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临行前,圣僧喟然长叹,赠予我一节佛骨,神情凝重地嘱咐:“务必时刻带在身上,不可有片刻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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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为名门嫡女,性格寡淡,清心寡欲,本应被国寺圣僧收为弟子,一生与古佛青灯相伴。
然而,父母为了家族名望,执意让我嫁给门当户对、风流浪荡的国公府长子。
临行前,圣僧喟然长叹,赠予我一节佛骨,神情凝重地嘱咐:“务必时刻带在身上,不可有片刻离身。”
嫁入国公府后,丈夫先是迎了小妾进门,而后又娶了正妻。我对此毫不在意,姑婆满脸笑意地夸赞:“你真是识大体的好孩子。”
丈夫调戏同僚家眷,遭御史台严厉批判,我依旧不为所动。姑婆笑着点头:“你这性情真好。”
小姑把持着府中账册,一脸不屑地说:“你是高洁之人,哪能让铜臭脏了你的身子。”
婆婆板着脸要求:“你要每日晨昏定省,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做好贵妇的表率。”
国宴上,太后一眼看中我胸前的佛骨,非要讨去。婆婆忙不迭地凑上前,双手颤抖着替我摘下佛骨,谄媚地奉上。
我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心中暗道:“二十年了啊,死秃驴,看你还怎么压制老娘身上的邪气。”近来院里乌鸦成群,让人心中烦闷。
我气定神闲,纤细的手腕轻轻提起针线,坐在凉亭里安静地缝衣。
嫁进国公府后,婆婆多次严肃地告诫我:“你要恪守闺门本分,莫要懒惰,莫要骄矜,好好服侍丈夫,孝敬公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我总是微笑着点头答应。
随后,大丫鬟就会送来一些破洞或者勾丝的衣物,让我缝补。入府两年,我缝补的衣物少说也有百件。可这些衣物,他们再也没穿过。
婆婆不说,我也不问。大丫鬟再送来衣物时,我依旧淡淡一笑,拿起针线继续缝补。
久而久之,府里都传言,我虽贵为名门嫡女,却性格温和,人淡如菊,没有一点大小姐的脾气。于是,上上下下的人都对我越发怠慢。
没办法,我自小就是这样。听娘说,洛京沦陷那年,她刚怀上我。北人南渡,从琅琊到会稽,一路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走了大半年,刚过建康,我便呱呱坠地。
出生当晚,狂风呼啸,满城的乌鸦倾巢而出,黑色的翅膀相互连接,聚集在天际,宛如一团不祥的乌云。
这异象引来了定国寺的圣僧慧云。我从娘胎出来,没有啼哭,只是睁着黑亮如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大人。
慧云一见,激动得泪流满面,连连说我与佛门有缘,劝爹娘等我满月后送到定国寺,做他的关门弟子,一生与佛相伴。
爹娘坚决不同意:“她是谢家嫡女,怎可一出生就遁入空门?”
慧云长叹一声,在我额前结了个莲花宝印,说道:“此印可保她十八年寡欲清心。”
自那以后,我便没了脾气。爹娘让我学诗,我就认真学;爹娘教我作画,我就用心画。
爹娘教导我:“你是名门贵女,任何时候都要端起身份,待人要宽仁,对下要有礼,做到贤良淑德。”我都一一照做。
直到出嫁前夜,听闻小公爷刚缔结婚约,就迫不及待地抬了房小妾过门,朱府一直瞒到今日才告知。
爹娘脸色煞白,忐忑地问我:“这门婚事,还要不要结?”
向来家中大小事,我都没有做主的权力。他们既然没有当面拒绝,那这婚就非结不可。
于是,我含笑说道:“自然要结。北人在会稽是客,爹娘让我嫁到朱府,是想用姻亲关系让谢家在此地站稳根基。小我大我,先公后私,这道理女儿明白。”
爹娘欣慰地点点头,抹着泪将我送出了府。
此时,离我十八岁生辰只剩不到一个月。临行前,圣僧亲自上门,送了我一节定国寺供奉多年的佛骨。
他眉毛和胡须都已雪白,枯树皮般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满是慈悲与担忧,再三叮嘱:“诺语,要时刻佩戴,不可离身。”
我点头安慰他:“弟子谨记。”可那佛骨贴在胸前,一碰到皮肤,就像火在烧一样,烫得厉害。
“去!去!这不祥的鬼东西,怎么老往院里飞!”小姑朱金凤双手叉腰,吊着三角眼,指挥家丁赶走墙上落着的一排乌鸦。
她待嫁多年,因生性强势、言语刻薄,让南北士族子弟都惧怕不已,所以很少有媒婆上门提亲。
“嫂子,又在缝衣啊?”朱金凤训完家丁,来到凉亭,一边嗑瓜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世家嫡女就是贤惠,不像我,整天和钱打交道,浑身都是铜臭味,一双笨手除了拨算盘,啥都不会。”
话虽好听,但自嫁进朱府,我表面是少主母,权力却远不如她。朱金凤就像一只金子做的凤凰,想从她身上拔毛可不容易。
府中账册在她手里,我大半年都没有例银,想买东西还得用自己的嫁妆补贴。 朱璋恬向来不待见我,一个月里难得在主院留宿一晚。渐渐地,他爱妾的份例饮食,比我这个正牌主母的多了两倍不止。
这情况,就连侍奉的下人都瞧出了国公府对我的苛待。
风声传多了,朱金凤坐不住了,特意跑来跟我解释。她满脸堆笑,拉着我的手说:“嫂子您就像那食花饮露的仙子,想来是厌恶那些酒水荤食的。咱们这么大一个国公府,每日开销要是不节制,很快就会被吃空。小妹也是想着为府里省些银子,嫂子您贤淑温良,不在意那些排场,底下人那些碎嘴子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此时,胸前的佛骨烫得厉害,我淡然一笑,轻轻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我自小跟着师父修佛,本就茹素,妹妹这样安排,正合我意。”
这事传出去后,下人不敢再议论朱金凤,对我也更多是冷眼,同情少了许多。
我依旧对每个人都礼数周全。每天鸡叫时分我就起床,亲自为丈夫和公婆准备晨食。等露水消散,我便到公婆院中,恭恭敬敬地问安。
即便我如此用心,婆婆还是处处挑刺。一会儿嫌盘里的腊肉太咸,一会儿又嫌碗里的冬瓜汤太淡。
公公朱云昇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吃着,并不言语。
饭后,我服侍他们漱口、饮茶,用的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蒙顶雪芽,这茶曾是贡品。
公公饮完茶,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你们北人在吃穿用度上最是讲究。自你入府后,老夫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婆婆的目光立刻变得尖锐,吊着眼眉,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赶忙低下头说:“哪里的话,家父全靠公公才能在朝中立足,今后还得仰仗公公多多提携呢。”
朱云昇这才露出笑容,抚着胡须,在家丁的服侍下起身去换朝服。
婆婆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问:“璋恬是不是又好多天没回家了?”
