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中卧着一棵娃娃菜心,舒展的菜叶如同绽放的莲花,嫩绿的边缘微微泛着黄,像被晨曦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以为新来的厨子是关系户,总挑剔他,直到他做出国宴级菜肴
当那道“开水白菜”被端上桌时,整个包厢都静了。
那汤,清澈见底,如上好的龙井初泡,几无半点油星。
汤中卧着一棵娃娃菜心,舒展的菜叶如同绽放的莲花,嫩绿的边缘微微泛着黄,像被晨曦镀上了一层金边。
仅此而已。
没有珍贵的山珍海味,没有炫技的雕龙画凤,甚至连一丝葱花香菜的点缀都没有。
我当时就站在门边,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完了。
我们餐厅“观澜阁”的生死,我李劲的职业生涯,全都押在了这道看似寡淡的白菜上。
而做出这道菜的,是我最看不起,甚至动用了一切手段想要赶走的老头儿——林叔。
三个月前,观澜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作为一家主打高端私房菜的餐厅,我们曾经是这个城市里富商名流的首选。
可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以及主厨周师傅的创新乏力,我们的生意一落千丈。
老顾客渐渐流失,新客人寥寥无几,每个月的财报都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我,李劲,三十三岁,观澜阁的职业经理人,从一个小小的前厅领班,花了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我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命。
我急得焦头烂额,整宿整宿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就在我准备向老板王总提交一份裁员和改革计划时,王总却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阿劲,别急。”王总给我泡了杯茶,神色轻松得让我嫉妒。
“给你介绍个人,来咱们后厨帮忙。”
我心里一动,以为是王总终于请来了哪位业内大拿。
“谁?是‘御膳房’的刘大师,还是‘新荣记’的张总厨?”
王总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门外。
“他叫林卫国,你叫他林叔就行。”
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背微微有点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夹克,脚上一双布鞋,鞋面上还沾着点泥土。
他脸上布满了风霜的褶皱,一双手更是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似乎还有没洗干净的黑泥。
这……这是厨子?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分明就是刚从哪个工地或者田里出来的农民工。
“林叔,这是我们店的李经理,以后你的工作,都由他安排。”王总热情地介绍。
那个叫林卫生的男人冲我憨厚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李经理,你好。”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连手都忘了伸。
王总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拍了拍我的肩膀。
“林叔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困难,出来找个活干。他以前在老家开过小饭馆,会做几个菜,你看着给他安排个打荷或者切配的活儿,别让他太累就行。”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远房亲戚?
家里困难?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关系户吗!
都什么时候了!餐厅都快倒闭了,不想着怎么开源节流,招贤纳士,反而给我塞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亲戚进来养老?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当着王总的面,我不敢发作。
我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总,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安排林叔。”
那“好好”两个字,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叔就这么空降到了观大发快三平台的后厨。
我憋着一肚子火,把他领到后厨,对着所有人宣布。
“这位是林叔,王总的亲戚,以后就在我们这儿帮忙了。”
我特意加重了“王总的亲戚”这几个字。
后厨里几十号人,哪个不是人精?一听这话,看林叔的眼神都变了。
有轻蔑,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疏远。
主厨周师傅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在他的灶台前挥舞着炒勺。
在后厨这个论资排辈、手艺为王的地方,一个靠关系进来的老头儿,注定是食物链的最底端。
我把他安排到了最累最脏的杂工岗位。
洗菜,择菜,打扫卫生,清理下水道。
我想,这么大年纪的人,干几天这种脏活累活,肯定受不了,自己就走了。
可我没想到,林叔竟然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他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水池边堆积如山的蔬菜,他佝偻着背,一棵一棵洗得干干净净,连菜根上的泥都抠得一丝不苟。
油腻滑脚的后厨地面,他一天拖三遍,拖到能照出人影。
那股子沉默的韧劲,让我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更加烦躁。
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是在仗着王总的关系,在这里混日子,磨洋工。
于是,我开始变着法地挑剔他。
“林叔,这青菜叶子上的虫眼没择干净,要是让客人吃到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林-叔!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土豆皮要削得薄一点,你看看你这削的,都快把半个土豆削没了!咱们餐厅的成本就是被你这种人浪费掉的!”
