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护士的声音很公式化,像医院走廊里那股万年不变的消毒水味儿,清冽,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护士的声音很公式化,像医院走廊里那股万年不变的消毒水味儿,清冽,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
她说,念念的高烧还没退,需要再做一个详细的检查,让我准备好费用,尽快去缴费。
“尽快。”她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
我握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被水泡久了的死皮。
窗外,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快要下雨的阴沉,把屋子里最后一点光也给吞了。
我“嗯”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没有动。
我就那么站着,听着墙上那只老旧挂钟“滴答、滴答”地走。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屋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浅一阵,深一阵,乱了节奏。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是中午婆婆炒菜时剩下的,混着一点点旧家具散发出的木头霉味。
这就是我的家。
一个闻起来像剩菜和腐朽的地方。
陈阳从房间里冲出来,脸上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焦急和无措。
“怎么样?医院怎么说?”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安心的脸,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磨平棱角后的疲惫。
“要缴费。”我说,声音平得像一张白纸。
他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然后迅速垮塌下来,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无力。
“多少?”他问,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不管是五百,还是一千,我们都拿不出来。
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因为我们所有的钱,都在婆婆那里。
陈阳的每一分工资,发下来的当天,就要原封不动地交到他妈手上。
美其名曰,她帮我们“攒着”。
“我……我去找妈要。”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就要往婆婆的房间走。
我拉住了他。
我的手很凉,他的胳膊却很热,隔着薄薄的衬衫,那股热度烫得我指尖一缩。
“别去了。”我说。
“为什么?念念还等着钱呢!”他急了,想甩开我的手。
我没放。
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去要,她会给吗?”
陈阳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答案。
婆婆会给。
但不是现在。
她会先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一遍,说我不会照顾孩子,说我花钱大手大脚,说我就是个扫把星,进了他们陈家的门,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
然后,她会慢悠悠地打开她那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从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里,抽出几张,像打发乞丐一样扔给我。
每一次,都是这样。
为了给孩子买一罐好点的奶粉,为了给孩子买一件厚点的棉衣,为了生活中任何一笔“计划外”的开销,我都要像个罪人一样,去接受她的审判和施舍。
我的尊严,就是这样被一分一分地磨掉的。
“我去借。”陈阳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
“跟谁借?”我追问。
“同事,朋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笑了。
那笑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像玻璃碎裂的声音。
“陈阳,你还记得吗?上个月,你找你最好的兄弟借了五百块,说好这个月发工资就还。你还了吗?”
他沉默了。
我替他回答:“你没还。因为你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又交给了你妈。你兄弟打电话来催,你没脸接,是我帮你接的,是我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求人家再宽限几天。”
“你忘了?我可没忘。”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们之间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陈阳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也塌了下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我松开了手。
“钱的事,你别管了。”我说,“我来想办法。”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丝惊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甚至没有问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是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然后默默地退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我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
四周是冰冷的海水,无声地、一点一点地将我淹没。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油漆都有些剥落的窗户。
一股潮湿的风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要下雨了。
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鼓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潮湿的空气灌进肺里,有点凉,却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我还能找谁借钱?
我的朋友,我的同学,这些年因为我的窘迫,已经渐渐断了联系。
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的娘家?
我爸妈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说,我过得很好,陈阳对我很好,婆婆也对我很好。
谎言说了一千遍,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可现实呢?
