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侄女月月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儿学生气的颤抖,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按下通话键。
“小叔,你能带我妈走吗?”
电话那头,侄女月月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儿学生气的颤抖,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按下通话键。
我正守着我的木工作坊,给一张预订的白蜡木餐桌打最后一遍木蜡油。空气里全是好闻的油脂和木头香气,手里的棉布温润,心里头一片安宁。
月月这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毫无征兆地砸进我平静的生活水面。
大哥走了两年了。这两年,我自认尽到了一个做小叔的本分。
大哥走得急,突发心梗,在单位就没了。留下嫂子林惠和刚上高中的月月。我第一时间赶过去,帮忙处理后事,跟单位交涉赔偿款。
我跟嫂子说:“嫂子,以后有事就言语,我就是月月的亲叔,这家我不能让它散了。”
我不是说空话。赔偿款下来,我一分没碰,让嫂子自己存好。我怕她一个女人家撑不住,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给她卡里转三千块钱,就说是我替大哥给月月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我再忙也开车三个小时过去,陪她们娘俩吃顿饭,检查一下屋里的水电,看看有什么要修补的。
我以为,这样就是对她们最好的照顾。让她们的生活维持在大哥在时的样子,平稳,安生。
可月月这句话,把我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打碎了。
“月月,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你妈怎么了?”我放下手里的活,走到门口,点了根烟。初秋的风有点凉,吹得我心里也跟着发紧。
“家里……家里来了个吴叔叔。”月月的声音更低了,“他天天来,我妈……我妈好像要跟他在一起。小叔,我不喜欢他。你来一趟,把我妈带走吧,带你那儿去住几天,让她清醒清醒。”
带走?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我怎么带?用什么身份带?
我吸了口烟,烟雾呛得我咳了两声。
“他……对你不好?”我问。
“他对我挺客气的,总是笑眯眯的。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月月说,“他看我妈的眼神,还有看我们家东西的眼神,都让我不舒服。他总问我爸赔偿款的事,还说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太辛苦,应该找个男人分担。”
我的心沉了下去。
大哥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那个总是拍着我肩膀,说“以后我儿子闺女都得管你叫亲叔”的男人,他的家,似乎正在被一个外人入侵。
“我知道了。”我说,“你别慌,也别在你妈面前表现出什么。好好上学,就当不知道这事。周末,我过去一趟。”
挂了电话,作坊里那股好闻的木头香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闷。桌子上的木蜡油还没干透,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腻的光,像一层揭不开的假象。
我一直以为的稳定,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周末,我特意没提前打招呼,开着我那辆半旧的皮卡就去了嫂子家。
车停在楼下,我抬头看,五楼的窗户亮着灯,窗帘拉着,透出温暖的橘色光晕。这曾是我最熟悉的景象,每次过来,看到这灯光,就觉得大哥的家还在。
可今天,这灯光却让我心里有些发堵。
我提着给月月买的水果和牛奶,敲了敲门。
开门的不是嫂子,也不是月月,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个子不高,微胖,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丝质衬衫,脸上堆着笑。
“您找谁?”他问,语气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我还没开口,嫂子林惠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了:“老吴,谁啊?”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挤出个笑容:“陈阳,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那个叫老吴的男人立刻恍然大悟似的,笑容更热情了:“哎呀,原来是陈阳兄弟!快请进快请进!我是吴建国,你嫂子的……朋友。”
我走进屋,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可现在,掌勺的人却换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家具摆设都没变。墙上,还挂着大哥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他穿着白衬衫,笑得温和。
照片下面,吴建国正殷勤地给我拿拖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早就听你嫂子提起你,说你这个弟弟最是重情重义,对她们娘俩照顾有加。今天一见,果然是实在人。”
我换了鞋,把东西放下,目光扫过客厅。
茶几上,放着一副钓鱼竿,崭新的。旁边还有一盒没抽完的好烟,不是大哥抽的那个牌子。沙发上,随意搭着一件男士外套。
这个家,正在被另一个男人的气息迅速填满。
月月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看到我,眼睛一亮,怯生生地喊了声:“小叔。”
我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嫂子,我正好路过这边,顺道来看看你们。”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林惠解下围裙,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快坐,饭马上就好,一起吃点。”
她转身对吴建国说:“老吴,你陪陈阳坐会儿,我再去炒个青菜。”
吴建国立刻像男主人一样,把我按在沙发上,给我泡茶。
“陈阳兄弟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熟络地跟我拉家常。
“自己开了个小作坊,做点木工活。”我淡淡地回答。
“哎呀,手艺人,了不起!现在就缺你们这样的手艺人。”他竖起大拇指,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呢,以前在厂里做销售,后来厂子不景气,就自己出来单干了。这几年行情不好,小本生意难做啊。”
他一边说,一边叹气,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也打量着这个家。
饭桌上,吴建国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不停地给林惠和月月夹菜,嘘寒问暖,又频频向我敬酒,说着感谢我照顾她们娘俩的话。
他说得越多,我心里的那股不舒服就越重。
他太刻意了,像是在演一出戏,演一个完美体贴的“准丈夫”。
林惠似乎很受用。她眉眼间的愁苦散去了不少,甚至会对着吴建国的玩笑露出笑容。那种笑容,我已经两年没在她脸上见过了。
只有月月,始终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吃完饭,吴建国主动去洗碗。林惠送我到门口。
