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时间?我看她是心里有人!”大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落下去,“她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把我说好的相亲给推了。对方条件多好啊,市里中学的老师,头婚,不嫌她带个孩子,她见都不见!”
“琳琳,你跟小姨说句实话,你表姐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电话那头,我大姨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像怕被谁听了去。
我正对着电脑审一份合同,闻言差点把咖啡洒在键盘上。
“大姨,你说什么呢?表姐天天守着花店和晓军,哪有时间。”
“没时间?我看她是心里有人!”大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落下去,“她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把我说好的相亲给推了。对方条件多好啊,市里中学的老师,头婚,不嫌她带个孩子,她见都不见!”
我叹了口气,把笔放下,靠在椅背上。
这种对话,十五年来,上演了无数次。
我表姐方芳,今年三十三,未婚,自己带着个十四岁的儿子,在老城区开了家小小的花店,名叫“方芳花店”。
店是她的姓,也是她的名。
她的人,也像那些花一样,安静地开着,不争不抢,却也带着一股子谁也꺾不断的韧劲儿。
至于那个孩子,晓军,是我们家公开的秘密。
大家都知道他是表姐的儿子,但没人提他的父亲。
大姨总说,那是表姐年轻时“在玉米地里做了傻事”,一笔带过,像一块陈年旧疤,天气好的时候看不见,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这块疤,就是大姨心里过不去的坎,是她后半辈子所有焦虑的源头。
她总觉得,得给表姐找个“好人家”嫁了,这块疤才能被体面的西装和稳定的工作彻底遮盖住。
“大姨,表姐可能就是累了,不想见。你别逼她。”我劝道。
“我逼她?我是为她好!”大姨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多不容易。再过几年,人老珠黄了,晓军也大了,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闭不上眼啊!”
我沉默了。
我知道大姨说的是心里话,那种属于母亲的,最朴素也最执拗的担忧。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堵,索性关了电脑,开车去了表姐的花店。
正是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玻璃门洒进来,给满屋子的鲜花镀上了一层金边。
表姐正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细心地修剪着一捧刚到的洋甘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阳光照着,能看见上面细小的绒毛。
她没抬头,像是知道我来了,轻声说:“又被我妈打电话了吧?”
“嗯,”我在她旁边蹲下,拿起一枝玫瑰,闻了闻,“大姨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她手上的剪刀没停,“可她的关心,太重了。”
重得像一块石头,压了她十五年。
晓军放学回来,背着个大书包,个子已经快赶上我了。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喊了声“小姨”,然后熟练地放下书包,拿起喷壶给那些娇嫩的绣球花喷水。
他长得很像表姐,特别是那双眼睛,干净又安静。
看着他们母子俩在花丛中忙碌的身影,一个修剪,一个浇水,偶尔说上一两句话,阳光暖暖地照着他们。
那一刻,我觉得岁月静好,大姨口中的那些“残缺”和“不幸”,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一丝痕迹。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她店里那些植物一样,在固定的轨道里,缓慢而坚定地生长下去。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那是个周六,我正好在店里帮忙。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店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剪裁得体的衬衫和西裤,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
他站在门口,目光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正在给客人包花的表姐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迟疑,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像是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表姐背对着他,没有察觉。
男人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
“请问……你是方芳吗?”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表姐闻声转过身,在看到他脸的那一瞬间,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那个瞬间,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炸开——陈建。
那个只存在于大姨醉酒后只言片语里的名字,那个让表姐在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天,一个人躲在玉米地里哭到天亮的名字。
是他。
陈建的眼神越过表姐,看到了正在里屋写作业的晓军。
晓军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那一刻,陈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表t姐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快。
她迅速捡起剪刀,挡在了晓军的房间门口,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我就是回来看看。”陈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晓军,“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当年留下的,除了一个伤心的姑娘,还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生命吗?
“现在你知道了,”表姐的声音冷得像冰,“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陈建没走。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放在柜台上。
“方芳,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这点钱,你先拿着,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小心翼翼。
表姐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
“补偿?”她看着那沓钱,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陈建,十五年了,你觉得我缺的是这个吗?”
