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追溯往昔,谢迟归曾经叫做谢池,此“池”正是那描绘一池春水的“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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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迟归在从前其实并不叫谢迟归这个名字。
追溯往昔,谢迟归曾经叫做谢池,此“池”正是那描绘一池春水的“池”字。
时光回溯到十二年前,在当时的上京城,谢池可是人尽皆知、出了名的风流纨绔。想当年,谢家老侯爷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时,家中又新添了一个幼子,这个孩子便是谢池。
在那个时候,谢家大公子为人成熟且稳重,早早地就被确定会承袭侯位;二公子性格温润又端方;三公子知礼且守节。谢家这兄弟三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对兵法也十分娴熟,每一个人都堪称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谢老侯爷驰骋沙场半生,抱着怀中的小儿,再看看另外三个一表人才的儿子,摸摸胡须,只觉日子圆满至极,夫复何求。正因这份满足,在谢池的教养问题上,谢老侯爷便松懈了许多。
等谢老侯爷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这个幼子整天不是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就是去怡红院听曲、上画舫看花魁,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谢池这人,记吃不记打,哪怕藤条都打断了几根,等伤好了,裤子一提,就又顺着墙根翻出去斗蛐蛐,把谢老爷子气得够呛。
最后没办法,谢老爷子心一横,拎着年仅十四岁的谢池上了战场。他原本的打算,是让谢池见识见识什么叫黄沙吹角、十里狼烟,让沙场磨出他几分血性。
没想到这一去,整个谢家,连同驻守在北疆的三万精兵,只有谢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谢池被断了一臂的三哥死死压在身下,躲过了漫天箭雨。三哥的血透过甲胄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滚烫黏稠,烫得谢池颤抖着干呕。
风雪交加,谢池背着已经没了气息的三哥,翻过一重又一重死人堆,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最后力竭,被一个过路的猎户救下。安葬好兄长后,谢池拜别猎户,孤身往上京城而去。
还没等他靠近上京城,一则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谢侯畏战通敌,放弃抵抗,致使三万大军全军覆没,此等恶行,天地难容,罪连九族。
那天谢池整个人浑浑噩噩,通天的怒火烧得他犹如一块烙铁,无处倾诉的冤屈又像在烙铁头上串了坨阴云似的棉花。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跟着逃难的流民往南走了很远。
谢池自此改名叫沈迟归。他花了十二年布局谋划,将当年诬陷谢家的那些人——大皇子、高相、皇后、内奸刘不平、锦衣卫首领侯禁,一个个揪了出来,又扶持自己童年时候的玩伴六皇子上位。
谢家翻案的那一天,沈迟归改认回了祖姓“谢”,却没认回自己原本的名字“谢池”。当时尚未登基的六皇子曾问他为何不改。
谢迟归摇摇头,说谢池本就该死,死在十二年前,死在那个小土坡上,和他的三哥、父兄,连同那三万将士死在一处,而不是独自一人苟活于世。
六皇子登基后,谢迟归官拜上将军。但有时候人活着,就为了那口气。谢家沉冤昭雪,北疆那三万冤魂正了清名,大仇一朝得报,谢迟归站在大皇子、高相那些人的坟前,无喜也无悲。他和这个尘世的羁绊,尘归尘,土归土,到这里,算是全都了了。
谢迟归在二十六岁这年,白了半数头发。若说谢迟归还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他儿时的玩伴,新帝算一个。但终究他做君,他为臣,君臣有别,他远远地站着,看他君临天下便好。
另一个他还牵挂着的人,叫做江黎雪,他的青梅竹马。自幼年起,谢迟归就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以后大概是要娶江黎雪的。两家家世相近,他母亲和她母亲又格外要好。
江黎雪是那种十分标准的大家闺秀,谢迟归好玩,再金贵的衣裳上身两个时辰也看不出本来模样,不是滚进泥潭,就是在房檐树枝上勾破袖子,然而江黎雪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谢迟归在外头胡天胡地,江黎雪却总能找到他。
“阿池,我娘亲熬了莲藕汤,你过来喝。”到后来逐渐变成,“阿池,我熬了莲藕汤,你过来喝。”
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开头,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尸山血海,碎骨盈地,永永远远地把那个少年留在了十四岁。
谢迟归“身故”第六年,江黎雪嫁人了。那一年她十九岁,实在再拖不起。江黎雪嫁人那天,一直在南方谋划,隐姓埋名了六年整的谢迟归第一次进京,他易了容貌,特意也穿了一身红裳。站在人群里,看着江黎雪的喜轿摇摇晃晃,一路往东去。
那个人皮面具做得不太好,绷得他整张脸都是木的,耳廓那个地方扯得生疼,太阳穴扑通扑通跳,难受得他差点站不稳。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该好好活。阿雪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她合该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生儿育女,顺顺遂遂把一生过了。而已经死掉的人,不该再去打扰活人。
所以哪怕时至今日,谢迟归已经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日光底下,他也没去找过江黎雪一次。新帝对谢迟归这种槁木死灰、油尽灯枯的状态感到很不满意。
他经常找谢迟归喝酒、骑马、打猎。然而那句话怎么说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某日新帝又召谢迟归进宫,名为议政,实则带他一起看教坊司新排的歌舞。领舞的舞姬是个胡女,腰缠金铃,如同美女蛇一般,满是异域风情。谢迟归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闷酒,一直到新帝身边那位颇得宠的淑妃,不顾内监劝阻,非要闯进来查岗,谢迟归才掀起了眼皮。
男人最怕在人前丢面子,更何况是九五至尊。新帝好不容易才把淑妃打发走,将将把脑门上的汗擦干净,屁股还没坐稳,就对上了谢迟归看完热闹饶有兴致的眼神。
新帝:?
在那一个瞬间新帝福至心灵。
“爱卿,你孤苦无依这么多年,朕替你寻门亲事吧?听朕一句劝,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日子就慢慢过起来了。”
谢迟归:?
