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绞着筋的疼,像有人用钝刀子在里面缓慢地搅动,提醒着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我的夫君是太医院院首,他有个病弱骄纵的表妹。
两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夫君更是为给表妹续命费尽心思。
直到我药人身份暴露,身怀六甲的我被表妹囚禁起来放血制药。
胎死腹中后,夫君温声安抚我:
「你别怪袅袅,她只是想活下去,没什么坏心思的。」
「你身体底子好,以后再要个孩子也不是难事。」
他眉眼复杂,我却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我是穿书而来,任务就是用我的血治好女主林袅袅。
她痊愈之日,便是我回家之时。
1.
意识回笼时,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先一步钻进鼻腔。
我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绣着大朵缠枝莲。
不是林袅袅院子里那个阴冷、潮湿,只开了一扇天窗的地下室。
我被人救出来了。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绞着筋的疼,像有人用钝刀子在里面缓慢地搅动,提醒着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那里曾有过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醒了?」
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汤碗凑到我唇边,温热的勺子抵着我的嘴唇。
是我的夫君,沈清和。
他眼下是化不开的青黑,下颌绷得死紧。
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官服也带着褶皱,看起来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见我不张嘴,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阿鸢,喝药。我用百年老参给你吊着气,你身子亏空得厉害,不喝药,会撑不住的。」
我顺从地张开嘴,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将苦涩的药汁喂进来。
他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一碗药见底,他用帕子擦去我嘴角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鸢器。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和。
「阿鸢,你别怪袅袅。」
我垂下眼睫,静静地听着。
「她自小体弱,被病痛折磨了这么多年,性子难免有些偏激。她只是……只是太想活下去了,没什么坏心思的。」
「把你关起来,确实是她不对,我已经重重责罚过她了。」
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但你身体底子好,我们还年轻,以后再要一个也不是难事……」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手背时,我却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沈清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眉眼间的情绪很复杂,有愧疚,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丝被我拒绝后的难堪。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被他的心上人囚禁,被抽干了血,失去了腹中的骨肉,九死一生。
醒来后等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让我原谅那个罪魁祸首。
若是从前,我大约会心如刀绞,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甚至主动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顺着他的话说:
「夫君,我知道的,我不怪表妹。」
沈清和明显愣住了。
他大概设想过我会哭,会闹,会怨恨,唯独没想过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他眼中的愧疚更深了,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温声安抚:
「阿阮,你总是这么懂事。」
懂事?
我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药草香,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
我不是懂事,我只是终于可以回家了。
2.
十年前,我还是个即将毕业的医学生。
因为一场意外,被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绑定。
穿进了这本名为《病弱表妹掌心宠》的古早言情小说里。
系统颁布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我接近本书的男主角,当朝太医院院首沈清和,想尽一切办法嫁给他。
为了回家,我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将自己伪装的温柔娴静。
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他的妻子。
婚后五年,我恪尽职守地扮演着沈夫人的角色。
将偌大的沈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他体贴入微,对他的家人关怀备至。
可系统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发布过任何指令。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所谓的穿书和系统,不过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直到不久前,才终于颁布了第二个任务:
【暴露药人身份,用我的血,治好书中的女主林袅袅。】
机械的电子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时,我正坐在窗边,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承认,在漫长的十年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对沈清和动了心。
我也曾真心期待过腹中那个小生命的降临。
可这些,都比不过「回家」两个字的分量。
十年,就像一场漫长的监禁,我被困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躯壳里。
戴着不属于我的面具,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而沈清和对林袅袅那份暧昧不清的情感,更是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地扎在我心上。
他们是青梅竹马,有着旁人无法介入的过去和默契。
如今,我的任务即将完成。
林袅袅的病会痊愈,我这个阻碍在他们中间的绊脚石也即将消失。
他们想必能得偿所愿,喜结连理。
这样一想,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沈清和在我床边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他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是留下了一句干巴巴的「你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我知道,他是去看林袅袅了。
他前脚刚走,脑海里就响起了系统冰冷的机械音。
【宿主,沈清和对你的愧疚值已经达到顶峰,你依然决定要离开吗?】
我望着帐顶繁复的流云刺绣,有些想笑。
在乎什么?