她说完,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储蓄罐,是那种最普通的陶瓷小猪。
她把储蓄罐放在那沓钱旁边,平静地说:“这是晓军从小到大攒的零花钱,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你想见他,可以,拿钱来买。见一面,三百二十七块五。看完,两清。”
陈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没想到,十五年后等来的,不是哭诉,不是埋怨,而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他最终还是没脸留下,狼狈地上了车,开走了。
那沓钱,被表姐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低估了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失而复得的血脉时,那种突如其来的“父爱”的冲击力。
也低估了这件事对我们这个小家庭,投下的那颗炸弹的威力。
大姨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陈建回来的事,当天晚上就杀了过来。
她一进门,就抓着表姐的胳膊,眼睛通红。
“那个陈建回来了?他是不是来找你了?他要干什么?他是不是要跟你抢晓军?”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向表姐。
表姐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大姨急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说话啊!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告诉你方芳,门都没有!他当初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表姐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妈,你别管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事?晓军是我的外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个没良心的人抢走!”大姨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可怜的外孙,从小就没爸,现在好不容易长这么大了,他凭什么一回来就想摘果子?”
那天晚上,大姨在花店里哭了大半夜。
她翻来覆去地骂陈建,骂他不是东西,骂他耽误了表姐一辈子。
可骂到最后,她又开始唉声叹气,说:“要是……要是他真心悔过,想对你们娘俩好,也不是……也不是不能考虑。”
我听得心里发冷。
我知道大姨心里在想什么。
陈建现在混得人模狗样,开着好车,穿着名牌。如果他愿意“负责”,那表姐和晓军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依靠”。
大姨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让表姐过上那种“正常”的生活。
有一个丈夫,一个完整的家。
至于这个丈夫曾经带来过多大的伤害,在“完整”这个巨大的诱惑面前,似乎可以被暂时遗忘。
表姐的选择,是逃避。
她第一次尝试着去应对这个困境,但方式很消极。
陈建又来了几次,开着他的奥迪,停在街角,远远地看着。
他不敢进店,就托人带东西。
最新款的乐高,限量版的球鞋,昂贵的学习机……所有他认为一个十四岁男孩会喜欢的东西,流水似的送了过来。
表姐把那些东西都堆在墙角,不让晓军碰。
晓军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从来不问。
只是我好几次看到,他会偷偷地看墙角那个还没拆封的乐高飞船,眼神里有渴望。
这种对峙,让表姐身心俱疲。
她开始失眠,花店的生意也顾不上了,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终于,在一个下午,她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她对我说:“琳琳,我想带晓军出去躲躲。”
我问她去哪。
她说,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我没拦着。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
她带着晓军去了南边的一个小城,租了个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我以为,距离和时间,能让这件事慢慢冷却。
可我错了。
陈建像是铁了心,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表姐的地址,竟然追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在远处观望。
他直接找到了晓军的学校,在校门口堵住了他。
后来表姐在电话里跟我说起那一幕,声音都在抖。
她说,她接到老师的电话,赶到学校的时候,看到陈建正蹲在晓军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笑得一脸慈爱。
而晓军,没有接那个冰淇淋,只是仰着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眼神,让表姐的心都碎了。
她冲过去,把晓军拉到身后,对着陈建吼出了十五年来的第一句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建站起来,看着她,眼神里竟然有了一丝委屈。
“方芳,我没想干什么。他是我儿子,我想看看他,对他好,这有错吗?”
“儿子?”表姐冷笑,“你现在记起他是你儿子了?他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抱着他跑几条街去医院的时候,你在哪?他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他羡慕地看着人家的时候,你在哪?他被人骂是野孩子,哭着回来问我他爸爸为什么不要他的时候,你又在哪?”
一连串的质问,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扎在陈建心上。
也扎在了表姐自己心上。
那是她第一次,把这十五年的委屈和辛酸,如此直白地宣泄出来。
后果是惨痛的。
这场争吵,被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学生看了个正着。
第二天,关于晓军“来路不明”的父亲开着豪车来认亲的流言,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晓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开始变得沉默,放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表姐去给他开家长会,都能感受到其他家长投来的异样目光。
那个小城,也待不下去了。
表姐带着晓军,像两个逃兵一样,灰溜溜地回了家。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应对,换来的,却是更深的伤害和难堪。
她把自己关在花店楼上的小房间里,整整两天没出门。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来车往,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轻声说:“姐,吃点东西吧。”
她没回头,像是自言自语:“琳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生下他?”
