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数字条件下网聊语言的书写性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10-22 00:32 2

摘要:“总有些所谓的专家说我们这代人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发微信用的语言是一场灾难,说这类即时通讯(IM, Instant Messaging)语言削弱了我们书面语言表达的能力,说这个问题不单单是中国青年的问题,现在也是一个全球的问题。

申小龙|“所谓的专家说我们这代人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发微信用的语言是一场灾难”——谈数字条件下网聊语言的书写性

软件学院13级小宋同学来信:

“我想谈谈对即时通讯聊天语言的一些看法。

“总有些所谓的专家说我们这代人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发微信用的语言是一场灾难,说这类即时通讯(IM, Instant Messaging)语言削弱了我们书面语言表达的能力,说这个问题不单单是中国青年的问题,现在也是一个全球的问题。

“片面地否定即时通讯语言当然是错误的。我翻看了一些聊天记录,做了一些归类,可以看出那些看似零碎、奇怪的表达,实际上已渐渐有了自己的体系。”

小宋同学谈到的网络即时通讯语言,简称网聊语言,包括微信聊天和微博以及他社交平台私信的语言。这些语言的书写,小宋同学概括了几个特征:

一是用合音字。如“表”(不要)、“造”(知道)、“宣”(喜欢)、“酱”(这样)等等。这类合并省略了一个要打的字,而且往往让一句话显得更为亲近,因为它模拟了说话比较快时的真实发音情况。

二是用音近字。其中有些是模拟港台腔,如“偶”(我)、“伦家”(人家);有些是模拟方言中的口音,如“粗”(出)、“次饭”(吃饭)、“碎觉”(睡觉)、“肿么”(怎么)、“孩纸”(孩子)、“芳脏”(慌张)、“稀饭”(喜欢)、“肥来”(回来)。这些发音都是生活中实际的发音,这样的音近替换让我们感觉更真实,有时候还显得比较萌。“我”有时写成“窝”会有更生动的即视感。

三是用语气词。网络聊天话不投机“哦呵呵”。“哦”被选为聊天最讨厌看见的词,因为聊天基本都是回合制(turn-based),对方的回答往往承接你的回复。你简单回一个“哦”让对话难以为继。在日常交流中,“哦”并不是一个特别常见的词语,通常只有当对方给你一个命令才可能会以“哦”进行回应。这使得“哦”在聊天中给人陌生感、距离感。难怪“哦”被冠上高冷名号。百度说“喔”的态度好于“噢”,而“哦”最差。

“呵呵”也被选为聊天最讨厌看见的词。这个笑的拟声词不像“哈哈哈哈”那样直白,单纯宣泄情绪,而更多是暗含嘲弄,或不置可否、无话可说,以至于“聊天止于呵呵”。类似高冷的还有“好、嗯”等。

此外使用叠词会显得更亲近,比如“喔喔、嗯嗯”等。

四是用图形和标点符号表情。网络聊天中常用字母或数字表情达意。例如各种哭脸(TUT、TAT…),跪(Orz),大笑(hhhhhhh、2333333),赞成(+1、+10086…)。还有各种颜文字,例如~(≧▽≦)/~(欢快),╮(╯_╰)╭(无奈摊手),→_→(怀疑); (ノ=Д=)ノ┻━┻(愤怒掀桌)等等。

标点符号配合语气词也用来表达各种程度不等的情感,如“好!”“好~~”“好呀~”“好嘛…”“好吧~”“好吧…”“好……吧…”。

罗列了这么多,小宋同学究竟要说什么呢?原来他发现,这些网聊语言在传统书面语中都是没有的,而传统书面语中逻辑严密的文字,在日常口语中也不会出现。因此,网聊语言,在小宋看来,不是书面语,而是口语。

口语句子往往短小。小宋说,根据语言学家给出数据,人们在轻松对话时每句话平均大概只有7到10个字。过去人们的说话向书面语靠拢,talking like writing(说像写),例如在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前,美国国务卿爱德华·埃弗里特作两个小时演讲,像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却无法打动我们。因为我们不觉得他在说,他只是在写文章。但林肯的演讲,短小精炼,更像在说话。一句“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被所有人记住。

有了互联网以后,依靠飞快地打字和网络的传递,人与人可以即时传递消息,writing like talking(写像说)。网聊语言结构松散,不注意大小写,不注意标点符号,还会用很多同音字进行替代。日常说话有多随意,聊天语言就会有多自由。我们甚至用各种各样的表情来反映真实的心理变化。与纯粹的书面语言相比,网聊语言真实反映了人们的交谈状况。

小宋同学的思考具有挑战性。网络聊天语言,是在数字媒介中诞生、融合了口语交际功能与书面表达形式的语体。当我们在网上即时通讯聊天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说”,还是在“写”呢?