在乎他的愧疚吗?
那东西就像是过期发霉的点心,看着完整,实际上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既不能吃,也没法看,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让他自己心安理得的解药。
我只淡淡地回了系统一句:
「任务进度要紧。」
3.
之后几日,我安心在房里休养。
直到沈清和带来一个让我作呕的消息。
「阿鸢,袅袅她……想来给你赔个不是。」
他站在床边,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眼皮都没抬,直接回绝:
「不见。」
林袅袅是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
她那份道歉,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沈清和却像是没听懂我的拒绝,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她知道错了,这几天一直念叨着对不住你,心里很不安。阿鸢,你就见她一面,让她把话说开,也好安心养病。」
我终于掀开眼帘,静静地看着他。
为了林袅袅能「安心养病」,我就要硬生生吞下所有恶心,去接受一场明知是鸿门宴的道歉?
真是可笑。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误以为我在动摇,他再接再厉:
「就一会儿,我陪着你。」
最终,我还是点了头。
半个时辰后,林袅袅被丫鬟扶着进了我的屋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裙子,长发松松地挽着。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晕开了水墨的宣纸,走两步路都要喘上一喘,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惜。
沈清和果然快步上前扶住了她,让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姐姐……」
林袅袅一开口,眼圈就红了,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哭腔。
「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她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委屈又无助。
我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她当初命人将我按在榻上,捏着我的下巴,眼神狰狞地说「姐姐,你的血可真是好东西」时的样子。
真能演啊。
我不动声色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上温热的触感。
「表妹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别再犯就是了。」
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袅袅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随即眼里的泪珠便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
「我……我知道姐姐还在生我的气。」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愈发哽咽。
「可是……可是太医说,我的身子……还需要姐姐的血做几次药引,才能……才能彻底痊愈。」
她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怯怯地望着我,里面满是哀求。
「姐姐,你再帮帮我,就最后几次,好不好?」
我差点笑出声。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还没开口,一旁的沈清和先说话了。
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
「阿鸢,袅袅的身子等不了。」
「你是知道的,我是大夫,有我在,定能将你的身子调养回来。只是需要你再……辛苦几次。」
他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旁边那个还在掉眼泪的林袅袅,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在沈清和和林袅袅错愕的目光中,我扬起手,将杯中尚有余温的茶水,尽数泼在了林袅袅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哗啦——」
茶叶沾了她满脸,茶水顺着她的发丝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狼狈不堪。
她惊叫一声,彻底懵了。
沈清和也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顾鸢!你做什么!」
我将空了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表妹这病,我看病根不在身子,在脑子。」
「不如让院首给你开个方子,治治你这成天想着吸别人血的毛病?」
沈清和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个字都没再说,扶着惊魂未定的林袅袅,拂袖而去。
4.
沈清和再没踏进过我的院子,只每日打发人按时送来汤药和补品。
我的贴身丫鬟春桃为我打抱不平,一边给我布菜,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小姐,您就是性子太软了。姑爷他……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您和这个家?为了个外人这么作践您,这算什么道理?」
她气得眼圈都红了。
春桃跟了我十年,名为丫鬟,实则情同姐妹。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反倒笑了。
我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裸子,塞到她手里。
「好了,别气了,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很轻。
「这点银子拿去,买些你爱吃的桂花糕。」
春桃捏着那块银子,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终究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小姐……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我怎么笑不出来?
