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来,我以为自己是陆家那个独一无二的例外。我以为爹爹眼中偶尔闪过的复杂与沉痛,是对我这个女儿无法走科举之路的惋惜。我抚摸着他赠我的那方冰冷的端砚,在深夜的烛火下,将他教我的“风骨”与“气节”一遍遍写在纸上,以为那是父爱最深沉的模样。
爹爹的药碗摔碎在我脚边时,我才明白,他教我识的每一个字,都是喂给我的毒。
那些字句,淬着最深的怨,藏着最利的刃,要将我的一生,雕琢成一座献给仇恨的碑。
十年来,我以为自己是陆家那个独一无二的例外。我以为爹爹眼中偶尔闪过的复杂与沉痛,是对我这个女儿无法走科举之路的惋惜。我抚摸着他赠我的那方冰冷的端砚,在深夜的烛火下,将他教我的“风骨”与“气节”一遍遍写在纸上,以为那是父爱最深沉的模样。
我错了。
原来,他予我诗书,是为在我心中建一座牢笼。他教我明理,是为让我看清这世间的不公后,无可挣脱。他破例让我入学堂,不是要给我一片天空,而是要在我学会飞翔之后,亲手折断我的翅膀,让我坠入他早已为我挖好的、名为“仇恨”的坟墓。
可故事,要从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说起。
第一章 破例
我叫陆知夏。这个名字是爹爹取的,他说“蝉鸣一夏,人生一世,得知其意,方不枉来”。
我们陆家在青州城也算是个书香门第,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像堂前那块厚重的牌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陆家女眷的头顶。我的姐姐们,从会走路起,学的便是描花绣凤,是相夫教子。她们的名字,如“婉君”、“淑惠”,听着便是一派温良恭俭。
唯有我,是个异类。
我八岁那年,哥哥陆承宇到了开蒙的年纪。爹爹陆敬安专门在家里西跨院辟了一间书房,请了城里最有学问的白先生来做西席。
开蒙那天,全家都去了。我躲在娘亲云娘的身后,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瞧。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墨香和旧书卷的味道。哥哥穿着一身崭新的天青色长衫,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中央,对着孔夫子的牌位和白先生行礼。
我的心,像被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又痒又羡慕。
我太想知道,那些方方正正的字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天地。
晚上吃饭时,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破天荒地一句话没说。娘亲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笋尖,柔声问:“夏夏,怎么了?不合胃口?”
我摇摇头,眼圈却红了。
爹爹放下了筷子,他看人时目光总是很沉,仿佛能穿透你的皮肉,看到你心底最深处的念头。他很少笑,但对我,总会多几分耐心。
“想说什么,就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攥着衣角,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站了起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爹爹,我……我也想读书。”
话一出口,满桌寂静。
哥哥陆承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你疯啦?女孩子读什么书?将来是要嫁人的。”
祖母的脸也拉了下来,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胡闹!女孩子家家的,学那些舞文弄弄墨的东西做什么?把针线活学好才是正经!”
娘亲的脸上满是担忧,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快坐下。
我倔强地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我望着爹爹,整个饭厅里,只有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爹爹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悠远。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为何想读?”
“我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我鼓起勇气,声音大了一点,“我想知道爹爹为什么总看着书房的字画出神,我想……我想和爹爹说话的时候,能听懂您说的每一句话。”
最后一句,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爹爹总是满腹经纶,他说的话,引用的典故,我常常听得云里雾里。我渴望能跨过那道鸿沟,真正地走进他的世界。
爹爹的眼神似乎动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又是一个漫长的沉默。就在我以为希望要破灭时,他把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明日起,跟着你哥哥,一起去书房吧。”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哥的筷子掉在了桌上,祖母张大了嘴,娘亲的眼中满是震惊。
“老爷,这……这不合规矩啊!”祖母急了,“传出去,我们陆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去学堂的?”