我点头回应。
她叹了口气说:“唉,我是夸过你大度,可为人妻子,丈夫宿在哪里,你怎么能一点都不上心呢?璋恬如今有了官职,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样,随便往府里抬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像什么样子?”
我躬身应道:“是。”
婆婆正要再训我几句,门外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道:“夫人!少夫人!快去前厅看看吧!老爷要把大少爷打死了!”
前厅里闹哄哄的,聚了两拨人。
一拨是穿着大红锦袍的朱府家丁,另一拨是身着紫缎的顾家下人。
朱璋恬被两个家丁按在长凳上,鬼哭狼嚎。管家手里的竹鞭在空中挥舞,都快成残影了。
“打!给我狠狠打!这孽畜早晚要把我气死!”公公脸色铁青地坐在正堂,怒声吼完,又向客位上的顾家少爷赔罪,“是老夫管教无方,让他不知轻重,冒犯了贵府小姐。贤侄放心,今日就算折了他这条命,也一定给贵府一个交代。”
顾家少爷脸色阴沉,一声不吭。
我们远远就听见朱璋恬杀猪般的哀嚎,赶到时却发现,他背上伤得并不重。管家在府里多年,精明得很,竹鞭抡得呼呼响,可真正打在肉上,比雨点还轻。
朱璋恬明显是在装。
“怎么了怎么了!”婆婆大惊失色,也不问缘由,直接扑过去护住儿子,哭喊道,“老爷,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的做什么!”
公公看了一眼朱璋恬身边的小厮。
小厮立马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是小的错!是小的错!昨夜少爷到柳河岸赏灯,是小的眼拙,把顾小姐认成了相熟的姑娘,才害得少爷上前冲撞。老爷,夫人,要打就打小的吧,这事全是小的造成的,跟少爷没关系啊!”
“听听!你们听听!”婆婆顺着台阶就下,死死挡着管家,“谁敢再动我儿子一下,我绝不饶他!”
这话哪里是说给管家听的,分明是说给顾家的。
顾少爷听了,脸黑得像锅底,阴恻恻地起身说:“世伯父,世伯母,既然你们这么偏袒,那就别怪我顾家不客气了。”
说完,他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朱璋恬后脚就从长凳上跳起来,推开婆婆,让小厮伺候着整理衣摆。
“爹,娘,这事儿算完了吧?我还赶着去吃花酒呢。”他粉面桃花眼,身子因常年与女人厮混,又干又瘦还白皙,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活像一只病鸭。
“你就知道丢人!”公公把桌案拍得震天响,但也不拦他,只说,“别忘了按时到东宫点个卯!”
南朝刚建立,为了安抚本地士族,不论才干大小,都优先封官。朱家在江南本就是大姓,长女朱玉鸾因长相柔美…… 早年间,家中女儿入宫为妃,朱家便从吴地的普通土豪财主,一夜之间摇身变成皇亲国戚。不仅获封公爵,还赐下府邸,就此跻身江南第二的名门望族。
公公朱云昇入朝做了一品司空。而朱璋恬,这个整日只知贪恋美色、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也跟着沾了光,很快谋得了太子中庶子的职位。平日里,他进宫也就是跟着小太子混日子。要是哪天不想去,只要在酉时之前到东宫露个脸,上头的人也不会过多计较。毕竟那些真正能做事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谁会把这些公子爷的偶尔缺席当回事呢。
公公一脸严肃地对朱璋恬交代着事情,朱璋恬却满脸不耐烦,眼睛瞟向一边,草草答应了一声,便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摇大摆地走了。
日头渐渐升高,公公这才不紧不慢地去上朝。婆婆在儿子和丈夫那里都碰了钉子,心里窝着一肚子火,一转头就把气撒到了我身上。
她双手叉腰,眉头紧皱,大声嚷道:“还不快去煲个鸡汤,晚间给你夫君好好补补身子!”
