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父亲,为讨外室的欢心,竟暗中将母亲与那女人的女儿做了调换 —— 他满心指望外室的女儿能顶替我的身份,做那众星捧月、金尊玉贵的阮府嫡千金,而我这个亲生女儿,本该是他随手丢弃的存在。
我那父亲,为讨外室的欢心,竟暗中将母亲与那女人的女儿做了调换 —— 他满心指望外室的女儿能顶替我的身份,做那众星捧月、金尊玉贵的阮府嫡千金,而我这个亲生女儿,本该是他随手丢弃的存在。
那外室在小院里与丫鬟嚼着舌根,指尖绕着绢帕,嘴角勾着一抹轻蔑的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村妇罢了,忙前忙后一辈子,到最后,不过是替旁人做了嫁衣。」
就连父亲,也瞧着母亲性子憨厚、没读过书,便以为她好蒙骗。
可他们都算错了。母亲是认不得多少字,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半点儿不糊涂。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母亲生产那日,后院刚起了场掩人耳目的火,我就被母亲悄悄换了回来,安安稳稳留在了她身边。
后来父亲临终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机关算尽半生,最后竟栽在了他眼中「粗鄙无知」的乡野村妇手里。
1
永宁侯府的聘礼沿着长街浩浩荡荡抬到阮府门前那日,府外忽然闯来个神色癫狂的姑娘。
她扑上前拽住管家的衣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叫嚷:「我才是阮府的嫡千金!当年我被人抱错了,快带我去见你们主母!」
「你莫不是疯魔了?」管家腕力一沉,猛地甩开她的手,袖口带起的风都透着不耐,「咱们府里的主母,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那姑娘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站稳后目光死死盯着抬进府的一箱箱聘礼,失魂落魄地喃喃:「我才是阮家小姐…… 嫁去侯府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话音刚落,她瞥见我从马车上下来,府里的奴仆们纷纷躬身向我行礼,眼眶瞬间红得像燃着的烛火。
她径直冲到我面前,声音尖得像要划破空气:「我才是阮府的嫡千金!这些年都是你占了我的位置!我要见主母,她是我的亲娘,她肯定能认出我……」
她的话没说完,管家已喊来几个家丁,架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在场的人围在一旁议论纷纷,都说这姑娘定是疯了,满口胡话。可她被拖走前喊的那句话,却像根细刺扎在我心上,怎么也拔不掉 ——
「你就没好好想过,你爹为什么偏偏对你这么好?因为你是他心尖上那女人所生!」
府里人都知道,父亲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这些年他与母亲看似相敬,实则早没了夫妻情分。
母亲生下我后,身子亏得厉害,落下了见血的病根,两人便再也没有同过房。
父亲待母亲向来冷淡,就连对眉眼间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哥哥,也向来不闻不问,极少关心。
可他对我,却是全然不同的态度。
府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第一时间准送到我院里;还花重金请了京城有名的先生,教我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半点不含糊。
我及笄那年,已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父亲逢人便夸,脸上满是得意,说自己养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
后来永宁侯府的夫人在宫宴上看中我,求了陛下赐婚,将我许给侯府嫡长子谢庭。
人人都说我命好 —— 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官,这门亲事分明是阮府高攀了侯府。
可父亲对我和哥哥的态度天差地别,总让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今日那姑娘被拖走后,我让贴身丫鬟小红悄悄跟着她,最后看着她进了城西那座精致的小院 —— 我早知道,那是父亲安置外室的地方。
小红机灵,塞了些碎银给看门的小厮,没一会儿就打探到了那姑娘的身份。
小厮说,那姑娘叫许娇娇,是院里许夫人的女儿。可许夫人向来不待见她,若是老爷不来,她在院里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下人,连顿热饭都难准时吃上。
小红离开前,正巧撞见许夫人回来,回来后便跟我说,那位许夫人生得极美,尤其是眼下那颗朱砂痣,衬得她眉眼格外娇媚,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听到这儿,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布庄的事 —— 当时我正挑拣做新衣的料子,有位容貌秀丽的妇人主动过来帮我参谋,说自家女儿与我年岁相仿,看我的眼神里满是说不清的怜爱,像是藏了许多话。
我记得,那位妇人的眼下,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难道她就是父亲养在外头的外室?这么说,我真的是那外室所生?