这场戏越是热闹,离我回家的日子就越近。
无人打扰,我也乐得清静。
每日按时喝药,吃饭,睡觉,精神竟比之前好了不少。
直到这日傍晚,我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时,沈清和来了。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像一团打结的乱麻。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最终,还是他先低了头。
「阿鸢。」
他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前几日,是我冲动了。」
我没说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顾自地翻了一页书。
沈清和有些无措,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在我身侧坐下,语气放得更软了些。
「袅袅的病,又需要你的血做药引了。」
我这才合上书,抬眼看他。
果然。
若不是为了林袅袅,他这句道歉,我恐怕一辈子也等不来。
「我知道你身子还虚,这次……我会让医女下手轻些,只取一小碗。」
他见我面无表情,急急地补充道。
「就这一次,等她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保证,不会再……」
「好。」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他后面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
他大概以为,我至少会提些条件,或者再闹上一场。
我掀开被子,伸出纤细的手腕,平静地看着他:
「现在就取吗?」
沈清和点了点头。
医女很快就来了,动作很麻利,银针刺破皮肤的瞬间,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鲜红的血液顺着细管流入白瓷碗中,像一朵缓缓绽开的妖异花朵。
沈清和就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那个碗,脸色比我还白。
取完血后,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沈清和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冰得像一块石头,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着我,试图将温度传递过来。
「手怎么这么凉。」
他皱着眉,用另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揉搓着。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若是从前,我大概会因为这个动作而心跳加速,会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他用这双救死扶伤的手,一次次地将我推向深渊。
如今这一点点的温暖,不过是他良心不安时,随手丢下的几块糖罢了。
许是愧疚感达到了顶峰,他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阿鸢,等你身子好些了,我陪你去城外踏青吧。」
我刚嫁给他那年,京城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我曾满心欢喜地拉着他的袖子,央求他陪我去城外的杏花林。
可他总是很忙。
忙着给宫里的贵人看诊,忙着钻研新的药方,更忙着……照顾三天两头犯病的林袅袅。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啊。」
5.
然而,约好踏青的前一天,林袅袅又病了。
这次来势汹汹,高烧不退,还咳了血。
沈清和派人来传话的时候,我正在镜前试戴一支新做的珠花。
那珠花是拿他前几日赏的东珠做的,流光溢彩,衬得我气色都好了几分。
春桃在一旁气得直跺脚:
「姑爷怎么能这样!说好了陪您去踏青的,怎么又因为林姑娘变卦了!」
我对着镜子,将珠花扶正,淡淡地开口:
「意料之中的事。」
一张画在纸上的饼,风一吹就散了,我从未当真过。
那一晚,沈清和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深夜,他才拖着一身疲惫出现在我的房里。
他眼里的红血丝像是蛛网一样密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颓唐。
「阿鸢……」
他一开口,声音就哑得不成样子。
他坐在床沿,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就这么坐到天亮。
「袅袅她……这次很凶险。」
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太医院用了所有法子,都只能勉强吊着她的命。张太医说……说还需要你的心头血做主药,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沈清和便垂下头,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心头血?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
从全血,到心头血,他们还真是一点点地在试探我的底线。
「你的身子太弱了,小产的亏空还没补回来……再取心头血,我怕你……」
他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本不想来的,可是袅袅她……她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哭,求我救救她……」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痛苦和挣扎。
「阿鸢,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卑微,「只要你肯救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我要和离。」
沈清和脸上的哀求和痛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离。」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你写好和离书,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不相干。然后,我给你一碗心头血,救你的表妹。」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的震惊化为怒火。
「顾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用袅袅的命来要挟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是啊,我就是在要挟你。」
「这招,还是跟你和你的好表妹学的。」
沈清和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最终,他眼里的怒火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妥协。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答应你。」
和离书很快就写好了。
沈清和的字一向很好看,瘦金体,笔锋凌厉,带着一种文人的风骨。
可那张纸上的字,却透着一股仓促的狼狈,好几处都洇开了墨点,像是他写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他将和离书递给我,我甚至没多看一眼,便小心地折好,收进了枕下的暗格里。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衣襟。
取心头血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疼得多。
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心脏。
沈清和就站在一旁,他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系统冰冷的机械音,这一次,却像是天籁。