现实就是,我的女儿躺在医院里发着高烧,我却连她的检查费都拿不出来。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
我又摸了摸另一个口袋,还是空的。
我全身上下,可能连买一包纸巾的钱都没有。
多么可笑。
我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却活得像个寄生虫。
不,寄生虫都比我强。
至少,它能心安理得地吸食宿主的血液。
而我,连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我回到房间,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很乱,堆着一些过期的单据,几颗掉了的纽扣,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我把手伸到最里面,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子,上面印着褪了色的卡通兔子。
是我结婚前的储钱罐。
我把它拿出来,捧在手心。
很轻。
轻得让我心慌。
我晃了晃,里面传来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我用指甲抠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
三枚一元硬币,五枚五角硬币,还有一堆一角的。
我数了数,一共是六块七毛钱。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六块七毛。
我看着那堆零零散散的硬币,突然觉得眼睛很酸,酸得发胀。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把这个铁盒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想大哭一场,想把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可我不能。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把硬币重新装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回抽屉的最深处。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衣柜前。
我打开柜门,里面挂着我的几件衣服,样式都有些旧了,洗得发白。
在最角落里,挂着一件我几乎快要忘记的衣服。
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真丝的,是我结婚前,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那时候,我也曾是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女孩。
我以为,婚姻是爱情的延续,是两个人携手共建一个温暖的港湾。
我以为,只要有爱,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我把那件连衣裙取下来,它依然很柔软,触感冰凉丝滑,像爱人的抚摸。
可我看着它,心里却一片荒芜。
我脱下身上的旧T恤和牛仔裤,换上了这条裙子。
裙子有点紧了,生了孩子之后,我的身材走样了。
我拉上拉链,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蜡黄,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眼神里满是疲惫和麻木。
那条漂亮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滑稽。
像一个小丑,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华服,在演一出无人喝彩的悲剧。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
可我失败了。
我的脸部肌肉像是僵住了一样,做不出任何表情。
算了。
我转过身,从衣柜顶上,拖下来一个积了灰的行李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我的一些“宝贝”。
几本专业书,一套画具,还有一本厚厚的速写本。
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服装设计。
我曾经梦想着,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品牌,设计出最美的衣服。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设计公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助理,但我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是陈阳。
是他对我说:“别那么辛苦了,我养你。”
是他对我说:“我妈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还是在家相夫教子好。”
是他对我说:“我们家不缺你那点工资,你安心在家,把家里照顾好就行了。”
于是,我辞了职。
我收起了我的画笔,收起了我的梦想,一头扎进了这个叫“家”的牢笼。
我以为这是为爱牺牲,是为家庭付出。
现在我才明白,我放弃的,是我自己。
我翻开那本速写本,里面的画,还停留在五年前。
最后一页,是一件没有画完的婚纱。
线条流畅,设计繁复而精美。
我记得,我当时想把它设计成我梦想中的样子,送给自己。
可后来,我结婚时穿的,是影楼里最便宜的那一件。
因为婆婆说,婚纱就穿一次,没必要买,浪费钱。
陈阳也说,是啊,就是个形式,别太在意。
我当时信了。
我当时觉得,只要身边的人是他,穿什么都一样。
现在,我看着这件画了一半的婚纱,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纸上的铅笔线条,那触感,熟悉又陌生。
我的手,有多久没有握过画笔了?
这双手,每天都在和油盐酱醋打交道,和洗不完的衣服、拖不完的地打交道。
它变得粗糙,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昨天洗菜时留下的泥垢。
这还是一双设计师的手吗?
不,它只是一双家庭主妇的手。
我合上速写本,把它和画具一起,放进了我的背包里。
然后,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是我的大学老师。
她很欣赏我,毕业时还想推荐我去一家更好的公司,是我自己拒绝了。
我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我。
我也不知道,我打这个电话,能有什么用。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必须自救。
我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样。
我害怕。
我害怕被拒绝,害怕听到对方客套而疏远的声音。
我害怕面对那个已经变得平庸而无能的自己。
可我更害怕的,是念念。
我一想到她小小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嘟”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没人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哪位?”
是老师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和,只是多了一丝岁月的沉淀。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说话呀?再不说话我挂了啊。”
“……老师,是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我是林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晚?”她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哦!林晚!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惊喜,“那个最有灵气的学生!毕业设计拿了一等奖的那个!对不对?”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原来,她还记得我。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曾经是“最有灵气的”。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只能拼命地点头,尽管她根本看不见。
“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毕业后就没你的消息了,同学们都说你结婚当全职太太去了,我还觉得可惜呢。你那么好的天赋,不当设计师太浪费了。”
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些在画室里通宵画图的日子,那些为了一个好的创意而抓耳挠腮的日子,那些看到自己的设计变成成衣时激动不已的日子……
它们都还那么鲜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它们,又离我那么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
“老师……”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遇到点困难。”
“怎么了?慢慢说,不着急。”老师的声音很耐心,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我冰冷的心。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断断续续地,把我的情况说了一遍。
我没有说婆婆的刻薄,也没有说陈阳的懦弱。
我只是说,我的孩子病了,我急需一笔钱,而我,想重新开始工作。
“老师,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也很冒昧。我已经五年没有碰过画笔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行不行。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您……您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行,只要能挣钱。”
我说完,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毕竟,谁会要一个脱离行业五年,专业能力都快生疏光了的家庭主妇呢?