爹爹的目光扫过祖母,平静但坚定:“我的女儿,我说了算。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的话,在陆家就是圣旨。
那一晚,我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月光透过窗纸,亮堂堂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陌生的方块字,它们一个个跳跃着,对我微笑着,承诺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娘亲悄悄来到我的床边,她摸着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夏夏,娘不知道爹爹的决定是对是错。但你要记得,女孩子的路,终究是窄的。别……别太当真了。”
我当时不懂娘亲话里的忧愁,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我用力地点点头,把脸埋进她的手心,蹭了蹭:“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给爹爹丢脸。”
第二天,我穿上娘亲连夜为我改小的一件旧长衫,学着哥哥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给白先生行了礼。白先生是个清瘦的老头,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爹爹就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来。晨光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表情隐藏在光影里,看不真切。我只记得,当我回头望向他时,他的眼神里没有我期盼的欣慰,只有一种……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那时的我,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将那丝异样归结为爹爹对我的另一种期许。
我不知道,从我踏入这间书房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已经被牢牢地钉在了他为我铺设的轨道上,笔直地,呼啸着,冲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章 墨痕
我的读书生涯,比想象中更艰难,也更幸福。
哥哥陆承宇对读书本就没什么兴趣,坐不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抓耳挠腮。白先生教的《三字经》、《百家姓》,他背得磕磕巴巴。而我,却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知识的甘霖。
我学得很快,白先生常常抚着胡须对我点头。不出半年,我便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甚至开始跟着先生读一些浅显的诗词。
爹爹从不过问我的功课,但他会以另一种方式来“考校”我。
每天晚饭后,他会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那间书房比西跨院的学堂更大,四壁都是顶到房梁的书架,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陈年的书卷气。他会随意抽出一本书,或是指着墙上的一幅字,问我上面的典故。
起初,我总是答不上来。他也不恼,只是会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淡淡地说一句:“自己去看。”
于是,无数个夜晚,当家人都已安睡,爹爹的书房里,总还亮着一盏灯。小小的我,坐在高大的书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一字一句地啃读那些艰涩的古文。爹爹则坐在一旁,或看书,或练字,我们父女俩,常常一夜无话,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喜欢这样的静谧,喜欢墨香萦绕的空气。我以为,这是爹爹独有的、对我这个女儿的偏爱与栽培。
我十岁生辰那天,爹爹送了我一件礼物。不是珠花,不是新衣,而是一方沉甸甸的端砚。那砚台色泽紫中带青,触手温润,上面雕着一丛疏朗的墨竹,风骨峭峻。
“知夏,”他抚摸着我的头,这是他极为罕见的亲昵举动,“读书写字,最重风骨。这方砚台,你且用着。记住,人可穷,可贱,但风骨不可失。”
我把那方端砚视若珍宝。每天清晨,我都会亲手取山泉水,用松烟墨锭细细地研磨。看着清澈的水慢慢变得浓稠乌亮,闻着那清苦的墨香,我心中便充满了安宁与力量。
爹爹教我写字,与白先生不同。白先生教我的是馆阁体,一笔一划,工整秀丽。爹爹却让我临摹他收藏的一些碑帖拓本,多是些笔力遒劲、风格险峻的字体。
“女孩子的字,不必追求柔美,”他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要有力道,要有锋芒。你看这个‘怨’字,撇捺之间,若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如何能写出其中的不甘与愤怒?”
我当时只是懵懂地点头,不明白他为何要特意教我写一个“怨”字。我只觉得,爹爹的手很稳,很有力,他身上的皂角香气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我沉浸在能够与他如此亲近的喜悦中,忽略了他话语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寒意。
随着年岁渐长,我读的书也越来越多。爹爹的书房,我已能来去自如。他不再给我指定书目,任由我自己去书架上翻找。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爹爹的书架上,经史子集一应俱全,唯独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传奇小说,一本也无。
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史书,尤其是那些记载着冤屈、背叛、复仇的野史杂记。
我曾在一本《南朝野史》中,读到一则关于前朝“苏氏之乱”的记载。说的是一位姓苏的权臣,构陷忠良,导致一位姓陆的将军满门抄斩。那段文字写得血泪斑斑,我看得心惊肉跳,连着好几天都做噩梦。
我拿去问爹爹,他只是淡淡地翻了翻,说:“史书,不过是成王败寇的粉饰之词。你要学的,不是信它,而是要看懂写史之人的心。看懂他们如何用文字,将忠臣写成奸佞,将血海深仇,轻描淡写成一句‘天命所归’。”
他的语气平静,可我却分明感到,他平静的语调下,压抑着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是我第一次,隐隐感觉到爹爹心中,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与“冤屈”、“背叛”有关的秘密。
但我不敢多问。
在陆家,爹爹的过去是一个禁忌。我只听下人偶尔嚼舌根,说我们陆家本不是青州人,是从京城迁来的。还说爹爹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的读书人,后来家中遭遇巨变,才心灰意冷,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娘亲从不提这些事,每当我不小心问起,她总是迅速地转移话题,脸上带着一丝惊惧。