“谢陛下,臣不用。”
新帝:“要的要的,朕保管你热热闹闹的。”
谢迟归:“不用不用,真不是客气。”
谢迟归前脚刚进家门,宣旨的黄公公后脚就拍着马到了。黄公公眉飞色舞,喜气洋洋,那架势像是皇上下旨赐了他个对食一样。
谢迟归觉得小六子简直胡闹。他给谢迟归找了个夫人,恰恰是今日宴席上那位恃宠生骄的淑妃娘娘的——娘家小妹乔姝。
谢迟归知道乔姝。他虽少言寡语,但混迹男人堆,却也时常能听见乔二小姐的名字。原因无他,乔二小姐俗称小乔,是如今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
谢迟归这个人,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经历过数不清的背叛、算计,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心态却像个六十六岁的老人,不然,何以刚到中年就白了半数头发?说一句观美人如白骨,毫不为过。
谢迟归一点都不想跟小六子做连襟。且不谈那乔二小姐今年刚刚及笄,他配她简直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是什么道德的沦丧。
就说今日大殿上的淑妃娘娘,美则美矣,彪悍也是真的彪悍。谢迟归整个前半生都在喜欢江黎雪那款,突然塞给他个淑妃娘娘这种,谢迟归有理有据怀疑小六子在携私报复他看他笑话。
虽然如此,亲还是要成的。小六子由他扶持上位,黄公公从太和门一路敲敲打打到长安道,弄得整个紫禁城都晓得皇上给上将军赐了门亲事。谢迟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接了旨。
可你还真别说,自从接了旨,谢迟归整个人还真就活了几分。新妇进门,府里该修缮的地方得修缮,聘礼要备,宾客要请,大到哪几位大人坐一桌,小到新夫人的衣箱该打什么款式,样样都要细细地择定。
谢迟归是个孤家寡人,没人给他操办这些,这样大的事,管家也不敢擅自拿主意,是以谢迟归被迫被淹没在一大堆繁文缛节里。
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子坐下来,事无巨细去谋划一件事了,甚至诡异地找到了一丝当年殚精竭虑布局扳倒大皇子的那种紧张压迫感。
婚期定得急,他忙得脚不沾地,忙得七窍生烟,忙得吃不上饭,忙得根本没工夫去想什么尘归尘土归土的事,真有那闲工夫,他满脑子也都是在臭骂小六子乱点鸳鸯谱。
谢迟归的忙碌是卓有成效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将军府的大门新漆了,瓦当上的青苔除了,回廊下的旧风灯全换成了朱红描金的新样式,原本斑驳的窗棂如今雕满了缠枝牡丹,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叫水冲了三道。
一切修缮赶在大婚三日前完工,谢迟归视察完最后一棵移栽的花木时,已近傍晚。暮色漫在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地上,房檐下大红绸缎映着落日余晖。崭新的、明亮的、洁净的物件看上去总是容易让人心生欢喜和期待。
可谢迟归忽然就觉得难过。他指着那棵新栽的梅树,同近侍不讳道:“在这,放张石桌。”
阿雪以前最喜欢坐在花树下看书。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谢迟归轻轻闭上眼。年少种种,终成梦幻泡影。没有娶到自己十四岁时就喜欢的姑娘,怎么可能不遗憾。
这种遗憾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大婚那天。宴完宾客,谢迟归刚走到洞房门口,忽听得里头传来一阵细细弱弱的哭声。是他八抬大轿刚刚迎回来的新嫁娘,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鹃,我从来没离家这么长时间过,我感觉好害怕啊。”
“二小姐不怕,姑爷一会儿就来陪你了。”
“我和夫君是皇上硬赐的婚,要是他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啊嘤嘤嘤……”
“二小姐,您长这么漂亮,姑爷一定会喜欢您的。”
“天底下好看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夫君要是只图姑娘长得好看,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嫁他。再说了,我有什么好看,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人人都有的罢了。”
“二小姐,您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哪哪都好看,就跟画上的西施似的。”
“你惯会骗我,说这些来诓我高兴。那你具体说说,我眼睛哪里好看,鼻子哪里好看,嘴巴哪里好看?”
谢迟归:“……”
他站在门边上咳了一声,里头呜呜咽咽的哭声立时一顿,随即响起一阵慌乱的衣裙摆动声。谢迟归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耐心等了半炷香时间,等乔姝带来的陪嫁小丫头躬身退出来,方才推门而入。
乔姝已经收拾妥帖,小小一团,规规整整地坐在床边上。她已止住了哭,只是仍时不时抽泣一声,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谢迟归头疼。这间用于洞房的屋子,是他爹和他娘当年住的主屋,已空置多年了,如今恰逢赐婚,又被他修缮出来。窗纸是新的,屏风新描过,管家又执意添了些玉瓶字画,藤萝幔帐,还有大束大束的牡丹花。
但这大束大束的牡丹花加一块,也半点不及此时此刻,属于乔姝的那一抹女儿香,似玫瑰又似栀子,云雾般丝丝缕缕地漂浮在空气中。谢迟归素惯了,不习惯这么香,也不习惯屋子里有个正在哭的女人。
但再不习惯,有些事也不得不做。比如掀盖头,又比如饮合卺。
谢迟归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喜秤。盖头之下,是一张十分娇媚好看的脸,只是明显哭伤了,鼻头眼尾泛红。乔姝咬着下唇,怯生生仰着头,泪珠挂在她的眼睫上,像清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谢迟归:“……你饿了么?我叫人端点东西给你。”
谢迟归看着乔姝抽抽搭搭吃下一碗杏仁酪。谢迟归看着乔姝哭哭啼啼说嫁衣领子上的金线戳得她身上疼。谢迟归看着乔姝羞羞涩涩脱了大衫霞帔。谢迟归看着乔姝慌张颤抖地坐过来说要帮他宽衣。
谢迟归:“?”
等等等等等,妹妹,你等一下。这事好像不对。
乔姝泪水涟涟:“夫君不喜欢这样?”
“你我初初相见……你别哭啊……我喜欢的!……不是,我,你等一下……”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迟归紧紧按着搭在他腰间革带上的白嫩小手,额头上青筋直跳。男欢女爱,总要讲究个情投意合,水到渠成。哪有上来就脱裤子的!
作为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他接受不了自己对个小姑娘做这么禽兽不如的事。他死死压着拽他裤头的手:“你今日也乏了,不如……”
“妾身不乏,妾身已经坐在这里休息好久了,倒是夫君一直在外头待客,想必累得紧。”
“对,我是有些累了,所以……”
“那夫君快上床歇着罢。”
“啊……我、我先去沐浴。”
“那妾身伺候夫君沐浴。”
“不必……”
“夫君可是嫌我粗笨嘤嘤嘤?”
“夫人说笑了。”
“既如此,夫君赶紧脱了罢。”
“等一下,你别急。”
推推搡搡间,不晓得哪里出了岔子,乔姝惊呼着往后倒下去,一下碰到桌角上,“砰”一声巨响,再然后,她整个人就软绵绵的,没了声响。
谢迟归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推人的手。
他有使这样大的力道吗?
只见乔姝小脸煞白,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赶紧将人抱起来,紧着声问:“伤到哪里了?”