【恭喜宿主,这次取血之后,女主将会彻底痊愈,宿主马上就可以回家了,除此之外,宿主还会得到一个小奖励。】
回家。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剜心之痛。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放心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无边的黑暗。
6.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久到像是跨越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石榴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撑着床沿坐起身,惊奇地发现,身体里那种被掏空的虚弱感消失了。
小产和取心头血留下的亏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填满,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轻盈和暖意。
我试着下床走了几步,步履稳健,完全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系统说的奖励,原来是这个意思。
春桃推门进来时,看到我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窗边,吓得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小姐!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大夫说您得静养!」
她手忙脚乱地跑过来要扶我,我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得很。」
见我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春桃才半信半疑地放下心来,嘴里念叨着「佛祖保佑」。
我问她:
「沈清和呢?」
「姑爷……」
春桃的表情有些复杂。
「姑爷这几日都在书房,一步都没离开过。」
书房。
也好,省得见了心烦。
我在屋子里待得闷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春桃不放心,一步不落地跟在我身后。
沈府的景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
假山,流水,抄手游廊,一草一木都精致得如同画卷。
可我看着它们,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波澜。
这里再好,终究不是我的家。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书房附近。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是林袅袅。
她的声音不再是过去那种气若游丝的孱弱,而是带着一种中气十足的娇嗲,还有一丝不易察开的不耐烦。
「清和哥哥,你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如今……如今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你难道想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背上私生子的名声吗?」
我的脚步,就这么钉在了原地。
骨肉?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口大钟被人狠狠撞响。
但那阵轰鸣很快就过去了,剩下的不是疼痛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荒唐感。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听着墙角。
里面传来沈清和疲惫不堪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
「袅袅,不是我不肯。只是……我与阿鸢刚刚和离,若此时立刻娶你过门,外人会如何议论?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我不在乎!」
林袅袅的声音尖锐起来。
「我只在乎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清和,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女人心存旧情?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你默许,她一个孤女,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接近你,嫁给你?」
她的声音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药人,知道她的血能救我的命。你故意让她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如今我病好了,她也终于滚了,你却在这里跟我瞻前顾后!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她了?」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窗外,夜风吹得我衣袂翻飞,令我心头发寒。
原来是这样。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7.
我推开了书房的门。
屋内的两个人猛地朝门口看来。
林袅袅脸上的质问和怨怼还未散去,在看到我的瞬间,悉数化为了惊恐。
她下意识地往沈清和身后缩了缩,一只手不自觉地护住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而沈清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
震惊,慌乱,愧疚,还有一丝被人戳穿所有阴私后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鸢……你怎么……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目光从沈清脸上,移到他身后探头探脑的林袅袅身上。
「解释你们是如何将我当成一个傻子,耍了整整十年?还是解释,你们这对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有多么『感天动地』?」
沈清和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懒得再看他,转而将视线落在林袅袅身上,目光在她的小腹上停顿了一瞬,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沈清和,你记着,我们已经和离了。从你写下那封和离书开始,我顾鸢,就跟你再无半分干系。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孩子什么时候出生,都与我无关。」
我顿了顿,好心地提醒道:
「不过,我劝表妹还是抓紧些。这头一胎,肚子大得快,再拖下去,穿着嫁衣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转身便走。
我没再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回了房。
那场可笑的对峙,像一阵穿堂风,吹过就散了,没在我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我甚至还有心情,让春桃给我温了壶安神茶。
春桃看我的眼神,处处透着小心。
「小姐,您……您别想不开。」
她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我笑了,捏起一块云片糕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
「想不开的是他们,不是我。」
8.