“嫂子,能跟你单独聊两句吗?”我压低声音说。
林惠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点了点头,跟我一起下了楼。
我们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站定。秋夜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陈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惠先开了口,她不敢看我的眼睛,“老吴……他对我很好。”
“好?”我看着她,“他怎么个好法?天天来给你做饭,陪你聊天,就是好?”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林惠的语气有些急了,“他懂我。我心里苦,他知道。这两年,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你哥的样子。家里冷冰冰的,只有我跟月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吴来了,家里才有了点热乎气。”
我沉默了。我无法反驳她说的这些。我给的钱,我的节日问候,确实给不了她这些。
“那赔偿款的事呢?月月说,他总问这个。”我还是问出了口。
林惠的身体明显一僵,声音也高了八度:“是月月跟你说的?这孩子!我跟她说了多少遍,不要什么事都去烦你!老吴就是关心我,怕我被人骗了,想帮我理理财,有什么不对?”
“理财?”我盯着她的眼睛,“嫂子,你了解他是什么人吗?你们认识多久?你知道他家在哪,家里有什么人吗?”
“我们是在公园跳舞认识的,快三个月了。他……他说他也是一个人,老伴前几年病逝了。”林惠的底气有些不足。
“就这些?”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审问我吗?”林惠的情绪激动起来,“你大哥走了,我是个寡妇,但我不是个死人!我也想有个人疼,有个人爱,想过正常人的日子,我错了吗?你凭什么管我?”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是啊,我凭什么管她?
我是她的小叔子,不是她的什么人。从伦理上讲,她有权利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干涉,在她的视角里,或许就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控制,一种对她追求幸福的阻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怕你受骗。大哥不在了,我得替他看着这个家。”
“看?你怎么看?你除了给钱,还会做什么?”林惠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有多冷?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拉扯月月有多难?老吴来了,灯泡坏了有人换,下水道堵了有人通,我半夜胃疼有人给我烧热水。这些,你做得到吗?”
我做不到。
我哑口无言。
那晚,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我开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全是嫂子那句“这些,你做得到吗?”。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照顾”,是多么的居高临下和想当然。我以为物质上的填补就能维持家的原状,却从未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去看看那里的空洞和寒冷。
我的第一次干预,以彻底的失败告终。我不仅没能说服嫂子,反而把她推得更远,让她对我竖起了防备的坚壁。
回到家,我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作坊里的活也干不进去,刻刀在木头上好几次都划错了地方。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如果吴建国真是个好人,真心对嫂子,我无话可说,甚至会祝福他们。可月月的直觉和吴建国那过于圆滑的表现,让我无法放心。
我不再是被动地等待,或者冲动地劝说。我必须搞清楚,这个吴建国,到底是什么底细。
我给一个在嫂子那个城市做点小生意的朋友打了电话,叫老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请他帮我个忙,不为别的,就想查查这个吴建国的背景。
“放心吧,阳子,这事包在我身上。”老三很爽快地答应了,“你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等待消息的日子是煎熬的。
我开始频繁地给月月打电话,不谈她妈妈和吴建国的事,只问她的学习,问她学校里的趣事,听她讲讲班里的八卦。
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小叔一直在。
从月月的零星话语里,我拼凑出吴建国更清晰的形象。
他已经半搬进了那个家。他的剃须刀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他的茶杯和我哥的并排摆在客厅的柜子里。
他会开车带嫂子去郊区散心,会买各种小礼物哄她开心。他对月月也很好,给她买最新的复习资料,甚至提出要给她请个家教。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美好得不真实。
嫂子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被照顾的幸福里。她跟月月说,等月月考上大学,她就和吴叔叔正式领证。
我听着月月在电话里用平静的语气叙述这一切,心里却像被火烧一样。
我开始反思自己。
这两年,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定期汇款,定期探望,完成着“照顾”的任务。我关心她们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却从没问过嫂子,你心里苦不苦,夜里怕不怕。
我总觉得,大哥不在了,我就要扛起这个家,做一个坚强的、理性的顶梁柱。我刻意回避了所有情感上的交流,因为我怕。我怕一提起大哥,嫂子会哭,月月会哭,我也会控制不住。
我以为不提,伤口就能自己愈合。
现在我才明白,被忽视的伤口,不会愈合,只会溃烂。而吴建国,就是在那溃烂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看似能止痛的糖。
我不再想“我该怎么阻止她”,而是开始想“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的思考模式,从“如何解决问题”,转向了“如何理解她这个人”。
一个星期后,老三的电话来了。
“阳子,查清楚了。这个吴建国,不是什么好鸟。”老三的语气很严肃。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根本就没离异,老婆在乡下,还有两个儿子。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被人追得到处躲。他根本不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是个无业游民,专门在老年人多的地方转悠,靠着一张嘴骗吃骗喝,尤其喜欢找那些有点积蓄的单身女人下手。”
老三继续说:“我找人打听了,他最近跟人吹嘘,说搭上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手里捏着一大笔抚恤金,等钱一到手,他就立马还债,然后远走高飞。”
电话这头的我,手脚冰凉。
所有的猜测和不安,都成了冰冷残酷的现实。
我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作坊里没有开灯,各种工具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狰狞。
我该怎么办?