“还有你,走路能不能看着点!差点撞到我!一把年纪了,手脚这么不利索,还能干点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后厨的人都听到。
年轻的学徒们捂着嘴偷笑,老师傅们则装作没听见,各自忙着手里的活。
而林叔,永远是那个反应。
他会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用那双浑浊却平静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他总是把话咽回去,只是低低地说一句。
“对不起,李经理,我下次注意。”
然后,他会默默地把我指出的“问题”重新做一遍,做得比之前更慢,也更仔细。
他的顺从,像一根软刺,扎得我心里更加不痛快。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后厨负责做员工餐的阿姨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几十号人的午饭和晚饭成了问题。
叫外卖吧,成本太高,而且口味杂乱。
让厨师们自己做吧,他们手上都有精细活儿,谁愿意浪费时间去做大锅饭?
我正发愁,林叔默默地走到了我面前。
“李经理,要不……我来试试?”
我斜着眼看他。
“你?你会做什么?”
“家常菜,会一点。”他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
我心里冷笑一声。
家常菜?观澜阁的厨子,哪个不会做几个家常菜?但谁又愿意去做?
这倒是个机会。
让他做,做得不好吃,正好让大家看看,这个关系户到底有几斤几两。
到时候,群情激奋,我再去找王总,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行,那就你来吧。不过我可告诉你,要是大家不满意,耽误了下午的备料,责任你得自己担着。”我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哎,好。”林叔点点头,便走向了那个平时没人用的,专门做员工餐的小灶台。
中午十二点,开饭时间。
后厨的伙计们忙了一上午,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个个拿着饭盒,懒洋洋地排队。
当天的菜是:番茄炒蛋,酸辣土豆丝,红烧茄子,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道菜。
大家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只是填饱肚子。
可当第一口菜入口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靠!这番茄炒蛋怎么这么嫩?”
“这土豆丝……脆!酸!辣!爽!比周头儿炒的还够味儿!”
“茄子!你们快尝尝这茄子!软糯入味,还不油!他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后-厨,瞬间从一片沉寂变成了大型“真香”现场。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主厨周师傅,也忍不住多打了半勺红烧茄子,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皱着眉,似乎在研究其中的门道。
我看着这番景象,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信邪,也打了一份。
番茄炒蛋,鸡蛋滑嫩得像蒸出来的蛋羹,番茄的酸甜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每一块鸡蛋,没有一丝蛋腥味。
土豆丝,细如发丝,根根分明,入口是极致的爽脆,酸辣的味道瞬间引爆味蕾,让人食欲大开。
红烧茄子,更是颠覆了我的认知。茄子最吃油,平时员工餐的红烧茄子都是油汪汪的一片,吃几口就腻。可林叔做的,色泽红亮,口感绵密,酱汁浓郁,却一点都不腻口。
这……这真的是一个“只在老家开过小饭馆”的人能做出来的水平?
我不愿意相信。
巧合,一定是巧合。
这几道菜,是他最拿手的,碰巧做好了而已。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叔成了后厨的临时大厨。
他每天做的菜都不一样。
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回锅肉,青椒炒肉……
全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
但每一道,都好吃得让人停不下来。
后厨的气氛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大家不再对林叔视而不见,打饭的时候,会笑着跟他打招呼。
“林叔,今天做的这个回锅肉绝了!”
“林叔,明天给咱们做个水煮肉片呗?馋了!”
林叔总是嘿嘿地笑,说:“好,只要有材料,就给你们做。”
甚至连周师傅,看他的眼神也从不屑变成了审视。
有一次,我看到周师傅趁着没人,偷偷尝了一口林叔锅里刚出锅的鱼香肉丝,然后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足足愣了三分钟。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一个我认定的废物,一个靠关系进来的老头儿,竟然在厨艺上隐隐有盖过主厨的势头。
这怎么可能?