从那天起,沈府这出戏,算是唱到了高潮。
林袅袅没了顾忌,也懒得再演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病西施模样。
她身体好了,中气足了,闹起来的动静比从前大了十倍不止。
起初是哭,说自己清白已毁,腹中又有了骨肉,若是沈清和不娶她,她便一头撞死在府门前。
沈清和焦头烂额,一面想安抚她,一面又顾忌着刚和我签了和离书,风头正紧。
他的犹豫,成了点燃林袅袅的火星。
她开始闹得更凶。
今天砸了书房里那套前朝的官窑鸢器,明天就白绫挂在房梁上,吓得一众丫鬟婆子魂飞魄散。
沈清和舍不得他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妹香消玉殒,毕竟十几年的情谊摆在那儿,做不得假。
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和离不到半月,太医院院首沈清和即将续弦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京城。
续弦的对象,还是那位从小寄养在府中、体弱多病的表妹。
这桩婚事,成了京中最大的笑柄。
同僚们在官署里遇见他,眼神都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拱手道喜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嘲讽。
很快,御史弹劾的折子就递到了御前,说他德行有亏,不堪为太医院院首之表率。
沈清和被停了职,整日关在府中。
我偶尔能从窗户里,看到他穿过庭院的身影。
不过几日,那个曾经清俊挺拔、一丝不苟的男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下去。
官服换成了常服,却也穿得皱皱巴巴。
下巴上冒着青灰的胡茬,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的疲态。
他被折腾得脱了形,可那边的林袅袅,却依旧不肯消停。
婚事定了下来,她又开始疑神疑鬼。
她怕沈清和对我旧情难忘。
每日派人盯着我的院子,我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都要一五一十地报到她那儿去。
沈清和若是来得晚了,她便哭闹着质问,是不是偷偷去见了顾鸢那个贱人。
整个沈府,被她搅得鸡飞狗跳。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我听着春桃每日传来的「战报」,心里毫无波澜。
只觉得这出戏拖得太长,有些乏味了。
回家的日子近在眼前,我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人身上。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嫁进沈府时,就是孤身一人,嫁妆也都是沈家置办的。
我带走的,不过是几件旧衣,和一支磨得光滑的木簪。
我把那些绫罗绸缎、珠钗环佩,都留给了春桃。
小丫头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抱着我的胳膊不肯撒手。
「小姐,您要去哪儿啊?您走了,我怎么办?」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是个好姑娘,以后会有好前程的。」
可还没等我离开,却被人拦住了。
9.
是沈清和。
他站在那里,身形憔悴,眼神浑浊,像一尊被岁月侵蚀得失了光彩的石像。
他看着我手里的包袱,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要走?」
我没说话,只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哪怕是假惺惺的客套。
可他开口,说的却是:
「你一个孤女,无亲无故,能去哪里?」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我离开了他,就只能流落街头。
「不如……就住在府里吧。」
他垂下眼,不敢看我。
「西边的跨院还空着,你可以住到那里去。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静静看着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觉得,他随手施舍的一点屋檐,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恩赐。
沈清和声音更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我。
「况且,袅袅的身子……虽说已经痊愈,但张太医说,难保以后不会复发。若是……若是有个万一,没有你的血做药引,该怎么办?」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是可怜我无处可去,也不是对我尚有一丝愧疚。
他只是想把我这个随取随用的「药引」,继续圈养在他的府里,以备不时之需。
胸口那个早已麻木的空洞,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伤心,是恶心。
像吞了一只苍蝇,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让我从里到外都泛着想吐的冲动。
「沈清和。」
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闻声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和算计的脸,缓缓地扯开一个笑。
「你是不是觉得,你将所有事都算计得很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顾鸢离了你,就活不下去,只能摇尾乞怜地接受你的施舍?」
「一个可以随时为你心上人提供心头血的玩意儿,养在后院里,确实比养条狗还方便,对不对?」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那张伪善的面具上。
他的脸色,从青到白,再从白到红,精彩纷呈。
「你……胡说什么!」
他恼羞成怒地低吼,眼底的狼狈无处遁形。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炸开。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脸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他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一般。
我甩了甩被打得发麻的手,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
「留下便留下。」
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只是沈清和,你可不要后悔。」
10.