我对爹爹的敬畏,又多了一层。我只能加倍努力地读书,希望有一天,我能优秀到让他愿意对我敞开心扉。
哥哥陆承宇对我能自由出入爹爹书房,甚至能得他亲自教导,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他读书不成,早早地被爹爹打发去学着打理家里的几间铺子。他时常酸溜溜地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爹也是偏心,把那么好的砚台给你,真是浪费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把那方端砚抱得更紧。
这方砚台,是爹爹对我的期许。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辜负他。
我用这方砚台,研磨着日复一日的时光。墨痕在纸上晕开,也一点点渗入我的生命。我学着他教我的风骨,学着他欣赏的决绝,却丝毫没有察觉,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不仅有书香,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血腥味。
第三章 提亲
岁月无声,转眼我已是及笄之年。
十五岁的陆知夏,在青州城里,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倒不是因为我的容貌,而是因为我的“才学”。陆家有个不爱红妆爱读书的二小姐,这事儿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有赞许的,说陆家家风清正;但更多的,是带着一丝轻蔑的议论,说我这样的女子,将来怕是难嫁。
对此,我并不在意。我的世界,早已被书本和爹爹的期许填满。嫁人这件事,于我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可该来的,总会来。
那年春天,城东的张家托了官媒,上门提亲。
张家是青州有名的米商,家底殷实,家风淳朴。要提亲的对象,是张家的独子张文远,一个我只在庙会上遥遥见过一面的白净书生。据说他为人温和,知书达理,对我“才女”的名声颇为仰慕。
这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门顶好的亲事。
官媒在正厅里说得天花乱坠,祖母和娘亲的脸上都笑开了花。祖母更是连连点头,当场就想应下。
“这事,还得问过我们家老爷。”娘亲虽然欢喜,但还是守着规矩。
于是,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上首端坐喝茶的爹爹身上。
我站在屏风后,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有些慌乱,有些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抗拒。我的人生,难道就要像所有姐姐们一样,嫁作人妇,从此被困于一方小小的庭院,与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为伴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爹爹,他是我唯一的变数。
爹爹慢慢地放下茶杯,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对那官媒说:“有劳您跑一趟。但这门亲事,我们陆家,不能应。”
一句话,让满堂的喜气瞬间凝固。
官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祖母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娘亲也是一脸错愕。
“老爷,这……这是为何?”祖母急切地问,“张家家世人品,都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我们夏夏嫁过去,绝不会受委屈啊!”
爹爹没有看祖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我陆敬安的女儿,”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不是养来过那种相夫教子、安稳度日的平凡生活的。她有她的用处。”
“用处”?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一个女儿家,除了嫁人生子,还能有什么“用处”?
官媒尴尬地告辞了。屋子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敬安!你到底在想什么!”祖母气得浑身发抖,“夏夏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你的一件东西!什么叫‘有她的用处’?你要把她用到哪里去?”
“娘,这是我的事,您不必多问。”爹爹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怎么能不问!”祖母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你让她读书,我由着你。如今你连她的婚事都要耽误,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还想着京城里的那些陈年旧事?那些事,早就过去了!”
“过不去!”
爹爹猛地回头,低吼出声。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他的双眼赤红,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与痛苦,像一头被困在笼中多年的野兽。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怎么过得去!”
他吼完这一句,便拂袖而去,留下满屋子的惊惧和死寂。
我靠在冰冷的屏风上,浑身发冷。
京城?血海深仇?
这些词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心中尘封已久的那个疑问的匣子。爹爹的过去,我们家的来历,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往事,瞬间变得清晰而又可怕。
那天晚上,娘亲来到我的房间。她坐在我的床边,眼圈红红的。
“夏夏,别怪你爹。”她握住我冰凉的手,声音哽咽,“他……他也是心里苦。”
“娘,爹爹说的‘血海深仇’,到底是什么?”我看着她,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娘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避开我的目光,摇了摇头:“别问了,夏夏。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只要记得,你爹爹是疼你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就是拒绝一门人人称羡的亲事?为了我好,就是说我有我的“用处”?