我低着头,乖巧地答应道:“是,婆婆。”心里却暗自想着,鸡汤好啊,我最喜欢杀鸡了。也不知为何,我自小就有个难以启齿的嗜好。
慧云师父经常给我讲经说法,她双手合十,一脸慈悲地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要慈悲为怀,不可妄动杀念。”我能听懂她的话,却总是难以领悟其中的深意。
在厨房中,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伸手抓住一只活鸡。那鸡在我手中拼命挣扎,我用力一掰,便折断了它的脖子。我凑近它的嘴角,贪婪地闻着那带着腥味的血,喃喃道:“太香了。”此时,我眉眼陶醉,双颊泛起微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接着,我把鸡放进滚水里去毛,然后徒手伸进鸡的肚子里,掏出内脏。那心、那肺、那紫红的肝,抓在掌心里,触感顺滑弹软。我兴奋地把它们在手中把玩着,最后提刀连皮带骨地将鸡整个剁碎。利刃划开嫩肉时,通过刀柄传来的细密震颤感,让我全身都舒爽得颤抖起来。
但我心里明白,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我既享受着杀生带来的快感,又感到深深的歉疚。等水开之后,我遗憾地将肉块一个个丢进锅里,捡了些残渣碎骨喂给外面聚集的乌鸦。然后我支着下巴,倚在窗边叹气。
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我不用下厨,也不知道杀生的滋味竟然如此美妙。如今到了朱府,我就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杀鸡、杀鱼,最痛快的一次是杀了一只咩咩乱叫的嫩羊羔。
那只乳白的小羊被我一刀砍下去后,喷着血倒地抽搐。我看着它,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觉得新鲜刺激。这羊还不及半个人高,一刀下去就没了气息。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那人呢?要是杀人,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用饭时,我舌尖贪婪地舔过一圈唇,眯起眼睛扫过朱府全家老小。仅仅杀了只鸡,佛骨就把我的前胸烫红了。即便如此,我也时刻谨记着慧云师父的话,不敢轻易摘下它。
晚间时候,朱璋恬果然没有回来。这时,周雀儿抱着她的小儿子扭着腰进来了。
她就是朱璋恬在我之前抬进门的妾室。入府两年半,给朱家添了一双儿女。她不喜欢大女儿朱樱,把她扔给奶娘带,整日只抱着小儿子,在府里耀武扬威地到处串门。
我听说她原本是南逃来的良家女,家里穷,被父亲卖给了烟柳苑。待满一年后,被前去吃酒的朱璋恬看上,从此包养下来。后来她怀了身孕,死缠烂打,朱璋恬才顶着骂声把她抬进了门。公婆虽然不喜欢她,但疼爱自己的孙儿,所以对她也多了几分宽容。
周雀儿愈发嚣张起来。她一进门,看到我刚要端起碗筷,便尖着嗓子说道:“哟,姐姐,这是吃啥好东西呢?”她说话还带着北边的乡音,那嗓音因为时常唱曲而格外尖利。
我放下筷子,端正地坐好,对她颔首说道:“妹妹来了。”
周雀儿也不等我同意,就大大咧咧地在主位上坐下,故作遗憾地咂嘴道:“呀,这鸡汤炖得真鲜亮,可惜少爷一颗心只放在外头野女人身上,连口香气儿都闻不着。”说着,她把怀里的儿子递过来,笑道:“乖,快让嫡母抱抱,她还没个儿子疼,整日馋你馋得紧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不满一岁的小娃娃,他细皮嫩肉的,在我手里就像没骨头似的。我浑身僵硬,心里丝毫没有生出一点怜爱的母性,反倒觉得他口水直流的样子挺脏。
但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厌恶。我只好挂起一如既往的假笑,伸出手指逗了逗他。这时,我看到周雀儿像饿死鬼一样,拿勺舀了满满一碗鸡汤,咕噜噜地连声喝下去。
我想起小时候在定国寺外的粥棚里,见过那些南逃而来的饥民。一碗稀汤拉水的白粥,在他们眼中都堪比珍馐。慧云师父带着我游走在他们当中,替伤患诊治,为亡者超度。她慈目含泪地对我说:“众生皆苦。”
我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嘀咕:“那你施粥用的米粮,雇人用的钱财,又是从哪里来的?装什么装。”但恶念一起,额上莲花…… 宝印自动显现,猛地刺得我脑袋又晕又胀,疼得我眉头紧皱,双手不自觉地抱住头。
慧云师父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是不甘、沉痛,还有一种宿命使然的悲凉。我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犯错。
就像现在,周雀儿故意示威,端起我给朱璋恬煲的鸡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她喝得满脸通红,肚子都鼓了起来。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轻声问道:“吃好了没?还要不要?”
周雀儿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然后把她儿子又抱回怀里,得意洋洋地走了,还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
我随便吃了几口冷米冷菜,便让丫鬟把盘子撤了。我走到桌前,净手焚香,准备开始抄佛经。
佛经是为婆婆抄的。
南渡之后,佛学在文人之间迅速兴盛起来。翻译佛经、拆解禅语,成了士族门第里流行的活动。
连公公也赶起了这个时髦。
为了讨丈夫欢心,婆婆要求我每天用金笔抄一份梵文佛经给她。
往日里,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今晚不知怎么回事,我拿笔的手一直不受控制地乱抖。
梵文写下去,歪歪扭扭,七零八乱,就像有一股黑气缠绕在上头。
我满头都是虚汗,不得不停下笔。抬手擦拭汗水时,不经意间闻到掌心的腥肉味竟然还没清洗干净,那股味道让我一阵恶心。
这时,一阵夜风“呼”地刮开了窗。
我抬头张望,看到一排乌鸦站在窗外院墙上。它们豆大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诡异的红光,就像两盏小灯笼。
对上我的视线后,它们的鸟嘴咧开,仿佛在嘲笑我。
“少爷!哎哟,少爷喂,到家了,您可别再闹了!”
一群小厮簇拥着朱璋恬进来,院门“吱呀”一声响,把墙上的乌鸦惊飞了。
我定了定神,说道:“把人抬到内室来。”又嘱咐丫鬟:“去端热水。”
小厮毕竟是下人,在我面前不敢太放肆。一个小厮上前,低着头说:“夫人,少爷喝多了,爱说胡话,还请夫人多担待。”
我点了点头,让他们下去。然后我走到床边,亲自给朱璋恬脱靴、松发,解开他纠缠在一起的腰带。
这个浪荡子脸上通红,满身酒气和劣质的脂粉香,像烂泥一样仰躺在床上。他不住地抓挠汗湿的脖子和胸膛,嘴里还嚷嚷着:“美人!脱一件衣裳,爷就赏你……一两银!嘿嘿!脱!继续脱!让爷……嗝——让爷再摸摸你那双嫩腿……”
热水端上来了,年岁还小的丫鬟被他的浪语臊得满脸通红,别过了脑袋。
我对丫鬟说:“你退下吧。”然后亲自拧干布巾,耐心地给朱璋恬擦拭。
我的手刚碰到他,就被他一把拽进怀里,他放肆地调笑着:“美人,嘿嘿,你是谁?”
我轻声说道:“夫君,我是诺语,你娶进门的夫人。”
朱璋恬皱起眉头,像是在努力回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夫人?哼,没滋味儿的木头女人,谁准你近我的身!”说着,一把将我推开。
我一时没防备,被他推到地上,还撞翻了那盆刚兑好的热水,水溅了我一身。
丫鬟听到动静赶来,惊叫道:“夫人!”
我摆了摆手,让她先退下。我捡起地上吸饱污水的布巾,没有拧干,就甩在朱璋恬脸上,然后用手来回揉搓。
朱璋恬被水呛得咳嗽起来,他愤怒地吼道:“哇啊——呸呸!臭娘儿们,你做什么!”