我的心猛地一揪。
“姐,你别这么说。晓军多好啊,他是你的骄傲。”
“骄傲?”她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可我保护不了他。我以为我把他带大,给他我全部的爱,就够了。可我没想到,那个男人一出现,就把我们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我甚至……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晓军解释这一切。”
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把十五年的坚强和伪装,都哭得稀碎。
我抱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
她一直以为,敌人是陈建,是外界的流言蜚P语。
可这一次,她发现,她真正的困境,在于她自己。
在于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以及,如何向自己的儿子,解释那个不光彩的源头。
哭过之后,表姐像是变了个人。
她不再逃避,也不再把自己关起来。
她开始主动地去思考,去面对。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她的思考,不再是“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变成了“我到底想要什么?晓军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晓军谈话。
那天晚上,她关了花店,做了一桌子晓军爱吃的菜。
饭桌上,她很平静地开口:“晓军,关于那个……叔叔的事,妈妈想跟你谈谈。”
十四岁的晓军,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表姐,认真地说:“妈,你想说就说,我听着。”
表姐的眼圈红了,但她忍住了。
她从头到尾,把她和陈建的故事,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不带任何怨恨的语气,讲给了晓军听。
她讲了他们年轻时的相遇,讲了那个秋天的玉米地,讲了她的害怕和无助,也讲了发现有了晓军之后,她决定把他生下来的决心。
“晓军,妈妈不是一个完美的妈妈。妈妈年轻的时候,犯过错,很傻。”
“但是,”她看着晓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生下你,是妈妈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最勇敢的决定。”
晓军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表姐说完,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问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妈,那……我能见见他吗?”
表-姐愣住了。
她设想过晓军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愤怒,不解,难过,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晓军说:“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当面问问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的语气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属于少年人的,纯粹的好奇和困惑。
那一刻,表姐忽然明白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晓军,不让他受到伤害。
可实际上,她也剥夺了晓军知晓真相和自己做出判断的权利。
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庇护的孩子,却忘了他也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个体。
他有权利,去面对自己生命的源头,哪怕那个源头并不光彩。
“好。”表姐点了点头,“妈妈安排。”
这是故事的转折点。
从被动地承受,到主动地去为自己的内心和孩子的需求做出决定。
表姐不再是那个只会逃避的受害者,她开始学着,去做一个真正的掌舵人,掌握自己和孩子人生的方向。
她主动联系了陈建。
电话里,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陈建,晓军想见你。我们可以谈谈。”
陈建显然很意外,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他略带激动和不确定的声音:“好,好!时间地点,你们定!”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一家安静的茶馆。
表姐,我,还有晓军,我们三个人先到的。
晓军一路上都很沉默,小小的拳头一直攥着。
我知道他紧张。
陈建是一个人来的。
他换下了一身名牌,穿了件很普通的夹克,看起来局促不安,像个准备接受审判的犯人。
他坐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晓军身上,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还是晓军先开的口。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冷静。
“你就是……我爸爸?”
陈建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晓军,我是爸爸。”
“我妈说,你当年离开,是因为要去大城市发展,是真的吗?”晓军问。
陈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一眼表姐,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是。”
“那你发展好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了陈建的胸口。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不知道她的消息……我……”
“你不知道?”晓-军打断了他,“我听我姥姥说,你走之前,我妈去找过你,告诉你她怀孕了。你家就在邻村,你想找,会找不到吗?”
陈建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无力反驳。
所有的借口,在一个孩子清澈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晓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对表姐说:“妈,我们走吧。”
从头到尾,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句指责。
他只是来求一个真相。
现在,他得到了。
尽管这个真相,很难堪。
回去的路上,晓军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他好像……过得也并不开心。”
我心里一惊,看向表姐。
表姐摸了摸晓军的头,轻声说:“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的。”
我以为,这次见面,会是一个结束。
晓军知道了真相,陈建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像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
可我再一次,低估了人性的复杂。
这次见面,非但没有让陈建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补偿”心理。
他开始更疯狂地,试图用物质来填补这十五年的空白。
他给晓军转学,想把他转到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
他给表姐买房,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小区。
他甚至提出,要承担晓军未来所有的教育费用,直到他大学毕业,出国留学。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近乎哀求。
“方芳,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孩子做点事。他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跟着你再过苦日子了。”
这些话,传到大姨耳朵里,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
大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开始三天两头地往花店跑,劝表姐。
“芳芳啊,你看陈建也是真心悔过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现在有能力了,想补偿你们,你就给他个机会嘛。”
“市里的中学,教育质量多好啊!晓军学习那么好,不能耽误了前途。”
“还有那个房子,我去看过了,大平层,精装修,你这辈子都没住过那么好的房子!你还犹豫什么?”