我第一次对娘亲的话,产生了怀疑。
爹爹那晚没有来书房。我一个人坐在那张熟悉的书桌前,看着桌上那方他送我的端砚。墨竹依旧挺拔,砚台依旧温润。可我却觉得,它变得无比冰冷,那墨竹的枝节,像一根根锁链,缠绕着我,让我透不过气。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爹爹教我读的那些史书,害怕他教我写的那些带着锋芒的字,害怕他眼神里那份我读不懂的沉重。
我隐隐有种预感,他为我规划的人生,绝不是通往寻常幸福的坦途。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在等着我?
我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从那天起,我和爹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他依旧会考校我的功课,我依旧会去他的书房读书。但那种纯粹的、孺慕的亲情,已经悄然变了质。
我开始留心观察,开始不动声色地打探。我从伺候祖母的老仆人嘴里,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一些片段。
“……大老爷……翰林院……可惜了……”
“……苏家……权势滔天……恩将仇报……”
“……可怜我们老爷,一夜之间……”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在我脑中慢慢地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又惊心动魄的轮廓。
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埋藏在陆家平静的表象之下。而我,似乎就是揭开这个秘密的关键。
第四章 钥匙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爹爹再也没提过我的婚事,青州城里,也再没有媒人踏进陆家的大门。
我成了青州城里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一个年过十七,仍待字闺中,整日与书卷为伴的“老姑娘”。
流言蜚语像无形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的心思,全部放在了探寻那个秘密上。
爹爹的书房,成了我的战场。
我相信,答案一定藏在这里。
我开始有意识地翻阅那些关于前朝历史,尤其是与京城有关的典籍。我发现,爹爹在许多书页的空白处,都用极小的蝇头小楷做了批注。那些批注,字迹激愤,充满了怨怼和不甘。
尤其是在提到“苏”这个姓氏时,他的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越来越肯定,我们陆家与这个“苏家”,必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可关键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转机,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
那天,爹爹因为要去邻县处理一笔生意,要离家两日。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深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辗转反侧。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进我的脑海。
爹爹的书房里,有一个常年上锁的紫檀木箱子。
那个箱子放在书架的最顶层,毫不起眼。我曾好奇地问过爹爹里面装了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是一些不重要的旧物。
可越是说不重要,往往就越重要。
一个疯狂的念头驱使着我。我披上衣服,点了一盏油灯,悄悄地溜进了爹爹的书房。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映出书架狰狞的影子。我搬来一张凳子,踩着它,颤抖着手,将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箱子取了下来。
箱子上了锁,是一把小巧的黄铜锁。我没有钥匙。
我急得团团转,几乎要放弃。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方我用了七年的端砚上。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砚台,翻了过来。
在砚台的底座,那丛墨竹的根部,我摸到了一个细微的凹槽。我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底座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黄铜钥匙。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武功秘籍。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信纸,和一个用锦布包裹着的小小的灵牌。
我先拿起了那个灵牌。
灵牌是上好的乌木所制,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刻着一行字:
“爱兄陆敬平之灵位”。
陆敬平?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爹爹的名字是陆敬安,他是我的大伯?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字:“弟”。
我展开信纸,熟悉的、笔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爹爹的笔迹。
“兄长在上,敬安叩首。又是一年清明,弟携家小于青州遥祭。此地偏远,倒也安宁。只是午夜梦回,总见兄长血染白衣,立于阶前,问我,大仇报否?弟无能,隐忍十五载,仍未得良机。愧对兄长,愧对陆家列祖列宗……”
信很长,爹爹的字迹从一开始的沉稳,到后面渐渐变得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信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血海深仇”、“苏贼”、“构陷”这些词。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越看心越凉,越看手脚越冰。
从这些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与仇恨的信件中,我终于拼凑出了那个被深埋了近二十年的真相。
我们陆家,曾是京城望族。我的大伯陆敬平,是当朝状元,在翰林院任职,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他有一个至交好友,也是他的同科,名叫苏振。
后来,苏振为了攀附权贵,竟捏造罪名,诬告大伯与被废的太子有染,意图谋反。当时的皇帝本就多疑,一道圣旨下来,陆家被抄家,大伯被判了凌迟处死。我的祖父,也就是爹爹的父亲,当场气绝身亡。