我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柔声说:“伺候你醒酒啊,夫君大人。”
当夜,朱璋恬跌跌撞撞地跳下床跑了。
我并不生气,抱了床新被到侧房,安然入睡。
第二日,我到公婆房外请安,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只听公公怒吼道:“这下可好,顾家纠集御史台言官,在御前把朱璋恬告了!”
婆婆也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原来,顾家是河东士族,曾护着新帝南渡,有从龙之功。
朱家长女朱玉鸾入朝为妃,位视九卿;而顾家的嫡女则一早就被封了贵人,位视三公。
虽同为皇亲国戚,但顾家的地位比朱府高了一等。
公公昨日仗着南臣的恩宠,没把顾家小子放在眼里,如今被当众打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偏生昨日朱璋恬去吃花酒,把点卯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更让顾家抓住了把柄。
那些御史台言官大多是从北边来的,脾气倔得很,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他们受了不少南蛮士族的气,正想找个机会出气,朱璋恬这一闹,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公公愤怒地说:“一群饿急的疯狗,突然见了肉,能不撕咬吗!我看还是赶紧让你那乖儿子脱光衣裳,到顾家大门口负荆请罪去吧!” 否则连累了我和玉鸾,他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婆婆哭哭啼啼,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我正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云,突然听到她在房内喊道:“诺语在吗?”
我立刻回过神来,乖巧地回应:“在呢,儿媳给公婆请安。”
婆婆清了清嗓子,示意丫鬟开门,然后唤我进去。
“好儿媳,我知道如今这京城贵女当中,就属你性情最好。”婆婆拉着我的手,眼眶含泪说道,“璋恬那孩子,被我宠坏了,从小就没好好教化,这两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没有,没有。”我赶忙说道,“婆婆言重了。”
“好孩子……”婆婆擦了擦眼角,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诺语啊,你家也是北来的显贵,跟顾家相熟,能不能请亲家上门帮璋恬求个情,就说朱家对不住顾府小姐,要金要银都行,田产地契也可以商量,只求他们给国公府留些情面,别让你公公和大姑在宫里为难。”
我思索着,没有立刻出声。
这时,公公在一旁咳嗽了两声,说道:“此事是那孽畜的错,但也不能退让太多。金银倒没什么,只是田产地契是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好分割,就别在顾府面前提了。”
家主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我微微一笑,柔顺地应道:“是,媳妇今日便回门拜求家父。”
婆婆本想让朱璋恬陪我一起去,可他也不知怎么回事,躲在小妾房里,任谁去叫都不肯出来。
婆婆皱着眉头,有些生气地说:“这孩子,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无奈地笑了笑:“婆婆莫气,我独自去便是。”
我只好独自乘坐牛车回家。
到家时,爹正坐在房里生闷气,看见我进门,双眼瞬间就红了。
“韵儿,爹悔不该将你嫁给那畜生啊!”爹满脸懊悔。
娘在旁边给爹拍着背,叹了口气说:“昨日那么一闹,京城怕是都传遍了。韵儿,你公婆怎么说?”
我如实将公婆的话转述了一遍,爹一听,顿时气岔了气。
“他们还有脸面让我去求情!”爹气得双手发抖。
我平静地喝着茶,劝道:“爹,娘,你们不是一直教导我,出嫁后要侍奉公婆如天地,侍奉丈夫如上君吗?这点小事,能帮就帮,别伤了两家和气。”
爹娘双双愣住,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韵儿,你就半点不怨?”
“怨什么?”我反而有些疑惑,“朱璋恬的名声早在成婚前就已经烂透了,爹娘不也用一顶花轿,把我送出府了吗?”
见他们神色异样,我才反应过来,笑着说:“爹娘不必为女儿忧心,这两年闲言碎语听多了,我早不把那些非议放在心上。只是此事一出,难免会辱没门庭,还望二老多担待。”
爹娘面面相觑,在我淡然的目光注视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如此,又了结了一桩麻烦事。
过了几日,从朱府抬出一箱箱金银。小姑在一旁,眼睛恨得发红。而顾家的几名仆人,则乐呵呵地把金银搬了回去。
朱璋恬被罚在家面壁思过。
婆婆也破天荒地恩准我不必再下厨请安。
这场南北之争的风波平息后,朝廷立刻开始筹备太后的寿宴。
太后芈蓉,母家原本在楚地。南渡之前,她在北朝宫里只是个小小的蛮妃。
高祖驾崩后,她跟随儿子前往江东封地。途中听闻洛京沦陷,先帝殉国。
战乱之中,当今圣上在大将军顾青和其弟弟顾鸣的拼死保卫下,平安抵达建康登基。芈蓉也从太妃一跃成为太后,享受着无上的尊荣。
这次寿宴筹备得极为盛大。
据说为了缓和南北士族的关系,朝廷要邀请各府女眷一同前往延寿宫庆贺。
婆婆听说太后喜爱敬佛礼佛,便好说歹说,让小姑从账上支了一千两银子,亲自跑去定国寺请了一座手掌大小的玉底金佛。她还把我往日抄写的梵文经书一起装进锦盒,作为贺礼。
婆婆本想带着朱金凤一起去,但小姑待嫁已久,自觉脸上无光,坚决推辞了。
婆婆无奈地说:“这孩子,真是倔脾气。”
我安慰道:“婆婆,小姑或许有她的想法,我陪您去便是。”
于是,我便和婆婆一同前往。
延寿宫里,莺声婉转,贵女如云。
我和婆婆坐在太后左下手的位置,我需要竭力仰头,才能与太后对视。
开场歌舞结束后,太后亲切地说了几句希望各家消除成见、睦邻友好的话,然后便开始由长公主带头,陆续献上寿礼。
婆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排场,一直显得很紧张。
轮到我们时,婆婆一时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衣角,身体一个踉跄。
我赶忙蹲下身子,伸手搀扶住她。弯腰时,我脖间挂着的佛骨不经意间从衣领滑了出来,被上面的太后看了个正着。
婆婆满脸羞红,尴尬地向太后赔礼,然后将锦盒交到宫女手上。
送上去后,太后却没有打开锦盒查看,只是盯着我的胸前愣了片刻,突然说道:“好孩子,你凑近让哀家瞧瞧。”
我看了婆婆一眼。 在她眼神的催促下,我缓缓上前。
“还真是佛骨……”太后喃喃自语,手往前伸了一半,又迅速收了回去,那苍老的双眼里,满是垂涎的贪欲。她收敛了神色,温和一笑,问道:“孩子,这圣物何处得来的?”