好半天才听乔姝抽着冷气答:“腰。”
她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夫君,你推得我好疼啊。”
他不是。他没有。谁来救救他。
腰。伤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不方便查看。幸而乔二小姐胡搅蛮缠半天,终于大发慈悲体贴了一回,说让她陪嫁的贴身丫鬟进来照看。于是他退出去,把房间让给她们主仆。
整整在外头吹了快一个时辰的冷风,房门再开,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潮湿的热气。乔姝已经沐浴过了,裹在一团卷成茧的云被里。
谢迟归抿着唇朝她走过去。既成婚,他想得明白。遗憾归遗憾,眼前人是眼前人。乔二小姐青春正好,且不论她什么样的品行性格,单论她的容貌家世,全然可以嫁个年纪相当的青年才俊,嫁给他,委实委屈。体面、尊重、一生周全,该他给她的。
“还疼么?”他问。
刨去一头华发,其实谢迟归生得是很俊的。须知,有时候“肆意潇洒少年郎”和“不要脸不成器的浪荡子”只有一个标准划分,那便是这人是否生了张好皮相。谢迟归年少混不吝,在外头跟人胡乱打赌,能轻易借到花魁娘子用的胭脂,能讨得李家大嫂养了三年才种出来的果子,便是因为他生得实在好看的缘故。
后来世事蹉跎,他陷阴诡地狱,隐姓埋名,人不人鬼不鬼好多年。但终究爹娘给的底子还在,今日大婚,他自然也是上上下下好好收拾过一番。
他大她许多不假,处在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也不假。褪去青涩毛躁,正是沉稳内敛,眼底不见波澜,仿佛天崩地陷于他面前也不过石子落入平静湖面。
如此压低了声音仔细一问,硬是把乔姝生生问得一愣。女孩原打算说点什么的,无端红了脸,缩进被去,只是道:“我困了,要睡觉。”
于是熄灯。他轻手轻脚,自己去净房洗漱。
是夜。谢迟归占据着半个床角,在黑暗中静静睁开眼。睡不着。女孩乌发半湿,一缕头发没拢好,发梢将将戳在他脸颊,带着酥麻的沁凉。她身上那味似栀子又似玫瑰的香,沾了水,更显馥郁。他垂下眼把头偏开。
赐婚隔天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吉日,露水重,寒气也重。距离他一条手臂的地方,小乔侧卧着,亦没有睡着。以进为退演了一出戏,借腰疼的借口,今晚圆房是不必了,未来几天,想不被他碰,也有很正当的理由。不枉她狠心白摔一跤。
作为贵妃小妹,又生得貌美,不过将将及笄,上门求娶的人几乎将乔家门槛踏平。母亲说不急,要替她好生挑选,谁承想还没等母亲挑出个名堂,忽地从天而降一道圣旨,皇帝姐夫给她钦点了个夫君——上将军谢迟归。
父亲对这桩婚极其满意,谢大人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如此乔家一门双婿,一为当今圣上,二为朝堂肱骨,任你什么百年世族,想在乔家门口说话,也得看看够不够格。
可有时候,女人看男人,又同男人看男人不同。几乎是一夜之间,乔姝在京都贵女圈中几成笑柄。
不是眼高于顶非世间佼佼不嫁么,到头来,嫁个年纪大那么多的、头发半白的、甚至据传为了白月光原打算终身不娶的。他耐着性子娶她过门,只为了在圣上面前交差。
乔姝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讨厌谢迟归。要拿下谢迟归,一雪前耻。这些都在婚前反复想过无数回。
但此时此刻,困扰乔姝的,乃是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头发半湿压在枕上,根本睡不着啊!第二天要头疼的!谁知道谢迟归一听她说困灭灯灭得那么干净利落。
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越憋越难受,终究忍不住,一骨碌坐起来,于黑暗中,朝谢迟归的方向道:“你睡了么?我睡不着。”
“帮我换个干枕头。”
“我还要烤头发。”
这是家里长年累月惯出来的金贵,甚至还带了点颐指气使。谢迟归揉一揉眉心,也跟着坐了起来。
早膳极丰盛。要按照谢迟归自己,不吃也行,喝杯茶就过了,他并不在意吃食。这些都是因为乔姝要来,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
可乔姝只喝了小半盏燕窝就不再动筷。谢迟归皱眉:“你吃得太少了些。”他伸手给她递过去一块酥饼。
乔姝虽没拒绝,可东西接过去,也不过兴致缺缺吃了一小口。谢迟归沉默片刻,道:“腰还疼么?要不找个大夫看看?”
正在倒茶的不讳闻言,手狠狠一抖,差点没把水浇菜里。腰疼?夫人为什么会腰疼!甚至激烈到需要找大夫看的程度了吗!
他是谢迟归心腹,自然多少也能看出婚前自家主子的郁郁寡欢和强颜欢笑。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夫人确实花容月貌,水灵灵的跟朵牡丹花一般,主子一时把持不住实在很正常,看来男人不管平时多么清心寡欲,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乔姝吃得少,并非因为腰疼。要做美人嘛,想要细如嫩柳的腰身,自然是要时常挨饿、对自己狠的。她本在想心事,思考怎么拿下谢迟归。忽听得谢迟归这样问,立时来了劲,眼眶中汪出一汪眼泪。
“可疼了,疼得人家一宿没睡着。”
谢迟归:“……”
他确定她睡着了的。但还是依着她的话道:“这就叫人去给你请大夫。”
乔姝心满意足一笑:“那你请个最贵最有名的。”
自昨日揭开盖头,她抽抽噎噎,哭了半宿,此刻倾城的脸上冷不丁漾出一个笑,一时之间,冰消雪融,娇俏可爱,简直晃得人目眩。谢迟归情不自禁怔了一瞬。
大婚批了八日休沐。谢迟归没什么兴趣爱好,往常不上朝的日子,他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可乔姝闲不住。又是要他帮忙选哪条襦裙最好看,又是要给他量身裁衣裳做靴子,又是给他炖这个汤羹做那个糕点。怕他累,怕他饿,小鸟一样嘘寒问暖,红袖添香,甚至要帮他染头发。
谢迟归望着直接被女孩端到他面前来的染料,陷入沉默。
乔姝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娇声说道:“夫君,你就染一下嘛,我都把东西拿来了。你就安安静静坐着,啥都不用操心,我来帮你弄,保证不会弄疼你,一会儿就好啦!”
谢迟归:“……”
他心里清楚,自己两鬓斑白,模样着实不好看。
他向来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想来那些流言蜚语肯定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让她面上无光。
人人都说他好福气,娶了个水灵灵的美娇娘,可他的“好福气”,对她而言,说是“无妄之灾”也不为过。
也罢。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染发的过程会如此聒噪。
“夫君,你是不是嫌我烦呀,为啥老是一副神情淡漠的样子?”
“夫君,等我老了,你会不会给我染发呀?”
“夫君,你不会纳妾的,对吧?你头发一染,人家现在都觉得有点配不上你了,嘤嘤嘤嘤嘤。”
他一向话少,手下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向来只挑重要的事情向他禀报,他的耳边还从未这般叽叽喳喳过。
其实他真的很想让乔二小姐闭嘴,可想到她毕竟是自己的夫人,还是把“闭嘴”换成了委婉些的说法。
“别这么夸张,不过是染个头发而已。”
“哪里夸张了?!”
身后的人递过来一面铜镜。
“你自己瞧瞧!分明年轻了十岁!”
谢迟归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弦突然一颤。
年轻十岁或许是夸张了,但年轻两三岁,却是实实在在的。
黑发,那一头黑发——
他蓦地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大哥在,二哥在,三哥也在。大哥稳重,总爱检查他的功课;二哥心中藏着心仪的姑娘;三哥最爱欺负他这个幺弟。
那时候多美好啊,多美好——
他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就白了头发!