“傻孩子。”老师突然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
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我报了地址,手抖得差点拿不稳手机。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才如梦初醒。
我赶紧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老师。
她比我记忆中苍老了一些,头发里夹杂着银丝,但眼神依然那么明亮、有神。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我低下头,无地自容。
“进来坐吧,老师。”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屋子里很小,很乱,光线也很暗。
老师走进来,环顾四周,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就住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那沙发很旧了,坐垫都塌陷了下去,坐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想找工作?”她开门见山地问。
“嗯。”
“你还想做设计吗?”
我看着她,眼神有些茫然。
设计?
我还可以吗?
我还有资格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老师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然后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
她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很多设计图。
“这是一个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赶一个项目,人手不够,正好在招设计师。你看看,这是他们这次项目的主题和风格。”
我接过平板,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那些设计图,时尚,大胆,充满了创意和活力。
它们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又重新开始流动,变得滚烫。
“怎么样?有没有想法?”老师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
“有。”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那好。”老师笑了,“你现在就画。把你对这个主题的理解,你的想法,都画出来。画一张草图就行,不用太精细,主要是看你的创意。”
“现在?”我有些措手不及。
“对,就是现在。”她把平板推到我面前,“我在这里等你。”
我看着她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平板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设计图。
一种久违的冲动和激情,在我胸中激荡。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平板,从背包里拿出我的画具。
那支触控笔,握在手里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我打开绘图软件,界面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次,很多功能我都不会用了。
我有些笨拙地摸索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师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她的目光,像一种无声的力量,支撑着我。
我闭上眼睛,努力清空脑子里的杂念。
那些关于钱的焦虑,关于婆婆的怨恨,关于陈阳的失望……我把它们统统都赶了出去。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线条,色彩,和布料的质感。
我开始画了。
一开始,我的手很僵硬,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我删了又画,画了又删。
渐渐地,我找回了一点感觉。
我的手腕开始放松,我的思绪开始飞扬。
那些被我压抑了五年的灵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
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快乐。
当我画下最后一笔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空气中,有雨后青草的清新味道。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样,又累,又舒畅。
“画好了?”老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把平板递给她。
她接过去,仔细地看着。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画的是一件风衣。
设计很大胆,解构主义的风格,用了不对称的剪裁和拼接的元素。
我不知道,这是否符合他们的要求。
我甚至不知道,这件衣服,在别人眼里,是天才之作,还是垃圾一堆。
老师看了很久。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地滑动,放大,缩小,看每一个细节。
我的手心,全是汗。
终于,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惊讶,有赞赏,还有……一丝惋惜。
“林晚,”她缓缓开口,“你这五年,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眼眶一热。
“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什么?”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
“这个设计,”她指着屏幕,“比他们公司首席设计师的稿子,还要好。”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我没听错吧?
“你……您是说……”
“我说,你的天赋,一点都没丢。”老师的语气,斩钉截铁,“它只是被你藏起来了,藏得太久了,都快发霉了。”
她把平板还给我。
“明天,你拿着这个设计,去这家公司找人事总监。这是她的名片。”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就说是我推荐的。其他的,什么都别说。用你的作品说话。”
我接过名片,那薄薄的一张纸,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老师,我……”
“别说谢谢。”她打断我,“这是你自己挣来的。我只是帮你推开了一扇门,路,还是要靠你自己走。”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你刚才说,你孩子病了,急用钱?”
