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祁连山深处清晨的寂静。声音撞在对面赭红色的岩壁上,弹回来,变成一串细碎的回音,最终消散在亘古的冰川遗迹里。才让多杰感到握枪的虎口微微一麻,随即看到百米开外,那只站在悬崖边缘的雄性岩羊一个趔趄,像一团被风突然吹落的褐色土块,沿着近乎垂直的岩
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祁连山深处清晨的寂静。声音撞在对面赭红色的岩壁上,弹回来,变成一串细碎的回音,最终消散在亘古的冰川遗迹里。才让多杰感到握枪的虎口微微一麻,随即看到百米开外,那只站在悬崖边缘的雄性岩羊一个趔趄,像一团被风突然吹落的褐色土块,沿着近乎垂直的岩壁翻滚而下,溅起一片碎石和尘埃。
他没有立刻上前。这个老练的猎人习惯性地退后几步,将自己隐在一块风化的巨石后面,眯起眼,像一头审视领地的雪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脊线。除了几只被惊起的雪雀扑棱棱飞向天空,山谷里只剩下风的呜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血腥气,混杂着硝烟和干冷空气的味道。他才缓缓吐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散开。
才让多杰五十多岁,脸庞是高原紫外线长期蚀刻出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深深刻在额头和眼角。他穿着厚重的老式羊皮袄,腰间别着一把镶着绿松石的藏刀,走起路来,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他走向那只岩羊的坠落点。
岩羊侧卧在乱石堆里,子弹从侧面穿透了它的胸膛,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沫子。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圆睁着,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皑皑的雪峰,瞳孔里的光正一点点消散。这是一只正当壮年的公羊,犄角粗壮弯曲,呈现一种优美的螺旋状,上面布满了一道道代表年岁的环棱,像一部记录着它攀爬与争斗生涯的编年史。它的肌肉结实,皮毛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灰褐色的光泽。才让多杰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合上它的眼睛,低声念诵了一句简短而含混的经文。这不是虚伪的仪式,而是祖辈传下来的、猎人与猎物之间一种朴素的契约:索取性命,心怀敬畏。
他熟练地将岩羊扛上肩头。分量不轻,估计有一百多斤。对于常年在海拔四千米以上行走的才让多杰来说,这重量不算什么。他沿着一条只有他自己认得的羊肠小道往回走,脚步依然稳健。这条路,他走了三十多年。从十六岁第一次跟着阿爸进山打猎,那只惊慌失措的雪鸡成为他的第一个猎物开始,这片雄浑而残酷的山脉,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曾在这里追踪过香獐,围堵过野牦牛,也曾在暴风雪中靠猎杀的一只岩羊取暖充饥,死里逃生。猎枪、猎刀、骏马,是草原男人尊严的象征。打到一头好猎物,意味着家人的温饱,意味着在帐篷里喝酒时可以挺直腰板的谈资。
太阳升高了些,但山谷里的风依旧凛冽,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才让多杰的思绪,也随着脚步飘忽起来。他想起了儿子洛桑。洛桑去年考到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生态保护”。寒假回来,儿子用他那台薄得像片树叶的电脑,给他看了一些照片和视频。照片里,是这片同样的山脉,但岩羊的数量被精确地标注出来,还有红色的箭头显示它们的栖息地正在缩小。洛桑用带着汉语腔调的安多藏语跟他解释着什么“生物多样性”、“食物链”、“生态平衡”。才让多杰大多听不懂,他只是闷头喝着酥油茶,最后瓮声瓮气地说:“不打猎,山上牲口(指岩羊)多了,草场不够吃,到时候跟家羊抢草,更麻烦。”
洛桑争辩道:“阿爸,现在不一样了!国家有政策,保护野生动物。而且,我们可以搞旅游,搞牧家乐,一样能挣钱。” 才让多杰没再说话。他心里不以为然。旅游?那些穿着鲜艳冲锋衣、坐着越野车颠簸进来的城里人,对着雪山大呼小叫,拍几张照片就走了,能留下什么?哪有打猎来得实在,一枪下去,肉是实的,皮子是暖的。
然而,有些变化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前,乡上来了干部,宣传禁猎政策,收缴猎枪。才让多杰和几个老猎人把破旧的老枪交了上去,换回一些补贴。但他这杆半新的步枪,却被他偷偷藏了起来,藏在了羊圈底下一個挖空的暗格里。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与这片山林最后的情感纽带。没有枪,他还是个猎人吗?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剪掉了利爪的老鹰,空有一身力气和眼力,却再也无法俯冲捕食。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打断。才让多杰抬起头,看见一辆绿色的越野车,挂着“林业保护”的牌子,正卷着尘土,沿着河谷艰难地驶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岩羊,加快了脚步,想尽快拐进山坳,避开这辆车。但车子显然发现了他,鸣了一声喇叭,加速追了上来。
车在他身边停下,扬起一片尘土。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乡林业站的站长久西加,藏族,和才让多杰算是远房表亲,平时见面还会互相递根烟。另一个是年轻人,戴着眼镜,一看就是干部模样,表情严肃。
“才让大哥,你这是……”久西加看着才让多杰肩上的岩羊,又看了看他背着的步枪,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为难和责备交织的神情。