母亲这些年待我那般疼爱,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帮着「仇人」养了这么久的孩子…… 心口像是被一块冷石猛地压住,沉得发慌,浑身止不住地发颤,手中的茶盏没拿稳,「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瓷片溅了一地,茶水浸湿了裙摆。
2
我趴在床上哭得喘不过气,母亲从山上祈福回来,一进府就听闻我哭了,急匆匆往我院里赶。她坐在床边,掌心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化开春日的冰:「是谁惹得我们家清舒这般委屈?跟娘亲说,娘亲替你出头!」
我哭得话都说不完整,只能一个劲地抽噎,眼泪把枕巾都浸湿了大半。母亲用丝帕细细擦去我脸颊的泪,这时院外传来哥哥的声音:「阮清舒,哥从马场回来,特意给你带了你最爱的桂花酥!」
哥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带着几分质问:「是不是你又欺负妹妹了?」
哥哥一看这阵仗,连忙把手里的酥饼盒子往石桌上一放,拔腿就往院外跑,边跑边回头喊:「我没欺负她!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娘你怎么还提!」
母亲轻嗤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喊:「没做错事,你跑什么?难不成心里有鬼?」
我擦了擦眼泪,把母亲叫进屋里,声音带着哭腔:「娘,不怪哥哥,是女儿…… 女儿不想嫁去永宁侯府了。」
母亲顿时露出关切的神色,伸手握住我的手:「这是为何?娘早就托人打听好了,那谢庭模样周正、人品端正,性子也温和,是难得的好郎君啊。」
我摇了摇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女儿不想嫁人了,女儿想去妙音庵修行,日日为娘亲和哥哥诵经祈福,只求娘亲能过得舒心些,再不用为我操心。」
「你这孩子,是中了什么邪?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出家了……」母亲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神色躲闪的小红身上,语气沉了沉,「你整日跟着姑娘,可知她是遇上什么事了?」
小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姑娘…… 姑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 才这般难过。」
我也立刻在母亲面前跪下,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今日有个姑娘在府门前闹,说她才是母亲的亲女儿,我是爹爹外室的女儿,当年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俩被调换了…… 这事,爹爹和那位许氏肯定都知道,他们是故意骗娘亲的。娘,女儿这就去庵里做姑子,再也不占着阮府嫡长女的位置,绝不会跟着他们一起伤害娘亲……」
母亲愣了片刻,目光落在我通红的眼睛上,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就这事,让你哭得肝肠寸断?也算娘没白疼你一场,知道心疼娘。」
我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声音发哑:「娘亲,您知道我不是您的亲女儿,不难过吗?」
母亲抬手蹭掉我眼角的泪,笑容淡然:「傻孩子,当年他们把你抱走后没多久,娘就悄悄把你接回来了。虽说你不像你哥哥那样,眉眼间都随我,但娘心里清楚,你就是我的亲女儿。还好你长得不像我,不然往后想给你寻个好婆家,反倒要多些麻烦。」
换回来了?原来一切都没变,我还是娘的亲女儿…… 我傻愣愣地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眼泪却又忍不住往下掉,这次却是松了口气的泪。
母亲站起身,从小红头上取下一支铜簪,伸手想拉我,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娘,不用滴血验亲,不管您说什么,女儿都信。」
母亲笑了笑,握着铜簪,将簪头轻轻贴在我的手背上。片刻后,她又把铜簪紧紧攥在自己掌心。没过一会儿,我的手背上就起了一片红疹,母亲摊开掌心给我看,她的掌心也起了一模一样的红疹,连纹路都相似。
「我这身子怪得很,除了金银打造的首饰,碰着别的材质都会起红疹。从前在乡下时,村里人都笑话我,说我一个挖藕的莲户,偏偏生了这么娇气的毛病。你自小在府里娇养,用的首饰都是金银做的,所以一直没发现自己也遗传了这毛病。」
母亲的声音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当年许晚卿没能进阮府的门,就撺掇你爹把你和她的女儿调换,想让她的女儿顶替你做嫡千金,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你爹也真是狠心,为了讨那女人的欢心,竟能做出这种害你一生的事。」
3
我娘本是扬州乡下的莲户,当年便是靠着下塘挖藕挣来的钱,一分一厘攒着,才供着你爹读完书、考中了举人。后来你爹做了官,握着母亲的手说,要带她来京城过好日子,再不用受风吹日晒之苦。
可京城的富贵繁华,没几日就迷了他的心窍。我娘这个同他共过苦的糟糠妻,渐渐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 她常年下塘劳作,皮肤晒得是健康的蜜色,远不如京中女子那般白皙娇嫩;一双手更是粗糙不堪,冬日里挖藕时冻出的冻疮、被藕尖划破的疤痕,一道叠着一道,看着就让人心疼。
有次父亲看着她在府里忙前忙后,擦桌子、整理衣物,眼底满是嫌弃,忍不住开口:「我带你来京城,是让你做当家主母的,不是让你做奴才的。」
来京城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的语气里满是真心,满是想让娘亲跟着他享福的迫切。可如今说出来,却满是不耐,像是在埋怨母亲不懂事。就连府里刚买来的奴仆,穿着体面些,站在母亲身边,都比娘亲更像主子。
母亲没说话,只是垂下眸子,把眼里的失落悄悄掩了去。从那以后,她开始学着做个合格的主母 —— 陪着哥哥一起读书识字,跟着府里的嬷嬷学着京中妇人的样子说话行事;从前父亲送她的那些衣服首饰,她总舍不得穿,怕磨损了,后来也都翻了出来,细细打扮自己,想让父亲多看她一眼。
可她再怎么变,父亲的眼里也没有她了。他在一场宴席上遇见了兵部侍郎家的庶女许晚卿 —— 正是碧玉年华,模样娇艳,性子又柔媚,说起话来温声细语,最会讨男人欢心。许晚卿在府里受主母欺负,本只能被送去高门做妾,可她不甘心,看中了父亲:父亲是进士出身,官途顺畅,家里只有个「拿不出手」的糟糠妻,她若嫁过来,便能顺理成章做正儿八经的主母。
父亲被许晚卿迷得魂不守舍,不止一次想把母亲和哥哥赶回扬州老家,好给许晚卿腾位置。进京不过半年,他就忘了当初是谁省吃俭用供他读书,是谁在他落榜时陪着他熬夜苦读,是谁陪着他从乡下一步步走到京城。
母亲不敢在家里哭,怕府里的奴仆看笑话,只能悄悄去城外的湖边。她望着湖里大片大片的莲花,心里想家,却又不敢回去 —— 她怕自己一走,哥哥在父亲面前更没了依靠,要受旁人的欺负。