我留下来的决定,在沈府掀起的波澜,比我预想中要平淡。
沈清和大概是怕我反悔,或是怕我再做出什么,第二天便将我院子里的下人遣散大半,只留了春桃一人伺候。
美其名曰清静,实则形同软禁。
我对此毫不在意。
反而林袅袅那边,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了毛。
在我搬进西院的第三天,她便挺着刚刚显怀的肚子,盛气凌人地找上了门。
彼时我正坐在廊下,看春桃修剪一盆长势歪扭的兰花。
「姐姐真是好雅兴。」
林袅袅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带着一股子淬了蜜的尖酸。
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掐腰长裙,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
腹部微微隆起,被她刻意地用手托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痊愈后的她,脸上有了血色,眉眼间那股子病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骄纵。
她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小小的院门堵得严严实实。
我没回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的冷淡让她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卡在了喉咙里。
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随即又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笑,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姐姐清瘦了许多,看来和离一事,对姐姐打击不小。」
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嘴角勾起。
「不像我,近来胃口好得很,清和哥哥每日都让小厨房给我炖各种补品,说要把我从前亏空的身子都补回来。还说……还说我腹中的孩儿,是他此生最大的期盼。」
春桃气得脸色发白,捏着剪刀的手都在抖,却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终于抬起头,视线从她那张扬的脸上,缓缓移到她刻意挺起的小腹上,然后笑了。
「是吗?那可要恭喜表妹了。」
我端起手边的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
「只是,这头一胎,总要格外小心些。毕竟这孩子来得……也算是一波三折。」
林袅袅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
「我只是在想,从前表妹靠着一身病骨,才留住了沈清和的心。如今病好了,便要靠这个孩子了。」
「说起来,我这身子是药引,表妹这肚子,又何尝不是个药引?只不过,你是用来拴住男人的。」
「你!」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
「你胡说八道!清和哥哥爱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
「是吗?」
我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他若真那么爱你,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病了十几年,直到我的出现,才找到救你的『法子』?他若爱你,又怎会让你怀着他的骨肉,却迟迟不肯给你名分?」
「林袅袅,你别自欺欺人了。我在他眼里,是个随时能用的血包。你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需要被精心呵护,以便传宗接代的器物罢了。我们俩,谁又比谁高贵呢?」
11.
林袅袅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比她生病时还要苍白。
「你……你这个贱人……」
她嘴唇哆嗦着,想骂出更难听的话,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我施施然地靠回椅背上,重新端起茶盏,不再看她。
「表妹这胎像瞧着可不太稳,还是少动些气,安心回去养着吧。万一动了胎气,院首大人怕是又要心疼了。」
许是被我气狠了,林袅袅忽然尖叫一声,捂着肚子缓缓地蹲了下去。
裙摆在地上散开,像一朵凋零的石榴花。
「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她身后的婆子们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其中一个扭头冲我吼道:
「都是你!是你害得我们姑娘动了胎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姑爷饶不了你!」
很快,沈清和就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他径直奔到林袅袅身边,将她打横抱起。
林袅袅靠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护着肚子,嘴里不住地喊疼。
沈清和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抱着林袅袅从我身边经过时,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温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厌恶与指责。
「顾鸢,你就非要如此恶毒吗?」
他咬着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与你成婚五年都没有孩子。如今袅袅怀的是我第一个孩子,你就这般容不下他?」
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沈清和,」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诧异。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和离了。她的孩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若真宝贝他,就该把你的心上人看好,而不是让她像条疯狗一样,跑到我的地盘上来乱吠。」
「你!」
沈清和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燃烧殆尽。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林袅袅,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12.