大姨的世界里,房子,好学校,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是“好日子”的全部。
表姐的拒绝,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固执。
母女俩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
大姨说表姐傻,说她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
表姐说大姨被钱蒙了心,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被抛弃的。
整个家,被搅得鸡犬不宁。
而真正把表舍推向深渊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出现。
陈建的妻子,文静。
她找到了花店。
那是一个阴雨天,她撑着一把伞,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出现在门口。
她很漂亮,也很有气质,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大吵大闹,反而很平静。
她走进店里,目光扫过那些花,最后落在表姐身上。
“你就是方芳吧?”
表姐点了点头。
“我是陈建的妻子,我叫文静。”她自我介绍道,“他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他很对不起你们母子。这些年,你辛苦了。”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表姐面前。
“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我们家,对你们的一点补偿。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又是钱。
又是补偿。
表姐看着那张卡,没有说话。
文静继续说:“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是,晓军是无辜的。他应该有更好的未来。陈建已经联系好了市里最好的学校,也准备好了房子。我们希望,你能为了孩子的前途考虑,接受我们的安排。”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得体,那么周到。
可我却听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是一种“我们有能力给你更好的生活,你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的优越感。
“你的意思是,让晓军离开我,跟你们一起生活?”表姐终于开口。
文静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当然不是。我们尊重你作为母亲的权利。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搬到市里去住,晓军去新学校上学。我们家就在同一个小区,平时可以互相照应。这样,对孩子是最好的。”
“对孩子最好?”表姐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你觉得,离开他从小长大的环境,离开他熟悉的朋友,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和一个……陌生的阿姨,这就是对他最好?”
文静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物质条件,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我们能给他提供的,是你在这里,永远也给不了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表姐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她能给晓军什么呢?
一间小小的花店,一个不完整的家,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
而他们,能给晓军一个光明的,用金钱铺就的未来。
这是一个母亲,最无法抗拒的诱惑,也是最残忍的拷问。
文静走后,表姐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
天黑了,她也没有开灯。
我就陪她那么坐着,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她所珍视的一切,她作为母亲的价值,她的尊严,好像都在那个女人得体的微笑和那张五十万的银行卡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那几天,是表姐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大姨的劝说,变成了逼迫。
“方芳我求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为了晓军,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你难道想让我死都不瞑目吗?”
陈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方芳,文静她没有恶意,她也是为了孩子好。你相信我,我们能给晓军最好的生活。”
甚至连晓军,也开始动摇了。
我知道,陈建私下里找过他。
带他去看了市里的新房子,去参观了那所豪华的私立中学。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对那样一个崭新的,充满诱惑的世界,很难不心动。
有一天晚上,晓军犹豫着对表姐说:“妈,那个学校……真的很好。有游泳馆,还有马术课。”
那一刻,我看到表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好像,真的要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了。
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她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守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城池。
而敌人,是她最爱的儿子,那双对未来充满渴望的眼睛。
我以为她会崩溃,会妥协。
可她没有。
在经历了极致的痛苦和挣扎之后,她反而变得异常的平静。
那种平静,不是放弃,而是一种看透了一切之后的坦然。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那天,表姐在整理旧物,翻出了一个落了灰的相册。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
里面是晓军从小到大的照片。
刚出生时,像个小老鼠一样,皱巴巴的。
第一次走路,摔了个屁股蹲,咧着没牙的嘴哭。
上幼儿园,穿着不合身的演出服,在台上紧张地忘了词。
第一次得奖状,高高地举过头顶,笑得一脸灿烂。
……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一段只有她们母子俩才懂的记忆。
那些记忆,有的心酸,有的温暖,有的好笑。
它们像一块块砖,垒起了晓军的童年,也垒起了表姐的半生。
她看着照片里,晓军在花店门口,抱着一只小猫,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那一刻,表姐忽然就顿悟了。
她明白了,陈建和文静口中的那个“更好的未来”,到底是什么。
是更好的学校,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衣服。
这些,都是物质。
而她给晓军的,是什么?
是十五年的陪伴,是不计回报的爱,是教会他在困境中如何保持善良和坚强,是让他成长为一个,内心有光的人。
这些,是精神。
一个人的成长,到底什么更重要?