才让多杰把岩羊放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对抗着。他知道久西加是个好人,但此刻,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那个年轻的干部走上前,亮了一下证件,语气严厉:“老乡,岩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严禁猎杀!你这是非法持枪、非法狩猎,是违法行为,你知道吗?” 年轻人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违法”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才让多杰的汉语不太好,但这两个字他听懂了。一股火气猛地窜上他的心头。违法?我在这片山上打猎的时候,你娃娃还在穿开裆裤呢!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违法”?他脸颊的肌肉绷紧了,握着枪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久西加赶紧打圆场,用藏语对才让多杰说:“才让大哥,你糊涂啊!现在政策紧得很,卫星天天在天上看着呢(指遥感监测)。上次开会不是说了嘛,再发现偷猎,要重罚,还要抓去坐牢的!” 他又转头对年轻干部用汉语解释:“王干事,这是老猎人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我来说,我来说。”
王干事推了推眼镜,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态度依然坚决:“老乡,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子孙后代还能看到它们。你猎杀一只,可能就破坏了一个种群的繁衍。你看这岩羊,多漂亮,活在山上是多么好的一道风景。我们不能为了一口肉、一张皮,就把它们赶尽杀绝啊。”
才让多杰闷声闷气地用藏语回了一句:“山上牲口多了,祸害草场。”
久西加翻译了过去。王干事摇摇头:“这个我们有科学评估。岩羊的数量远没到危害草场的程度。相反,它们是天山雪豹的主要食物,雪豹没了岩羊,也会灭绝。这都是环环相扣的。”
雪豹?才让多杰心里动了一下。他年轻时见过几次雪豹,那真是山里的精灵,优雅而神秘。最近十几年,确实再也没见过了。难道,真的跟打岩羊有关系?
争论持续了十几分钟。最终,久西加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才让多杰说:“哥,把枪和羊交了吧。按规矩,要没收、要罚款。但看在你初犯,我尽量帮你往轻里说情。你要是再倔下去,王干事一个电话,森林公安来了,那就真不好收场了。”
才让多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表亲”,又看了看那个一脸正气的年轻干部,再低头看看脚下已经僵硬的岩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他不是怕罚款,也不是怕坐牢,他是感到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那个世界,正在眼前轰然崩塌。猎人的荣誉、与自然搏斗的勇武、靠山吃山的传统……所有这些,在“法律”、“政策”、“生态”这些陌生的词汇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风似乎都停了。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肩上的步枪取了下来。他用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冰凉的枪管、光滑的木质枪托,每一个熟悉的凹凸和纹路,都刻满了他半生的记忆。最后,他像举行一个沉重的仪式般,将枪递给了久西加。
接着,他弯下腰,试图再次扛起那只岩羊。但这一次,他的腰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挺直了,动作也显得有些迟缓。他把岩羊放到越野车的后备箱里。那只曾经矫健地跳跃于悬崖峭壁的生灵,如今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皮车厢里。
王干事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久西加拍了拍才让多杰的肩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先回去吧,回头我再找你。”
越野车调转车头,引擎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河谷的拐弯处。
山谷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才让多杰一个人,站在原地。风重新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尘,打在他的皮袄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他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依旧那么雄伟,那么永恒。但在他眼里,这片山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它不再是他可以肆意索取、与之搏斗的猎场,而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有着复杂规则的他者。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冻僵了,才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来时肩上沉甸甸的,是收获和满足;回去时肩上空荡荡的,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那一声枪响的回音,似乎还在山谷里飘荡,但这一次,它听起来不像狩猎的号角,更像是一个时代仓促落幕的尾音,孤独而苍凉。山,还是那座山。但那个属于猎人才让多杰的山,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来源:故事讲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