一、网聊语言让传统的言文二分“顾此失彼”

表面上看,面对网聊语言,传统的书面语与口语二分法捉襟见肘。

从时间性来看,口语是即时、线性的,书面语是延迟、可修改的,而网聊语言既是即时的,也是延迟的。

从结构来看,口语常有重复、停顿、补充、易位(颠倒),书面语结构完整、逻辑严密,而网聊语言两者都不沾边。

从媒介看,口语依赖声音,书面语依赖文字,网聊语言在依赖文字的同时,也会依赖声音。

那么我们能不能说,网聊语言既非传统口语,也非传统书面语,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第三语域”? 它形式上是书面的,使用文字、标点、表情符号等视觉符号,可编辑,可延迟;功能上是口语化的,追求即时性、互动性、表情性、情境性。它是一种“拟口语化的书面语”,或者说,是一种以书面符号为载体,但模拟口语交际特征的、具有高度语用灵活性的新型语体。

这样的思考虽然“脑洞大开”,但其实很便捷,也很懒惰。它不“拷问”事物的本质,遇到矛盾绕开走,像煞有介事,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而且,如果网聊语言是这样,那么其他网络语言呢?它们和网聊语言有本质的区别吗?如果网络语言都是这样,你能分清楚网络语言和书面语言吗?例如我们公众号就是在网上写的,在网上发表的。

二、网聊语言的本质:口语,还是速记?

小宋同学认为网聊语言已经口语化。有这样想法的同学,不妨去录一些自然状态中的日常口语,拿来仔细听一下。大家就会发现,日常口语中存在大量“衬词”,如“呃”“那个”“要么”“我说”“我跟你说”“他嘛”“嗯”“啧”等等,还会语句中断,字词重复、颠倒,不断有所修正。这些口语中的“常见病”,不会发生在网聊语言中。这说明网络聊天语言虽然口语化,但同样经过了书面文字视觉呈现的筛选与编辑,因而更简洁,也更有逻辑。它决不是“真实口语的转写”。

小宋同学说的那些特点,如音近替代等,类似语言速记的一些技巧,貌似很“口语”,但其本质却是“速记”。速记的时候,是不会把口语中那些“常见病”记下来的。速记的逻辑会有跳跃,但它不可能是口语的逻辑。因为它依然是在书写,遵循书写的延迟和修饰。它记下来的东西,复原以后就是书面语。

我曾经多次说过,现代汉语的研究中,所谓的“口语研究”,大多名不副实。研究者使用的材料,往往是影视剧里的对话,而这样的文学性对话,其实是“脱胎于”书面语的,是说话人(演员)把书面文字背下来的结果。

至于有的研究者提着一台录音机去各种社会场景中录人们的口语,这样的录音及其使用,首先需要征得说话人的同意。而一旦说话人知道你在录音,他说的话就自动“校正”了,抖落了那些口语“常见病”,具有了“延时性”和“修饰性”,也就称不上是地道口语了。这就是口语研究的悖论。

三、网聊语言中“书写”与“口语”的二元悖论

在数字技术的条件下,网络语言的书写与传统书面语最大的不同,是它实现了传统书面语无法想象的即时通讯。大大缩短的文字书写时间,使对话几乎可以像口语交流那样酬唱应和。文字的书写也趋向“速记化”和“情绪化”,即使用了许多以往书面语未曾有过的“以简驭繁”的平替形式,和表情达意的符号形式,例如:

“嗯嗯,知道啦~~” (“~~”用于营造轻松愉快的氛围,并暗示言外之意或意犹未尽。)

“你咋了???”(问号的重复表示强调,加重了疑问语气。)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重复的“哈”模拟口语中笑声的持续。)

“啊啊啊我忘了!!!”(叠加感叹词和标点,表达强烈的情绪。)

“你懂的……” (省略号表示言外之意。)

“好滴~”(“滴”作为谐音假借,和“~”一起表示轻松语气。)

“真的假的??在线等”(重复问号表达互动期待,“在线等”体现数字交流的即时性。)

“我先撤了,回聊” (“回聊”是“回头再聊”的缩略,“”替代告别语,简单高效且具亲和力)

以上网聊句子中使用的各种符号,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口语副语言(paralanguage)的补偿,但它们本身已是网络书面符号系统的一部分,不属于自然口语。

也有同学可能会好奇,这样的网聊语言,是不是一种“书写口语”?其实这个概念不是自洽的,“书写”本身就否定了“口语”。

尽管有网络技术条件,所谓即时通讯,但它改变的只是书写的速度,并没有改变书写的本质——延时和修饰。

那些表情的符号、图像和标点,本质上都是即时通讯条件下网络书写的“延时和修饰”。

如果说有“书写口语”,那应该是在输入法中把口语语音直接转换成文字,而这样的语音转换后的文字,一定和我们打字产生的网聊语言不一样。

四、网聊语言的书面语特色

在网聊的时候,同样的意思,发语音和打字一定“同工异曲”。同学们可以试一下。例如发语音说“我……呃……那个……昨天其实……不,前天……我去吃饭了”,但打字一定不会这样写,而会很自然换一种姿势写道“我前天去吃饭了”。发语音说“那个……我觉得吧,嗯……还可以”,但打字输入则会很自然地写“我觉得还可以”,意犹未尽的话再加上合适的表情符号。