这让我这个把他踩在脚下的经理,脸往哪儿搁?
嫉妒和偏见,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开始更加疯狂地针对他。
我不再让他碰灶台,员工餐也让一个学徒去应付。
我把他调去看管库房。
库房是个苦差事,阴暗潮湿,每天都要搬运几十斤重的食材,清点上百种调料。
“林叔,这是库房的清单,所有的东西,每天早晚盘点一次,数量、保质期,一个都不能错。出了问题,从你工资里扣。”我把厚厚一沓表格摔在他面前。
我以为这下他总该知难而退了。
可他还是那句话。
“好的,李经理。”
他拿着清单,戴上老花镜,像个小学生一样,一个一个地对着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仔细核对。
他不仅核对,还把所有东西都重新整理了一遍。
原本杂乱无章的库房,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
所有的调料都按类别摆放,米面粮油都用防潮布盖好,干货药材也用密封罐装了起来。
甚至,他还用笔,在每个即将过期的食材包装上,都做了醒目的标记。
他这么一搞,后厨领料的效率大大提高,食材的损耗也明显降低了。
周师傅都忍不住跟我说:“阿劲,你别说,这老林……还真有两下子。库房让他管着,我省心多了。”
我听着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我越是想证明他不行,他越是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打我的脸。
这种无力感,让我对他产生了近乎病态的憎恶。
我开始在王总面前吹风。
“王总,林叔年纪大了,库房的活儿太重,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啊。”
“王总,后厨的人都说林叔性格太闷,不合群,影响团队氛围。”
“王总,要不……还是给他找个更清闲的岗位吧?比如门卫什么的?”
王总每次都只是笑呵呵地听着,不置可否。
“阿劲,用人要看长处。你再看看,再看看。”
他的态度,让我更加坚信,林叔就是他塞进来的一个烫手山芋,他自己也知道这人不中用,但碍于情面,又不好辞退。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因为一份“佛跳墙”。
佛跳墙是观澜阁的招牌菜,也是周师傅的得意之作。
选料、泡发、熬汤、煨制,工序极其复杂,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根本做不出那个味儿。
那天,一个老主顾预定了一盅小份的佛跳墙。
周师傅亲自操刀。
可就在出餐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开坛闻香时,周师傅脸色一变。
“不对,味道不对!”
我们都凑了过去。
那盅佛跳墙,香气是有的,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醇厚,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周师傅把汤倒出来一看,脸色更难看了。
“花胶!这花胶有问题!泡发的时候火候过了,胶质都散了!”
负责泡发花胶的,是周师傅的亲传弟子小王。
小王吓得脸都白了。
“师傅,我……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啊!”
我立刻抓住了机会,矛头直指库房。
“是不是库房拿错了货?把次等货当成特级货了?”
我冲进库房,林叔正在里面整理一批新到的干香菇。
“林叔!你过来!佛跳墙的料是不是你拿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冲他吼道。
林叔被我吼得一愣,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那盅佛跳墙,又拿起那块泡发过度的花胶闻了闻。
然后,他摇了摇头,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
“李经理,这花胶……不是库房的。”
我火了。
“不是库房的是哪来的?难不成是它自己长脚跑进锅里的?”
林叔指了指库房的一个角落。
“我们库房的特级花胶,一直放在那个恒温柜里。我每天都检查,拿货也都有记录。昨天下午,小王师傅来领过一次料,就是从那儿拿的。”
他又看向小王。
“小王师傅,你再想想,这块花胶,是不是你自己从别的地方带来的?”
小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在我的逼问下,他终于承认了。
原来,他前几天偷偷把库房的特级花胶拿出去卖了,换了一块次等品充数。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今天就被抓了个现行。
真相大白。
我本该感到高兴,因为这证明了林叔的管理没有问题。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林叔那平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沉默。
他是在等,等我出丑,等我把事情闹大,然后他再出来,轻描淡写地揭穿一切,扮演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
心机!
这个老头儿,心机太深了!
