子,对我笑了笑。
“嗯。”我走进去,“爸,您又起这么早。”
“习惯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人老了,觉少。正好,把手头这点活干完。”
他指了指桌上的画,“一个朋友送来的,被虫蛀了几个洞,得慢慢补。”
我凑过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意境清远,可惜画心处,几个小洞,格外刺眼。
“爸,这比修布料难多了。”我说。
“道理是一样的。”爸爸拿起旁边一杯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都是修心。你得先静下来,才能看清它的脉络。心乱了,手就乱了。”
他看着我,眼神温和而通透。
“岚岚,你的心,现在乱不乱?”
我沉默了。
是啊,我的心,乱不乱?
有委屈,有失望,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爸,”我低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爸爸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拿起一块用来压画的镇纸,那是一块沉甸甸的黑檀木,上面刻着两个字:守正。
“这块镇纸,跟了我三十年了。”他说,“画会变,纸会朽,但这上面的字,道理不会变。”
“守住自己的本心,做你认为对的事,这就叫‘守正’。其他的,交给时间。”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梳理开了。
是啊,守正。
我守的是一个母亲的尊严,是一个女人的底线。
我没有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赵辉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工作室。
该来的,总会来。
第三章 “面子”与“里子”
我走到阳台上,才接起电话。
“喂。”
“岚岚,你在哪儿?”赵辉的声音听起来又累又沙哑,像是熬了一夜。
“我爸妈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你还在生气?”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没有生气。”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很平静。”
生气是一种激烈的情绪,需要有被在乎的期待。而当期待落空时,剩下的,就只有平静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我暂时不回去了。”我看着楼下院子里,邻居王大爷正在打太极,一招一式,缓慢而有力,“安安太小,不适合来回折腾。而且,我妈这里很安静,她也懂得怎么照顾产妇和婴儿。”
我的话外之音很明显:你家太吵,你妈不懂。
赵辉显然听懂了。
“岚岚,我知道我妈说话不中听,但她真的没恶意。昨天你走了以后,她还念叨,说早知道你这么大反应,她就不说那话了。”他试图替他母亲解释。
“赵辉,这不是说话中听不中听的问题。”我打断他,“这是一个母亲,在自己孩子的满月酒上,有没有资格出席的问题。”
“我妈的意思是,她来操办,让你省心……”
“省心?”我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凉意,“是啊,省心得连主角都可以不用到场了。赵辉,你别再替她找理由了。我们俩,都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
“你告诉我,这场满月酒,到底是为了庆祝安安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为了给你爸妈挣回生女孩‘丢掉’的面子?”
我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赵辉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岚岚,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吗?都是一家人,面子、里子,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我斩钉截铁地说,“对我来说,完全不一样。”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是虚的。里子是自己过的,是实的。”
“我爸修了一辈子古画,他说,一幅画,最重要的是画心,是那个‘里子’。画心坏了,装裱得再富丽堂皇,也是个空架子。我们这个家,现在就是这样。你们都忙着装裱那个光鲜的‘面子’,可我们的‘里子’,已经破了。”
我把我爸早上说的话,用我自己的方式,说了出来。
赵辉在那头,半天没说话。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眉头紧锁,一脸为难。
“那……那你想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不想怎么样。”我说,“我说了,你们的酒席,照办。我带着安安,在娘家,安心坐我的月子。两不耽误。”
“这怎么行!亲家母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他急了。
看,他还在关心他们的“脸”。
“这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我淡淡地说,“如果没什么事,我挂了,安安快醒了,我要喂奶了。”
没等他再说什么,我挂断了电话。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我妈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两个荷包蛋走过来。
“跟小赵打电话呢?”她把早餐放在阳台的小桌上,“听你俩这口气,是吵架了?”
我点点头,没瞒她。
“妈,要是我以后,就带着安安在家里住,您和爸……会嫌我烦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妈白了我一眼,把筷子塞到我手里。
“胡说八道什么。”她在我身边坐下,帮我理了理睡乱的头发,“你是我女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夫妻俩,没有隔夜仇。小赵那孩子,心不坏,就是有点耳根子软,凡事没个主见。你婆婆那个人,我知道,好强了一辈子,就好个面子。你呢,也别跟她硬顶,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先把饭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有力气带孩子。”
我看着眼前这碗普普通通的小米粥,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就是家。
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也不是争对错的战场。
家是那个,在你最累、最委屈的时候,会给你端上一碗热粥,告诉你“先把饭吃了”的地方。
下午,赵辉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婴儿用品,一脸的憔셔悴。
我爸妈客气地把他让进屋,倒了杯茶,然后就找借口,一个去买菜,一个回了工作室,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在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安安,许久才开口。
“我跟我妈谈了。”
“哦?”我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
“她说……她说她也是为了你好,怕你落下月子病。”他还在重复那套说辞。
我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沉默,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岚岚,我知道,你心里有委G屈。”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试图拉我的手,“要不这样,满月酒那天,你和孩子就别去了,在家好好休息。等办完了,我马上就过来陪你们,好不好?”
