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几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越来越重视实际问题,比如今年获奖的菲利普·阿吉翁和彼得·豪伊特的创造性破坏理论,其中的扩展模型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视角,帮助投资者更好地理解上市公司的竞争格局和企业创新的驱动力。
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
这几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越来越重视实际问题,比如今年获奖的菲利普·阿吉翁和彼得·豪伊特的创造性破坏理论,其中的扩展模型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视角,帮助投资者更好地理解上市公司的竞争格局和企业创新的驱动力。
这个模型源于一个争论,经济增长的根本动力是企业的创新,那到底是垄断有利于企业创新,还是竞争有利于企业创新?
持“垄断有利创新”观点的是熊彼特,认为垄断企业能创造良好的创新环境,并独享创新带来的利润,更有驱动力;
持“竞争有利创新”观点的是肯尼斯·约瑟夫·阿罗,他认为竞争环境中,创新成功者可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激励更大。
阿吉翁—豪伊特模型是对熊彼特“创造性破坏”的数学化,但细化了竞争对创新的影响,并提出了下面的“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
纵坐标是创新能力,横坐标是竞争程度,最左侧是绝对的垄断,最右侧是完全的竞争。
竞争与创新能力并非线性相关或负相关,而是倒U形关系:
1、上行:当竞争变强时,创新最初被激发,即避免竞争效应
2、下行:当竞争过度时,创新反而下降,即利润侵蚀效应
3、峰值:适度竞争的环境中,创新激励效果最强
这个理论并不复杂(其实是省去了数理论证环节),但对我们理解上市公司的行业特点,帮助很大,本文就借助这个模型,分析一下互联网和新能源这两个行业的龙头的创新特点。
曲线左侧的完全垄断型公司,欧美在细分行业中很多,但中国比较少,大公司一般都是行政垄断,比如中国烟草,能够实现自然垄断的,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腾讯在限时通讯行业的垄断。
那么,这种垄断地位有没有影响腾讯的创新能力呢?
从某种程度上说,腾讯在互联网巨头中,最不以创新著称。腾讯最擅长等其他玩家证明了一种新业务或新产品的潜力后,再迅速进入这一市场,以自己强大的用户基数和产品设计能力,试图后来者居上。
腾讯在很长时间内,不但没有什么创新,反而成为创新的阻碍,当时每一个互联网创业者都要面对投资人的问题:“如果腾讯进来了,你怎么办?”
这就是处于曲线右侧的完全竞争状态,是中国绝大部分互联网创始企业的缩影。
在2014-15年互联网创业高潮时期,每一个创业园区都有大量的“创业老兵”,看到新风口就迅速整出一家新企业,创业就是不停找风口,找不到就换新风口,基本上是大部分互联网初创企业的缩影。
这一类企业虽然PPT上都写满了创新,实际上既没有资金创新,也没有意愿创新——你今天搞出的新东西,明天就会被别人抄烂。
处于适度竞争的环境中的典型企业是阿里巴巴。
电商这个赛道,阿里份额虽然高,但从一开始面临着京东、优品会一类竞争对手,还有腾讯百度的威胁进入,在曲线上更靠中间的位置,所以创新意识也最强。从2008年就开始投入云计算和大数据业务,在电商业务最鼎盛的2013年成为核心业务。
无论是云计算,还是支付宝、余额宝等金融业务,既是电商激烈竞争的环境中“逼”出来的创新,也是电商龙头的高利润“养”出来的创新。
这些创新的业务,也避免了后来,阿里电商在遭遇了拼多多崛起,支付宝被拆分,以及一系列更严重的反垄断打击后,不会像百度一样被边缘化。
这些都验证了“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