她坐在湖边发呆时,忽然瞥见湖面上泊着一艘金窗玉槛的画舫,雕梁画栋,模样精致得她从未见过。可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不对劲 —— 那船晃动得厉害,不像是寻常湖面风浪引起的颠簸,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娘亲在湖边过了大半辈子,对湖水的性子熟得很,一眼就瞧出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藏着能掀翻小船的暗流。
她在岸边大声呼喊,挥着手想提醒船上的人,可船上的人根本听不见,还在说说笑笑。很快,画舫被浪头掀得倾斜,一名女子尖叫着摔下了船,瞬间被暗流卷走,身影越来越远。船上的人伸手去拉,却连衣角都没碰到,只能急得跺脚。
娘亲来不及多想,撩起裙摆就扎进了湖里。她水性好,在湖里泡了大半辈子,像条灵活的鱼,很快就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拼尽全力将人往岸边拖。
救完人后,娘亲一身湿淋淋地回了家,头发上还沾着水草。父亲见她这副模样,当场就把手里的茶盏往地上砸,碎片溅了一地,怒不可遏地吼:「你当自己还在扬州乡下吗?穿成这副湿淋淋的模样就敢往街上走,这不是丢我的脸面吗!」
他气得厉害,根本没听见娘亲进门时低声说的「救了人」。娘亲耐着性子再说了一遍,他却只是摆了摆手,语气稍缓却依旧冷淡:「就算是救人,也该顾着体面。罢了,这些道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京城你还是别待了,回去吧。」
母亲垂着眸子,没再像从前那样掉眼泪 —— 她的眼泪,早在湖边看着父亲这般绝情时,就流干了。她抬眼看向父亲,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疲惫:「我回去也无妨,可老家那边没什么好的教书先生,能不能把淮儿留在京城,让他好好读书?将来也能有个出息。」
父亲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可也只是一瞬 —— 他早已答应了许晚卿,要把她们母子都赶走。「淮儿那性子,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平日里也没空照料他,你还是把他一起带走吧。」说完狠话,他又假意宽慰,「我现在还只是个小官,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接你们母子回来。到时候淮儿也大了,我帮他在京中说门好亲事,让他安稳过日子。」
母亲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早在父亲嫌弃她贴身衣物触感粗糙,不愿再碰她的手时,她就知道,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定是娇生惯养,皮肤细腻,说话温柔,不像她这般粗鄙,能让父亲放在心尖上。
其实母亲从前也爱打扮,只是当年挣来的钱都给了父亲读书,自己舍不得花一文钱在梳妆打扮上。父亲曾握着她的手说,等他做了官,要给她买最好看的衣裳,最名贵的首饰,让她过上最体面的日子,让旁人都羡慕她。可这些承诺,他早就忘了。如今他只盼着她能识趣些,主动离开,别拦着他过「好日子」。
一阵穿堂风吹过,母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着胳膊,红着眼眶对父亲说:「都怪我性子粗鄙,没读过书,总惹夫君不快、丢他脸面,明日我就收拾东西,带着淮儿回乡下老家去。其实我本就是乡野村妇,能跟着夫君过几年吃饱穿暖的日子,已经该知足了。往后我也不会再踏足京城,省得碍了夫君的前程,让夫君为难…… 只求夫君别忘了今日说的话,日后有空,多照拂淮儿,别让他受太多苦。」
父亲应了一声,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心里难免有些心软 —— 毕竟是相伴多年的人,曾一起吃过那么多苦。可他不知道,母亲这番话,根本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门口那位悄悄跟着的嬷嬷听的。
今日娘亲救下的女子,是相府嫡女苏昭菱。苏小姐醒来后,知道救自己的是京中官员的夫人,看着娘亲皲裂的双手,满眼都是怜悯,也知道她在夫家恐怕处境不易。她怕娘亲回去受委屈,特意让身边最得力的嬷嬷悄悄跟着护送,看看她的境况。而母亲那些话,便是要让嬷嬷带回相府,让苏小姐知道她的难处 —— 这,是母亲在绝境里,为自己和孩子寻的最后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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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母亲刚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院里,还没来得及迈出院门,相府派来送谢礼的人就已经到了府门前。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相府的苏夫人,她亲自登门,说是要好好答谢母亲当日救了她女儿的恩情 —— 那可是她快四十岁才盼来的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于她而言,母亲这何止是救了孩子,简直是救了她的半条命。
两箱沉甸甸的金银珠宝被仆从抬进院里,箱盖掀开时,满箱的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的眼,连阳光落在上面都泛着耀眼的光。母亲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阔绰的阵仗,连忙摆着手连说不敢收,语气里满是局促。苏夫人却紧紧拉住她的手,语气恳切:「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千万别推辞。」说罢,还当场取出一张烫金请帖,邀我们一家人下月去相府小聚,待她家小姐身子养利索了,好好跟母亲叙叙旧。
母亲却轻轻摇了头,低声道:「我原打算这几日就带儿子回扬州老家,怕是…… 怕是赶不上这次相聚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父亲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责备:「那就等下月去过相府再走!难道你想驳了相府的面子,拒了这请帖不成?传出去,别人还当我们阮府不懂礼数!」
母亲脸上满是茫然无措,小声问:「夫君,我…… 我又说错话了吗?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这一幕落在苏夫人眼里,只让她觉得母亲实在可怜 —— 出身乡野,当年辛辛苦苦供着夫君读书考中科举,如今却像个外人,在夫家连话语权都没有,这样的糟糠妻,在父亲眼里恐怕早晚是要被弃的。