他以为,这是一种妥协,一种让步。
但在我听来,这却是对我最后的通牒。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父母的“面子”。
我把手抽了回来。
“赵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闹脾气,是在等着你来哄?”
他愣住了。
“我不是在闹脾气。”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在通知你,我的决定。”
“这个决定就是,从今天起,我要为我和我的女儿,活出我们的‘里子’来。至于你们家的‘面子’,谁爱维护,谁去维护。”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回去好好准备你们的满月酒,别让你爸妈失望。”
赵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的我,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林岚!你非要这样吗?”他提高了音量,“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对谁有好处?”
小床里的安安被他的声音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心里一紧,立刻转身去抱孩子。
我背对着他,轻轻地拍着安安的背,声音却冷得像冰。
“对我,对安安,有好处。”
“至少,我们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当一场盛大表演里的、可有可无的道具。”
赵辉站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颓然的声音。
“好……好……林岚,你行。”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安安委屈的哭声,和我轻轻的安抚声。
我抱着女儿,在屋里慢慢地踱步,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安安的包被上,迅速地晕开,消失不见。
第四章 无声的电话
安安满月那天,天气格外好。
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我妈一大早就煮了红枣桂圆鸡蛋汤给我,说是老家的习俗,孩子满月,当妈的要吃这个,图个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心里却没什么滋味。
我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异常地安静。
赵辉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发信息。
我知道,他此刻,应该正忙着在酒店里迎来送往,招呼那些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婆婆穿着她那件紫色的旗袍,满面红光地抱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假的娃娃,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而我,和这场盛宴真正的主角,却被遗忘在这个安静的老房子里。
说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就像我在修复一幅残破的缂丝挂毯时,我会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审视它的每一处伤痕,分析它的成因,然后才能找到最合适的修复方案。
现在,我也在审视我的婚姻,我的家庭。
中午的时候,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清蒸鲈鱼,白灼虾,还有我最爱吃的板栗烧鸡。
“来,岚岚,今天我们娘仨,也给安安庆祝满月。”爸爸举起酒杯,里面是白开水。
“祝我的小外孙女,健康快乐,平安长大。”妈妈笑着说,眼角却有些湿润。
我抱着怀里已经醒了的安安,让她的小手碰了碰我的杯子。
“谢谢爸,谢谢妈。”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婴儿,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为安安庆祝了她的满月。
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堆积如山的礼物和红包。
只有最真挚的祝福,和最温暖的亲情。
下午,手机开始陆续收到一些微信。
是赵辉的一些亲戚和朋友发来的。
他们发来了酒店现场的照片和视频。照片上,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公公端着酒杯,挨桌敬酒。
视频里,司仪在台上用激昂的声音说着祝福的话,背景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宾客的喧闹声。
其中一个堂嫂,还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关心”。
“哎呀,岚岚,你怎么没来啊?你婆婆说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紧啊?今天可真热闹,摆了三十多桌呢!你快看,你婆婆给安安打的那个长命锁,纯金的,得有二两重吧!”
我点开她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婆婆正把一个硕大的金锁,挂在司仪抱着的一个裹着红被子的“婴儿”脖子上。那个“婴儿”,脸被遮住了,看不真切。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一场没有主角的庆典,一场用金钱和排场堆砌起来的、自欺欺人的表演。
我没有回复任何人。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
我抱着安安,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轻轻地晃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安安在我的怀里,睡得安详。
我低头看着她,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那么小,却那么有力量。
这一刻,我觉得无比的富足。
那些喧嚣,那些虚荣,那些算计,都离我那么遥远。
我所拥有的,是怀里这个温热的、真实的、鲜活的小生命。
这,才是我的全世界。
傍晚,赵辉终于打来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那边巨大的嘈杂声,还有人喝醉了在大声划拳。
“岚岚……”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带着浓重的酒气。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结束了……都结束了……”他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收了不少礼金吧?”我问,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
他好像被我的话噎了一下,那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岚岚……我……我想你了……也想安安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脆弱和委屈。
“今天……好多人问你和孩子……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我妈她……她很高兴……可我……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看着那些人,看着那些笑脸……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或许,酒精,真的能让人吐露几分真言。
“赵辉,”我开口,声音很轻,“你喝多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不回去!”他突然大声说,“那个家,冷冰冰的!没有你,没有安安,那不是家!”