我赶忙躬身拜答:“回太后,小女有幸得慧云禅师指点,这佛骨是两年前禅师送予小女的。”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眉头微微皱起。
我正揣测着她沉默背后的深意,这时,一名宫女悄然走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夫人,太后向禅师求了许久,想把佛骨供奉在宫中,禅师都没有点头。寿宴之上,还是顾全天家颜面为好。”语罢,她用眼神向我示意。
我却难得地犹豫起来。其他身外之物,我都可以舍弃,可这佛骨,师父专门交代过,离身不得。
“太后恕罪……”我咬着唇,正想大不敬地拒绝。就在这时,婆婆突然碎步过来,眼神中透着急切,她一把扯住佛骨,将它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太后面前,谄媚地说:“天恩在上,只有太后这等尊贵之人才配得佛骨圣物。”说着,双手举过头顶。
太后眉目舒展,乐呵呵地让宫女接了佛骨,夸奖道:“就数你最得哀家的心!来人,赐座,哀家要与我的好亲家多亲近亲近。”
婆婆脸上乐开了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提裙上前。
声乐再起,金光璀璨的宫殿中,脂香烟罗,笑语欢歌。
我却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不对劲。
很不对劲。
我抬起头,茫然四顾,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到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某个禁锢,“嘭”地一下碎了。
寿宴直到深夜才结束。
婆婆喝得满面红光,兴奋地挽起宽袖,露出太后随手赏赐她的金镯,在宫女的搀扶下上了牛车。
我跟在她身后坐定,神色还恍惚着。
牛车晃晃悠悠地起步,婆婆倚在小榻上,支着脑袋斜眼看我,阴阳怪气地说:“哟,还舍不得?要不是太后识货,我到今日还不知你带着那等好东西呢。”
我脑袋里一团糨糊,听她说话,便去看她那张糊得粉白的丑脸。
婆婆冷哼一声,质问道:“既然慧云是你恩师,为何我去定国寺买金佛时,你不拦着?那么个小玩意就要一千两呢!慧云连佛骨都给你了,你要上门去拿,他还能管你要钱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富家媳妇比不上贱买的妻!怪道璋恬说你像块木头,真是个榆木脑袋,不敲打就不成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太后恕罪,这佛骨师父交代过离身不得。”
婆婆却不耐烦地打断我:“你懂什么,这是天恩,能让太后欢喜,那是咱们家的福气。”
我心中有些不悦,但还是忍住没有说话。
终于回到府上,我正打算到厨里拿刀,半路却见朱璋恬左拥右抱,坐在花园凉亭里喝酒。
我匆匆从他面前走过,被他怒不可遏地叫住:“谢诺语!”
我止步回头,面露不解:“夫君有何要事?”
“装!你再装也骗不了我!”朱璋恬摔了酒杯,踉跄着站起来,推开前去劝他的小厮,大着舌头,伸着手指,歪歪扭扭地走向我,一双醉眼蒙着血丝,通红无比,“你看不懂人心!识不了人情!表面乖顺服帖,内心全然不把老子当回事!你就是个专门来祸害我朱家的、没血没泪的人面鬼!”
他身后的美妾和小厮们满脸诧异。
我垂下头,手指柔柔地将发丝抚上耳畔,轻笑一声:“夫君又说醉话。”我惋惜地叹口气,叫来小厮扶住他,说道:“夜里凉,坐在风口喝酒恐怕伤身,你们先带少爷到房里去,给他灌碗汤药醒醒神。”
又转身交代那几个年轻姑娘:“好生照顾少爷。” “你们说的都是胡话!”我眼神冰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把嘴给我严严实实闭上,要是让我听见一点风声外传,有你们好受的!”
她们几个都是前几个月朱璋恬陆续纳进门的妾室。一个出身良家,两个来自娼家,正值二八妙龄,个个生得柳眉杏眼,肌肤娇嫩。
那两个娼家女比较识趣,听我这么一说,忙不迭地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少夫人。”
良家出身的鹃儿,仗着更受朱璋恬宠爱,把脸一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鹃儿……”一旁的娼女见状,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嫌弃地一挥袖躲开,就像躲瘟疫一样。
“别碰我!你个不要脸的脏货!”鹃儿恶狠狠地骂着,还使劲搓着自己刚刚差点被拉住的半截胳膊,脸上满是厌恶。
我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心中暗道:原来是她,那个抢我份食的爱妾。
“把这些,还有这些没动过的,都给我端到我房里去!”鹃儿冲小厮颐指气使,声音尖锐,全然没把一旁的我放在眼里。
小厮们也不敢得罪她,忙不迭地应道:“是,少姨娘。”然后将那几盘醉蟹、清蒸虾、芙蓉蒸肉一一撤下,又拿起还温热的酒壶,前呼后拥地跟着她离开。
朱璋恬自然也被扶到了鹃儿的房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嚣张跋扈、扬长而去的背影,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期待的笑意。
“又嫩又软的小羊羔,这才是最合我口味的一个。”我轻声呢喃。
次日晨食,我准备得格外用心。
五更天还没到,我就来到厨房,撸起袖子开始忙碌。我熟练地磨刀、拆肉、剔骨,将羊肉最嫩的部位精心挑选出来,佐以各色香料装进砂锅,放在文火上慢慢煨煮。看着清汤逐渐变得浓白,表面浮出一层厚厚的油脂,我满意地点点头。
日头渐渐升高,朱家的主子们一一落座。
小姑显然是听了婆婆的闲言碎语,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仇视,还轻轻哼了一声。看来那一千两银子着实让她心疼不已。
我依旧像往常一样,立在一旁,挽起袖子准备给他们布菜。
“婆婆,小姑,快尝尝我特意做的羊羹。”我笑得和善温婉,将香气扑鼻的浓汤带着细嫩肉块舀进白瓷碗中,然后殷勤地端到她们面前。
“哎哟,北边的饭食就是不精细。”婆婆面露不满,皱着眉头执起汤匙撇开浮油,哼哼唧唧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这味道……怎么跟先前喝的不同?”
小姑嚼了几口肉块,也满脸纳闷:“怪香的,这月从哪里买的羊?”
