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闻言,手指悬在键盘上,停住了。
“林涛,你小舅后天出来。”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隔壁邻居听见。
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闻言,手指悬在键盘上,停住了。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管,”我妈立刻补充道,“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爸的意思是,家里谁也别去接,也别往外说。他那事儿,当年在亲戚里闹得多大,你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小舅,李良,我妈最小的弟弟。十年前,因为非法集资,被判了十二年,后来因为表现好,减了刑。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小舅不是个坏人。他高高瘦瘦,总是笑眯眯的,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糖果,会把我架在脖子上,带我去看镇上的庙会。他是我童年里,一抹鲜亮的色彩。
可自从他出事后,这抹色彩就变成了全家人都想擦掉的污点。
“听见没?别给你媳妇文文说,她那个人嘴不严,回头让她娘家知道了,又是闲话。”我妈还在絮絮叨叨。
“知道了,妈。”我挂了电话,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堵得慌。
一整个下午,我都没法专心工作。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好像都变成了小舅那张笑眯眯的脸。
我想起他被带走那天,外婆哭得昏天黑地,我妈和我大姨在旁边抹眼泪,只有我爸,铁青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说:“自作自受!”
从那天起,“小舅”这两个字,就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晚上回到家,妻子文文正陪着五岁的儿子乐乐搭积木。饭菜的香气飘在空气里,这是一个我努力经营起来的、安稳而体面的家。
“回来了?今天怎么看着没精神?”文文抬头看了我一眼。
“没事,项目有点烦。”我撒了个谎,换鞋,洗手,坐到饭桌前。
我不敢告诉她小舅的事。文文是个好妻子,但她也是个极度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我们结婚时,她父母就对我家有个“坐牢的舅舅”颇有微词。这些年,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小家庭的声誉,生怕被那块污点沾染上。
稳定,是我生活的全部追求。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和睦的家庭,一个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名声。
我以为,只要我们假装小舅不存在,他掀起的波澜就永远不会波及到我这片小小的港湾。
这是一种虚假的平静,我心里清楚,但一直以来,我赖以为生。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妈又打来电话,再次强调:“千万别去,让他自己找个地方待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你现在是部门主管,前途要紧。”
我爸也在电话那头吼了一嗓子:“他要是敢上门,腿给他打断!”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我想象着小舅走出那扇沉重铁门的模样。十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他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估计得重新办),身上可能连几十块钱都没有。他能去哪儿?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
那年夏天,我掉进村口的河里,所有人都吓傻了,是小舅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我从水里捞了上来。他把我顶在岸上,自己却被水草缠住了脚,喝了好几口水,上来后咳了半天,还笑着摸我的头,说:“小子,命大。”
还有一次,我发高烧,爸妈都出差了,是小舅背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里路,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那天晚上,他就在我的病床边守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些记忆,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理智告诉我,爸妈是对的。我是一个有家庭、有事业的成年人,我不能因为一个“污点亲戚”,毁掉自己辛苦打拼来的一切。
可情感上,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任凭那个曾经背着我、救过我的小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监狱门口,茫然四顾。
下午三点,我站起身,跟部门总监请了个假,说家里有急事。
总监姓王,是个笑面虎,平时就跟我不太对付。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啊,林主管,家里事要紧。”
我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探究,但我顾不上了。
我给文文发了条信息,说公司临时派我去邻市出差,今晚不回去了。
然后,我发动汽车,导航输入了那个我只在判决书上见过的地名——城郊的省第一监狱。
车开在高速上,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我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不去,我后半辈子可能都不会安宁。
监狱建在荒郊野外,车越开越偏僻。灰色的高墙,电网,远远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我在门口的停车场停好车,时间还早。我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却怎么也抽不进去。
我设想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他会变成什么样?是会怨恨我们这些年对他的不闻不問,还是会痛哭流涕地忏悔?
快到五点的时候,那扇小小的铁门打开了。
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都是来接人的家属。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比我记忆中瘦了很多,也黑了,头发白了大半,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书。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微微眯着眼,似乎不太适应外面的阳光。
没有家人拥抱,没有朋友迎接。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世界遗忘的树。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
我推开车门,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愣住了,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小舅。”我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他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林涛?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我说。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很轻,没什么分量。
“上车吧,外面冷。”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他似乎还是觉得冷,一直抱着胳膊。
一路无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问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这太残忍了。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这太现实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爸妈……他们还好吗?”