显然,发语音可能会啰嗦一点,会重复,会颠倒,而打字就“规矩”许多,也更简洁。当然,也更有可能修饰,加各种表情符号。甚至在许多情况下,网聊中的对话和互动直接使用或插用表情包。这已经是十分典型的网络书面语手段了。

表情符号是网络语言的重要特色。无论是图像,还是符号,甚至标点符号,它们都不是单纯拷贝自口语的,而大都是网络语言特有的。它们不依附于口语(尽管部分符号的使用和口语中的情绪表达有交叠),不能无遗漏地还原为口语。它们比口语更复杂多变,更有心机。在这方面,微博的语言表现尤为典型。它不是即时通讯,因此它对网络文字特有的手段运用更为讲究和娴熟。我们从中文系12级小张同学的研究报告中摘一些例子:

“很想拉个友人就死命安利:看!我有个这样的偶像!(环顾四周抓心挠肺痛不欲生”

“来个合照。展现作为厨的自我修养的时刻【太多了懒得重新摆……不想组装展示盒……不想整理【躺平”

“制作得好棒,辛苦了(以及那个死正经的人真的是我吗(。”

“我选择狗带【躺平【呜呜呜呜太可爱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居然吃到了粮QwQ【说起来我超喜欢佐疫踮起脚尖去吻斩岛的感觉【←什么喜好”

“这篇Lamperry的肉让我鼻血狂喷了[呵呵][呵呵][拜拜][拜拜][拜拜]不用谢((不,别点开(。”

“虽然我爹烦得跟个精神病患者似的,但某方面来说我还挺同情他的,年纪大了之后智商和情商也越来越低了,正常人简直没法跟他沟通【我娘说就算不是正常人都没法跟他沟通……【是不是该把他拖去看心理医生【虽然没有卵用”

这些语言特色独具网络交流的属性。其中标点的使用已经远超口语能够承受的范围。它们不仅可以夸张表情,拼接表情,叠用表情,创造表情,还可以建构像括号结构那样新的情意表达逻辑和框架。它们浸润着延时和修饰,是真实的书面意义上的网络言说,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影响日常口语的思维和表达。

在整体意义上,即时通讯语言和社交媒体语言都属于网络语言。相对而言,前者交谈性更强,后者独白性更强,但它们的网络文字思维是一致的,相通的,都具有口语没有的延时性和修饰性,只是在程度上有轻重。

其实,即时通讯语言,是口语还是书面语,这主要是符号的媒介决定的。

口语的媒介是声音,属于听觉的范畴;书面语的媒介是文字符号,属于视觉的范畴。

口语的表达基于发音、语调、重音、停顿、气息等,书面语的表达基于字符及其排列组合、标点符号、表情符号等。

口语的反馈是即时声学反馈,书面语的反馈是延迟的视觉反馈。

口语依赖语音的连续流,说话人可以随时调整语速、语调,随时加以重复、修正;书面语依赖文字输入,必然存在延时性的思考空间和编辑余地。

口语是线性的,不可逆的,一旦说出,无法收回;书面语是非线性的,可以删除,修改,插入各种符号,预览后再发送。

口语是随性的,感性的,充满了冗余性;书面语有清晰的逻辑,精准的措辞,很少冗余。

在以上每一种言文别异中,我们都只能把即时通讯语言划归书面语范畴。它和所有网络语言一样,文字符号的书写经过了大脑的“编辑”,而非口语的原始记录。有人会说,那么我在即时通讯中只发语音呢?那就类似打电话了,已经不涉文字书写,不在我们讨论的“即时通讯语言”范畴内,它不是口语是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网络语言不仅仅是交流工具,更是身份认同和群体归属的标志。大家在网络聊天中使用“yyds”“栓Q”“绝绝子”等网络流行语,并非是为了“像口语”,而是为了表明自己是某个网络社群的一员。这种语言选择是有意识的、策略性的,而真实口语中的语言使用更多是无意识的、习惯性的。

网聊语言借用口语的风格、情感和互动模式,通过文字媒介和数字技术进行了重构。它不是自然形态的口语,也和传统书面语拉开了距离,但它依然是文字和符号的视觉运作,在网络书写特有的延迟、修饰与思考中完成了书面语的数字化转型。

小宋同学对网聊语言的关注缘于“总有些所谓的专家说我们这代人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发微信用的语言是一场灾难”。他在复旦大学语言与文化课上反驳这些专家意见说:“事实上我们的网聊语言并不是什么灾难性的出现,相反它作为语言的历史发展,更回归了语言交谈性本质。我们正在经历一种由我们年轻人发展出的新的书写方式。我们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发微信用的语言,正引领着一种新书写语言。”

老师为小宋同学的“语言自觉”和“语言自我”点赞!此时,网聊语言到底是口语还是书面语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络语言的发展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又过万重山”(祖父曾在他的巨幅山水画的题画诗中把这句古诗中的“已”改成了“又”)。就像小宋说的:

“如果1974年的年轻人看1994年的消息可能并没什么困难,但1994年的看2014年的……就‘呵呵’了……

“林肯如果生在现在,很可能葛底斯堡演说发在微信里会是这样——

“Of the ppl ! By the ppl !4 the ppl !”

来源:shanghaixiao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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