我端庄地站着,含笑不语,静静地看着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把羊羹喝了个精光。
饭菜都快见底时,朱璋恬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他一见到我,就像发了癔症一样,指着我大喊:“鹃儿呢?你把鹃儿弄哪儿去了?”
婆婆赶紧把他拉到身边坐下,说道:“儿啊,先坐下,别着急。”又转头对我说:“你再去盛些热菜热汤来给你夫君暖胃。”
公公在一旁气得一拍桌子,怒斥道:“不成器的东西!叫你在家面壁思过,你又去喝酒!”
婆婆瞬间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护着朱璋恬:“他又没去外头!在家里喝几杯怎么了?”
小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哼笑,还夹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我撤去空盘,换上热菜,又拿起毛巾给朱璋恬擦手,帮他束好头发,然后将一双新筷递给公公,温言劝道:“公公,大清早的,动气伤身。念在夫君这几日安分守己的份儿上,就饶他这一次吧。”
公公听了,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便自行出门上朝。
婆婆哄着朱璋恬吃了几口笋丝,等到喝汤时,朱璋恬如梦方醒,又想起了鹃儿:“不对,我得找鹃儿!她一大早就不见人了,问了家丁丫鬟都说不知道。谢诺语,是不是因为她昨晚得罪了你,你就狠心瞒着我把她赶出府了?”
我的视线停留在他袒露的消瘦胸膛前,正摩挲着早上被刀把震得发麻的葱白手指,闻言满脸无辜地说:“夫君,你睡迷糊了吧?成亲两年,我何时往外赶过人了?”
小姑也在一旁讪笑:“哥,嫂子要是妒妇,天下就再没有贤良淑德的女子了。”
婆婆则忧心忡忡地说:“儿啊,听说那小蹄子是你使钱诓来的,会不会半夜卷了咱家银子私逃啊?”
小姑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跳起来,边跑边喊:“我去看看库房!”
婆婆赶紧喊来门卫询问,门卫们都摇头表示不知情。
我又叫来守夜的丫鬟,问道:“昨晚你可发觉有什么异样?”
丫鬟犹豫了片刻,垂头答道:“回少夫人,昨儿个三更天时,鹃儿少姨娘的院门响了一回。奴婢去查看,只见到一群乌鸦,没看到人影。”
婆婆晦气地摆了摆手:“算了,都下去吧,指定早就翻墙走了。”
朱璋恬浑浑噩噩的,想争辩,嘴巴张了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上前亲昵地帮他把衣衫理好,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胸前,柔声宽慰:“夫君,要是真舍不得,我再去帮你找些更好的,保管让你高兴。”
朱璋恬眼珠呆滞地转动着,眸中映出我脸上的笑,猛地全身打了个哆嗦。 双鬓汗湿,我心中暗忖,自己向来言出必行。
不到三日,我便找来八个女子。她们个个身姿婀娜,容貌姣好,一头乌发如浓稠的墨汁般闪亮。
朱璋恬一见到她们,眼睛都直了,瞬间看呆了。
我主动向二老报备:“教坊司出来的哑女,皆是良家出身,还未曾伺候过男人。夫君把心思放在家里,总好过出去寻花问柳。我已和她们交代过,只当陪床丫鬟,不会有非分之想,公婆尽可放心。”
二老满脸震惊。
婆婆愣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问:“……若是怀上子嗣呢?”
我抿唇轻笑,垂首说道:“儿媳定会视如己出。”
或许像我这般心胸宽广的贤妻实在少见,即便公婆见多识广,也不禁对我刮目相看。
朱璋恬早已乐不可支,一手拉着一个女子,嘴里亲昵地喊着“亲啊”“宝啊”,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后院去了。
公公看得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府里的下人们议论纷纷,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视,直接变成了敬畏。
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变化缘由,依旧每日下厨,磨着那把边缘有些豁口的刀。
小姑自那日清点完库银后,就一直无精打采。
府库自然没有被盗,只是前有顾家,后有太后,不到一个月,府里就支出了大量银子,这让她烦闷不已。
于是,她又打起了我的主意。
小姑坐在我面前嗑着瓜子,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用清水洗去刀面上的铁屑,开口道:“嫂子,城东的胭脂铺子,是你的嫁妆吧?我想开一家织坊,地段选好了,就在你的胭脂铺子旁边。我看你整日在府里忙这忙那,也不清闲,干脆把铺子让给我得了。”
说着,她把瓜子皮吐到我脚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接着说:“自然,我也不会亏待你。城西这两处上好的地皮,在我朱家手里百来年了,一直舍不得给别人,但嫂子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跟你换我不心疼。”
我随意瞥了一眼地契,上面画的两块地是有名的盐碱地,种不了庄稼,周围也荒无人烟,和荒地没什么区别。
而我的胭脂铺子,每月能赚百两银子,一年的流水能抵得上朱府大半年的开支。
她早就盯上这块“肥肉”了。
我微微一笑,并未生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她说:“小姑是理财的行家,这铺子交给你经营再合适不过。这样吧,我还有个库房,放着这几年流水兑成的金锭,也一并交给你管理,你觉得行不?”
朱金凤目瞪口呆,激动得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脸上红光满面,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灿烂。
她连忙说道:“当、当然可行!哎哟,我哥是修了几辈子福才娶到你这么贤惠的妻子!快,快把手里的破刀扔了,赶紧带我去看看你那库房!”