苏夫人拉着母亲去清点谢礼,趁旁人不注意,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些首饰样式都衬你,平日里也该多拾掇拾掇自己,别总委屈了。」 母亲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夫君总说我连料子好坏都分不清楚,戴这些也是浪费。这么好的东西,不如留着给女儿或儿媳妇用。」
苏夫人又问:「夫人可会刺绣?」 母亲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回忆:「我从前在乡下靠下塘挖藕过日子,手上总免不了磕磕碰碰,落下些伤,做不了刺绣这种精细活。」 苏夫人一听,心里顿时明白 —— 父亲腰间那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定然不是母亲做的。
她轻轻吸了口气,拉着母亲的手说:「明日你到相府来,我教你怎么认料子、怎么打扮。」 母亲脸上露出几分迟疑:「可我就算再怎么拾掇,夫君也总说我一身土气,改不了的。」 苏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诚恳:「我不是让你讨好夫君,你得学着像京里其他夫人那样处事,才能在京城站稳脚,也能为孩子们谋个好前程啊。」
这番话正好说到了母亲心坎里。从那以后,母亲便常去相府,跟着苏夫人学做当家主母该会的事 —— 认料子、学礼仪、打理内宅。苏夫人总夸她学得快,说母亲本就聪慧,只是没像父亲那样有机会读书识字罢了。父亲原本想借着母亲的情分攀附丞相,没成想最后倒是母亲和相府的关系越来越近,远超他的预期。
母亲原本有些粗糙的脸庞,被香膏养得渐渐细腻光滑,穿着打扮也慢慢和京里的贵妇没了差别。她开始跟着苏夫人去参加各种宴席,有苏夫人在身边,没人敢再拿她的乡野出身说笑,反而都夸她能干,当年一路辛苦供养父亲读书,才让他考中功名。
没过多久,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父亲身后还有这么一位同甘共苦的糟糠妻。父亲这才回过神来,要是这时候让母亲回扬州,他就要背上 「抛弃糟糠妻」 的骂名,影响前程。可偏偏这时,许晚卿已经怀了身孕。父亲为了仕途,只能劝许晚卿进府做妾。许晚卿看着自己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没别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候,母亲攥着一盒口脂,浑身发颤地找到了苏夫人,声音带着哭腔:「夫人,我才刚松口同意让那怀了孕的许氏进府,她就托人给我送来了这盒口脂。我找大夫验过,说里面有毒,要是我用了,不出两个月就会中毒死了。到时候夫君就能名正言顺地把许氏扶正做主母了……」
这是母亲这辈子第一次撒谎。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发现,自己也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 这还是在她知道父亲和许晚卿的事之前就怀上的。她不能让儿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陷入危险,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许晚卿踏进阮府的门。
母亲刚离开相府没多久,京城里就传开了流言:兵部侍郎许大人府上的庶女许晚卿,还没嫁人就怀了孕,在外给人做外室。许晚卿虽说也是大家闺秀,却因做出这种有失体面的事,被许府赶了出去。这事很快成了京里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在议论。
那时候,父亲刚成了相爷的门生,正平步青阮,仕途坦荡。他为了名声和前程,自然不敢再把被赶出许府的许晚卿接进府做妾,只能悄悄在府外给她置办了一处小院,让她暂且住下。
母亲照着苏夫人教的法子,在父亲给许晚卿挑选奴仆时,悄悄把自己的心腹混了进去。许晚卿一听说母亲也怀了孕,气得当场就把刚买回来的瓷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凭什么那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怀的孩子是嫡子,我的孩子却只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她真是好命,一个乡下出来的人居然能攀上相府。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一直这么好命下去吗……」
到了夜里,父亲去小院探望许晚卿时,许晚卿哭着拉着他的手,央求他将来把自己和母亲的孩子调换:「你当初答应过要娶我做正室的,可现在主母的位置却被那个乡下女人占了。我当初信了你的话,把清白给了你,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你已经对不起我了,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做私生子,他本来就该是嫡子啊!」
美人垂泪最易让人软下心。想她一个官家小姐,跟了父亲后名声全毁,为了不影响父亲的前程,连妾室都做不成,只能在外面做见不得人的外室。父亲看着她这副模样,眼里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最后还是点了头。
许晚卿靠在父亲怀里,眼里含着泪柔声说:「我也不是心狠的人,她的孩子要是到了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他、悉心抚养的。」 父亲心里满是对许晚卿的愧疚,为了弥补这份愧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哪怕这代价是辜负对他有恩的母亲,还有母亲肚子里尚未出世的我。原来,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父亲的疼爱。
5
「我和许晚卿是同一天生的孩子。她在清晨生下女儿,我则在夜里生下了你。你爹早就买通了接生嬷嬷,让她把许晚卿的女儿跟你换过来。可偏巧那天,偏房里有人不小心碰倒烛火,后院着起了大火。我趁机让兰秀趁着混乱,又把你换了回来……」 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接着说,「你刚生下来时,我就在你手臂上掐了个小小的指印做记号。那阵子总怕你再被换走,每天都用铜器轻轻碰你的小手,你爹见了,还以为你是生了红疹呢……」
父亲一向自认为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没料到他为了那个外室,竟能对母亲做出这么阴狠的事。我趴在母亲的膝头,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心里有好多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轻轻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说:「你爹变心了,难道娘的日子就不过了?我还有你、还有你哥哥呢…… 至于你爹,他不过是我们母女往前走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哥哥之前跟我说过,母亲刚怀上我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偷偷哭。可后来,父亲在丞相的举荐下进了中书省,在京城里渐渐站稳脚跟,我们家的宅院也越换越大。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功夫哭了。她跟着苏夫人学会了很多当家理事的本事,把阮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里里外外都透着规整。