那之后,我的院子真正地清静了下来。
沈清和大概是下了死命令,林袅袅再没来过。
府里的下人见了我,也都像见了鬼一样,远远地绕道走。
我的身体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镜子里的人,脸颊凹陷,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
可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终于,到了沈清和与林袅袅成婚的日子。
外面天还没亮,府里已经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丝竹管乐,人声鼎沸,隔着几重院墙,依旧执着地往我这片死寂里钻。
春桃坐在我的床边,端着一碗参汤,哭得泣不成声:
「小姐,您就喝一口吧……您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我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声音很轻:
「傻丫头,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小姐……」
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笑了笑,从枕下摸出我一早就准备好的她的身契,连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一起塞到她手里。
「拿着。等我走了,你就离开沈府,找个好人家嫁了,或者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春桃捏着那份身契,愣住了,随即哭得更凶了,抱着我的胳膊不肯撒手:
「不……小姐,我不走!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正想再安慰她几句,房门却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沈清和一身大红的喜服,闯了进来。
他几步冲到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冷,力气却大得惊人,捏得我骨头生疼。
「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去前厅观礼。」
春桃吓得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
「姑爷!您饶了小姐吧!小姐她……她快不行了!」
沈清和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地拽着我,试图将我从床上拉起来。
「不行了?」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疯狂和绝望。
「顾鸢,你休想!我告诉你,就算你要死,也得亲眼看着我和袅袅拜堂成亲!」
真可怜。
我缓缓地,当着他的面,闭上了眼睛。
13.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然后是极致的轻盈。
像卸下了一副沉重枷锁,灵魂从那具被掏空的躯壳里飘了出来。
我飘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床上的那一幕。
沈清和还维持着那个用力的姿势,可他手里的那截手腕,已经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他愣住了。
「顾鸢?」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
他脸上的疯狂和狠戾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恐慌。
他松开手,转而想去捧我的脸,指尖触到冰凉皮肤的瞬间,他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缩回了手。
「怎么这么凉……」
他喃喃自语,又像是无法说服自己,固执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用整个手掌覆盖住我的脸颊。
没有温度。
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终于慌了,手忙脚乱地探向我的鼻息,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不……不可能……」
他摇着头,像是要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俯下身,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
也就在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怀里的人,轻得像一捧干枯的稻草,几乎没有分量。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摸到我身上嶙峋的骨骼,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这时才发现,我已经瘦成了这副模样。
「阿鸢……」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抱着我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绝望而凄厉。
春桃已经吓傻了,跪在地上,连哭都忘了。
我冷眼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怀里的身体依旧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眼中的绝望,终于开始一点点地,被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身体放回床上,替我拉好被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的惊呼和劝阻。
下一刻,一身凤冠霞帔的林袅袅冲了进来。
「清和哥哥!吉时都快过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林袅袅的声音,像一把尖利的锥子,刺破了这间屋子里的死寂。
她穿着一身繁复的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像一幅工笔画。
提着裙摆冲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新嫁娘的娇嗔和一丝不耐烦。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床上,落在沈清和怀里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上时,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她……她死了?」
林袅袅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悲伤,只有一种被抢了风头的恼怒和嫌恶。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碍事的垃圾。
「死了还要霸占着你吗?沈清和,你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全京城的人都看着呢!你为了一个死人,连我们的婚事都不管了?」
14.