“挺好的。”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他正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眼神空洞。
“别跟他们说你来接过我,”他忽然说,“他们……会生你气的。”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他什么都明白。
我在市区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
他吃饭的样子很慢,很斯文,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监狱里的饭,想必不会好吃。
“小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还是问出了口。
他放下筷子,说:“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找个活干。”
“我这里有点钱,你先拿着。”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取的一万块钱现金。这是我能动用的,不被文文发现的极限。
他看着那个信封,摇了摇头:“不用,我有手有脚。”
“拿着吧,小舅,”我把信封推到他面前,“刚出来,用钱的地方多。算我……算我孝敬你的。”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他把信封放进怀里,贴身放好,动作很郑重。
“林涛,”他抬起头,看着我,“谢谢你。”
这是我们见面后,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我在那潭水的底部,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承诺。
我给他找了个便宜的日租房,安顿好他。临走前,我给他买了个最便宜的老人机,存上了我的号码。
“有事就打我电话。”我说。
他点点头,把我送到门口,说:“快回去吧,别让你媳ovolto晚了担心。”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文文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
“你不是说去邻市出差吗?”她开口,声音冰冷。
我心里一咯噔,知道事情瞒不住了。我的车上有ETC记录,她一查就知道。
“我……”
“你去接你那个舅舅了,是不是?”她站了起来,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
我没法再撒谎,只能点头。
“林涛,你是不是疯了!”她声音陡然拔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离你家那些破事远一点!你那个舅舅是什么人?是罪犯!你把他接回来,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老公有个坐牢的舅舅吗?”
“他是我小舅。”我辩解道,声音很无力。
“他是你小舅,可他给你带来过什么?除了让你家丢人,还有什么?你爸妈都不管他,你冲上去当什么好人?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乐乐?乐乐在学校,要是被同学知道他有个坐牢的舅公,他要怎么做人?”
文文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都扎在我的要害上。
我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都是我曾经用来劝说自己的理由。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可怜?他当初骗别人的钱的时候,想过别人可怜吗?那是他活该!林涛,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你不许再跟他联系,一分钱都不许给他!否则,我们就离婚!”
她说完,摔门进了卧室。
那一夜,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彻夜未眠。
我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却也得到了一个痛苦的后果。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亲情和现实之间的那道鸿沟,有多么难以逾越。
我以为,只要我不主动联系小舅,这件事就能慢慢平息。
但文文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她不跟我说话,不给我好脸色,家里像个冰窖。
我理解她的担忧,却也无法认同她的决绝。
那笔钱,那次接站,像一根刺,扎在了我们夫妻之间。
半个月后,我还是没忍住,趁着午休,开车去了那家日租房。
我想看看小舅怎么样了。
房间里没人,房东说他一早就出去了。我有些失落,正准备离开,却在楼下的一个废品回收站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小舅。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工作服,戴着手套,正在一堆废旧电器里埋头鼓捣着什么。他的动作很专注,把一个个零件拆下来,仔细地分类放好。
阳光照在他斑白的头发上,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我站在远处,看了很久。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自暴自弃,也没有拿着我给的钱去挥霍。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着。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上前打扰他,悄悄地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着家里的冷暴力,和对小舅未来的担忧。我开始主动地思考一个问题:我到底想要什么?
是文文所说的那种,和所有“污点”划清界限,安稳体面的生活?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去维护一份我认为值得的亲情?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想。
我想起小舅当年是多么意气风发。他脑子活,会修各种电器,是镇上第一个靠手艺赚钱的人。后来他开了个厂子,带着乡亲们一起干,大家都说他有本事。
出事,是因为资金链断了,他为了给工人发工资,借了高利贷,最后窟窿越来越大,才走了歪路。
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只是一个在时代浪潮里,走错了路的可怜人。
我决定再去找他谈谈。
这次,我是在晚上去的。我给他带了些饭菜。
他住的地方,还是那个十几平米的日租房,屋里堆满了各种拆下来的电子元件,像个小型的垃圾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他看到我,有些意外,但还是让我进去了。
我们席地而坐,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吃饭。
“小舅,你一直在这里捣鼓这些?”我问。
“嗯,”他扒了口饭,“以前的手艺,忘不掉。在里面待久了,人容易跟社会脱节。我得找点事做,不然脑子就锈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愤世嫉俗。
“这些东西……能卖钱吗?”