那时候,新登基的皇帝下旨,将相府嫡女苏昭菱立为皇后。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母亲当年救过中宫皇后,再也没人敢瞧不起她的乡野出身。没过多久,母亲就成了京里各大宴席的座上宾。就连她当年在乡下靠挖藕挣钱、供养父亲读书考科举的事,都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还当着众人的面说,父亲娶了一位贤良的妻子。
面对着母亲这位同甘共苦的糟糠妻,父亲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毕竟他如今的前程,全靠着母亲和相府的交情。从前他心里看不起母亲,现在却不得不对她敬重几分。可这些年的忍让,也让父亲对母亲越来越不满,支撑他忍下去的,不过是当年以为自己已经换了孩子的事。在他看来,母亲现在再风光,也得意不了多久。
入夜后,父亲应酬完回府,听管家说起白天许娇娇在府门前大闹的事,便难得地来了母亲的院子。当时母亲正坐在书案前翻看账本,我趴在榻上睡着了,兰秀站在一旁轻轻为我摇着扇子。
父亲走进来先问:「清舒怎么了?」母亲垂下眼,语气平淡:「她哭累了,就在我这儿睡着了。都快嫁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一点小事就闹脾气。」父亲又试探着问:「她为什么哭…… 是不是听了今天那个姑娘说的胡话?」母亲放下手里的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回府时听下人说,今天那个姑娘好像说自己是夫君的女儿…… 难道夫君在外真的有私生女?」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哎呀,妾身差点忘了,当年那个许氏,好像是为你生了个女儿,年纪跟清舒差不多大吧?」
父亲一听这话,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连忙岔开话题:「那个许氏…… 她近来又怀了孕,孩子是我的。她一个人在外面住得辛苦,我想把她接进府里安置。」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就是不知道,让她进来做妾,会不会委屈了她。」 她说这话时,脸上一点不悦都没有,更看不出半点算计。
父亲在母亲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当年那些流言蜚语现在总算平息了,这些年她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说着,他握住母亲的手,神色诚恳,「不过你放心,她进府也只能做妾,你永远都是这阮府的主母,这一点不会变。」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睁开眼,刚想开口为母亲说话,就被母亲递过来的眼神制止了。母亲依旧温柔地对父亲说:「夫君放心,她进府后,我会好好待她的。」
父亲走后,我立刻从榻上坐起来,急忙问:「娘亲,您为什么要同意让那个许氏进府啊?」母亲走到榻边坐下,笑着解释:「你看京城里那些做官的人家,有几家府里没有妾室?我要是拦着不让她进来,外人该说我善妒了,反倒落了话柄。」「可是…… 可是那个许氏和父亲以前那样害娘亲,您怎么还能让她进来……」「可他们当年也没能害到我啊。」 母亲眼里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不再像平时那样温和,「等你嫁出去之后,这阮府也该好好清理清理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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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跟父亲说,许晚卿要进府,得等我成了亲之后才行。父亲心里也盼着我嫁进永宁侯府,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让许晚卿进门,便也同意了。
现在的阮府,就像暴风雨来之前那样,表面上安安静静,底下却藏着暗流。母亲一边打理府里的事,一边尽心尽力地为我准备嫁妆,每一件都挑得十分用心。每个月的十五,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山上的庙里,为已经过世的苏夫人诵经祈福,从未间断过。
苏夫人活着的时候,总说感激母亲救了她女儿的命。可母亲心里清楚,若不是当年那次机会,她也不会有今天的生路。所以母亲总说,苏夫人才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
许娇娇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母亲每月十五会上山,便特意在山上等着。母亲刚从庙里出来,就被许娇娇拉住了衣袖。许娇娇一边哭,一边把从许晚卿那里偷听到的、当年父亲换孩子的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瞥见她衣袖底下露出的青紫瘀痕,又想起当年许晚卿说会好好待她孩子的话,只觉得又讽刺又可笑。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单纯模样:「你夫君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娘你一定是误会了。」
许娇娇哭得更凶了:「我没有误会!我娘动不动就打我骂我,她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娘……」母亲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拿出几锭银子递过去:「这世上确实有对孩子这么狠心的母亲。你现在也长大了,能自己好好过日子了。」
许娇娇看着母亲,眼里满是不敢相信:「你夫君和外室一起骗你,我都把真相告诉你了,你竟然还不信……」母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夫君不会骗我的。」许娇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可怜,没想到你比我更可怜。」
母亲刚走没一会儿,许晚卿院里的人就赶来了。领头的婆子刚好听到母亲刚才的话,叉着腰哈哈大笑:「你就算把实话告诉她又怎么样?她就是个乡下女人,哪能想明白这些事……」 话还没说完,一块石子突然飞来,打在她的腿上。婆子疼得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着腿直哼哼。紧接着,她身后的几个人也纷纷被石子打中,倒在地上。许娇娇趁机跑进旁边的树林,不见了踪影。那婆子没追上,只能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地回去回话。