表姐想起了晓军那天从茶馆回来后说的话:“妈,他好像……过得也并不开心。”
一个孩子,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成年人内心的贫瘠。
这说明,他拥有着比物质更宝贵的,感知幸福的能力。
而这种能力,正是她这个“给不了他更好未来”的母亲,赋予他的。
她忽然就不怕了。
她意识到,她的价值,从来不是由她能提供多少物质条件来定义的。
她作为母亲的价值,在于她用爱和陪伴,给了孩子一个健全的人格,一个温暖的内心世界。
这,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她不需要陈建的“拯救”,更不需要文静的“施舍”。
她和她的儿子,早就在这间小小的花店里,在这座平凡的小城里,构建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完整而富足的世界。
这个顿悟,像一道光,照亮了她灵魂中最黑暗的角落。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约了陈建和文静,还有我大姨,一起谈一次。
地点,就在她的花店。
那是属于她的主场。
那天,她穿了一件新买的连衣裙,浅绿色的,衬得她气色很好。
她还化了点淡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陈建和文静来的时候,都愣了一下。
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个他们眼中的“底层妇女”,会有这样从容自信的一面。
大姨坐在一旁,坐立不安。
表姐给他们都倒了茶,然后开门见山。
“今天请大家来,是想把我最后的决定,告诉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
所有人都看着她。
“首先,我要感谢你们。”她看着陈建和文静,“感谢你们愿意为晓军的未来着想,愿意为他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一点,我心领了。”
陈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刚想说话。
表姐却话锋一转。
“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安排。”
陈建的笑容僵在脸上。
大姨“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方芳!你疯了!”
表姐没有理会大姨,她继续看着陈建,平静地说:“陈建,我知道你现在很有钱,很有能力。你能给晓军买最贵的球鞋,上最好的学校,甚至以后送他出国。这些,我确实给不了。”
“但是,”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能给他的,你也给不了。”
“我能在他放学回家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我能在他生病的时候,整夜守着他。我能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告诉他要勇敢。我能陪着他,走过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瞬间。这十五年,我给了他一个家。这个家,虽然不富裕,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这里有爱,有温暖,有他全部的成长记忆。这些,是你用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你现在想做的,不是补偿,是连根拔起。你想把他从他熟悉的世界里拔出来,移植到你为他准备的那个华丽的花盆里。你觉得这是为他好,可你问过他,他愿不愿意吗?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水土不服,可能会枯萎?”
一番话,说得陈建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文静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想开口反驳,却被表姐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表姐看向她,目光坦然。
“文静女士,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我想请你站在一个妻子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丈夫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他要把那个孩子接回家,跟你自己的孩子,享受同等的待遇,你会是什么心情?”
文-静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表姐淡淡地说,“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去破坏另一个家庭的完整。他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获得一个所谓的‘父亲’。”
最后,表姐看向了晓军。
晓军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大人们的对话。
“晓军,”表姐温柔地叫他,“现在,妈妈想听听你的决定。你想去市里上学,住大房子吗?还是想留在这里,跟妈妈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
他成了这场拉锯战的,最终的裁判。
晓军站了起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陈建和文静,然后,走到了表姐身边。
他握住了表姐的手,抬起头,看着所有人,用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沉稳,清晰地说道:
“我想留在这里,和我妈妈在一起。”
他顿了顿,看向陈建。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的家在这里。我的妈妈,也只有一个。”
那一刻,我看到大姨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许是释然,或许是骄傲。
陈建和文静,彻底地败了。
他们败给的,不是贫穷,不是固执,而是十五年的,无法逾越的,母子情深。
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
那辆黑色的奥迪,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这条街上。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大快人心”的报复。
表姐没有拿那五十万,也没有对陈建恶语相向。
她只是做出了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
她对我说:“琳琳,我从来没想过要报复谁。我只是想守住我自己的东西。”
后来,陈建还是会定期给晓军打一笔钱,作为抚养费。
表姐没有拒绝。
她把那些钱,都单独存了起来,给晓军开了个账户。
她说:“这是他应得的,但不是我们必须的。钱,我们可以自己挣。但亲情和尊严,不能卖。”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花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晓军顺利地升上了高中,成绩很好。
大姨也不再提相亲的事了。
她开始学着,去欣赏女儿现在的生活。
她会经常熬了汤,送到花店来,看着外孙在灯下认真读书的样子,然后,满足地笑。
有时候,我会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快人心”?
不是看到坏人受到惩罚,也不是看到弱者逆袭复仇。
而是看到一个曾经在泥泞中挣扎的人,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体,洗净了身上的污泥,然后,用一种平静而强大的姿态,告诉这个世界:
我过得很好。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因为我,就是自己的英雄。
我想,我的表姐方芳,就是这样的人。
那个十五年前,在玉米地里做了傻事的姑娘,终于在十五年后,用她的选择,赢回了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而这个结局,比任何戏剧性的反转,都更让我感到,由衷的,温暖和感动。
来源:幽默小羊4yyE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