而爹爹,因为当时只是个无官无职的读书人,又因苏振假意求情,才侥幸逃过一死,被流放三千里。后来天下大赦,他才得以恢复自由身,但早已心如死灰。他不敢再回京城,便带着幸存的家人,一路南下,隐姓埋名,来到了这偏远的青州城。
那个告密者苏振,则因为“揭发有功”,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
箱子的最底下,压着一张已经发黄的邸报。上面记载着苏振嫁女的消息,他的女儿,嫁给了当朝七皇子。
我拿着那些信纸,整个人如坠冰窟。
原来,这就是爹爹心中的秘密。这就是他深夜叹息,看着字画出神的原因。他的心中,藏着这样一片血海。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嫁给张文远,过平凡安稳的生活。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安稳”二字。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读书,为什么教我写那些充满锋芒的字,为什么让我读那些关于背叛与复仇的历史。
他在磨一把刀。
一把,以我为名的刀。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我的脸映得惨白。紧接着,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
我瘫坐在地上,手中的信纸散落一地。
恐惧,像潮水一般,将我整个人淹没。
他想做什么?他要我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长。
他要送我进京。
他要让我,接近苏家。
他要用我这个女儿,去完成他筹谋了二十年的复仇。
我,就是他口中那个“有用的”工具。
第五章 摊牌
爹爹回来的那天,天已经放晴了。
我一夜未睡,眼睛下面是浓重的青黑色。娘亲看到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病了,又是熬姜汤又是请大夫。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等着爹爹回来。
那个紫檀木箱子,我已经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那把钥匙,也回到了砚台的暗格里。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下午,爹爹的马车进了院子。我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他的书房。
我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爹爹正在解下外出的行囊,看到我,他有些意外。
“怎么了?”他问,语气如常。
我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方端砚,在手中细细摩挲着。砚台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镇定。
“爹爹,”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方砚台,您当初送我的时候说,人可穷,可贱,但风骨不可失。”
爹爹的动作停住了,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是。”
“您还教我写‘怨’字,说撇捺之间,要有雷霆万钧之势。”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爹爹,您教我识字读书,教我风骨气节,是不是就是为了有一天,让我带着满腔的怨恨,去为您报那血海深仇?”
我的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爹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所取代。他没有问我如何得知,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凌厉而冰冷。
“你都……知道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是。”我将端砚轻轻放回桌上,“大伯陆敬平,京城苏家,二十年前的冤案。我都知道了。”
爹爹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后的书架。他一生都挺得笔直的脊梁,在那一刻,似乎弯曲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既然你都知道了,”他终于再次说话,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那我也就不瞒你了。”
他走到椅子前,坐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没错。我教你读书,让你明理,就是要让你明白,我们陆家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我让你区别于那些庸脂俗粉,就是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踏入那个吃人的地方,有自保之力,更有……复仇之能。”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他承认,那种感觉,还是像被凌迟一般。
“所以,张家的亲事,您才断然拒绝。”我惨然一笑,“因为一个青州米商的儿媳,对您的复仇大业,毫无用处。”
“张文远给不了你想要的,”爹爹的眼神变得狂热而偏执,“他只能给你一方小小的庭院,让你在柴米油盐中耗尽才华。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名留青史的机会!苏家权倾朝野,苏振那个老贼,如今最疼爱的,便是他的长孙。只要你能嫁入苏家,成为他的长孙媳,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家,连根拔起!”
我听得浑身发冷。
“名留青史?是以一个复仇工具的身份,还是一个毒蝎妇人的身份?”我望着他,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爹爹,我是您的女儿啊!不是您复仇的棋子!您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狠心,将我推入那样的虎狼之地?”
“狠心?”爹爹猛地站了起来,他指着墙上的一幅字画,那上面画的是一片萧瑟的战场,“当年苏贼构陷我兄长,害我陆家满门抄斩时,他可曾有过一丝心软?我兄长被凌迟处死,整整三千六百刀,他可曾有过一丝不忍?与他们所做的相比,我这点算计,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眼中布满了血丝。
“知夏,你是我们陆家唯一的希望!你的聪慧,你的才学,都是上天赐予我们复众的利器!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法外,看着你大伯的冤魂,永世不得安宁吗?”