许晚卿听了婆子的话,忍不住笑了:「那个乡下女人真这么说?她就这么信她的夫君?」婆子点点头:「乡下的女人大多这样,把丈夫当成天,除非老爷亲口跟她说,不然她是不会信的。」许晚卿脸上的轻蔑更重了:「她要不是当年运气好救了皇后,哪能坐上阮家主母的位置。她生的儿子没什么本事,至于她养的女儿…… 一个乡下女人教出来的,这辈子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罢了。等我这次为夫君生下儿子,她也该把主母的位置让出来了。」
近来,父亲总往许晚卿的小院跑,不光是因为许晚卿怀了孕,更想借着这个机会和许晚卿的父亲多走动。许晚卿的嫡姐进宫后一直受宠,现在也怀了孕,还被晋封为贵妃。许晚卿的父亲跟着沾光,一路升官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可许家的野心还不止这些,他们等着许贵妃生下皇子,好攀上权力的顶峰。许家急着培养势力,父亲自然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
父亲跟着苏相多年,到现在也只是个五品官,心里早就不满了。他不顾念苏相当年的提携之恩,很快就转了方向,投靠了许家。
朝堂上的事,母亲管不了也不想管,她只一心照看着我和哥哥。后来,母亲为哥哥准备了不少东西,还亲自送他去投军。她跟父亲说:「淮儿不是读书的材料,让他去军营里历练历练,说不定还能为自己挣个功名回来。」
父亲听说哥哥要去从军,只嘱咐母亲:「你跟他说,到了战场上别当逃兵,别丢了我的脸。」 战场上刀剑无情,他却一点也不关心哥哥的安危 —— 反正很快就会有新的儿子了。我心里清楚,要不是父亲一直以为我是许晚卿的女儿,他待我恐怕也会像待哥哥这么冷淡。我站在门外听着,心里一阵发凉。
第二天,我和母亲一起送哥哥出了城。临走前,母亲把在庙里求来的平安符紧紧塞进哥哥怀里。分别时,一向吊儿郎当的哥哥突然叫住我,神色难得认真:「你要好好听娘的话,娘能走到今天,全都是为了我们。」我用力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会听娘亲的话,也会好好保护娘亲的。」
送走哥哥后,母亲又开始忙着为我准备嫁妆,一点也不敢怠慢。近来京城里总有流言,说永宁侯的嫡长子谢庭在外面养了外室,最近还生了一对龙凤胎。我悄悄嘱咐了母亲身边的心腹,把这个消息瞒了下来。要是在以前,我听到这种事肯定会跑到母亲面前又哭又闹,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许晚卿很快就要进府了。凭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许家现在的势力,她肯定不会让母亲好过。所以我必须嫁进永宁侯府,成为侯府的主母,这样才能真正成为母亲的依靠。
7
我与夫君成婚不过两日,他便奉旨奔赴边塞,踏上了戍边征程。待到归宁之日,府中无人相陪,我只得独自返回阮家。
回府后,我先去了母亲的院子,陪着她一同饮茶说话。正聊着,院里的管事嬷嬷掀帘进了屋,躬身回话:「夫人特意将府里最雅致的别院腾出来给许姨娘住,可那位姨娘却百般挑剔,要么嫌院里陈设陈旧,要么嫌送来的膳食不合口味 ——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怀了身孕,便整日里折腾人。」
母亲听了,脸上并无半分怒意,只是淡淡抬眸问:「她这又是想要什么了?」
嬷嬷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她说寻常燕窝滋补效力远不及血燕,非要喝血燕养胎才肯罢休。」
「她想要,你便去办就是。」 母亲说着,伸手将我脸颊旁垂落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还好你早早嫁了出去,如今这阮家,倒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我反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轻声道:「娘亲放心,女儿一定会好好撑着您,不让您受委屈。」
她望着我,笑着反问:「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这般应下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女儿是不知道,但不管娘亲要做什么,女儿都会一直跟着您,陪您一起。」
母亲只是温柔地看着我,没再继续说下去。我在她院里待了没多久,就有小厮匆匆来传话,说父亲下朝回府了,要我去书房见他。彼时父亲刚得了许尚书的提拔,已是正四品官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刚走到父亲书房门前,就见许晚卿也从另一侧过来了。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弯起,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你可曾想过,你生得这般标致,或许并非你那母亲所生?」
我冷着脸回她:「我母亲未出阁时,本就是容貌出众的女子,只是后来为了支撑阮家,日夜操劳才添了风霜。若不是母亲多年苦心经营,阮家哪有今日的光景?」
这番话,我故意提高了些音量,就是说给书房里的父亲听的。可父亲就站在门内,静静听着,眉眼间没有丝毫动容,他的目光落在许晚卿身上时,满是怜惜 —— 许晚卿早已红了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时父亲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生硬:「其实…… 晚卿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们瞒了你这么多年,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我心头一震,强压着情绪问:「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前许娇娇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当年你和她被调换了,你才能以阮府嫡女的身份长大,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些。我是想知道,你们做了这般下作的事,怎么还能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自己多委屈似的?」
这话一出,父亲和许晚卿都愣住了。许晚卿红着眼眶转向父亲,声音带着哭腔:「姑娘如今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明明…… 明明我才是她的亲娘啊……」