谢迟归像被烫到了一样,迅速将镜面翻了回去。偏偏身后的人毫无察觉,喜滋滋地拿过镜子,说道:“好看吧,今日天色不错,咱们待会上街逛逛铺子去。”
“上街”、“逛铺子”,这五个字,他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谢迟归只觉得陌生极了。
他不想去。
乔二小姐抬手就往腰上摸。
“嘤嘤嘤,你弄得人家天天疼得夜里睡不着,人家想上街买点药膏嘛。”
不讳站在一旁,悄悄竖起耳朵。
这到底是怎么个天天疼得睡不着的法子。
谢迟归:“……”
我……你……老子的那匹汗血宝马呢?
恰巧城南珠宝阁上新,据说有很多宫中流传出来的款式,乌泱泱聚了一大群人。
乔姝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又“唰”地一声拉上帘子。
她清了清嗓子,眨巴着眼睛,笑得像朵花一样。
“夫君,你是我御赐的夫君,对吧?”
谢迟归不明所以,直觉她没安好心,但还是应道:“嗯。”
女孩又凑近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所以你一定会对我好的,对吧。”
“对。”
得到许诺后,乔二小姐嘴角上扬,两只梨涡顿时浮现在脸颊上。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在车厢内站起身来,当着谢迟归的面,用脚尖点地,毫无演技地“哎呀”一声,然后捂着脚踝,一脸天真无辜地对他说:“我脚崴了,你抱我下去好不好。”
谢迟归:“……”
你摔得再假一点能行吗。
珠宝阁外,诸位世家小姐看到一个男子抱着乔姝下来,都愣住了。
乔家二小姐,大家都认识。
可抱着她的这位俊朗男子是谁呢?
光天化日之下,想来只能是她的夫君。
人群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怎么回事,不是说老得头发都白了吗?”
“对啊,不是说勉强娶的她吗?勉强娶的能把她抱在怀里,连马车都舍不得让她下?”
乔姝窝在谢迟归怀里,憋笑憋得嘴都快抽筋了。
爽!
打脸了吧?
我看谁还敢说本小姐嫁得不好!
这日谢迟归头戴紫玉冠,身佩双鱼佩,身着莲纹暗绣的新衣,都是乔姝晨起时精心搭配的。他袖口的纹样刚好与她裙摆的款式相同,衬得他整个人丰神俊朗。
杭稠锦缎,剑眉星目,这样的人说来也不算少见。
可他那双眼睛——
仿佛历经沧海桑田,看尽千帆。
明明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深邃得像寒潭一般。
在温润的表象之下,是深入骨髓的冷漠疏离。
没人愿意和拥有这样深邃眼眸的男人为敌。
那一瞬间,众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大皇子死得不冤。
谢迟归心思玲珑,只是将在场众人惊愕的表情扫了一眼,再结合怀中姑娘憋笑时细微的颤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到底年纪小啊,这样的气也要争。
等她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面子这种东西,不过是给别人看的。
又想起她那些真真假假的眼泪……哎,小六子造的孽啊。
替她争争面子也无妨。
于是,他把小乔直接抱上二楼的贵客雅间。
趁她喝茶的功夫,他叫来掌柜,说这一批新上的首饰,不管是摆出来的还是没摆出来的,他全都要了。
然后回头问她还有没有喜欢的。
乔姝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出身富贵之家,又是家中幺女,向来备受宠爱,衣裳每月新裁,头面每季更换。但毕竟花的是家里的银子,她上街买东西,一次最多也就买三五套罢了。
何曾像如今这样,直接把珠宝阁买断货过?
原来嫁给谢迟归还是有好处的。
陈列在匣中的钗环被伙计一一撤下,站在架子前的几位小姐本还在犹豫该买红宝石的还是镶翡翠的,瞧见伙计上来收东西,当即发起脾气来。
“你干什么呢?不长眼的东西,本小姐还没挑好呢!”
伙计弯腰赔着笑道:“杜小姐,这耳坠刚刚被贵客买走了,客人催着让拿过去试戴。”
“那我要旁边那顶琉璃冠。”
伙计面露难色:“这琉璃冠也……”
二楼栏杆处,乔姝娇滴滴地拨弄着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绿扳指,语气轻飘,带着一丝愁意:“夫君一下子买了这么多,我都戴不完。”
她仿佛这时才看到楼底下有人,十分欣喜又做作地朝下摆手:“杜姐姐李姐姐,好巧啊,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们,可有你们喜欢的钗子?一并记在我夫君账上罢。”
好假啊。
哪还有什么钗子给她们买?
难道是上一年卖剩下的旧款?
不就是嫁了个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乔姝笑得趾高气扬。
有本事你也嫁一个试试。
谢迟归看着乔姝像小狐狸一样得意的背影,心想:真幼稚。
但还是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乔姝凭借满满一车厢的首饰在贵女圈狠狠打了个翻身仗,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而另一边,谢迟归却有些不舒服。
那日当着众人的面,他狠狠对她好了一回。她心情大好,热乎乎地抱着他的半边臂膀,说他好,是全世界最好的,还要和他天下第一好。
又是要找画师把他的画像裱起来,又是要给他剥葡萄,又是要去庄子上挖她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又是要做蟹粉酥给他当宵夜。
吹得天花乱坠,乱七八糟地许诺了一堆。
谢迟归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但看到自己的小妻子黏黏腻腻地缠着自己,小嘴像抹了蜜一样甜,杏眼亮晶晶的,卷翘的睫毛扑闪着,里头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也难免感到快意。
然而——
一切快意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她天天缠着他搭配装束的日子结束了。
给他做各种糕点的日子结束了。
动不动哭哭啼啼跟他讨要好处的日子也结束了。
甚至连人都见不着了。
她忙着回娘家,忙着去茶楼听说书,忙着看新出的折子戏,忙着试验各种护肤的偏方,忙着琢磨发髻怎么梳好看,忙着描花样子,忙着喂她新掏回来的两只小兔。
早上要睡到自然醒,早膳也不吃了,又等不到午膳时间就饿了。
于是中间加了一顿。
午膳不饿就不上桌了。
晚膳倒是终于能见到面了,但她只吃三口,真的就三口。
谢迟归心思重,很长一段时间对世间之事都漠不关心,其实他自己本身吃得就很少。
但一顿只吃三口的,他还真没见过。
他好言好语地劝了乔姝两句,女孩虽然没说话,但蹙起的眉尖,完全泄露了她内心的想法——嫌他烦。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谢迟归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被人利用完挣了面子就抛弃了。
诸位同僚既关心天下大事,也关心谢大人的家务事。听说最清心寡欲的谢大人为了小乔一掷千金,再想到圣上对宫里那位也是千依百顺,纷纷感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大乔娉婷小乔媚,秋水并蒂开芙蓉”,古人诚不欺我也!
皇帝陛下向来不正经,散了朝,特意留住谢迟归说话。
一半是心虚,一半是八卦。
长明殿大门紧闭,侍从尽数遣退,小六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迟归,如何?”