我点了点头。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塞到我手里。
“这些你先拿着应急。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
我看着手里那沓钱,至少有一万块。
我的手在抖。
“不,老师,我不能要……”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喙,“孩子的病要紧。钱的事,以后再说。”
她说完,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追到门口,她已经走远了。
我握着那沓钱,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背影,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谢谢您,老师。
谢谢您,没有放弃我。
谢谢您,让我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一丝光。
我回到屋里,把钱仔细地数了一遍。
一万块。
整整一万块。
我把钱放进包里,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一些。
然后,我拿起手机,给陈阳发了一条信息。
“念念的医药费,我解决了。明天我去医院缴费,你不用管了。”
发完信息,我把他拉黑了。
连同婆婆的号码,一起拉黑。
我不想再听到他们的任何声音。
至少,现在不想。
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需要重新找回我自己。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好。
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很清新。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换上那条藕粉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
镜子里的女人,虽然还是有些憔ăpadă,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
我背上包,走出了这个让我压抑了五年的家。
我先去了医院。
缴费窗口排着长长的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夹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家属焦急的交谈声。
以前,我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心慌意乱,喘不过气。
但今天,我的心情很平静。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缴费单和那一万块钱,一起递了进去。
工作人员接过钱,放在验钞机里过了一遍。
那“哗啦啦”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
“找您三千二百块,拿好。”
我接过找回的钱和收据,说了一声“谢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保护我的女儿了。
我去看念念。
她还在睡着,烧已经退了一些,小脸蛋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坐在她床边,握着她小小的、温热的手,心里一片柔软。
“念念,别怕。”我轻声说,“妈妈在呢。以后,妈妈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在医院陪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还要去面试。
那家公司在一栋很气派的写字楼里。
我走进大厅,看着周围那些穿着时尚、步履匆匆的白领,突然有些自卑。
我身上的这条裙子,款式已经过时了。
我的包,也是几年前的旧款。
我和这里,格格不入。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怕。
你是来用作品说话的。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
前台小姐很客气地接待了我,把我带到一间会议室。
“您稍等,我们总监马上就到。”
我点了点头,在会议室里坐下。
会议室很大,很明亮,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
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野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和敬畏。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画着精致妆容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就是人事总监,李姐。
“你好,林晚是吧?我是李雪。”她朝我伸出手。
我赶紧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
她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坐吧,别紧张。”她笑了笑,“你的简历,周老师已经发给我了。还有你的那张设计稿,我也看了。”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们老板很欣赏你的设计。”她说。
我愣住了。
“所以,我们想聘请你,担任我们这次项目的特邀设计师。”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特……特邀设计师?”
“是的。”李姐点了点头,“薪资方面,我们按项目提成来算。如果项目成功,你大概能拿到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万?”我试探着问。
李姐笑了:“是五十万。”
我彻底懵了。
五十万?
这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很疼。
不是在做梦。
“当然,压力也会很大。”李姐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这个项目对我们公司非常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需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整个系列的设计。”
“一个月?”
“对。有问题吗?”
我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也看到了考验。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不能错过。
“没问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
“好。”李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就签合同。”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很不真实。
我手里拿着那份签了字的合同,薄薄的几张纸,却像一座山一样沉重。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希望。
我抬头看了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刺眼。
我的眼睛被刺得有点疼,但我没有躲。
我已经躲了太久了。
从今天起,我要站在阳光下。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画图上。
我几乎是住在公司里。
困了,就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
饿了,就叫外卖。
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不知疲倦。
念念出院后,我把她送到了我爸妈家。
我每天都会和她视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阳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发过很多条信息。
我都没有理。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我们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我需要时间,他也需要。
设计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我毕竟脱离行业太久了,很多新的软件,新的工艺,我都不了解。
我只能从头学起。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每天都在看各种时尚杂志,研究最新的流行趋势,和公司的同事们交流学习。
同事们都很好,他们没有因为我是个“空降兵”而排挤我,反而很热心地帮助我。
尤其是我的助理,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叫小雅。
她很活泼,也很聪明,给了我很多新的灵感。
当然,也有不顺利的时候。
我曾经为了一个细节,和版房的师傅吵得面红耳赤。
也曾经因为一个方案被老板全盘否定,而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哭了一整夜。
但哭过之后,擦干眼泪,我还是会拿起画笔,重新开始。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我只能往前走。
那一个月,我瘦了十斤。
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饱满。
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那种为了梦想而拼尽全力的感觉,真好。
一个月后,我的设计稿,全部完成了。
当我把厚厚的一沓设计图,交到老板手上的时候,我的手在抖。
老板是一个很儒雅的中年男人,他一张一张地,看得非常仔细。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的心,悬在半空中。
终于,他看完了最后一张。
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林晚,”他说,“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的团队。”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
我成功了。
我靠自己的努力,赢回了我的事业,也赢回了我的尊严。
时装发布会那天,我穿上了我自己设计的衣服。
那是一件黑色的长裙,剪裁利落,线条流畅,在细节处,又有很多巧妙的设计。
它很美,也很有力量。
就像现在的我。
我站在后台,看着模特们穿着我设计的衣服,在T台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
发布会非常成功。
我们的设计,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和赞美。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很开心。
老板当众宣布,要给我发一百万的奖金。
我成了公司的功臣,也成了整个设计圈的焦点。
很多媒体都想采访我,挖掘我这个“天才设计师”背后的故事。
我都拒绝了。
我不想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我喜欢的设计,过我想要的生活。
庆功宴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夜色很美,城市的霓虹,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陈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也很卑微。
“小晚,我……我看到新闻了。恭喜你。”
“谢谢。”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一会儿。
“好。”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他局促地站了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小晚。”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五十万。是我……我妈给你的。”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她说,她知道错了。她以后,再也不会管我们的事了。她希望……希望你能原谅她,跟我回家。”
我笑了。
“陈阳,你觉得,我现在还缺这五十万吗?”