她的话刚说完,就见母亲从砚池旁的假山后面走了出来。许晚卿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换上一副轻蔑的神情,开口问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母亲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也正因如此,我才终于明白,这些年你为何只甘心做个外室,从不提要名分。」
许晚卿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伸手扶了扶发髻,笑着嘲讽:「你就算靠着相府的关系坐上了主母之位,又能怎样?这些年你不过是在替我养孩子,你辛苦经营的一切,到最后都是我的。」
父亲站在台阶上,脸上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居高临下地看着母亲,语气冰冷:「如今帝后离心,我已经和苏相划清了界限,你日后不要再和相府往来了,免得惹祸上身。」
他仔细打量着母亲的神情,却没在她脸上看到丝毫惊慌。母亲缓缓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当年苏相打算提拔你的时候,是我让苏夫人劝住了他。」
「一个连糟糠之妻都能抛弃的人,根本不值得重用。不然凭着我与相府的情分,再加上你这点本事,又怎会在官场蹉跎这些年,至今也只混到个五品官?」
原本高高在上、神色倨傲的父亲,听了这番话,连声音都忍不住发颤:「你…… 你在我面前装了一辈子的贤良,竟然是你…… 怎么会是你?」
「在你眼里,我哪里是贤良,分明就是蠢笨无知罢了。」 母亲发出一声冷笑,「当年你没能把许氏娶进门给她名分,就动了换孩子的心思,想让我替许氏抚养女儿,简直是异想天开!」
父亲愣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声音发虚:「你…… 你是多久知道这件事的?」
母亲唇角微弯,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早在清舒出生之前,苏夫人便教过我法子 —— 如何设法买通人伢子,将我的眼线悄悄安插进你为许氏采买的那些仆从里。你也不想想,为何你刚换完孩子,偏房就起了一场大火,后院乱作一团?那不过是我让人趁乱确认,你是否真的做了那糊涂事。」
我走到母亲身旁,抬眼看向台阶上身形摇晃的父亲,声音清晰:「我一直都是娘亲的女儿,这些年父亲你错付的那些宠爱,怕是都给错了人。」
话音刚落,一旁的许晚卿突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父亲慌忙俯身去扶她,脚下一踉跄,竟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那场面,当真是令人侧目。
父亲一身狼狈地撑着身子爬起来,指着母亲厉声大吼:「来人!把这毒妇给我关去柴房!」
可他喊完之后,才发现周遭的奴仆没有一个人动。就连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亲信,也早已被府里的护院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父亲才反应过来 —— 母亲早就悄悄将府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这些年,母亲在他面前事事顺从,他总觉得母亲没读过书,是个蠢笨的女人,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更不曾对她设防。此刻他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母亲轻嗤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看来我还是对你太仁慈了,先前竟还想着只把你和许氏禁在书房里。来人,把他们两个都拖去柴房!」
两个护院立刻上前,擒住了父亲的双臂。父亲奋力挣扎,母亲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不过一瞬,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再也没了挣扎的劲头,任由护院将他拖向柴房。
我站在原地,有些怔愣地看着母亲 —— 那个平日里温柔娴静的她,此刻卸下了所有软弱的面具,露出了杀伐果断的一面。可当她转向我时,眼神依旧满是慈爱:「你今日出来太久了,快些回侯府吧,不然你婆母该对你有意见了。」
我知道母亲心里自有筹谋,忍不住扑进她怀里,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哽咽:「母亲,您到底想做什么?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总能帮上您一些的……」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还是轻轻推开了我,语气温柔却坚定:「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为我担心。走吧……」
8
第二日,父亲称病未上早朝,只让人送了一封亲笔信入宫。那封认罪信中,还夹带了许尚书暗中勾结外敌、在城外私养兵卒的实证。
听闻此事时,我满心震惊。许尚书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父亲与他牵扯甚深,以父亲贪生怕死的性子,怎么会主动呈上认罪信,自曝其短?
我忽然记起,幼时母亲曾带着几分崇拜的神色,向父亲讨过一本他的字帖,说要让哥哥照着临摹练字。这么多年过去,哥哥的字到如今还是写得潦草不堪,可母亲屋内那本字帖,却早已被翻得卷了边 —— 原来那封所谓的 「亲笔信」,是母亲模仿父亲的字迹写的。
听说陛下看完信后,勃然大怒,当场就下令要将许、阮两家抄家问罪。万幸皇后念及母亲当年救过她的性命,为阮家求了情。陛下碍于相府的情面,最终只处置了父亲一人,并未牵连阮家其他人。
阮家被封府查抄后,父亲被关入大牢。在他死前,只有我去狱中看过他。不过短短几日未见,他像是苍老了十岁,头发都白了大半。
他神色木然地望着牢房的角落,口中喃喃自语:「她什么时候…… 学会了写字……」
我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一一拿出来,摆好碗筷,垂着眼帘轻声道:「哥哥说过,从前你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您在闲暇时,曾教过娘亲认字。」
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
「您不是忘了,是您当年进了京城后,眼里就再也没有娘亲了。您从不关心她,自然也就不知道,她早就学会了写字。」 我拿起酒杯,递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您更不知道,这些年她掌管府中中馈,经手的账目从未有过一笔错漏 —— 若是连字都不识,她怎么能把府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父亲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执拗:「我与莲心做了二十四年夫妻,她从前根本没有这般深的城府,这件事一定是旁人教她的!当年她根本就没有把孩子换回来,她就是在算计我,挑拨你我父女的情分,想看着我难过伤心…… 她满口谎言,你可千万不能信她的话!」