谢迟归半掀眼皮:“什么如何?臣愚昧,请陛下明示。”
小六子急得跳脚:“啧,还装!朕没问你的意见就直接给你赐婚了,朕给你赔不是。这不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朕那小姨子美若西施,旁人来要朕还不答应呢。”
谢迟归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此说来,臣还要多谢陛下体恤。”
新帝:“……爱卿你别用这种语气,朕有点害怕。你看你成了亲多好啊,头发乌黑,衣裳崭新,英俊得很呐。家里就是得有个女人帮你收拾打理。朕跟你说你可不准欺负乔家的姑娘哈,不然她姐姐要跟朕闹的!”
“哎,说来朕近日总觉得精力不济,以前年轻时没这种感觉,现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男人过了二十五就像六十了。你新婚燕尔,娇妻似水,肯定也有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吧!是吧!你懂朕的吧!”
新帝大力拍着谢迟归的肩膀:“咱们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尊严!!朕叫太医给朕配了几味药,待会你走的时候带两盒,效果好得很,朕跟你说,保管你在她面前生龙活虎,威风八面。”
谢迟归默不作声,十分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老子英明一世,怎么就眼瞎扶持了你这么个邪门玩意儿上位。
不行,赶紧禅位给贤能之士吧。
休沐八日,公务堆积如山。
等谢迟归终于处理完卷宗回到府中,天已经黑透了。他的屋子倒是亮堂堂的。
融融的烛光映在窗上,带着一种朦胧的温暖。
鬼使神差地,谢迟归莫名地想起小六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娶了媳妇儿,日子就慢慢过起来了。”
按理说,这时候该有个人接过他的外袍,问问他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沐浴,再端上一碗一直温着的汤。
不怪谢迟归这么想,毕竟从他小时候起,耳濡目染,他娘就是这么对待他爹的。
后来遇到的江黎雪也是这种温婉的性子。
他潜意识里觉得婚后就该是这样。
然而,当他推开门,却没有任何人捧着热汤在等他。
床上趴着一个娇俏的少女,一条腿高高抬起,腰线下凹,臀线起伏,在幔帐深处,露出的脚踝雪白如玉。
衣裳半透,除了嫣红的小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
鲛纱。
怎么会有人不穿里衣,直接把这种轻薄的料子裹在身上。
只看了一眼,谢迟归就惊得说不出话来。
乔姝也很委屈。
鲛纱不沾水嘛,真丝襦裙出了汗黏在身上多难受啊。
前几天为了哄他开心,陪他一起吃喝,放纵得她都胖了。趁他不在赶紧运动一下,谁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这下可好,全被他看见了,而她甚至还没运动完,才刚刚开始就被打断了。
她不大高兴地拥着薄被,说道:“要不然你空出一间屋子,以后我都去别处练。”
谢迟归:“……”
你穿成这样,居然还想去别处?
他压着性子说:“以后你再这样跟我说,我帮你守门。”
乔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帮我守门?除了你会进来,谁还敢闯进我们的房间?我从里面插上栓,你记得想进来的时候敲门就行了?”
谢迟归一窒,随即倒抽一口冷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卧房,想进去还得经过她的允许。
下意识地想反驳,一抬眼,却看到一缕汗湿的鬓发卷曲着贴在她的腮边。
因为只是随意裹着被子,领口显得很低。
白。
他向来知道她皮肤白,每日用珍珠粉涂面,用玫瑰汁子敷手,用牛乳沐浴。
但此时此刻,因为运动发热的缘故,就像上好的瓷器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艳丽至极。
白到极致,一线嫣红。
那是她裹胸的小衣。
这样的场面,实在不是他该看的。
谢迟归微微低下头,心中的怒火顿时平息了。
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床头上多了几个黑金描漆的盒子。
这款式,这花纹,他好像上午才刚刚见过。
谢迟归脸色一变,问道:“那是什么?”
小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个是今天中午宫里一个公公送来的,说是皇上赐给你的,你走得急,忘了拿。”
顿了顿,又问:“夫君,这是什么呀?我打开看了一眼,像是药呢。”
谢迟归:“这是……养生补气的药,没什么用,扔了。”
他说着就要去扔掉那邪门的东西。
没想到乔姝像阵风一样蹿过来,从被中伸出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一把护住那几个小盒子。
“你不想活啦?扔皇上赐的东西。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没用。对了,你体虚?怎么皇上赐你这个药?”
谢迟归咬着牙根胡诌道:“……没,皇上那里多,见人就发。”
乔姝放下心来:“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你的年纪还用不着。你刚刚说皇上到处发,我爹也有吗?你要不吃的话,我把你这一份拿去给我爹,宫里出来的东西,不说疗效,用料总是金贵的。”
“别!”谢迟归扑上去把东西抢回来,差点咬到舌头,“……你刚刚还说御赐的东西不能扔,那又怎能转赠。库房里还有两支老参,效果想必一样的,回头我差人给岳丈送去。”
乔姝莫名地问:“……哦,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谢迟归干笑着说:“很激动吗,也没有吧,哈哈。”
乔姝:“……”
廿二这日,谢迟归受人宴请。
席散后,他看到酒楼边上一家糕点铺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以往,谢迟归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但看到这条队伍里大多是小娘子,因为嫌天热,甚至还有打着伞来排队的,想来味道必定不错。
再想到某个人吃饭不认真,吃甜食倒是很认真,还美其名曰:“瘦身是瘦身,生活是生活,难得爱吃,多吃点怎么了。”
谢迟归挥手叫来侍从。
不用他多说。
随行的官员只怕巴结不上谢迟归,见他盯着糕点铺的方向不动,早派人过去排队了。
东西买回来了,只看了一眼,谢迟归就笑了。
蟹粉酥,菊花饼,绿豆糕。
尺寸、模样、细节。
处处都像是刚成婚那几天,他家夫人亲自下厨给他做的。
虽然他知道一开始她种种黏人、对他好的行为,是为了哄他在人前给她撑场面。
他也没打算跟她计较。
但她对他好是有目的的,用完就丢,连给他做的吃食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
这般糊弄人,未免太过分了。
他把东西丢到乔姝面前,本以为乔二小姐会很心虚。
没想到小乔只心虚了那么一瞬间,就理直气壮起来。
“人家是来给你做媳妇儿的,做你媳妇儿需要会做饭吗?你怎么不娶个厨娘呢?我要是什么都亲自做,不就显得你很没本事吗?”
“我不会做,自己掏钱去外面买,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妆钱。天可怜见,天底下有几个姑娘用自己的嫁妆给夫君买零嘴,比妾身贤惠的媳妇儿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我是骗你,可我怎么不去骗别人呢?那肯定是因为你是我夫君我才骗你的呀。再说了,人家骗你什么了,这蟹粉酥不好吃吗?夫君当时不也说好吃么?难不成非要沾了我的汗水才香?”