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爹爹……”我哭着摇头,“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因为只有你!”他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只有你,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才最有可能,兵不血刃地,从内部瓦解他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看着他疯狂而执拗的眼神,心中一片绝望。
我终于明白,这十年来,他所有的“偏爱”,所有的“栽培”,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不是爱我,他是在打造一件趁手的兵器。他教我读书,不是为了让我拥有更广阔的人生,而是为了让我能更精准地刺向他的敌人。
他甚至……希望我的人生,也充满痛苦和仇恨。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他感同身受,才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去复仇。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爹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松开我的肩膀,后退一步,重新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没有选择。”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从我决定让你读书的那一刻起,你的路,就已经定下了。你是我陆敬安的女儿,你就必须背负陆家的血海深仇。这是你的命。”
说完,他转身,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中的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那个曾经在我心中如山一般伟岸的父亲,那个在深夜烛火下教我写字的父亲,那个送我端砚、教我风骨的父亲,他的形象,与眼前这个为了复仇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冷酷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然后轰然倒塌。
我踉跄着退出书房,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原来,他给我的那片天空,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第六章 最后的药
摊牌之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爹爹开始为他的“大计”做准备。他动用所有的人脉和金钱,为我伪造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家道中落的江南书香门第之女。他甚至请来了教习嬷嬷,教我京城贵女的礼仪和规矩。
我成了一个木偶,被他操控着,学习着如何微笑,如何行礼,如何说话才能讨人喜欢。
娘亲终日以泪洗面,她几次三番地去求爹爹,都被爹爹冷硬地挡了回来。哥哥陆承宇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逃避。
这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避风港,而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我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不再去爹爹的书房,也不再碰那方端砚。我曾经热爱的那些书籍,如今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对我的嘲讽。
爹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消沉,在他看来,这或许是“入戏”的必经过程。他甚至让人送来了一些关于苏家的资料,包括苏家每个人的喜好、性格,让我背熟。
我看着那些资料,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我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郁结于心,整日恹恹的,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也变得蜡黄。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心病,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却不见什么效果。
爹爹的计划,因为我的病,不得不暂时搁置。他开始变得焦躁,每日来看我,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催促和不满。
“不过是些小事,何至于此?”他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等你大仇得报,陆家得以昭雪,你便是我们陆家最大的功臣。这点委屈,难道还受不住吗?”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或许,死,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藤蔓般疯长。
我开始偷偷地将每日的汤药倒掉。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彻底倒下了。我发起高烧,陷入了昏迷。在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听见大夫叹息着说“准备后事吧”。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而,我没有死成。
一股苦涩的药汁,强行地灌入了我的喉咙。我呛咳着醒来,看到爹爹端着药碗,坐在我的床边。
他的头发,似乎白了许多。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把药喝了。”他命令道,声音却有些发颤。
我扭过头,拒绝。
“陆知夏!”他低吼道,“我花了二十年心血,不是让你就这么死掉的!”
我转过头,看着他,惨淡地笑了:“爹爹,您花了二十年心血,是想让我含恨而死,死在那个吃人的京城。而我想的,不过是早一点,死在自己的床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刺中了他。
他端着药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爹爹,”我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你教会我识字,是想让我看见仇恨。可我偏要用这些字,去看见山川湖海,看见人心向善。你教会我风骨,是想让我成为一把伤人的利刃。可我偏要用这风骨,守住我自己的本心。”
“我不会去京城,不会嫁入苏家,更不会为了你的仇恨,赔上我自己的一生。”
“你若真要报仇,便亲手杀了我。然后,带着我的尸骨,去向你的兄长,向陆家的列祖列宗请罪吧。”
说完这些话,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是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紧接着,我听到了压抑的、如同困兽一般的呜咽。
我缓缓地睁开眼,看到了令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那个永远挺直着脊梁、永远冷硬如铁的男人,我的父亲,陆敬安,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绝望而痛苦的哭声。
他哭了。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第七章 砚碎
爹爹的那场痛哭,像一场积蓄了二十年的暴雨,冲垮了他用仇恨筑起的坚硬堤坝。
他没有再逼我喝药,也没有再提复仇的事。他就那么蹲在我的床边,苍老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娘亲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她走上前,轻轻地拍着爹爹的背,无声地流着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爹爹或许不是不爱我。只是那份爱,早已被更浓烈、更沉重的仇恨,扭曲得变了形。他以为,将我打造成一件复仇的工具,是对我、对整个家族最好的交代。他用他的方式,给了我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知识、才华、和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人生的“使命”。
他从未问过我,想不想要。
他以为,身为他的女儿,我就应该,也必须,全盘接受。
我的病,我的以死相逼,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计划的荒谬与残忍,也照出了他内心深处,那份被仇恨掩盖的、对女儿的爱与不舍。
他终究,还是怕我死的。
那一天后,爹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不再去打理生意,也不再踏入那间承载了他半生执念的书房。他只是终日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我的身体,在娘亲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好了起来。
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月后,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主动走进了爹爹的书房。
书房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爹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我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方静静躺在桌上的端砚。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这方砚台,开启了我的读书生涯,也见证了我所有的喜悦与痛苦。它曾是父爱的象征,后来,又成了仇恨的烙印。
我拿起它,走到院子里。
爹爹正坐在槐树下发呆,看到我手中的砚台,他的眼神动了一下。
我走到他面前,将砚台递给他。
“爹爹,这个,还给您。”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惨然一笑,说:“您教我的字,我都记住了。您教我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了。只是,女儿想走自己的路。”
说完,我松开了手。
“啪——”
那方陪伴了我近十年的端砚,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清脆的声音,像一声诀别的钟鸣。
爹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中充满了痛惜。
“你……”
“爹爹,”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砚碎了,墨干了。往事,也该放下了。大伯的冤屈,天下人自有公论,史书也自有评说。您为了仇恨,已经痛苦了半生,难道还要让您的儿女,也活在仇恨里,痛苦一生吗?”