“能卖一点,饿不死。”他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我在研究点东西。以前的一些想法,现在技术都成熟了,或许能试试。”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里面是他画的各种电路图。他讲起那些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是我很多年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光芒,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
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可怜”他,在“帮助”他。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可怜。
他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划。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我的心态,从那一刻开始转变了。
我不再把他看作一个需要被救济的“麻烦”,而是把他看作一个正在努力重新站起来的长辈。
我开始每周都去看他一次,有时候给他带点吃的,有时候就只是坐着,看他捣鼓那些零件,听他讲一些里面的事。
他从不讲那些欺凌和黑暗,只讲一些趣事。比如,有个狱友把《新华字典》从头到尾背了下来;比如,他们用牙膏皮做了个天线,偷偷听广播。
他说,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能找到一点光,让自己活下去。
我和小舅的关系,在这些平静的相处中,慢慢变得亲近起来。
而这种亲近,最终还是给我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公司的王总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风声。
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关上门,脸上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小林啊,最近……家里都还好吧?”他给我倒了杯茶。
“挺好的,谢谢王总监关心。”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听说……你有个亲戚,前阵子刚从里面出来?”他状似无意地问。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我小舅。”我无法否认。
“哦,”他拉长了音调,“那可得注意影响啊。咱们公司是做大客户的,最看重信誉和背景。这要是让客户知道了,我们部门有个主管的至亲是……那种情况,你说,客户会怎么想?”
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王总监,这是我的私事,和我工作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他笑了,“你想想,万一你小舅走投无路,找你帮忙,你帮不帮?万一他利用你的职务之便,做点什么不该做的事,这个责任谁来负?公司担不起这个风险啊,小林。”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明白了,这是逼我站队。要么,和我的小舅彻底划清界限;要么,离开这个我奋斗了八年的地方。
“公司研究决定,给你两个选择,”他收起笑容,图穷匕见,“第一,主动辞职,公司会给你一笔补偿金,大家好聚好散。第二,公司启动内部调查,理由是‘员工社会关系存在重大风险’,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辞退。那样的话,你的履历上,可就不好看了。”
我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辛苦维系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稳定,我的体面,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而击碎这一切的,不是我犯了什么错,仅仅是因为,我有一个“坐过牢的小舅”。
我选择了主动辞职。
我不想让事情闹大,不想让我的档案里留下那个耻辱的印记。
拿着签好字的离职协议走出公司大门时,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失业了。
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了文文。
我预想过她的反应,但她的平静,比歇斯底里的争吵更让我难受。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林涛,”她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祸害。你当初不信,现在,你满意了?”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
“乐乐下学期的兴趣班,别报了。房贷车贷,你自己想办法吧。”
她说完,就回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妻子的信任,仿佛也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在网上投简历。但我的行业圈子就那么大,我主动辞职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几家给了面试机会的公司,最后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
我明白,王总监的“善意提醒”,已经给我打上了一个无形的标签。
我成了那个“有重大社会关系风险”的人。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名誉,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崩塌了。
我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去接小舅,是不是真的错了?如果我像爸妈说的那样,对他不管不问,是不是我的生活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迷茫。
在一个深夜,我喝了很多酒,鬼使神差地,又开车去了小舅那里。
我不知道去找他干什么,或许是想找个人倾诉,或许是想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我敲开门,满身酒气。
小舅看到我的样子,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我扶进去,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屋子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松香味,但比之前整洁了许多。那些零件被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图纸和公式。
我借着酒劲,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我的失业,文文的冷漠,我的绝望。
我说得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小舅一直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哭完,等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完。
然后,他递给我一支烟。
“林涛,”他开口,声音沙哑,“是小舅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酒醒了大半:“不怪你,小舅。是我自己选的。”
“不,”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那块白板前,指着上面的一张图纸。
“你看这个。”
我凑过去,那是一张看起来很复杂的电池结构图。
“这些年,我在里面,除了干活,就是看书。物理、化学、电子,能找到的书我都看了。我一直在想,我当年为什么会失败。”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太急了,步子迈得太大,又太相信别人。但是,我的方向没错。新能源,储能,这是未来的趋势。”
“我出来后,一直在完善这个东西。一种新的固态电池技术,能量密度比现在市面上的高三倍,成本只有一半,而且绝对安全。”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天才般的自信和疯狂。