直接拿着这些证据去找嫂子对质?
她会信吗?以她现在对吴建国的信任,她会不会以为是我为了拆散他们,故意找人编造的谎言?
到时候,一场大闹,只会让她更加坚定地和吴建国站在一起,来反抗我这个“不通情理”的小叔子。
我甚至能想象到吴建国那副痛心疾首的嘴脸,他会说:“你看,我就说你弟弟不怀好意吧?他就是见不得你好,想一辈子控制你!”
那样一来,我就彻底失去了挽回的机会。
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冲动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给月月发了条信息:“月月,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大的开销?或者,你妈有没有提过要动用大笔存款?”
月月很快回复了:“小叔,你怎么知道?吴叔叔说他有个朋友做建材生意,稳赚不赔,让我妈投点钱进去,年底就能分红。我妈好像心动了,今天下午还去银行问了定期取款的事。”
看到这条信息,我浑身的血都快凝固了。
图穷匕见了。
我不能再等了。
我立刻开车出发,一路把油门踩到底,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两个半小时就赶到了。
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一个暗处,死死盯着单元门口。
晚上九点多,吴建国的身影出现了。他哼着小曲,满面春风地从楼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他没有走远,就在楼下的花坛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龙哥,钱的事你放心,快了快了,那娘们已经上钩了,这两天就能把钱转给我。到手了,我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打开手机录音,悄悄地靠近。
“……什么?房产证?这个有点难办,那小丫头片子精得很,不好糊弄。先拿钱,拿了钱再说……”
录下这段话,我悄无声息地退回车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不住的寒意。
我没有立刻冲上去,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需要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给他,也给嫂子,最致命的一击。
第二天一早,我给嫂子打了个电话。
“嫂子,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哥了。”我的声音带着刻意制造的疲惫和沙哑。
电话那头的林惠沉默了一下。
“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好像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嫂子,我心里不踏实。你和月月是我哥最亲的人,我不能让你们有事。我今天再过去一趟,有些话,我想当着我哥的遗像,跟你好好谈谈。”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作为一个弟弟的担忧。
林惠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你来吧。老吴今天正好也过来吃饭。”
我就是要他过来。
我到的时候,吴建国果然在。他还像上次一样,热情地迎上来。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大哥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林惠和吴建国。
“嫂子,吴先生。”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今天我来,是想跟你谈谈钱的事。”
吴建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林惠的脸色则有些不自然:“钱……钱怎么了?”
“我听说,吴先生有个很好的投资项目,你想把大哥那笔赔偿款投进去?”我直视着吴建国。
吴建国立刻接话:“是啊,陈阳兄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朋友做大生意的,绝对可靠。惠姐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这笔钱放在银行里就是死钱,得让钱生钱才行啊!”
他说得义正言辞,好像真的是在为这个家着想。
“是吗?”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那娘们已经上钩了,这两天就能把钱转给我。到手了,我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
吴建国那猥琐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
他的脸色,瞬间从红润变成了惨白。
林惠也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建国,又看看我。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吴先生昨晚在他口中的‘家’楼下,跟他的债主打的电话。”我平静地说。
“你……你血口喷人!这是合成的!伪造的!”吴建国跳了起来,指着我大叫。
“伪造的?”我拿出另一部手机,上面是老三发给我的资料,“吴建国,原名吴富贵,老家在XX县XX村,已婚,育有二子。因沉迷赌博,欠下高利贷三十余万,被债主追讨,于半年前离家。吴先生,需要我把嫂子和孩子的照片给你看看吗?”