乌鸦成群地在天上飞着。
牛车一路来到城东郊外。
我腰上别着刚磨好的刀,下车对车夫说:“就停在这里,你等着。”
朱金凤跟着我,一边走一边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嫂子想得真周到,不能让外人知道咱库房的位置,免得那些见钱眼开的人不怀好意!呀,这地方真隐蔽,难怪不用专门派人看守。”
我面带微笑,打开锁推开门,侧身让道:“小姑请进。”
朱金凤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快步走了进去。
我在她身后,手握住腰间的刀柄,“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库房确实存在。
只不过里面放的是胭脂铺的存货。
临走时,我仔细清点了一遍,发现多出的两个麻袋都被撒出来的胭脂染红了。
我嘟囔着:“哎呀,新招的伙计做事真笨。”
我袖子上满是胭脂的香气,一边抱怨,一边掏出两锭金子塞到车夫手里,说:“请千万别声张,女子遇到个称心的夫君不容易,小姑守身多年,如今那人终于来了,就放他们走吧。”
没过几天,朱金凤跟人私奔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婆婆在家哭得死去活来,命我跪在堂前,拿着鸡毛掸子狠狠抽我的脸。
我忍着疼痛,一声求饶的话也没说。
公公气得卧床不起,一整天都一动不动。他派人四处追查,却毫无头绪。
我端着茶,恭恭敬敬地递给婆婆。婆婆捂着心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喃喃自语:“怪不得我劝她嫁人,她总是不听。一个女人,眼里只有钱,整天风风火火地往外跑。这下可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野男人,人都找不到了……”
我自责道:“只怪媳妇当时没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然还能给婆婆画张像。”
“我看画像有什么用!”婆婆悲痛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女儿啊!”
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冲掉了脸上的脂粉。
见她如此凄惨,我让丫鬟端来今早铺子里新进的胭脂。打开盒子,那胭脂色泽鲜艳,香气浓郁,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腥味。
我笑着对婆婆说:“婆婆,这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在铺子里一盒能卖十金呢,是媳妇特意买来孝敬您的。”说着,我用手指蘸了些胭脂,轻轻涂抹在婆婆松弛的脸颊上,柔声安慰,“您放心,您就像我亲娘一样,小姑不在了,我会更加用心地伺候您和公公。”
婆婆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闭上眼睛,伸手在我头上拍了拍,疲惫地叹了口气。
现在想来,我这副贤良的模样,真是被教导得十分到位。
淡泊名利,至情至孝。
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动容。
就连曾经怀疑过我的夫君,也改变了看法。
有八个美人相伴,他整日沉醉在温柔乡里,不再觉得我是个恶妻。
为了让他尽情享乐,我花重金买来西域的奇药,能让他在女人身上整夜欢愉。
后院的放荡之声,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我每天还精心准备各种补汤和美食,送到他的房里。
甘泉酿造的美酒,猎户刚打来的鹿肉,深林里才有的鲜菇……
反正府里的钱财都由我掌管,自然是挑最好的买,挑最贵的用。
我要让亲爱的夫君享受极致的快乐,放纵到无法自拔,最好让他沉溺在酒色的汪洋中,再也不想上岸。
这样,我就能安心照顾他那可敬的爹娘了。公公称病几天后,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宫。
他实在是命不好,娶了一妻四妾,只生下朱璋恬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二女儿又与人私奔,让整个京城的人都议论纷纷。
短短一个月,朱家这个新兴士族的体面,已经消失殆尽。
这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而婆婆在府里,却越来越自在。
小姑不在了,没人再管她的开销。我又是个好脾气的人,任由她随意摆布。
婆婆开始成箱地往家里搬名贵的胭脂水粉,还经常出门与京城的贵妇们聚会。每次回来,不是手上多了个玉镯,就是头上多了根金钗。
她的衣着和饮食也越来越讲究,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但我毫无怨言,一一照办。我还主动举办诗会和酒宴,邀请各位夫人前来。在众人面前,我对婆婆恭敬有加,让她赚足了面子。
贵妇们拉着我的手,感慨道:“真是个贤惠的儿媳啊,比我家的强多了。”
我站在婆婆身后,谦逊地说:“都是婆婆教导有方。”
婆婆鼻孔朝天,冷哼一声:“还行吧,还算懂事听话。”
众人都笑了起来。
浴佛节前,婆婆把我叫到跟前,眼神中多了几分亲近。
婆婆斜倚在贵妃榻上,云鬓整齐,慢悠悠地说:“你整天只知道围着我转,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将来怎么能管理好这个家?”
“璋恬比他爹年轻时还风流,后院那么多女人,迟早有一天会爬到你头上,把你赶出去。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一脸茫然,恭敬地问:“请婆婆指点。”
婆婆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头发,示意丫鬟递给我一张药方:“过两天,我要去定国寺斋戒礼佛。趁这个机会,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别心软,给自己留麻烦。”
我早年跟慧云学过药理,接过药方一看,上面都是大寒的药材。表面上能清热去火,但如果给孕妇喝,就成了堕胎的毒药。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那四房姨娘多年来都没孩子。
我笑着接过药方,拜谢婆婆:“还是婆婆考虑得周到,儿媳记住了。”
又过了两天,到了浴佛节。
婆婆沐浴更衣后,换上一身素衣,坐上红木雕花牛车,前往定国寺。
出了城门,往赤阳山的路上,到处都是流民。
新朝二十年,中原大地被五胡的铁骑践踏,因战乱南迁的百姓,已经超过六十万。
朱红色的牛车上,轻纱飘动,缓缓驶过那些蓬头垢面的流民。 在一群神情呆滞的北人中间穿梭而过,那些北人瞪大了双眼,目光巴巴地追随着。我如幽灵般悄然尾随在牛车后方。这时,车窗里突然抛出一块吃剩一半的茶点,像逗狗似的落在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孩面前。
“快!去抢!”一个小孩喊了一声,几个小孩立刻一窝蜂地扑了上去。他们抓起那些碎渣,连带着土泥一起塞进嘴里。瞬间,叫骂声、厮打声、哭啼声此起彼伏。
不过片刻,有一两个小孩没了声息。“多浅薄的性命。”我喃喃自语。一只乌鸦落在我的肩上,歪着头,黑亮的眼睛映出我嘲讽淡漠的神情。
“别急。”我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擦过银白的刀锋,一丝冰冷无味的血缓缓流下。
当牛车没入山林的那一刻,我策马追了上去。“老肉果然废刀。”我皱着眉,看着手中的刀,没砍几下,刀就崩出许多豁口。我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臂,将婆婆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在了赤阳山林。
一连几日,公公对这件事问都不问。
此时,朝廷里黑云压顶。父亲拖人带信给我,神色焦急地说:“顾家要反了。”
新帝由顾氏兄弟护送,在河东士族的拥护下登基。可他越来越忌惮顾家的权势,有意拉拢南臣。
休养生息了二十多年,以顾家为首的北臣要求北伐,却被新帝五次三番拒绝。最近听闻北方五胡因利益之争陷入混战,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们已经不想再等。
顾青手下的河东军有三十万众。而南臣这边,执牛耳的江东第一大姓陆家,自前朝开国就已历任二千石,族中出过两任宰相,在南北士族中颇具威望。更要紧的是,陆家女儿乃当今皇后,与新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南臣是不想打仗的。他们的家园未曾沦陷,妻儿也没有被劫掠,隔着长江天堑,对五胡的印象只来自书本。“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一个南臣皱着眉抱怨道。
“是啊,那些北人还占了我们的地盘呢。”另一个南臣附和着。
公公眉头紧锁,放下筷子,看着我问:“诺语,你父与顾家那边,走动可还频繁?”