“就算你库房没问题,那你呢?你身为库管,看到别人偷换食材,为什么不早说?你这是失职!是渎职!”我强词夺理地冲他咆哮。
“我在包庇!你在纵容犯罪!观澜阁的声誉,就是被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毁掉的!”
我把所有的怒火和难堪,都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整个后厨,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林叔也看着我,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憨厚的平静。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悲哀,还有一丝怜悯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经理,你……太执着了。”
说完,他转过身,默默地回到了他的库房,留给我一个佝偻而萧索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跟林叔彻底撕破了脸。
我不再跟他说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我下定决心,必须把他赶走。
我找到王总,下了最后通牒。
“王总,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您自己选吧。”
我以为,凭我这十年为观澜-阁立下的汗马功劳,王总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
可王总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阿劲,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斩钉截铁。
“好。”王总点了点头,“那你先休个假吧,冷静一下。”
我愣住了。
休假?
这不就是变相地让我停职吗?
为了一个关系户,他竟然要牺牲我这个肱股之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
“好!好!王总!算你狠!我走!我今天就走!我倒要看看,没了-我李劲,这观澜阁还能撑几天!”
我摔门而出,回到办公室,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奋斗了十年的地方。
我以为,不出三天,王总就会打电话求我回去。
可我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我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板砖。
反而是观澜阁的生意,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受到任何影响。
我从前厅的旧同事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说,一切照旧。
我开始慌了。
难道,我真的不是不可或缺的?
难道,王总真的宁愿要那个老头儿,也不要我?
就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一个电话,把我重新拉回了观澜阁。
是王总打来的。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阿劲,马上回店里,有天大的事。”
我赶回观澜阁时,整个餐厅都笼罩在一种末日来临般的凝重气氛中。
所有员工都站在大厅里,垂头丧气。
王总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出什么事了?”我问。
王总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陈市长……今晚要来我们这里吃饭。”
我倒吸一口凉气。
陈市长,是这个城市的一把手。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出了名的美食家,嘴巴刁得很。
接待好他,观澜阁就能起死回生,甚至更上一层楼。
接待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好事啊!王总,您怎么……”
“好事?”王总苦笑一声,“周福(周师傅的名字)今天早上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刚被救护车拉走。现在整个后厨,群龙无首!”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主厨不在,谁来掌勺?
让副厨上?他的手艺,应付普通客人还行,想在陈市长面前过关,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去找别的大厨,也来不及了……”我喃喃自语。
整个观澜阁,陷入了绝境。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王总,要不……让我试试?”
所有人回头。
说话的,是林叔。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角落里,像一尊不起眼的雕塑。
王总看着他,眼神复杂。
而我,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试?林叔,你知不知道今晚来的是谁?你知道这顿饭对观澜阁意味着什么吗?这不是让你炒员工餐的番茄炒蛋!这是要上国宴的水平!你行吗你?”
我的话,尖酸刻薄,毫不留情。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林叔。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退缩,或者说一句“对不起”。
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我,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锐利和坚定。
“李经理。”
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凭什么就认定他不行?
就因为他穿着朴素?因为他来自农村?因为他是王总的“亲戚”?
我所有的判断,都来自于我的偏见和臆想。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他。
王总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他走到林叔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他,郑重地鞠了一躬。
“林老,拜托了。”
我彻底傻了。
王总……叫他“林老”?
还给他鞠躬?
这世界是疯了吗?