“岚岚……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们带着安安,我们搬出去住,我们自己过,再也不管他们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如果是在以前,听到他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心软。
但现在,我不会了。
一个人的成长,不是靠酒后的忏悔,而是靠清醒时的担当。
“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说吧。”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
有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微弱地闪烁着。
我知道,赵辉的这通电话,也许是转机。
但我也知道,修复一段关系,比修复一幅古画,要难得多。
它需要的,不仅仅是技巧。
更需要的,是两个人的决心,和时间的考验。
第五章 一块旧锦布
接下来的几天,赵辉没有再来。
他只是每天早晚,会给我发微信,问安安的情况,拍一些小视频给他看。
他的信息,总是很简短。
“安安今天乖吗?”
“给她换个角度拍,我想看看她的侧脸。”
“今天降温了,别让孩子冻着。”
我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和一种笨拙的讨好。
我没有不理他,但也只是就事论事地回复。
“挺乖的,刚喝完奶。”
“照片发过去了。”
“知道了。”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谁都没有去捅破它。
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安安和自己的工作上。
是的,工作。
我爸看我精神好了一些,就把我带进了他的工作室。
“你自己的那个摊子,也该捡起来了。”他说,“手艺这东西,一天不练,就手生。”
我的工作室,其实就是家里一间朝南的房间,被我改造成了工作台。里面堆满了各种颜色的丝线、不同材质的布料,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修复工具。
我爸给我接了个活。
是一块清代的妆花缎。
送来的时候,它被小心地放在一个铺着软布的盒子里。
我戴上手套,轻轻地把它展开。
那是一块曾经无比华美的锦缎,石青色的底子上,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织出了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可以想象,它曾经是某位贵妇人衣袍上最亮眼的一部分。
但现在,它黯淡、脆弱,上面有好几处破损,最严重的一处,金线已经完全断裂,露出了下面麻黄色的经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是个细致活。”爸爸站在我旁边,看着那块锦布,“妆花缎的工艺复杂,经纬交织,多一分则乱,少一分则散。尤其是这金线,一旦断了,很难补得天衣无缝。”
我点点头。
我坐下来,打开无影灯,戴上放大镜,开始仔细地观察那处破损。
就像一个医生,在给病人诊断。
我需要看清它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次断裂的走向,才能决定,从哪里下第一针。
这个过程,让我无比地专注,也无比地平静。
外界的一切烦恼,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寸的工作台之外。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这块等待被拯救的旧锦布。
我先用软毛刷,一点点地清理掉上面的积尘。
然后,用特制的药水,小心地清洗。
最后,才是最关键的织补。
我从上百种金线里,选出了一种颜色、光泽和粗细都最接近原作的。
然后,用一根细如毫毛的针,穿上线,开始了我与时间的对话。
我的手,必须稳。
我的心,必须静。
一针,一线,都必须顺着它原有的纹理。
我不能强行地把它拉扯在一起,那样只会造成新的损伤。
我能做的,是用新的丝线,去填补它的空缺,去支撑它的脆弱,让它重新焕发出生命力。
这个过程,很慢,很枯燥。
有时候,一下午,也只能补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
妈妈会把安安抱过来,放在我旁边的摇篮里。小家伙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手上,也洒在安安的小脸上。
那一刻,我觉得岁月静好。
赵辉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来的。
他来的时候,我正埋头工作。
他没有敲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没有抬头。我手里的针,不能停。
他就那么一直站着。
过了很久,直到我完成了一小片区域的织补,直起酸痛的腰时,才看向他。
他瘦了,也黑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
“来了。”我淡淡地说。
“嗯。”他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他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工作台那块锦布上。
“这就是你的工作?”他问。
“是。”
他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看着那些脆弱的丝线,在我手下,慢慢地重新连接,组合成美丽的花纹。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敬畏的神情。
“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工作,就是缝缝补补,赚不了几个钱,又枯燥。”他低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错了。”
“这……很了不起。”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工具。
“岚岚,”他忽然开口,“那天在电话里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我们搬出去吧。”
“我已经找好了房子,就在你爸妈家附近的小区,两室一厅,租金我也付了。虽然不大,但够我们三口人住。”
“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让你失望的事。我总想着和稀泥,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伤你最深。”
“你带着安安走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那个大房子里,我才明白,没有你和孩子,那再大的房子,也不是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岚岚,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让我重新给你,给安安,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没有那么多‘面子’要顾及,只有我们自己的‘里子’的家。”
他的目光,真诚而恳切。
我看着那串钥匙,又看了看他。
我心里那块一直冰封着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旧锦布,它的伤痕虽然还在,但新的丝线,已经开始将它慢慢地弥合。
