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一行代码卡了半天,脑袋里一团乱麻。我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妈,有事?”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一行代码卡了半天,脑袋里一团乱麻。我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阳阳,忙着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试探。
“还行,没啥大事。您身体怎么样?降压药按时吃了吗?”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熟练地应付着。这是我们母子间固定的开场白,像是一种仪式。
“吃了吃了,一天都不敢忘。”她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那个……阳阳,跟你说个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妈这语气,准没好事。
“你说。”我停下手里的活,靠在椅背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你大舅,下个月七十大寿。家里意思是,大办一下。”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大舅。
这个称呼像一颗扔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哦,是吗?挺好。”我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家里人都回去,你几个表哥表姐也都说好了。妈的意思是……你也跟我一块儿回去一趟,好不好?”
来了。
我闭上眼睛,三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瞬间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皲裂的土地,闷热的空气,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
我妈拉着我的手,站在一排土坯房前,满脸都是我看不懂的卑微。一个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男人,也就是我大舅,从屋里走出来。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从我妈身上,落到我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身上。
那眼神,不像看亲外甥,倒像在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然后,他“呸”的一声,一口浓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我的新布鞋上。
那双鞋,是我爸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我宝贝得不行,平时都舍不得穿。
黄绿色的粘稠液体,就那么附着在干净的蓝色鞋面上,像一条丑陋的虫。
我当时就愣住了,忘了哭,也忘了躲。我只记得我妈的手,在那一瞬间攥得我生疼。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用自己的衣角,一点一点,把那口痰擦干净。
整个过程,她没有抬头看她哥哥一眼。
“阳阳?你在听吗?”我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妈,”我重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我不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为什么啊?”她急了,“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着呢?他毕竟是你大舅,是妈的亲哥哥。”
“我记得。我这辈子都记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他那时候也是心情不好,家里困难……你个当小辈的,跟他计较什么?”
“妈,这不是计较。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解不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她的声音高了一些,“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就想看着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你非要让妈难做吗?”
我沉默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旦我拒绝,她就会把话题引到她自己身上,引到“孝顺”这个无法辩驳的制高点上。
“寿礼你准备一份贵重点的,钱妈来出。你人回去一趟,在你姥姥姥爷坟前磕个头,在你大舅面前敬杯酒,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行不行?”她开始放低姿态,近乎恳求。
“不行。”我还是那两个字。
我可以给我妈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可以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那口痰,吐掉的不仅仅是他的唾沫,还有我童年时对“亲戚”这个词所有美好的想象。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闷得发慌。
“阳阳,你就当是为了妈,行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妈,别的事都好商量。这件事,没得商量。”
说完,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主机嗡嗡的运行声。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一个字也敲不下去了。
那之后的半个月,我妈没再给我打过电话。
我知道,这是我们母子间的冷战。
我照常上班,下班,周末去超市买足一周的菜。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
好几次,我拿起手机,想给她拨过去,问问她的血压,问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但一想到电话接通后,绕不开的还是那件事,我就又把手机放下了。
周六,我照例提着水果和牛奶去她那里。
开门的是她,穿着一身灰色的旧家居服,头发白了不少,人也显得没什么精神。
“来了。”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转身进了厨房。
我换了鞋,跟进去。
“妈,我给您在网上买了台新的按摩椅,下周就送到。”我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
“嗯。”她应了一声,低着头洗菜,水开得很大,哗哗作响,像是在掩盖我们之间的沉默。
“最近天气干,您多喝点水。”
“知道了。”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疏远过。
午饭很丰盛,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但饭桌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
她没拦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大,但她的眼神是放空的,根本没看进去。
我洗完碗出来,看见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旧相册。
那本相册我很熟悉,里面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有我们一家三口的老照片。
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姑娘,笑得特别灿烂。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靠在一棵大树上,背景是成片的农田。
“这是你小姨刚给我拍的,那时候,我还没嫁给你爸。”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那时候,你大舅最疼我。”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自己的脸,“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留给我。谁要是敢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他下地干活,挣了工分,换了布,都先给我做新衣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温度。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后来……后来我要嫁给你爸,他不答应。”她翻过一页,是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里,外公外婆坐在中间,我妈、我大舅、我小姨站在后面。我大舅板着脸,一脸的不情愿。
“你外公外婆也不同意。他们觉得你爸家成分不好,又是城里人,怕我嫁过去受委屈。可我那时候,就像着了魔一样,非你爸不嫁。”
“为了这事,你大舅第一次动手打了我。一巴掌,把我半边脸都打肿了。”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当时就对他喊,这辈子,我就是死了,骨灰烂在城里,也再不回这个家!”