吴建国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惠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身后的沙发,才没有倒下。她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个前一秒还对她柔情蜜意的男人。
“老吴……他说的……是真的吗?”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
吴建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突然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茶几,指着林惠的鼻子骂道:“是真的又怎么样?你以为我真看上你这个黄脸婆了?要不是看你手里有几个钱,谁愿意伺候你?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露出了最真实、最丑陋的面目。
林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你……你这个骗子!”
“骗子?是你自己蠢!送上门来的,我不要白不要!”吴建国破罐子破摔,开始口不择言。
我上前一步,挡在林惠身前。
“滚。”我指着门口,冷冷地说。
吴建国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敢再放肆。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抓起沙发上的外套,狼狈地冲出了门。
门被重重地甩上。
屋子里,只剩下林惠压抑的哭声。
月月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摇摇欲坠的妈妈。
我以为,揭穿了骗局,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我错了。
这才是真正的深渊。
吴建国走了,但他留下了一片废墟。
林惠垮了。
她不像我想象中那样,会对我感激,或者会庆幸自己及时止损。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
我敲门,她不应。月月在门口哭着喊“妈妈”,里面也毫无动静。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像一个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地剪断了引线,却发现炸弹的内部结构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随时可能自我引爆。
我毁掉了她的一个梦。尽管那是个虚假的、危险的梦,但对她而言,那是两年黑暗里唯一的光。
现在,光灭了,她重新坠入了比之前更深的黑暗里。
月月红着眼睛对我说:“小叔,我妈……她会不会做傻事?”
我心里一紧。
我找来开锁师傅,打开了房门。
林惠就坐在窗边的地上,抱着膝盖,眼神呆滞地看着窗外。她瘦得脱了形,两天时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桌上,放着大哥的相框。
看到我们进来,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我们是空气。
“嫂子,你吃点东西吧。”我把饭菜端到她面前。
她不看,也不动。
“妈,你别吓我……”月月哭着去拉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了下来,住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每天做好了饭,端到她门口。她不吃,我就在外面等着。有时候饭菜凉了,我就拿去热了再送来。
她偶尔会吃几口,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咀嚼,吞咽。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所有的关心和愧疚都挡在外面。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我没有戳破那个谎言,她是不是还能活在那个虚假的幸福里?至少,她还能笑得出来。
我亲手把她从一个骗局里拽出来,却又把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我感觉自己彻底失败了。我没能保护好大哥的家,反而亲手把它搅得天翻地覆。
夜里,我睡不着,就坐在客厅里,看着大哥的遗像。
“哥,我是不是错了?”我在心里问他,“我到底该怎么做?”
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给不了我任何答案。
这天晚上,月月端了一杯水给我。
“小叔,你别太自责了。”她说,“这件事,不怪你。”
我看着这个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的侄女,心里五味杂陈。
“是我太心急了。”我说。
“不。”月月摇摇头,她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是我,是我给你打的电话。如果真出了事,该自责的是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月月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小叔,你知道吗?那个吴叔叔,他会修我们家那个一直有点接触不良的台灯。我爸以前一弄就弄好,他走了以后,那个灯就时好时坏。吴叔叔来了没两天,就给修好了。”
我愣住了。
“他还把我妈种了好几年都不开花的那盆君子兰给养开花了。他说土不行,给换了土,施了肥。花开的时候,我妈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还会陪我妈看她喜欢看的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一边看一边跟她讨论剧情。我爸以前总说那些剧没营养,不让她看。”
月月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
“我妈……其实就是太孤单了。”她最后说,“她不是真的想找个人代替我爸。她只是想找个人,能跟她说说话,能让这个家……看起来还像个家。”
那一刻,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我一直以为,嫂子是被吴建国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蠢,她是需要。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能填补生活细节的“功能”。一个能修台灯、能养花、能陪她看电视、能让家里有声响的人。
她需要的,是那些被大哥的离去而抽空的,最琐碎、最日常的陪伴和烟火气。
而我,给了她钱,给了她物质保障,却唯独给不了这些。
我的所谓“照顾”,更像是一种责任的履行,一种对大哥的交代。我站在一个“保护者”的高度,却从未蹲下身,去看看她内心真正的需求。
我以为我在保护大哥的家,实际上,我只是在维护一个家的空壳。
真正的家,不是房子,不是钱,是那些流淌在日常琐碎里的温暖和人气。
那一刻,我终于懂了。
我错得离谱。
第二天,我没有再端着饭菜去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走进大哥的书房,那里面还保留着他生前的样子。我找出一个落了灰的旧相册,拿到客厅,坐在地毯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里面全是我们家的老照片。
有我跟大哥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的。
有我们一家人第一张全家福,那时候爸妈还在。
有大哥和嫂子结婚时的照片,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还有月月刚出生时,被大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样子,小小的,像个小猫。
我看着照片,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月月也凑了过来,坐在我身边。
“小叔,这是你啊?小时候真瘦。”
“这是我爸?他还会骑摩托车?”