沈清和像是没有听见。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化的雕像。
林袅袅的耐心终于告罄。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拽沈清和的胳膊,声音尖锐得刺耳:
「你快起来!拜堂的时间要错过了!你还想不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了?」
「孩子……」
沈清和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头,那双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
他的目光从我冰冷的脸上,移到了林袅袅那张写满不耐和嫉恨的脸上。
「都是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死?」
林袅袅被他眼里的疯狂吓得后退了一步,随即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现在倒来怪我了?沈清和,你装什么好人!」
「当初是谁明知道她的身份,还默许我爹把她送到你身边的?是谁眼睁睁看着我把她关进地下室,看着她一碗一碗地被放血?」
「你别忘了,她就是个药引子!一个工具!现在我病好了,她用完了,死了不是正好吗?你在这里假惺惺地给谁看!」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铁锤,狠狠砸在沈清和的头上,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体面,砸得稀烂。
他眼里的痛苦和悔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毁天灭地的暴怒。
「闭嘴!」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一把掐住了林袅袅的脖子。
「我让你闭嘴!」
「咳……咳……沈清和……你疯了……」
林袅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双手死命地去掰他的手,凤冠上的珠翠叮当作响,凌乱地垂落下来。
他眼里的杀意是如此真实。
我飘在半空中,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会掐死她时,他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林袅袅像一滩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沈清和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低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个他曾视若珍宝,期盼了许久的孩子。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而扭曲的笑容。
「你说得对。」
他喃喃道。
「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不会这么急着逼我……她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都是因为他……」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一步步朝林袅袅走去。
林袅袅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蹭:
「你……你要干什么?清和哥哥,你别过来……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们的孩子?」
沈清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不,他不是。他是害死阿鸢的罪魁祸首!他该死!」
他猛地抬起脚,朝着林袅袅的小腹,狠狠地踹了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整个沈府的喧嚣。
林袅袅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
鲜红的血,从她华丽的嫁衣下摆,汩汩地涌了出来。
沈清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滩血,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脸上的疯狂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好像……
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我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像一个被高速旋转的万花筒。
最后,归于一片纯白。
【任务世界剧情已结束,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15.
再次睁开眼,刺鼻的消毒水味取代了清苦的药香。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里白得晃眼的天花板,和吊在半空中的输液瓶。
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不疾不徐地落下来。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了柔软的被褥,和自己身体里传来的,真实而轻微的酸痛感。
不是那种被掏空的虚弱,而是久卧病床后,肌肉的正常反应。
我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
脑海里,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 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而是带着一点人性化的柔和。
我没说话, 只是转动眼珠, 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病房。
【你因为一场车祸,深度昏迷了三个月。从医学角度来说, 你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不过现在, 你的身体机能已经全部恢复正常,再观察几天, 就可以出院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白皙,健康,充满了力量。
恍如隔世。
【宿主,现在为您结算后续剧情。】
系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林袅袅流产后, 沈清和彻底疯了。他没有叫大夫,只是抱着你的尸体, 在房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春桃带着你留下的身契和钱袋, 敲响了顺天府的鸣冤鼓。】
【她是你被囚禁、被放血、被取心头血的唯一人证。她将沈清和与林袅袅的所作所为, 悉数公之于众。】
【沈府被查抄,从地下室里搜出了带血的刑具和药渣。人证物证俱在, 龙颜大怒,下令将二人打入天牢, 秋后问斩。】
我端起床边的水杯, 轻轻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很舒服。
【在天牢里,林袅袅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沈清和身上,日日咒骂他, 是他的犹豫和虚伪, 才害得她落到如此下场。】
【沈清和本就因你的死和亲手杀死孩子⽽精神崩溃,在她的刺激下, 更是彻底癫狂。】
【⾏刑的前⼀晚, 二⼈在牢中大打出⼿。林袅袅用藏起来的碎鸢片划破了沈清和的喉咙,⽽她自己,也被沈清和活活掐死。】
【狱卒发现时, 两⼈交缠在⼀起,血⾁模糊,早已没了气息。】
系统⽤它毫无波澜的语调, 讲述完了那对男女最终的结局。
同归于尽。
倒也算是一种圆满。
【宿主, 对于这个结局, 你是否满意?】
系统问我。
我放下杯子,⾛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将整个屋⼦照得亮堂堂的。
楼下公园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远处是城市⻋⽔马⻰的喧嚣。
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真实的人间烟⽕⽓。
我深深地吸了⼀口⽓, 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
「不在意。」
我淡淡地开口。
他们的结局如何,对我来说, 就像看了⼀场乏味的电影, 散场了,便不会再想起。
如今, 我终于回家了。
那场⻓达十年的噩梦,已经彻底结束。
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露出了⼀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来源:星星藏于梦里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