父亲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一会儿说母亲心无城府,一会儿又说母亲在算计他。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我,声音发颤:「对,这一切都是她骗我的!晚卿还怀着孕,你一定要救下她,救下你的亲弟弟……」
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无奈:「许姨娘昨夜已被宫里的人带走了。今日从宫里传来消息,她的嫡姐许贵妃也被陛下禁足了…… 许家,彻底完了。」
父亲闻言,眼里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渐湮灭。他抓住我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要见你娘,让你娘来见我!她救过皇后的命,只要她为我求情,一定能救下我的命!」
「她不想见您。」 我的眼睛轻轻颤动,低声说道,「娘亲说,您一个人死,能换阮家全家平安,值了。」
「她竟能说出这般狠心的话?」 父亲红着眼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二十四年…… 我们成亲二十四年,我竟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9
那是我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不止是父亲,我好像也从未了解过母亲。
但我知道,她的筹谋都是为了我和哥哥。
没过多久,宫中传出许贵妃暴毙的消息。
我还以为就算许家倒台,许贵妃因着腹中的龙胎,怎么也能保住她的那条命。
夫君凯旋归来那天,我在城门口遇见了乔装出城的许娇娇。
巡城的官兵朝她走去,兵器与盔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许娇娇忍不住打了寒颤。
我给小红使了个眼色,小红上前,朝她骂道:
「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让你回去拿点东西,怎么这么半天才赶过来!」
那些官兵见她是永宁侯府的丫鬟,没跟上来盘问,很快走开了。
我走到许娇娇面前,问道:「你为何活了下来?」
许娇娇抬眼看我。
「你娘说只要我愿意告发我娘,她就有法子让我活下来。」
「我娘......」
她看着我眼里的茫然,扯唇道:
「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个处处为你盘算的娘亲,不像我,和没娘没什么区别......」
「这些年,你确实过得辛苦。」
「不过你娘对我说,若不是我娘待我那般不好,我也不会豁出去告发她,换自己活命……」
这样的话从前我也听娘亲说过,她说若不是我爹待她如此心狠,她也不会有今日。
我让小红拿了几张银票给许娇娇,目送她离开了京城。
许娇娇在临走前告诉我,娘亲让她告发许晚卿为帮许贵妃争宠将禁药送进宫。
许晚卿为许贵妃献上了两味药,一味是贪欢药,能让男人食髓知味、魂不守舍。
而另一味药,是母亲近来才发现的。
母亲为了我和我哥哥的前程,多年前就在父亲的餐食里下了让他不能生育的药。
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许晚卿竟突然有了身孕。
父亲大喜,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为她安胎,皆把出了喜脉。
母亲一直让人盯着许晚卿的院子,确定她也没有偷人。
更巧的是,在许晚卿有孕后不久,许贵妃也有了身孕。
这时候,宫中已经五年没诞下皇嗣了。
母亲坚信自己的药没什么问题,那有问题便是许晚卿了。
那日,母亲将爹爹和许晚卿关进柴房之前,告诉了我爹他再也不能生育的事情。
我爹在柴房里死死掐着许晚卿的脖子,从她嘴里问出了真相。
原来,许晚卿从鬼市中寻到一副能让女子把出喜脉的假孕方子。
她原本打算在进阮府后制造意外小产,再顺势栽赃到娘亲身上,便能将娘亲从主母的位置上拉下来。
想来,许贵妃也是打算这样栽赃皇后。
母亲让许娇娇告发了许晚卿,也借机帮着皇后扳倒了许贵妃。
10
去给爹爹上坟那日, 母亲告诉我,她找大夫验过许晚卿为爹爹下的贪欢药。
大夫说,那药里有两味烈性药,最是亏虚身子。
我爹若是没被处置,恐怕也活不了两年。
难怪, 许贵妃暴毙后不久, 陛下就突发恶疾驾崩。
在众臣拥护下, 嫡出的二皇子继位成了新帝。
人人都说苏相运筹帷幄,但鲜少知道, 这其中还有母亲这个妇人的手笔。
边塞打了胜仗, 哥哥在军营也混出了名堂。
哥哥回京后, 很快被封赏了爵位,娶了高门贵女进门。
不久后,母亲也诰命加身。
我爹死后, 阮家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比从前更加兴盛。
谢庭陪我回家那日,哥哥将我拉到了一旁。
「那谢庭还与那外室纠缠不清吗?」他在我耳旁低声道:「若是在侯府日子过得不松快, 那便回家住, 有哥呢。」
我哼了声:「有娘亲在,我什么都不怕。」
哥哥叹息了声:「你倒也不必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容忍他。」
我正要说话,谢庭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我们身后,冷笑了声:
「我什么时候有外室了?大舅哥, 这就是你在回京路上莫名给我一拳的缘由?」
我被吓得一激灵, 谢庭慌忙扶住了我。
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走路怎么没声,吓着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好好好,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问。」谢庭小声嘟囔道:「就算被打被冤枉也不该问……」
我反应过来, 看向我哥:「你真对他动手了?你怎么能打他呢?」
「他身手可比我好, 这不是没打着吗?」哥哥白眼快翻上了天,「你和我同样姓阮,怎么还胳膊肘向外拐呢?」
我笑了笑, 连忙向哥哥解释:「哥哥, 你有所不知,那个养了外室还生下龙凤胎的谢庭,是昌义伯的嫡次子,是因着同名同姓所以后来流言传错了人......」
「这流言我怎么听说过?」谢庭蹙眉问我:「你听了这样的流言, 怎么还肯嫁我?」
我微敛着眸子,掩去眸中划过的一丝慌乱。
「因为娘亲说你品行很好, 我相信娘亲说的......」
11
盛夏时节,池塘中莲花在一片碧绿之中开得繁盛。
母亲进宫之时,向太后提了句家中的莲花开了。
今日太后悄悄溜出了宫, 在凉亭中,与母亲一边下棋一边赏荷。
母亲的棋都是太后教的, 母亲自然下不过, 连输了好几盘。
正烦躁之时,母亲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一双儿女, 突然笑了。
太后凝眸看向她:「输棋了还笑?」
「太后,臣妇老家有句话,说男人到中年有三大幸事, 升官发财死老婆。」母亲笑盈盈道:「如今臣妇升官发财守寡,自然输棋了也开心......」
太后闻言,也笑了。
「哀家也是如此。」
【全文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