“我联系了几个以前信得过的朋友,他们看了我的设计,都觉得可行。我们凑了点钱,已经把样品做出来了,测试数据非常好。”
他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块银色的、巴掌大的金属块,递给我。
“就是这个。”
我拿着那块沉甸甸的金属,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废品堆里讨生活,是在苟延残喘。
我从没想过,在我为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虚假的安稳而焦虑不安的时候,他,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无所有的人,却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默默地做着一件可能会改变未来的事情。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电池。
我突然明白了。
我失去的,不过是一份工作,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职位。我的稳定,是建立在别人的认可和公司的施舍之上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小舅,他失去的是十年的自由,是所有的社会关系和名誉。但他没有失去自己。他拥有的,是他的大脑,他的技术,和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不服输的韧劲。
这才是真正的,谁也夺不走的“稳定”。
我一直害怕被他“连累”,害怕沾上他这个“污点”。
可我忘了,当年在河里救我,在雪地里背我的,也是他。他骨子里的善良和担当,从来没有变过。
是我,被这个社会所谓的“体面”和“规则”蒙蔽了双眼。
我为了维护那份虚假的稳定,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而我当初那个去接他的决定,那个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一度认为是“愚蠢”和“冲动”的决定,才是我这三十多年来,做得最遵从本心,最像个男人的事。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迷茫、悔恨和绝望,都烟消云散了。
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醒。
那是一种顿悟。
我把电池还给他,郑重地说:“小舅,我相信你。”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孩子。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你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工作的事,别急。”
从那天起,我不再投简历了。
我开始帮着小舅整理他的那些资料和图纸。我的专业是企业管理,虽然技术上不懂,但我可以帮他梳理商业计划,分析市场前景。
文文看我整天不出门,以为我彻底颓废了,对我的态度更加冷淡。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没有解释。我知道,在她眼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是跟着一个“劳改犯”胡闹。
解释是苍白的。我只能等。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帮小舅整理一份专利申请材料。
窗外,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缓缓停在了我们老旧的居民楼下。
我有些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是小舅。
他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和我印象中那个穿着破旧工作服的身影,判若两人。
他抬头,朝我家的窗户看了一眼,然后走进了单元门。
很快,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小舅站在门口。
“收拾一下,”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跟我走。”
文文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当她看到小舅,以及他身后楼下那辆豪车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们……”她指着小舅,又看看我,说不出话来。
“嫂子,”小舅很客气地点了点头,“我来接林涛。我们的公司,今天正式成立了。”
“公司?”文文的表情,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是的,”小舅说,“我们的技术,拿到投资了。三千万,天使轮。”
三千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的小客厅里炸响。
文文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没有看她,我只是看着小舅。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走进书房,拿上我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是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心血。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对文文说:“晚饭不用等我了。”
然后,我跟着小舅,走出了这个一度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坐进奔驰车的后座,真皮座椅柔软舒适。
小舅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股权协议,”他说,“你是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我看着那份协议,手有些抖。百分之二十,以三千万的估值,这意味着我现在身价六百万。
“小舅,这太多了……”
“不多,”他打断我,“林涛,我找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也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人,来帮我守住这家公司。”
“在你被公司开除,在你老婆跟你冷战,在你最落魄的时候,你都没有放弃我这个‘污点’。你的人品,值这个价。”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技术会过时,金钱会贬值,但一个人的良心和担当,永远不会。”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我跟小舅在一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我妈试探性的声音:“……你小舅他,没给你惹麻烦吧?”
“没有,”我说,“他开了家公司,拉到投资了。我现在,跟着他干。”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仿佛能想象到,我妈和我爸在电话另一头,面面相觑的震惊表情。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的人生,从去监狱接小舅的那一天起,就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我失去了虚假的稳定,却找到了真实的自我。
我不再需要用别人的眼光来定义我的价值,也不再需要靠一份工作来获得安全感。
我的安全感,来自于我的选择,来自于我身边这个值得我信任和追随的人。
车子在一个崭新的科技园停下。小舅带我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几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忙碌着,看到我们,都站起来打招呼,喊他“李总”,喊我“林总”。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小舅拍了拍我的肩膀:“欢迎加入,林涛。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我点点头,笑了。
是的,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来源:自若山雀eySLJ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