他愣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钱的问题吗?”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我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是你的懦弱,是你的愚孝,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选择站在你妈那边。”
“我记得,我怀孕的时候,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一口酸辣粉。你妈说,那东西没营养,不让我吃。你就在旁边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最后,是我自己半夜偷偷跑出去买的。”
“我记得,念念刚出生的时候,晚上总是哭闹。你妈嫌吵,让你跟我分房睡。你就真的搬到了隔壁房间,留我一个人,抱着孩子,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我记得,有一次我生病发烧,浑身难受,想让你陪我去医院。你妈说,她腰疼,让你在家给她按摩。你就真的留下了,让我一个人,拖着病体,自己去医院挂号,排队,打点滴。”
“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我每说一件,陈阳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小晚,我……”他想解释什么。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我知道,你爱你妈。这没有错。但你忘了,你也是我的丈夫,是念念的爸爸。你也有你的责任。”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保护不了,那他就不配拥有一个家。”
我的话说得很重。
我知道,这些话,会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但我必须说。
因为这些,是我这五年来,所有痛苦的根源。
“小晚,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改。”
他站起来,想过来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陈阳,晚了。”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平静。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张卡,你拿回去。告诉你妈,她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养得起。”
“还有,这个,也还给你。”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是离婚协议书。
我已经签好字了。
陈阳看着那份协议书,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小晚,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喃喃自語,眼神里满是绝望。
“我不是在对你怎么样。”我说,“我只是在选择我想要的生活。”
“一种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不用再委曲求全,可以自由呼吸的生活。”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当我走出门口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背上那座无形的、压了我五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从未感觉如此轻松。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但我的心里,却一片光明。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后来,我听说,陈阳和婆婆大吵了一架。
他搬出了那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
他也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很远的公司,从基层做起。
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只是每个月,会按时把念念的抚养费,打到我的卡上。
不多,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了。
我用我挣的钱,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其中一间房,改成了我的工作室。
每天,我都可以沉浸在自己喜欢的设计里。
周末,我会带着念念,去公园,去游乐场,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会一起画画,一起做手工,一起放声大笑。
念念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开朗。
她不再是那个胆小、怯懦、总是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了。
她会主动和别的小朋友交朋友,会在舞台上,自信地表演节目。
看着她,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的老师,来看过我几次。
她看到我和念念现在的生活,很为我高兴。
她说:“林晚,你现在,才真正活出了你自己的样子。”
是啊。
我终于,活成了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婆婆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很多。
说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所以才那么看重钱。
说她不是不心疼念念,只是用错了方式。
说她对不起我。
最后,她问我,能不能,让她见见念念。
我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办法替念念原谅她。
但我也不想让念念,活在仇恨里。
我说:“等念念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还有一个奶奶。至于她愿不愿意见你,由她自己决定。”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平静。
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人和事,现在,已经伤害不到我了。
因为,我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可以自己撑起一片天。
又过了一年。
我的个人品牌,成功上市了。
发布会那天,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闪光灯,我的心里,感慨万千。
我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在医院走廊里,因为拿不出医药费而绝望无助的自己。
我想起了那个在昏暗的灯光下,重新拿起画笔,找回梦想的自己。
我想起了那个拖着行李箱,在深夜里,毅然决然地走出那个家的自己。
一路走来,很辛苦。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每一次的跌倒,每一次的流泪,都让我变得更加坚强。
发布会结束后,我在后台,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一个很大的箱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婚纱。
是我当年,画在速写本上,那件没有画完的婚纱。
它被做成了成衣。
手工缝制的蕾丝,点缀着细碎的珍珠,裙摆像云朵一样蓬松、洁白。
它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箱子里,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晚,祝你幸福。——陈阳”
我看着那件婚纱,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滴眼泪,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逝去的爱情?还是为了那个,曾经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自己?
或许,都有吧。
我把婚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我不会穿上它。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用一件婚纱,来证明我的幸福了。
我的幸福,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大学的画室。
阳光很好,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洒在我的画板上。
老师站在我身后,笑着说:“林晚,大胆地画吧。你的人生,就像这张画纸,你想画成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我拿起画笔,在画纸上,画下了一片蔚蓝的天空。
天空下,是一个穿着藕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拉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在开满了鲜花的草地上,奔跑,大笑。
她们的身后,是温暖的阳光,和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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