林叔脱下了那件万年不变的工装夹克。
他走进更衣室,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厨师服。
那身衣服,仿佛有魔力一般。
穿上它的瞬间,林叔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原本微微佝偻的背,挺得笔直。
他那双常年布满风霜的眼睛,此刻变得专注而明亮,闪烁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光芒。
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杂工林叔。
他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将军,而整个后厨,就是他的战场。
“单子给我。”他对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机械地把陈市长一行人的菜单递了过去。
菜单是早就定好的,都是观澜阁的招牌菜,以周师傅的拿手菜为主。
林叔只扫了一眼,便把菜单放在了灶台上。
“不行。”他摇了摇头,“这些菜,太油腻,太繁复,火气太重,不适合陈市长的身体。”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陈市长的身体……”
“我不知道。”林叔打断我,“但我知道,人到中年,身居高位,思虑必重,肝火必旺。饮食,宜清淡,宜养心,宜平和。”
他说着,拿起笔,在菜单上大刀阔斧地修改起来。
他划掉了几乎所有的“硬菜”,换上了一些看似简单清淡的菜品。
清炒河虾仁、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羹……
最后,他落笔在主菜上,写下了三个字。
开水白菜。
我看到这三个字,差点没笑出声。
开水白菜?
你是在开玩笑吗?
用一道水煮白菜来招待市长?你是想让观澜阁明天就关门大吉吗?
“林叔!你疯了!”我忍不住喊道。
林叔抬起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李经理,从现在开始,后厨我说了算。你要么相信我,要么,就请出去。”
他的眼神,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凝重,却选择沉默的王总。
我咬了咬牙,退到了一边。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叔开始备菜。
整个后厨,都成了他的舞台。
他没有大声指挥,也没有手忙脚乱。
他只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和美感。
切文思豆腐。
一块嫩豆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手腕轻动,刀锋落下,快如闪电,却又轻如鸿毛。
只听得“唰唰唰”一阵细密的声响,那块豆腐,已经变成了数千根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在水中散开,如一朵盛开的菊花。
后厨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刀工,别说周师傅,就算是整个城市的餐饮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做蟹粉狮子头。
他不用机器绞肉,而是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用两把刀,硬生生剁成了石榴籽大小的肉粒。
肥瘦相间,颗粒分明。
他说,只有这样,做出来的狮子头,才能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调味,和馅,团丸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颗颗饱满的狮子头,在他手里,不像一道菜,更像一件艺术品。
最让我震撼的,还是那道“开水白菜”的汤。
我以为,开水白菜,就是用开水煮白菜。
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林叔所谓的“开水”,是用老母鸡、老母鸭、金华火腿、干贝、排骨等顶级食材,吊了足足八个小时,才熬出来的一锅顶汤。
那汤,熬出来的时候,是乳白色的,浓郁醇厚。
可这还不是结束。
他将鸡胸肉剁成肉茸,放进汤里,不断搅拌。
肉茸像磁铁一样,吸附着汤里所有的杂质和油腥。
这个过程,他重复了三遍。
每一次,都用掉大量的鸡肉茸。
每一次,汤色就变得更清澈一分。
最后,那锅原本浓白的顶汤,竟然变得清澈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可那股深藏在清澈之下的,极致的鲜美,却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厨房的空气。
闻一下,就让人通体舒泰,口舌生津。
我站在旁边,从震惊,到麻木,再到深深的敬畏。
我终于明白,我错了。
我错得有多么离谱。
我把一块无价的璞玉,当成了一块路边的顽石。
我用我那浅薄的认知,去揣度一位真正的大师。
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晚宴开始了。
陈市长一行人准时到达。
我作为经理,硬着头皮进去服务。
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打鼓。
第一道凉菜上桌,陈市长只是礼貌性地动了动筷子。
第二道热菜,清炒河虾仁,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不错。虾仁弹牙,火候刚好。”
第三道,蟹粉狮子头。
他用勺子舀了一小块,狮子头入口即化,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爆开。
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道狮子头,有淮扬菜的精髓。肥而不腻,鲜而不腥。难得,难得。”
我的心,稍微放下来了一点。
一道道菜上去,陈市长的表情,越来越舒展。
他吃得不多,但每一道菜,他都品尝了。
最后,那道“开水白菜”被端了上来。
当看到那碗清汤白菜时,不仅是我,连陈市长的秘书,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陈市长也愣了一下。
他端起碗,先是闻了闻。
那看似清水的汤,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而复合的香气。
他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陈市长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了。
他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陶醉的享受。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
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汤!”