我心头一震。我从来不知道,我妈还有这么刚烈的一面。
“后来,我还是跟你爸走了。走的时候,家里人谁都没来送我。我一个人,提着个小包袱,就上了去城的长途车。”
“刚到城里那几年,日子苦啊。你爸厂里效益不好,我们俩住在一个几平米的棚户屋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好几次都想,干脆回老家算了。可一想到自己当初放下的狠话,就又咬着牙挺过来了。”
“再后来,就有了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有一年冬天,你得了肺炎,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厂里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医药费。你爸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事,她从来没跟我讲过。
“实在没办法了,我才想着……回娘家一趟,看能不能借点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当时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大舅的气也该消了。血浓于水,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天,就是我带你回去的那天。”
她停住了,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一进门,你外公外婆看见你,高兴得不得了。可你大舅一看见我们娘俩,脸当时就拉下来了。”
“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求他看在我是他亲妹妹的份上,拉我一把。”
“你猜他说什么?”她看着我,眼睛里泛着红。
我摇了摇头。
“他说,‘你不是说死也要死在城里吗?怎么,现在回来要饭了?我们陈家没你这种没骨气的女儿!’”
“他还说,‘你带回来的这个小杂种,我们陈家不认!’”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小杂种”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那口痰,是冲着这个来的。
“我当时就想抱着你走。可一想到你还在医院里躺着,等着钱救命,我……我走不了。”
“我让你在院子里玩,我……我给你大舅跪下了。”
“妈!”我失声叫了出来。
“我跪在地上求他,我说,哥,以前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你把钱借给我,救救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他就在那儿坐着,抽着烟,一句话不说,眼睁睁地看着我跪着。”
“后来,你跑到我跟前,问我为什么跪在地上。他看见你了,站起来,走到你面前……”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我们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朝你吐了口水。”
“然后,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想借钱?可以。你现在就带着这个小杂种滚,永远别再踏进我们陈家的大门!’”
我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攥得死死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一直以为,那口痰,是出于对我这个陌生小男孩的厌恶。我从来没想过,在那背后,我妈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羞辱。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是你外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你外婆趁你大舅不注意,偷偷把我拉到后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她攒了一辈子的钱,有零有整,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她说,‘闺女,这钱你拿着,快去给孩子看病。这是妈的棺材本,你别跟你哥说。’”
“我拿着那笔钱,连夜就赶回了城里。就是那笔钱,救了你的命。”
“你外婆去世的时候,你大舅给我拍了电报。等我赶回去,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你大舅不让我进灵堂,他说我这个不孝女,没资格给你外婆戴孝。”
“我在你外婆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客厅里一片死寂。
电视剧里的人在哭哭笑笑,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看着我妈,她脸上的皱纹,好像比平时更深了。那些岁月留下的沟壑里,填满了我不知道的辛酸和苦楚。
我一直以为,我们和老家的亲戚不来往,是因为他们穷,我们看不起他们。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个软弱的人,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只会忍气吞声。
我从来不知道,她为了我,曾经那样卑微地跪下,又那样决绝地站起来。
“妈,对不起。”我开口,声音干涩。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她勉强笑了笑,“都过去了。”
“那您现在为什么……”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他那样对您,您为什么还要回去给他祝寿?”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你大舅他……前年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我愣住了。
“动了两次手术,化疗了好几次,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医生说,日子不多了。”
“这次七十大寿,其实是……想趁着人还在,把亲戚们都叫到跟前,再聚一聚。”
“你小姨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大舅在病床上,念叨得最多的,就是我的名字。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外婆。”
我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了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
“阳阳,妈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是,他快要走了。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仇是化解不了的呢?”