“那要是非要沾了我的汗水才香的话,喏,你啃一口吧。”
她撩起袖子,把手伸到谢迟归嘴边。
谢迟归几乎被气笑了。
觉得朝堂上那些言官吵来吵去、长篇大论有什么意思,都该来乔姝这里取取经。
看看什么叫颠倒黑白、能言善辩。
他皱着眉头把她的手推开。
却没想到女孩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语气忽然软下来。
“错了嘛,夫君,别生气了,我下次给你买好的。”
“我带你去吃热乎的,店里刚烤出来的才香呢。”
“你看我都哄你了,你快说你不生气了。”
他才不吃这一套。
他扯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
女孩像八爪鱼一样,死死攀着他,粉嘟嘟的嘴唇贴在他的颈边:“说你不生气。”
“不然我就要哭了。”
“我哭了。”
“我真的要哭了哦。”
谢迟归气极反笑,恨声说:“你哭,先哭了再说。”
没等到她嘤嘤切切的哭声,脸颊上突然一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那片温温润润的柔软又飞速离开了,连带缠在他身上的人也退了下来。
乔姝半偏着头,脸有些红,却仍维持着她大小姐的傲气:“你叫我哭我就哭,我才不哭,你爱怎么气就怎么气,气死拉倒。”
谢迟归惊觉刚刚居然是个吻。
疯了吧。
他从没被人亲过。
从前在怡红院,倒是有很多姑娘想亲这个有钱多金的好看弟弟,可惜弟弟滑得像条鱼,他只是纯粹去听曲子、喝花酒。
至于阿雪……他在她面前循规蹈矩,连手都没牵过一下。
谢迟归僵在原地,许久后才面红耳赤。
乔姝本来也有点害羞,但看到谢迟归这般反应,忽然觉得愉悦起来,她戏谑道:“不是吧,你、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被人亲过?”
外界不是明明传他从前花天酒地,还有个青梅竹马白月光吗?
谢迟归冷冷地看着她:“你才这么点年纪,亲过很多人?”
倒也没有。
夜幕渐渐降临,谢迟归坐在桌前,悠闲地握着一卷《九州江山录》。
说是看书,可手中的书卷半天都没翻动一页。
也怪不得他看不进去,实在是周围太聒噪了。
乔姝带着她那个名叫杜鹃的小丫头,一边剥瓜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闲话。
说的都是些八卦,什么有位大人强抢了自己的嫂嫂啦,什么李家的二公子才成婚不到半年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都闹到李家主家去了,什么新晋的探花郎好像是个断袖啦。
中间还夹杂着些感叹:“好男人啊!”或者“啊?啧啧啧他怎么这样!”
听得谢迟归眉头直跳。
讲八卦不奇怪,可她们能不能讲得靠谱一点,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啊。
忍了半天,谢迟归终于忍不住说道:“袁见善并不是断袖,他拒绝了朝阳郡主,郡主气不过,编造谣言泼他脏水。”
“李二那个也不是私生子,严格来说是他弟弟,他实在是替他父亲背了黑锅。”
“至于裴淮,他确实一直喜欢他嫂嫂,不过也不算强抢吧,他那嫂嫂本来也喜欢他。”
乔姝主仆听得一愣一愣的。
连瓜子都忘了剥。
片刻后,乔姝眸光闪闪,抓着谢迟归的衣袖,声音要多黏糊有多黏糊:“夫君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再多给人家讲讲呗,你最好啦~你饿了么,累不累,你在看书啊,要不要我给你念,你闭着眼睛听就好。”
谢迟归抬手制止:
别。
受不起。
他算是看明白了,乔家这位二小姐需要他的时候,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不需要他的时候,巴不得他离得远远的。
他冷笑着说:“不饿,不累,不需要你念。我的夫人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不然显得我没本事。”
乔姝:“要的要的,谁让人家是你卿卿娘子嘛。”
“你真想听?那你凑近点。”
女孩精神抖擞地附耳过去,却只听到谢迟归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听,可惜我不想讲。”
把她气得够呛。
她恨恨地一脚踩在他的鞋上,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鞋印。
是啊,乔二小姐金贵。
出门只坐轿,不走路。
却有整整两柜的绣鞋。
因为生了气,夜里睡觉的时候,二小姐卷着被子滚到一边,浑身上下都写着“快来哄我”。
如果这个人是江黎雪,他肯定见不得她难过。
但小乔气鼓鼓的,像河豚一样,谢迟归只觉得有趣。
他从背后戳了她一下。
乔姝头也不回,像掸苍蝇一样用力往后耸了耸肩。
他又戳了一下,再戳一下。
乔姝终于受不了了,猛地掀开被子转过身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声音陡然变了调,女孩儿捂着头皮,难以置信地看着枕上十几根被生生扯断的头发,整个人陷入沉默。
谢迟归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妙。
他只不过是想逗逗她,作为情报头子,他知道的辛辣秘事多着呢。
谁能想到会压到她的头发。
不等他躲开,乔姝已经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你太过分了!还我头发!疼死我了!!”
有前车之鉴,谢迟归不敢推她,怕又把她推倒在地。
只是分了一下神,整个人已经被她按倒在床上。
乔姝握拳就往他身上打。
打了一会儿,乔姝忽然讪讪地停了手,红着脸从他身上下来,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默默地坐到床沿最边上。
挪了挪,再挪了挪。
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不妥,迟疑片刻,她再次起身,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
那是整个房间离谢迟归最远的地方。
谢迟归维持着被她压倒的姿势,躺在床上,半天没动,许久后,才缓缓抬起一只手盖在脸上。
这很正常吧。
他想,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这么磨磨蹭蹭的,要是没反应才不正常呢。
他很想说点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谢迟归不太管束乔姝,又没有公婆需要伺候,成婚以后,乔姝甚至比做姑娘时还要自由自在。
不是上街逛铺子,就是在城中各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喝茶、逗趣。
终于有一天,她被母亲召回家里训了一顿。
谢迟归是什么人啊,在京中那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做他的夫人,应该端庄稳重,不轻易露面,怎能像花蝴蝶一样天天在街上闲逛。
母亲点着她的额头说:“嫁了人就得有嫁了人的样子,要相夫,要教子,这些出嫁前娘没跟你说过么?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挨了一通训斥,乔姝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准备尽她为人妻的责任。
于是,她走进厨房,开火,熬羹。
莲子百合下了锅,想起宫里还赐过补气养生的药,又倒了几粒进去。
羹熬好了,她尝了半口。
谢迟归则喝了满满一碗。
谢迟归在书房里跟不讳刚刚交代完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到乔姝端着碗走进来,一方面觉得她居然还给他送夜宵,真是稀奇,不会又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吧;另一方面毫无防备地把莲子羹一饮而尽。
然后,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中了药的是谢迟归。
普天之下,忍耐力一流的谢迟归。
他忍受着烈火焚身、万蚁噬肺的痛苦,强撑着穿过回廊,走进净室,把自己扔进了冷水池里。
可是,没有用。
谢迟归攀着冰凉的池壁,浑身哆嗦着。
沉寂多年的欲望被点燃,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
唇间被牙齿咬破处,一丝鲜血渗出,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是乔姝也回到了卧房。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三表哥他们要去踢蹴鞠。我也好想去看啊,之前还打算让表哥教我呢,可母亲这么一说,我怕是去不成了。”
杜鹃说:“夫人想学,可以让老爷教你呀。”
“你觉得他会?再说了,他才不爱玩呢,你看他一天天闷的,远比不得三表哥他们年轻力壮。”
谢迟归死死地忍着,最后这句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指尖因为用力克制而泛白,他昏昏沉沉地想,这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玩乐,他在她面前那可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
他玩得正嗨的时候,她那个所谓的三表哥估计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捏泥巴呢。
有人觉得他比不上旁人年轻力壮?