他由衷地赞叹道。
“看似清水,实则蕴含乾坤。入口清甜,回味无穷。这汤,吊出了食材的魂。能做出这道菜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放下勺子,看向我。
“李经理,不知贵店这位大厨,是何方高人?可否请出来一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包厢,腿都是软的。
我来到后厨,林叔已经脱下了厨师服,又换回了他那身蓝色的工装。
他正在水池边,默默地洗着刚才用过的锅。
仿佛刚才那个技惊四座,征服了市长味蕾的大师,根本不是他。
“林……林老……”我走过去,声音都在颤抖,“陈市长,想见您。”
林叔洗锅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就不去了。”他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厨子,菜做好了,就行了。”
那天晚上,陈市长非常满意。
他不仅当场表示,以后市里的重要接待,都放在观澜阁。
还主动提出,要帮我们牵线,引进一笔重要的投资。
观澜阁,活了。
送走所有人后,王总把我、还有林叔,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王总给我和林叔各倒了一杯茶。
“阿劲,我今天,给你讲个故事。”
王总的声音,带着一丝沧桑。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穷小子,在北京打工。那时候,我身无分文,饿得快要死了,在后海的一个小饭馆,偷了人家一个馒头。”
“结果被当场抓住,要被打断腿,送去派出所。”
“是一个厨师,拦住了他们。他不仅没让我赔,还给了我一碗热腾腾的面,和两百块钱。”
“他对我说,‘小伙子,有手有脚,别走歪路。这点钱,你拿去,做个小生意。’“
“我拿着那两百块钱,开始倒腾服装,慢慢做大,才有了今天。”
王总说着,眼圈红了。
“我后来回去找过他,想报答他。可那家小饭馆已经拆了,人也找不到了。”
“我找了他二十年。”
“直到半年前,我才在一个老乡的口中,打听到他的消息。”
王-总转过头,看着林叔,声音哽咽。
“他后来,进了钓鱼台国宾馆,成了专门给国家领导人做菜的御厨。再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伤了手,就提前退休,回了老家。”
“他老伴走得早,儿子不孝,把他赶了出来。他一个人,靠着在工地上打零工,给人修房子,过日子。”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人砌墙,满身都是水泥。”
王总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而我,早已呆若木鸡。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颗炸弹,同时爆炸。
钓鱼台……国宾馆……御厨……
这些词,每一个都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蓝色工装,满手老茧,沉默寡言的老人。
我无法把他,和那个传说中,站在中国厨艺界金字塔顶端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我求了他很久,他才答应跟我来这里。”王总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暴露身份,只想安安静静地,找个地方,干点活,挣口饭吃。”
“他说,他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见过。最落魄的时候,也尝过。什么名啊,利啊,都看淡了。”
“阿劲,我把他安排到你手下,不是想为难你。我是想让你,帮我,好好地‘照顾’他。”
“我希望你能发现他的不凡,能真正地去尊重他,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
“可你……”
王总没有再说下去。
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十个耳光。
我回想起这三个月来,我对林叔的种种。
我的刁难,我的呵斥,我的羞辱,我的偏见……
我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在他那真正见过大风大浪的淡然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通”一声。
我跪在了林叔的面前。
“林老……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狗眼看人低!我对不起您!您打我吧!您骂我吧!”