我恭敬地垂首,轻声说:“媳妇不知。”
公公思索片刻,又问:“你父来信如何说的?可曾……可曾问起璋恬的事?”
我心中暗笑,这老狐狸,真猜个正着。父亲让我尽快与朱璋恬和离,他自己已经明哲保身,哪边都不沾惹,却担心公公站错了队,牵连到他。
我脸颊微红,向公公盈盈一拜,轻声说:“父亲只劝我早日怀上嫡子,为朱家开枝散叶,旁的没交代什么。”
公公脸色释然一些,随口道:“是不能再由着那浑小子胡闹了,等你婆婆回来,让她赶紧打发了那些娼女,省得整日里不清静。”
我温声应是,目送他满心忧虑地出门。而后,我真假参半地给顾家写了封信,施施然往后院走去。
朱璋恬已在温柔乡里沉沦了一月半。一个衣不蔽体的丫鬟打开门,一股浓浓的麝香和酒气扑面而来。
我捂着鼻子,一脚踢开还要往他身上腻的哑女,看到朱璋恬干瘦灰白的身体,只剩一口气吊着。
“夫君,可还满意?”我用冰凉的指尖在他骨节分明的胸膛前游走,捏起那层松弛单薄的皮。
朱璋恬木然地瞪着眼睛,嘴巴大张,却再也说不出一句骂人的话。
“瞧你们干的好事,连一星肉都剔不下来,怎么喂你们吃?”我摇头,佯装责怪。
哑女们咯咯乱笑,都不回答。
我无奈地赶她们出去,这时听到外面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乌鸦来了。”我轻声说。
乌鸦在窗沿上嘎嘎乱叫,黑亮的羽毛像油墨一般。我先取了剥皮的小刀,在朱璋恬多情的桃花眼注视下,从底往头慢慢划。他痉挛般战栗着。
后来,我逐渐没了耐心。“哼,真是麻烦。”我嘟囔着,去厨里拎了把斧头。在他吵死人的哭嚎声中,我三两下将他剁碎,搓起骨渣肉沫,随手一撒,任乌鸦们啄去。
血红满地。终于清理完后,我抹了抹脸上的汗,出门落锁,倒油,吹着支火折轻轻一抛,将所有污浊腌臜付之一炬。
不多时,朱府里惊喊声四起。“走水了!走水了!快进去救大少爷!”
我托腮在阁楼上吹凉风,看着那处小院烧干,也没见一人舍身冲进去。
周雀儿抱着一双儿女在院门外大哭。其余小妾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脸的心有余悸。
乌鸦成群在天上徘徊,与旋转升空的黑色灰烬连成一片,煞是壮观。
我搓掉手上沾染的血迹,抬头间,听到皇宫敲响了一声又一声无望的丧钟。“皇帝殡天。”我轻声说。
公公也没能回来。听闻他正与丞相陆镇在御书房密谋,还未谋出个所以然,就被…… 突然闯入的河东军,手起刀落,将目标一刀砍成两半。
尸体抬回时,那断面极为平整,比我亲自用刀砍出的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朱家以乱臣之罪论处,当夷平三族!”有人高声宣布。
诡异的是,当官兵上门拿人,朱府内外,除了我这个当家少主母,早已不见一人踪影。
父亲极力保我,我凭借一张虚假的和离书,逃过了这场劫难。
政变平息,顾氏兄弟扶持自家小外甥登上皇位,紧接着开始筹备北伐大军。
“五十万人马,即刻出发!”将领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从京郊启程。一路上,不断收编逃难的北人,到长江渡口时,已号称百万雄师。
开战当日,我徒步前往定国寺。
寺内,梵音阵阵,檀香袅袅。
巨大的金佛盘腿而坐,慈悲地垂首,俯瞰着世间众生。
慧云独自坐在大雄宝殿中,枯老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他凝望那节被邪祟染成漆黑的佛骨,神情哀伤。
殿顶琉璃瓦上,一排乌鸦静静停歇。
我提裙迈过门槛,悠然上前,抽出腰间那把坑坑洼洼的厨刀,与慧云对视,冷笑道:“秃驴,还想教我点什么?”
慧云缓缓念了句佛号,苍老的眼中滑落两行悲泪。
我讥讽道:“哭什么?你早知道我出生时冥门大开、百鬼夜行,我这副人壳里,钻进的全是冤鬼邪气。你却想用礼教慈悲度化我,如今这苦果,是你自食其果。”
慧云痛苦哽咽:“孩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究竟怎样才能除去你的魔心?”
我闭上眼,仿佛能听见万里之外刀兵相交之声,无数断肢、人头,随着风声和浪涛滚落,腥血漫江,万尸填海。
“祟魔视人如鸡羊。”我淡然开口,“但千百年间,我所做之事,与你们又有何不同?”
慧云沉默不语。
我又笑着说:“不然我与你打个赌,即便你佛心向万民,百年后,依旧会有天子诛灭你佛,让一境之内再无沙门。你信吗?”
慧云长叹一声,双手合十,眼角留下晶亮泪水,就此圆寂。
我无聊地打个呵欠,一掌拍碎那节漆黑的佛骨,拖着慧云的尸体走出大殿。
乌鸦拍打翅膀,纷纷落地。
我手起刀落,看着它们争抢尸体,心中乐开了花。“慢点吃。”
我嬉笑着,抹去脸上的腥血,放声高歌。
“我杀你来,你杀我,人又如何?魔又如何?
世事浮沉,百年蹉跎,且看那一根笔杆定善恶,礼教道化害人多。
什么风流名士,沙场悍将,佛道宗师,至圣天子……
到头来,尽成鸦食。”
【全文完】
来源:阿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