可他年纪轻轻,连三十岁都还没到,生龙活虎着呢。
乔姝烦躁不已,一把褪下了身上的外衫。
她总感觉今晚格外燥热,这种热,就算脱了衣裳也难以缓解。
而且,她心里还莫名涌起一股冲动,有点想看小画本。
她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了一本她私下偷偷珍藏的小册子,里面讲的是首辅大人和小侍女的故事。
乔姝只觉得越来越热,她索性脱了鞋,赤着脚走进了浴房。此时杜鹃去取新鲜牛乳了,她打算先在凉水里玩一会儿,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池里看会儿书。
日头缓缓升起,越升越高。
天彻底亮了,雀鸟在枝头欢快地啁啾着,明亮的日光洒在绿叶枝头上。
不讳抱着热水壶,杜鹃端着玫瑰汁子,他们身后还各自领着一队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不讳心里犯嘀咕,他的主子今天居然没起来去上朝。
杜鹃也在暗自思忖,她的主子向来爱睡懒觉,只是……只是昨晚那动静,她到现在想起来还脸红。她恨恨地想,姑爷也太孟浪了,一点都不知道轻重,姑娘怎么受得了啊。
屋内,谢迟归已经柔声细语地哄了被子团里的人整整一个时辰。
“你是不是想玩蹴鞠呀,我带你去好不好?其实我踢蹴鞠可厉害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饿不饿呀?想吃什么尽管说,你要是不想让他们进来,那我喂你。”
“是我不对……可那药不是你亲自下的吗?”
“……对,都怪我没告诉你那到底是什么药……你先出来好不好,别闷坏了,我给你揉揉,再帮你上点药……”
乔姝浑身疼得厉害。
哪儿哪儿都疼,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
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她懊恼不已,自己干嘛要脱了衣裳,还带着那本不可言说的小画册送到他面前去,真是亏大了!
禽兽!大淫棍!
真该把他那副嘴脸画下来,拿出去给别人瞧瞧,看看谁说他相不中自己,勉强答应这赐婚的,明明他身体力行,喜欢得不得了嘛!
和乔姝的气闷不同,谢迟归的心情十分复杂。
怅然、懊恼、愧疚……当然,更多的是身心舒坦,食髓知味!
好吧,他承认,愉悦的感觉占了大多数。
小六子还挺够意思,这赐的婚还真是不错。
被子里的人还在发脾气,乌黑的头发铺了满枕,扭着头不想理他。谢迟归却看得心动不已,语气也越发柔和:“别生气了,别气啦。”
“我带你去城外赏枫叶好不好?你要是不想出门,那我买些画本回来给你看,你不是喜……”
乔姝气红了脸,恨恨地抓起枕头就摔了过去,怒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跟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谢迟归垂下眼,慢慢品味着这四个字。
他心想——
也好。
再好不过了。
他们拜过堂,叩过天地,对着诸天神佛发过誓言。
有她陪着,黄泉路上他也不会孤单了。
虽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但谢迟归并不清楚,乔姝是否真心愿意和他过日子。
毕竟他们是接了圣旨才成为半路夫妻的。
要说感情,肯定比不过她那几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表哥。
据谢迟归所知,除了那些表哥们,上京城明里暗里向乔家透露过结亲之意的,少说也有十几家。
说不定其中就有她中意的人。
直到临近中秋,杜鹃问她中秋打算怎么过。
她有个在廊州做官的叔父带着妻儿回京省亲,乔家老宅要摆团圆宴。
乔姝正漫不经心地给兔子喂着草。
她掏的这窝小兔,最开始只有两只,没想到繁殖能力这么强,虽然只生了一窝,但是一窝就生了七只,她都快喂不过来了。
“不带他去了,说到底这是我的亲戚,又不是谢迟归的亲戚,他和他们也不熟。”
这时,谢迟归恰好站在廊柱背后,路过时无意间听到了这句话。
不讳把头低得都快埋到地里去了,心里直犯嘀咕,夫人这话也太生分了,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谢迟归表面上没什么反应。
只是觉得这日头空荡荡的,太阳亮得有些刺眼。
亲戚……那年的大案,罪连九族,他哪还有什么亲戚。
他就是这么一个孤寡多余、不该活下来的人。
女孩清脆的声音继续传来:“……再说了,家里那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不去就不去了,我留在这儿规矩少些,还自在些。我其实一直都在想,夫君看到那种阖家团圆的场面会不会难受,一想到这个我也替他难受,我觉得他可能也不愿意去。”
“到时候准备一桌好菜,就我和夫君两个人在湖边的兰亭对着月亮吃就行。对了,我看他挺喜欢吃鱼的,什么菜都可以没有,鱼一定要有。再给他备一件大氅,别吃了酒被湖风一吹着凉了。”
“哎呀,杜鹃,本小姐觉得自己现在好贤惠啊,我怎么这么好啊,又好看,又温柔,简直完美哈哈哈。诶,听说对着月亮许愿最灵验了,你说我对着月亮念一遍我和他的生辰八字,月亮娘娘会不会更精准地保佑我们?”
几步开外,谢迟归静静地听着。
日光洒在他的肩头,透过衣料,传来一种滚烫的、像火苗一样的温度。这温度顺着四肢百骸游走,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过了好久,他闭上了眼睛。
悄悄敛去了眸中渐渐晕出的湿意。
秋意越来越浓,乔姝越来越嗜睡,她想着春困秋乏的道理,也没把这当回事。
直到开始呕吐,她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和谢迟归……不会吧。
总共就只有那一晚弄进去了而已。
后来怕她生气,他一直都很自觉地在外面。
她难以置信地请了大夫,又难以置信地送走了大夫。
她怀孕了。
她哀嚎起来,自己再也不会有一尺三的腰了!
还会长雀斑、发胖,生小孩得多疼啊!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谢迟归下朝回来,迎接他的是紧闭的房门。
屋里的人正在摔东西,丫鬟们都被撵了出来,捧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敲门。
“夫人,这是喜事啊,夫人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谢迟归一脸疑惑:“……怎么回事啊这是?”