也许,我该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第六章 迟来的歉意
我最终还是没有立刻答应赵辉。
我告诉他,给我点时间考虑。
搬家不是一件小事,它意味着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也意味着,我们要真正地、独立地去面对我们婚姻里的问题,而不是把它们藏在和大家庭的矛盾之下。
赵辉没有逼我,他只是把钥匙留了下来。
“房子我先租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随时可以搬过去。”他说。
从那天起,他来得更勤了。
他不再空着手来,但提的也不是那些昂贵的礼品。
有时候是一袋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蔬菜,有时候是给安安买的绘本和玩具,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尝试着煲的、味道不怎么样的汤。
他来了也不多话,就帮我妈择择菜,帮我爸搬搬东西,或者就坐在我工作室门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工作,看我带孩子。
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正在用自己的行动,努力地弥补着过失。
我爸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但态度上,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冷淡了。
我心里那块坚冰,也在一点点地融化。
我开始意识到,赵辉也许真的在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我和他妈之间摇摆的“钟摆”,他开始学着建立自己的坐标系。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傍晚。
那天,我正在给安安喂米糊,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的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婆婆,张桂芳。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讨好的笑容。
“亲家母,我……我来看看岚岚和孩子。”
我妈愣了一下,但还是客气地把她让了进来。
这是自从我离开那个家之后,她第一次上门。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里的局促,还是出卖了她。
她看到我,又看到我怀里的安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哎哟,我的大孙女,些日子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她说着,就想伸手来抱。
安安似乎是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把头往我怀里一缩,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
我抱着安安,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妈。”
婆婆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赵辉正好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看到他妈,也是一脸惊讶。
“妈?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婆婆好像找到了台阶下,把手里的保温桶往桌上一放,嗓门也恢复了平时的声调,“我来看看我儿媳妇,看看我孙女,还不行吗?”
“我炖了乌鸡汤,给岚岚补身子的。”她一边说,一边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整个客厅。
我妈赶紧拿来碗筷。
“亲家母,您有心了,快坐。”
婆婆坐下了,目光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
“岚岚啊,”她开口了,语气比平时软了好几个调,“之前满月酒的事,是妈不对。妈……妈也是老思想,总觉得坐月子不能吹风,怕你落下病根。妈是好心,就是话说得……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她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道歉,但仔细一品,还是在为自己辩解。
把责任,都推给了“老思想”和“说话不中听”。
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就顺着台阶下了。
但现在,我不想了。
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我把安安交给身边的我妈,然后看着婆婆,平静地开口。
“妈,您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婆婆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反问她。
“不……不就是因为妈没让你去满月酒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气的,不是您不让我去。我气的,是您从始至终,都没有把我和安安,当成那场酒席的主角。”
“在您心里,那场酒席,是你们赵家的面子,是用来告诉所有人,你们家添丁进口了,哪怕只是个女孩,也办得风风光光。我和安安,只是完成这个‘面子工程’的道具。需要的时候,就摆出来;觉得碍事了,就让我们‘别来了’。”
我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
客厅里,一片寂静。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辉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却没有出声阻止我。
我继续说:“妈,我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您爱面子,我也理解。但是,一个家,如果只剩下‘面子’,那这个家,就空了。”
“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一家人,能有起码的尊重。尊重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生孩子的工具。尊重安安是您的亲孙女,她的满月酒,她和她的妈妈,有权在场。”
“您今天能来,能带这碗汤来,我谢谢您。但这碗汤,弥补不了我和孩子心里的委屈。”
我说完,站起身,对我妈说:“妈,我有点累了,带安安回房休息了。”
我从我妈怀里抱过安安,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婆婆一眼。
我知道,我的这番话,很重,很伤人。
甚至,很不“孝顺”。
但有些伤口,你必须把它切开,把里面的脓挤出来,它才有愈合的可能。
用一碗鸡汤,一层纱布,把它捂起来,它只会烂在里面,越来越深。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还能隐约听到客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婆婆拔高的辩解,有赵辉低声的劝阻,还有我爸妈打圆场的声音。