“妈这辈子,没什么亲人了。你外公外婆走了,就剩下你大舅和你小姨。妈不想……不想等到他闭眼了,我们兄妹俩还是仇人。”
“妈想回去,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外婆。我想让你外婆在天之灵能看到,她的孩子们,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了。”
“我也想让他看看你。”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想让他看看,他当年骂的‘小杂种’,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我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结了三十年的疙瘩,好像突然就松动了。
我一直以为,回去,是对我尊严的践踏。
现在我才明白,回去,才是我妈尊严的证明。
我的尊严,在那口痰吐到我鞋上的时候,被玷污了。
而我妈的尊严,在她为我跪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她自己踩在了脚下,然后又为了我,一点一点,重新捡了起来。
我所耿耿于怀的,是我的“面子”。
而她想要守护的,是她的“里子”,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妹妹,一生所坚守的全部。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座城市很大,大到可以容纳我的梦想和未来。
老家的那个院子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我童年的一个噩梦。
可现在,我发现,那个小院子,也装着我母亲的半生。
我转过身,走到我妈面前,蹲了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大舅的寿礼,买什么好?”
我妈愣住了,随即,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光。那是一种混杂着诧异、宽慰和喜悦的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去老家的火车,是绿皮的,慢悠悠地晃荡着,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我和我妈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物,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麦田。
我妈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我知道,她正在穿越三十年的时光,回到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我们带的礼物很简单。两条好烟,两瓶好酒,还有一个八百块钱的红包。我妈说,心意到了就行,不必张扬。
火车到站,还要转一趟长途汽车。
汽车上人挤人,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我妈有些不适应,脸色有点发白。
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她透透气,又从包里拿出水递给她。
她喝了口水,对我笑了笑,说:“还是我儿子知道心疼人。”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心里有些发酸。这些年,我只顾着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对她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小镇的车站停了下来。
我小姨和表哥开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来接我们。
小姨比我妈小五岁,但看起来比我妈要年轻许多。她一见到我妈,眼圈就红了,两姐妹抱在一起,说了好半天的话。
表哥叫陈伟,比我大几岁,皮肤黝M黑,笑容憨厚。他帮我把行李搬上车,一个劲儿地叫我“阳弟”。
车子开动,往村子的方向驶去。
小姨拉着我妈的手,说:“姐,你可算回来了。哥他……天天念叨你。”
我妈叹了口气,没说话。
“阳阳都长这么大了,一表人才。”小姨又把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满是亲切。
我冲她笑了笑。
车子在一条窄窄的土路前停下,前面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村子。
三十年过去,村子变化很大。很多土坯房都翻新成了二层小楼,贴着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很晃眼。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舅家。
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棵老槐树,只是比记忆中更苍老了。
院门口,站着几个人,应该都是家里的亲戚。
车一停稳,他们就围了上来。
我扶着我妈下车。她站定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一个瘦得脱了相的老人,被人搀扶着,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对襟褂子,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
如果不是小姨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那就是你大舅”,我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记忆中那个高大、蛮横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我妈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妈。
四目相对,隔着三十年的光阴,隔着数不清的恩怨和误解。
谁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是大舅先动了。
他推开搀扶着他的表哥,颤颤巍巍地,朝我妈走了两步。
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了水汽。
“梅……梅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你……回来了。”
我妈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哥。”她只叫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舅伸出枯瘦的手,想要去拉我妈,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像是不敢,又像是没有力气。
“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咱爹咱妈……”他老泪纵横,声音里充满了悔意。
“都过去了,哥,都过去了。”我妈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兄妹俩的手,时隔三十年,终于又握在了一起。
周围的亲戚们,看着这一幕,也都悄悄地抹着眼泪。
大舅的目光,越过我妈的肩膀,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神复杂。
“这……就是阳阳吧?”他问我妈。
我妈点点头,拉了我一下,“阳阳,快,叫大舅。”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苍老的、被病痛折磨的脸。
我心里的那点恨意,那点不甘,在这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就像我妈说的,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呢?
我上前一步,对着他,微微鞠了一躬。
“大舅。”
我叫得很平静,也很清晰。
大舅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突然挣开我妈的手,对着我,就要往下跪。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大舅,您这是干什么!”