当然,真实的商业竞争是复杂的,比如前面说腾讯不擅长创新,其实也不尽然,微信这个手机端即时通讯工具,属于非常原创的业务。
坐拥垄断者的地位,腾讯并没有完全失去创新能力,这与腾讯的业务收入结构有关。
即时通讯本身是免费的,腾讯的收入模式,是借助即时通讯的垄断地位、庞大用户和粘性,发展能收费的业务,开始主要是游戏和广告,后来多了互联网金融,而这三大业务都是完全竞争的市场,微创新一直都在,导致企业并没有失去创新能力。
在PC互联网转向移动互联网的那几年,其实互联网巨头都人人自危,如果没有微信,靠着QQ的腾讯,可能早就没落了。互联网行业,技术随时在变,需求随时在变,并不存在真正的垄断,打败你的,从来都是从另一个赛道来的对手。
与腾讯类似垄断地位的是百度的搜索业务,但不同的是,百度直接以搜索为核心业务收入,竞争性很弱,而且极度依赖PC互联网,这也导致在“移动化”早期,百度的反应不如腾讯敏锐,战略没有阿里坚定,没有创造出类似微信的完全基于移动端的核心产品。
百度是在搜索业务已经出现不可逆的下滑趋势,并掉出一线互联网公司的队伍后,才痛定思痛,转型自动驾驶,All in人工智能,验证了“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
创新的本质是“避免激烈竞争”,垄断也是“避免激烈竞争”,所以判断一个企业有没有失去创新能力,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垄断地位,而是心中是否始终保持“对激烈竞争的恐惧意识”。
第二个更能体现这个模式的案例是新能源行业,为什么同样是新能源行业,同样经历行业的下行周期,锂电池行业龙头宁德财务能保持增长,但光伏行业龙头财务状况恶化?
最简单的回答,宁德时代在“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中,处于中间的位置,而光伏的龙头们,大部分处于右侧的竞争区域。
虽然锂电池(动力电池)和光伏都属于新能源产业,但它们很多方面都存在根本差异。
锂电池位于新能源车和储能的系统核心环节,最终用户是消费者,而光伏设备位于电力生产端的中游制造环节,下游是电站,而新能源车主对价格的敏感度,远远低于电站。
锂电池是新能源车最核心的系统,主机厂要从BMS、能量密度、安全性、寿命等多方面进行考虑,要与车型适配,按客户需求定制,一旦选择就很难更换。而光伏发电设备的标准化程度高,电站主要考虑发电成本,换供应商相对方便。
锂电池的下游车企众多,还有储能需求对冲购车周期的波动,而光伏设备几乎完全依赖几大电力集团的资本开支,导致两者的现金流特征和周期性强弱有差异。
这三个特征导致行业最终的集中度完全不同,锂动力电池全球CR2超过50%,而光伏设备全球CR5只有40%。宁德时代稳居曲线中端,而光伏巨头虽然市场份额也不低,却只能屈居右侧。
不光是集中度不同,光伏的技术特征导致CR5未来仍然有可能发生重大变化,而锂电池后排逆袭的可能性非常小。
宁德时代的现金流来自车企预付款和回笼快的储能项目,随客户需求节奏扩产,毛利率稳定在20~25%,这些财务状况令宁德时代保持着相对强的研发投入。
而光伏设备巨头因为激进扩产,资产负债率高企,现金流很容易被库存和应收账款拖死,长期毛利润率已跌至 5~10%,生存都是问题,研发投入不但少,而且短期化。
当然,光伏设备毕竟也是高端制造业,创新是必不可少的,但在曲线右端的结果是——防御型创新。
在熊彼特的创新理论中,创新是为了主动创造差异化甚至完全不同的产品,避免激烈的成本竞争,比如苹果通过自己独有的封闭式系统,避开安卓系统手机的竞争,从而维持高毛利。
所以创新和垄断其实是一个概念的两面,是为了创造出一个细分市场,并取得这个细分市场的垄断地位。
宁德时代的创新是一种典型的熊彼特式的“破坏性创新”,利用新体系、新材料(磷酸铁锂→钠电→M3P),自我更新,利用创新产品维持毛利润和现金流,不断再投入,强化技术壁垒,研发人数2024年超过1.7万人,占总员工约10%,研发费用率约6~7%,在这个规模的制造业企业中,已经是非常高了。
而且,宁德时代近两三年的创新不仅体现在材料或电芯技术上,而是已经扩展为“体系级创新”——在多个层面同时创新。
在化学体系方面,从“单体系领先”转向“多体系并行”,在M3P体系、钠离子电池、固态电池和海绵硅负极技术都有突破或技术储备。