“陆家的风骨,不应该是靠牺牲一个女儿的幸福去换取的。而是应该像您当初教我的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即便穷困,即便平凡,但心中有光,坦坦荡荡。”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看着地上的碎片,浑浊的眼中,慢慢地流下两行清泪。
“我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苍老而沙哑,“我错了……敬平……我错了……”
他错了。
他终于承认,他错了。
我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拉住了他布满皱纹的手。
“爹爹,不晚。”
第八章 知夏
第二年春天,张家再次托了媒人上门。
这一次,爹爹没有拒绝。
他亲自见了张文远,两个读书人,在书房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张文远从书房出来时,眼圈是红的,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敬重与怜惜。
我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出嫁前,爹爹把我叫到书房。
那方碎裂的端砚,已经被他用心地黏合了起来,虽然布满了裂痕,但依旧完整。它就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知夏,”爹爹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房契和地契,“这是爹给你准备的嫁妆。张家虽是殷实人家,但女孩子,自己手里有点东西,腰杆才能挺得直。”
他又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我。
“这里面,是当年你大伯留下的一些诗稿。苏家的事,爹已经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再拿你的幸福去做赌注。这些诗稿,你若是有机会,便找个可靠的书局印了,让你大伯的才华,能被世人看见。若是没机会,便留着做个念想。报仇的事,你不必再管。”
我接过那些东西,心中五味杂陈。
“爹爹……”
“去吧,”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去过你自己的日子。爹爹……对不住你。”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无比萧索和落寞。
我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嫁给了张文远。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温润如玉。他敬我,爱我,支持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
我们成婚后,他没有让我拘于后宅。他出钱,帮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女子学堂,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我教那些没机会读书的女孩子识字、明理。
学堂的名字,就叫“知夏学堂”。
爹爹偶尔会拄着拐杖,站在学堂的窗外,静静地听着里面传出的琅琅读书声。阳光洒在他的白发上,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平和的笑容。
几年后,京中传来消息,七皇子登基,清算旧臣。苏家因为站错了队,被新皇抄家,苏振在狱中畏罪自尽。
消息传到青州,陆家一片平静。
那天晚上,爹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拿出大伯的灵位,摆上酒,自斟自饮,一夜未出。
第二天,娘亲去叫他吃饭,发现他靠在椅子上,已经安详地“睡”了过去。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桌上,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他最后写下的一行字:
“兄长,尘缘已了,弟来陪你。”
爹爹走了。他带着他一生的执念与悔恨,走了。
我将大伯的诗稿,整理出版。那本名为《敬平遗稿》的诗集,在文人墨客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惊叹于这位二十多年前的状元之才,也为他的遭遇而扼腕叹息。
陆家的冤屈,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后人知晓。
我时常会想起爹爹。想起他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想起他送我的那方端砚,想起他痛苦的哭声,也想起他最后的释然。
他是个复杂的、被仇恨吞噬了半生的可怜人。他给了我最痛苦的童年,却也给了我最宝贵的财富——知识与思想。
是这些东西,让我在绝境中,没有选择成为一把复仇的刀,而是选择成为了我自己。
我站在“知夏学堂”的廊下,看着院子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叫陆知夏。我知道了夏天的意义,也终于,过上了属于我自己的、一个完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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