我们俩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着,小声地聊着。
我给她讲照片背后的故事。讲大哥小时候有多淘气,为了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断了,还不敢告诉爸妈,是我背他回的家。
讲大哥上学时,怎么省下自己的早饭钱,给我买我最想要的漫画书。
讲他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给我买了一件当时最时髦的夹克,他自己却还穿着旧衣服。
我讲着讲着,声音就哽咽了。
原来,我也这么想他。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把所有悲伤都压在心底。可当这些记忆的闸门打开时,我才发现,那份思念,早已泛滥成灾。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林惠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看着摊了一地的老照片。
她的眼睛红肿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我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继续翻着相册,声音不大不小,像是说给月月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爸这人,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但他对你妈,是真好。当年你妈生你,难产,他在产房外头,急得拿脑袋撞墙,把墙都撞出个印子。后来你平安出生了,他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还有一次,你妈生病住院,他单位里有急事,非要他出差。他直接跟领导拍了桌子,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老婆没了,他去哪儿找?为这事,他那个月的奖金全扣了,回来还不敢让你妈知道,偷偷跟我借钱,说是单位发的福利。”
这些事,林惠都知道,但从我的口中再次说出来,意义却不一样了。
我不是在劝她,不是在教育她,我只是在和她一起,怀念我们共同失去的那个人。
我终于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保护者”,而是一个和她一样,需要面对失去,需要舔舐伤口的家人。
林惠慢慢地走过来,在我们身边坐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照片上大哥年轻的脸。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相册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翻完了所有的相册。
谁都没有再提吴建国,也没有提那笔钱。
我们只是在共同的回忆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晚上,林惠主动走出了房间,吃了我做的饭。
虽然吃得不多,但她吃了。
饭后,她对我说:“陈阳,谢谢你。”
我知道,这声谢谢,不只是为我揭穿了骗局,更是为我最后选择的这种方式。
“嫂子,对不起。”我说,“我以前……做得不好。”
林惠摇了摇头:“不,你做得很好。没有你,这个家早就散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我想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我心里一动,这不正是月月最初的请求吗?
“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看着她,又看看旁边一脸担忧的月月。
我想起了月月最初的那个电话:“小叔,你能带我妈走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带走”,不是物理上的转移,而是情感上的引领。是把她从过去的泥沼里,从自我封闭的壳里,带出来。
“嫂子。”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我那个城市不大,但还算清静。我在郊区有个带院子的房子,离月月未来的大学城也不远。你过去,可以帮我打理打理院子,种种花,养养草。我那个作坊,也缺个管账的,你以前不是做会计的吗?正好。”
我没有说“我养你们”,而是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到和她平等。
林惠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我们处理掉了这边的房子。
我开着我的皮卡,载着林惠和月月,还有她们为数不多的行李,驶向我的城市。
后视镜里,那栋熟悉的居民楼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我知道,我们告别的,不只是一处居所,更是一段沉重又复杂的过去。
新的生活,在车轮下缓缓展开。
林惠在我家的小院里,开辟出了一片菜地,种上了各种蔬菜。她每天浇水、施肥、除草,忙得不亦乐乎。汗水洗去了她脸上的憔悴,笑容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月月顺利地考上了我所在城市的大学,周末就回家来,帮着妈妈干干活,陪我说说话。
我把作坊的账目都交给了林惠,她做得井井有条。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叔嫂关系,更像是合伙人,是战友。
我们很少再提起大哥,但我们都知道,他从未离开。
他活在月月越来越像他的眉眼里,活在林惠精心烹制的他最爱吃的红烧肉里,也活在我拿起刻刀,雕刻着他曾经教过我的卯榫结构里。
我们用一种新的方式,延续着这个家。
一个没有了顶梁柱,却由我们三个人,共同支撑起来的,新的家。
有时候,我会想起月月打来的那个电话。
“小叔,你能带我妈走吗?”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她。
我带了。
我带着她,也带着我自己,走出了那片名为“过去”的阴霾,走向了有光的地方。
来源:热闹晚风G7n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