在结构设计方面,从CTP 到麒麟电池,再到探索中的 CTC结构(电池结构与底盘一体化),已经不是电包结构,而是以一体化革命为导向。
在产业链协同方面,有上下游材料垂直整合,有电池回收再利用的循环体系,还有储能、换电与整车协同。
反观光伏企业的新技术,虽然资本市场时不时来炒一下,但并非是熊彼特式的“破坏性创新”。
光伏行业从一出生就在打价格战,所有的创新,不管是大尺寸硅片、薄片化、电池转换率提升,都是为了应对价格战降本,而不是创新一个全新的、别人做不了的光伏产品结构。
这种恶性的生存竞争,导致一方面注重研发,另一方面,研发成功对企业的有利窗口期太短,技术扩散极快,像PERC、TOPCon、HJT等都是半年内普及,无法形成超额利润的累积,也就无法甩开对手,无法从曲线右端往左移,反而卷入“不创新则死,越创新越穷”的窘境。
真正的创新研发是为了探索企业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应该鼓励失败,但这种降本为目的的研发,导致研发失去了独立性,研发成为生产线的附属(这又加剧了技术易扩散的特点),过于短视,没有容错性,最终让研发也越来越卷,加上没有利润支持,又形成人才流失的恶性循环。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行业外的原因,光伏行业由于得到了地方财政的支持,可以低成本融资,可以用政策救助,导致产能退出机制失灵,导致“破坏性创新”这个市场化机制出现“破坏不彻底”,最后形成僵尸化竞争。
光伏设备这样一个中国有巨大优势的高端制造产品,最后落得要国家出面“反内卷”。所以,阿吉翁在后来的研究中,把这条曲线应用到宏观经济政策上,认为产业政策并不是单纯的鼓励竞争,而是维持“创新最优竞争区间”,既要反垄断,又要防止过度竞争。
简单说,宁德时代是为了更高的利润和护城河而创新,光伏巨头则是为了生存而创新;宁德时代的创新是“市场导向+系统生态”,光伏企业的创新是“设备导向+工艺成本”。
那为什么光伏巨头走上了与宁德时代完全不同的道路呢?
再回头看“竞争—创新倒U型曲线”,注意那条向右下方倾斜的虚线——创新影响力函数,指某一行业中,一次创新对企业利润或市场地位的影响程度。
这个曲线通常是向右下倾斜的,越处于垄断端的企业,创新带来的好处越大,越处于竞争端的企业,创新带来的好处越小。
所以倒U型曲线两端也并不对称,垄断型企业总体上创新积极性也更强一些。
而且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绝对垄断的企业,却有绝对竞争的企业,所以在传统的巴菲特式的价值投资中,宁可相信偏垄断端企业逃避创新的稳定利润,也不能轻易投入偏竞争端企业的积极创新的业务。
创新影响力函数在行业投资中是一个重要的判断依据,不同行业的创新影响力函数可能差别很大:
在垄断或集中度高的行业中,创新的边际影响较大,前面说过的互联网行业的例子,即时通讯的创新影响力函数可能非常之大,腾讯只要小小的创新,就能带来巨大的收益。
相反,竞争激烈、产品差异化小的行业中,单次创新带来的利润提升有限,因为同行很快会模仿或压价;成熟、技术标准固化的行业,创新带来的“跃迁”空间也越小。
锂电池存在多环节协同,一次创新能带来两到三年的成本优势或性能溢价,创新一旦领先,别人短期难追,优势一旦扩大,地位就无法动摇;而光伏技术相对标准化,单环节创新容易被复制,创新成果易扩散,由此带来的成分优势在一年内就会丧失。
锂电行业的“创新影响力函数”更陡,企业容易通过创新从右端向左移,而光伏行业的 “创新影响力函数”更平缓,企业不容易通过创新从右端向左移。
所以,非不为也,而是不能,这跟前面说的两个行业的差异有关。宁德时代并不会比其他行业龙头的管理创新能力强多少,只是它眼光好运气好,一开始选择了一个“创新影响力函数”更陡的行业。
选股的第一步就是选行业,作为成长股的长线投资者,一开始也应该关注该行业是否拥有更陡的“创新影响力函数”,这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和“早起的虫儿被鸟吃”的区别。
来源:人神共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