我泣不成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叔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伸出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起来吧,孩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都过去了。”
从那天起,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把观澜阁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给林叔住。
我每天,都像个学徒一样,跟在林叔身边。
他洗菜,我给他递盆。
他切菜,我在旁边看。
他炒菜,我给他扇风。
我不再叫他林叔,而是和王总一样,恭恭敬敬地称呼他“林老”。
后厨的人,也都对他敬若神明。
可林老,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不让我们叫他“林老”,还是让我们叫他“林叔”。
他不住那个豪华的房间,还是住在那个简陋的员工宿舍里。
他不做菜的时候,还是喜欢穿着那身蓝色的工装,在后厨的角落里,默默地择菜,或者打扫卫生。
仿佛那晚那个震惊四座的国宴大师,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为什么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偏见?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老家一个木匠。
他一辈子,都守着他那些刨子、凿子,做着那些在我看来,早该被时代淘汰的桌椅板凳。
我从小就看不起他。
我觉得他没本事,没出息,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山村里,守着一门过时的手艺,赚不了几个钱。
我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来到这个大城市。
我拼命工作,往上爬。
我就是想证明,我跟他不一样。
我瞧不起他的固执,他的传统,他那身永远带着木屑味的衣服。
就像我瞧不起林叔的沉默,他的朴素,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一样。
我的傲慢,我的偏见,原来,都源于我内心深处,对出身的自卑,和对传统的鄙夷。
林老,用他那一道“开水白菜”,狠狠地给我上了一课。
他让我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外表的浮华,而是内心的沉淀。
真正的传承,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将最简单的东西,做到极致。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给我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还是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
“喂?阿劲啊?怎么了?是不是没钱了?”
在父亲的认知里,我给他打电话,只有一件事,就是要钱。
以前,我听到这话,会很不耐烦。
“跟你说多少次了,我现在是大经理,不缺钱!”
可这一次,我的鼻子,却酸了。
“爸……”我哽咽着,说。
“我……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我父亲,带着一丝慌乱和欣喜的声音。
“哎,哎!好!好!爸也想你!你……你工作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聊了很久。
我第一次,主动问起了他的木工活。
问他最近做了什么新的家具,问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刨子,还好不好用。
父亲很高兴,跟我讲了很多很多。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一片宁静。
观澜阁的生意,越来越好。
林老的名声,也渐渐在圈子里传开了。
很多人慕名而来,想尝一尝传说中的国宴菜。
但林老,一个月,只肯出手一次。
而且,只做那几道,最清淡,最养心的菜。
他说:“厨子,不是炫技的戏子。菜,是做给人吃的,不是做给人看的。吃的人,身心舒泰,才是好菜。”
他的话,我记在了心里。
我不再追求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品创新,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食材的品质和菜品的细节上。
观澜阁的口碑,越来越好。
我也渐渐地,从一个只懂得管理的经理人,变成了一个真正懂“吃”的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美好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观澜阁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不是冲着林老的名气来的。
他是来找我的。
他叫赵凯,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也是我曾经最看不起的人。
他家境优越,却不学无术,靠着家里的关系,才混了个毕业证。
毕业后,他进了他爸的公司,当了个副总。
而我,只能从餐厅的领班做起。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他却坐在我的对面,一脸倨傲。
“李劲,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啊,把这家破餐厅,搞得有声有色。”
我淡淡地笑了笑。
“托福,还过得去。”
“别装了。”赵凯不屑地撇了撇嘴,“我知道,你靠的,是那个叫林卫国的老头儿吧?”
我心里一惊。
“你调查我?”
“谈不上调查。”赵凯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我只是,对我感兴趣的东西,比较上心而已。”
他弹了弹烟灰。
“我爸的公司,最近想涉足高端餐饮。我们看中了观澜阁,也看中了你……身后的那位大师。”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
赵凯笑了,笑得很得意。
“我想收购观澜阁。你,还有那个老头儿,都过来,给我做事。”
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我。
“李劲,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跟着王总那个小老板,能有什么前途?来我这儿,我给你现在三倍的薪水,再加公司的股份。至于那个老头儿……我给他开的价,只会更高。”
“你觉得,他会不动心吗?”
我看着赵凯那张志在必得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他把林老,当成了什么?
一个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商品吗?
“赵凯,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冷冷地说,“观-澜阁,不会卖。林老,更不是你能用钱请得动的人。”
“是吗?”赵凯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李劲,别给脸不要脸。我能捧你,就能毁了你。我听说,那个林老,有个不孝的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你说,如果我帮他还了那笔钱,再给他儿子一笔钱,让他来求他老子……你猜,会怎么样?”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赵凯。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
“商场如战场,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要么,带着你的大师,体体面面地过来。”
“要么,我就让你们,一无所有。”
来源:美食征途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