杜鹃一脸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把谢大人拉到墙角,跟他说了事情的缘由。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丫鬟们都被遣走了,换成谢迟归在外面捧着帕子,巴巴地敲门。
“夫人,娘子,姝姝,祖宗,好妹妹,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咱们有事情好好商量,我就进去看一眼……”
“再不高兴也不能不吃饭吧,都是我的错,你别伤了身子,你把门打开,我给你送吃的进来,求你了……”
乔姝本来就爱惜身材,吃得不多,现在因为有了身子,闻不得油味,见不得油腻的东西,就更不爱吃东西了。
眼看着她的腰身一天天变细,谢迟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像养雏鸟的老鸨一样,跑遍京都搜罗美食,甚至亲自拿起锅铲,下了庖厨。
乔姝吃一口,他就陪三口。
就这样忙前忙后了一个月,终于……他自己倒胖了一圈。
其实也不能说是胖。
他身负血海深仇,常年阴郁,比常人消瘦得多,就像一把骨刀一样锋利。如今有了妻子和孩子,温热的饭菜和踏实的睡眠填补了他生命里的空洞,脸颊变得饱满起来,肩背也宽阔而厚实,就好像刀脊上生出了血肉,整个人看起来从容又舒展。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说江黎雪和夫家和离了。
关于阿雪,他不是没想过在她身边安插探子保护她。
只是再厉害的暗探也有失手的时候,要是他留下的人被她夫家发现了,岂不是平白让他们夫妻之间产生隔阂。
她已经成婚了,应该有能护她一世的良人,他那些不必要的情谊,都该收起来了。
再说,谢家遗孤谢池为谢家翻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阿雪想找他,自然会派人来寻。
现在她过得不如意,说什么都要帮她。
只是……谢迟归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隐隐有些担忧。
他怕乔姝会多心。
乔姝会多心吗?
并没有。
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拨弄着花草。
谢迟归和江黎雪是青梅竹马,如果他们再续前缘,传出去倒也是一段佳话。
可惜她和谢迟归是天家赐的婚,那位江小姐想进门,肯定越不过她这一关。
谢迟归这个人最重感情,她腹中都有他的孩子了,她怕什么?再不济,家产也不会少了她的。
再说了,他不过就有一个江黎雪,而倾慕她小乔的人怕是都要排到城门口了。求一求淑妃阿姐,让她去皇帝姐夫面前吹吹枕头风,和离也不是不可能,她完全可以再嫁个比谢迟归年轻、那方面又厉害的人。
让他儿子叫别人爹。
气死他。
杜鹃弱弱地说:“夫人,你别揪花了,这花都快被你揪秃了。”
乔姝嘴硬道:“我没有,你别瞎说,叶子自己掉的,关我什么事。”
她嘴上说着,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心态还算稳。
一点都不吃醋。
谢迟归最后还是派人递了帖子,见了江黎雪一面。
一别多年,故人再次相见,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仿佛他跟在她身后规规矩矩回去喝藕汤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可他们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最后还是江黎雪先开了口。
她说:“阿池。”
“别来无恙。”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到最后,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别来无恙否。
她嫁的夫君一开始对她还不错,只是婚姻嘛,时间长了,不可能每天都像刚成婚时那么甜蜜。他去通房妾室屋里的时候,她孤枕难眠,难免会想,如果她嫁的是阿池,阿池肯定不会这样对她。如果阿池没死,如果阿池没死……
算了,他已经死了。
那个会带她骑马看花的少年郎早已经葬身边关,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和上京城千千万万个普通妇人一样,江黎雪是在谢迟归给谢家翻案那天,才知道谢池原来没死的。
她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他还活着,真好,太好了,老天有眼。
高兴过后,又涌起了恨意,心中犹如山呼海啸一般。
恨他一进京就不来找她,恨他明明活着却这么多年连一句口信都没让人带给她,让她流了多少眼泪,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只要她知道他还活着,不管多少年她都会等他的,他要报仇,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会陪他一起。
但她也明白,就算再来多少次,阿池也不会选择告诉她的。
他要做的事情生死难料,选择放手,是他对她最后的祝福。
后来她的夫君在仕途上不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喝醉酒后,想让她出面去找谢大人说情。
她不肯去。
夫君见她不肯去,就耍起了酒疯:“你装什么装,你明明很想去,你肯定后悔了吧,你本来应该是上将军夫人,受万人敬仰的。难道让你去见你的小情人,帮你夫君挣个前程很丢脸吗?我这分明是在成全你们。”
那时江黎雪就已经预感到她和她的夫君缘分已尽,怕是走不下去了。
她写下了和离书,却被她夫君压着不肯签。
没过多久,她听说他也要娶妻子了,还是皇上亲赐的婚。
她偷偷去看过,是个爱哭爱笑的小娘子。
看了之后,她不由得感叹,岁月真是催人老啊。
年少时的往事总是容易困住人一生,可属于她的梅花早就落尽了。
死的是谢池。
活着的是谢迟归。
只恨情深缘浅,世事无常。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和离了,再嫁给谢池,会怎么样,她熬藕汤的手艺还在呢。
可静下心来想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不打扰她的生活,这背后是一种多么隐晦而盛大的爱意啊。
既然他也已经成家……
她也应该盼着他夫妻和美,地久天长。
三个人过日子肯定过不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觉得我自己老了,可你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
年轻往往说明过得好,看来他如今确实是苦尽甘来了。
她由衷地替他高兴。
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谢迟归“阿池”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他仿佛是迷失已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途,差点失手打翻了茶盏。
他声音沙哑地说:“阿雪,你和从前没什么变化。”
“天上的月亮不会老。”
“你夫君对你不好,我把他逐出京城,替你出气。”
江黎雪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有两个孩子在他那里,父亲失势,孩子是无辜的,不能让他们跟着受累。”
曾经,谢池被他断了一臂的三哥死死压在身下,躲过了漫天箭雨,三哥的血透过甲胄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滚烫黏稠,烧得谢池颤抖着干呕。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可以吗?”
“可以,”他微微一笑,“阿雪,只要你想。”
语气还是那么熟稔,就像从前一样。
江黎雪最后送了谢迟归一串佛珠。
这是那年他“身故”,她在佛前替他念往生咒、祈祷来世福泽用的。
黑檀木做的珠子,光滑得不像话,表面刻的佛经都快看不清了,可以想象她究竟念了多少遍。
乔姝嘴上说一点不在意谢迟归今天回不回来。
只不过是晚饭没吃下去,在门口不经意间路过了七八次,又被风沙迷了一下眼睛而已。
见他终于回来,她的心顿时落了地。
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她的心又被这珠串提了起来。
她心里想着,想把它丢了。
想把它砸了。
想一把火烧了它。
改嫁,现在就改嫁,嫁给三表哥!
气死了!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那珠串看了半晌,最后恶声恶气地说:“我有个盒子,之前放过羊脂玉手镯,现在腾给你用吧。”
就这一次,看这东西对他挺重要的,勉强留下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谢迟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腹部,将小小的妻子打横抱了起来。
“咱们是不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乳娘和教书先生也该早点定下来,待会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不饿,乔二小姐人美心善,赏脸陪我吃几口好不好。”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还会再升起来。
他曾经失去了家人,现在又有了新的家人。
这所宅子以后会变得很热闹。
在他们身后,一窝小兔正懒洋洋地吃着草……
来源:阿乔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