“孩子……大舅对不住你……当年……当年是舅浑蛋……”他泣不成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大舅,都过去了。”我扶着他,用了点力气,“今天您过寿,是大喜的日子。”
表哥他们也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大舅扶进了屋。
寿宴就摆在院子里,搭了几个大棚,摆了十几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我和我妈被安排在主桌,挨着大舅坐。
席间,大舅的话很少,只是不停地给我妈夹菜,给我夹菜。他的手抖得厉害,很多次,菜都掉在了桌上。
我妈就默默地帮他把掉的菜夹走,再给他碗里添上新的。
没有抱怨,没有责备,就像小时候,他给她留好吃的,她给他缝补衣服一样自然。
按照规矩,晚辈要给长辈敬酒。
轮到我的时候,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大舅面前,把杯子里的白酒倒满。
“大舅,”我看着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全桌的人都听见,“这杯酒,我敬您。”
“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我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大舅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也端起了酒杯,想要喝,却被剧烈的咳嗽呛住了。
表哥赶紧给他拍背。
等他缓过来,他看着我,说:“好……好孩子……是舅……没福气……”
那顿饭,吃得很久。
我妈和大舅,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聊起了小时候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聊起了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聊起了村里这些年的变化。
他们笑着,也哭着。
三十年的隔阂,仿佛就在这一顿饭的工夫里,慢慢消融了。
晚上,我妈和小姨睡一屋。
我被安排在大舅隔壁的房间。
床是新铺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传来大舅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我能听见表哥在低声劝他:“爸,吃点药吧。”
然后是喝水的声音,吃药的声音,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我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表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到我床边。
“阳弟,还没睡吧?”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我爸让我给你煮了碗荷包蛋,你趁热吃了。”
我坐起来,看着碗里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上面还撒了些葱花。
“谢谢哥。”
“跟我客气啥。”他挠了挠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阳弟,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回来,还愿意叫他一声大舅。”他叹了口气,“我爸他……心里苦啊。这几年,他病了之后,天天晚上做噩梦,嘴里喊的都是我姑和我姥的名字。”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娘俩。”
“当年,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家里穷,他是老大,得撑起这个家。他觉得我姑嫁到城里,就是看不起家里,是背叛。他那个人,好面子,脾气又臭,所以才做了那样的糊涂事。”
“其实,那天你们走了之后,他就后悔了。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就病倒了。”
我默默地听着,用勺子舀起一勺蛋花汤,送进嘴里。
很烫,但也很暖。
“他这病,拖不了多久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口跟我姑说声对不起,能得到你们的原谅。”
“今天,你回来了,你妈也回来了。他的心愿,了了。”
表哥说着,眼圈也红了。
“阳弟,以前的事,哥代我爸,再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放下碗,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都过去了。我们是一家人。”
他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要回城里了。
全家人都来送我们。
大舅的身体很差,但他坚持要送到村口。
临上车前,他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硬塞到我手里。
“阳阳,这是……大舅给你的。别嫌少。”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沓钱,有新有旧,还有一张存折。
“大舅,这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拿着!必须拿着!”他态度强硬,不容我拒绝,“这是舅的一点心意。当年……舅没能帮你,现在……就当是补上了。”
我妈在旁边说:“阳阳,你大舅给的,你就收下吧。”
我看着大舅恳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不是钱,是一种赎罪。
车子缓缓开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站在村口,越来越小的身影。
他一直在朝我们挥手,直到车子转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
我妈坐在我旁边,早已泣不成声。
回城的路上,我妈把那张存折打开看了看。
上面是三万块钱。
我妈说,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
半个月后,小姨打来电话。
大舅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小姨说,他手里,一直攥着那张我们回去时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他和我妈站在一起,笑得像个孩子。
我和我妈,又回了一趟老家,参加了大舅的葬礼。
这一次,我妈是作为陈家的女儿,堂堂正正地走进了灵堂。
我作为他的外甥,给他戴孝,为他守夜。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我站在他的墓前,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我妈蹲在地上,用衣角为我擦拭鞋上那口浓痰的场景。
也想起,她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她想让他看看,他当年骂的“小杂种”,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
我想,他看到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
时间,不能抚平所有的伤痛,但爱可以。
原谅,不是忘记,而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有些结,我们以为一辈子都解不开。但其实,需要的,或许只是我们转过身,重新面对它的勇气。
回去的火车上,我妈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安详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片荒芜了三十年的故土,终于,又长出了新的草绿。
而我,也终于走出了那个闷热的、被一口痰困住的夏天。
来源:俊俏风铃uVmf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