我把这些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我抱着安安,坐在床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我婆婆最终能不能理解我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将来会走向何方。
但我知道,我已经守住了我的“里子”。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女儿。
第七章 新的门槛
婆婆最终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
等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恢复了平静。那碗乌鸡汤,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赵辉没有走。
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爸妈在厨房里忙碌,气氛有些沉闷。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没怪我吧?”我轻声问,“当着我爸妈的面,让你妈那么下不来台。”
赵辉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摇了摇头。
“不怪你。”他的声音很低沉,“你说的,都是实话。这些话,我早就该跟我妈说了,但我一直没那个勇气。”
“岚岚,是我没用。”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以前,我总觉得,孝顺,就是听父母的话,不让他们生气。我妈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觉得,只要我多做一点,多忍一点,你也能跟着我一起忍。我忘了,你嫁的是我,不是嫁给我们全家,你没有义务去忍受那些本不该承受的委屈。”
“你今天把话都说开了,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这个家里常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断了,也好。断了,才有机会重新接上。”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意外。
我没想到,他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也许,这段时间的分开,不仅让我成长了,也让他,真正地开始思考,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一个父亲,到底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从口袋里,又一次掏出了那串钥匙,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岚岚,我们搬家吧。”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请求,而是一种坚定的决定。
“我妈那边,我会去沟通。我会告诉她,我们长大了,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她如果能想通,能学会尊重我们,我们还是她儿子儿媳,安安还是她孙女,我们会常回家看她。”
“如果她想不通……那我们就暂时保持一点距离。距离,也许能让大家都冷静下来,看清很多问题。”
“我不想再让你和孩子,受一点委屈了。”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很稳。
“岚岚,再相信我一次。”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最终还是搬家了。
搬家的那天,我爸妈和赵辉一起,忙里忙外。
我的东西不多,但赵辉还是请了搬家公司,把安安的婴儿床,我的工作台,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
新家不大,但很温馨。
赵辉提前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台上还摆了几盆绿植。
阳光照进来,满室生辉。
安安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新环境,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有了婆婆的指手画脚,没有了那些关于“面子”的纷争,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
赵辉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给安安换尿布,学着在我工作的时候,安安静静地抱着孩子。
我们的交流,也比以前多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讨论安安的成长,会一起规划我们的小家的未来。
我那块破损的清代妆花缎,也终于在我搬进新家后,完成了最后的织补。
当我拆掉绷架,将它完整地展现在灯光下时,我几乎看不出它曾经破损的痕迹。
那些断裂的金线,被我用新的丝线,小心地连接、加固,重新融入了那片华美的缠枝莲纹样里。
它不再完美,如果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修复的痕迹。
但它,重新变得完整了。
而且,因为经历过残缺,更显得弥足珍贵。
就像我和赵辉的婚姻。
公婆那边,赵辉回去谈过一次。
具体谈了什么,他没有细说。
只告诉我,他妈哭了一场,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
但他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从那以后,婆婆没有再来过我们的小家。
只是偶尔,会给赵辉打电话,问问安安的情况。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需要时间。
安安百天的前一天,赵辉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纯银的长命锁。
样式很简单,上面只刻了两个字:平安。
“我妈给的。”赵辉说,“她让我转交给安安。”
“她说……百天酒,就不大办了。让我们自己一家人,简单吃个饭就好。”
我拿起那个长命锁,银锁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
它没有满月酒上那个两斤重的金锁那么耀眼,那么张扬。
但它,却让我感觉到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我笑了笑,对赵辉说:“那明天,我们请爸妈,还有你爸妈,一起到家里来,吃顿饭吧。”
“就我们一家人。”
赵辉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就红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矛盾。
但这一次,我有了信心。
因为我们终于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给别人看的“面子”,而是我们自己用心经营的、那份温暖踏实的“里子”。
而家这道门槛,跨进去,是责任。
守住它,需要的是智慧,是包容,更是爱与尊重。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