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是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条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的旧围裙。我把它叠得方方正正,像叠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然后轻轻放在了那张我没有资格坐上去的红木餐椅上。
当那句“你不过是个外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我滚热的额头上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条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的旧围裙。我把它叠得方方正正,像叠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然后轻轻放在了那张我没有资格坐上去的红木餐椅上。
二十年了。从嫁给李卫东那天起,我就成了这个家的“御用厨娘”。公公的寿宴,婆婆的生日,小姑子孩子的满月酒,侄子们的升学宴……李家所有值得庆祝的日子,都浸润在我掌勺的油烟里。我以为,把十七口人的胃都伺候妥帖了,就能捂热一颗真心,就能把“儿媳”这个称谓,变成真正的“家人”。
可我忘了,人心,有时候比灶台上那口用了二十年的凉铁锅,还要冷。
故事,要从那个大年三十的清晨说起。
第1章 熟悉的油烟味
天还没亮透,窗外只有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城市还在沉睡。我叫陈淑琴,今年四十八岁,闹钟还没响,我身体里的生物钟已经准时将我唤醒。
身边的丈夫李卫东翻了个身,浓重的鼻鼾声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没开灯,摸索着穿好衣服。客厅里,沙发上、地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从外地赶回来的侄子外甥。我得踮着脚,像个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才能顺利穿过这片“雷区”,到达我的“战场”——厨房。
厨房的灯一开,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调料和隔夜油烟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这是我的味道,也是这个家二十年来的味道。
水槽里泡着昨晚提前解冻的鸡、鸭、鱼和一大块五花肉。案板上,干香菇、木耳、腐竹也已经发得胖乎乎的。每年李家的团年宴,都是我的一场硬仗。从我公公婆婆,到卫东的两个姐姐和她们的家人,再到卫东的妹妹李晓燕一家,加上我们三口人,不多不少,正好十七口。
“妈,起这么早啊?”儿子李昂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他今年大三,放假在家。
“嗯,今天菜多,不早点弄弄不完。”我一边淘洗着糯米准备做八宝饭,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再睡会儿吧,还早。”
“我帮您吧。”李昂打了个哈欠,走过来想帮我择菜。
“去去去,睡你的去。”我笑着推开他,“厨房油烟大,别熏着我们家未来的大学生。再说了,你那笨手笨脚的,别给我帮倒忙。”
儿子嘿嘿一笑,也没坚持,转身回房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但我也心疼他。一年到头在外面读书辛苦,回家就该好好歇着。伺候家人,是我这个做妻子、做母亲、做儿媳的本分。至少,二十年来,我婆婆王桂兰一直是这么教我的。
刚嫁给卫东那会儿,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在一家纺织厂当女工。后来婆婆说,家里总要有人操持,卫东工作忙,我一个女人家,三天两头倒班,不像个家的样子。卫东也劝我,说他养得起我。于是,我辞了职,专心做起了这个大家庭的后勤部长。
刚开始,婆婆还会搭把手,教我李家人的口味。公公爱吃软烂的红烧肉,婆婆喜欢清淡的冬瓜汤,卫est东的姐姐们无辣不欢,而最受宠的小姑子李晓燕,口味最是刁钻,一会儿要吃糖醋的,一会儿又嫌太甜。
我用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下了所有人的喜好,像研究什么高深的学问。渐渐地,婆婆退居二线,厨房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而那本记满了口味偏好的本子,也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淑琴啊,我们家卫东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这是婆婆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尤其是在我做了一大桌子菜,亲戚们交口称赞的时候。
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是甜丝丝的。我觉得,我的付出,是被看见、被认可的。
上午十点,我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五个小时。冷盘的卤牛肉、夫妻肺片已经切好装盘,盖上了保鲜膜。炖锅里,老火鸡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蒸锅上,梅菜扣肉和八宝饭也已经就位。就等着下午客人们来了,开始集中爆炒那几个大菜。
卫东起床了,他伸着懒腰走进厨房,看着满室的狼藉和半成品,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了,老婆。今年又这么丰盛。”
“知道我辛苦,就搭把手。”我正费力地剁着排骨,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哎,我哪会干这个啊。”他拿起一块刚炸好的酥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出去买点春联和福字,家里那个旧了。你忙着,有啥需要打电话。”
说完,他像躲避什么似的,一溜烟就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他一直如此。在“辛苦了”这句口头表扬和实际行动之间,他永远选择前者。他总说,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我们是最佳拍档。可他不知道,这个“主内”的岗位,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全年无休。
中午,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了。大姐李秀英一家,二姐李秀琴一家,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他们熟门熟路地把东西往客厅一放,就凑到沙发上,和早就在那儿看电视的公公婆婆聊天说笑了。
客厅里暖气开得足,笑声、电视声、麻将声混成一片,热热闹闹的,充满了年味。
而我,在只隔了一道推拉门的厨房里,被油烟包裹着,像是处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噪音,和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交响。
“嫂子,我妈让你炖的鸡汤里别放香菇,我儿子不爱吃那个味儿。”二姐夫探个头进来说。
“嫂子,我爸的降压药你记得让他饭前吃啊。”大姐也过来说了一声。
“淑琴啊,晓燕打电话说在路上了,她点的那个松鼠鳜鱼你可别忘了做啊,那可是你的拿手菜。”婆婆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知道了,都记着呢。”我大声回应着,手里的活计一刻也不敢停。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饭店的后厨总管,不停地接收着前厅传来的各种指令。只是,我这个总管,没有帮厨,没有工资,只有一句句理所当然的“你记着”。
下午四点多,小姑子李晓燕一家终于到了。她一进门,整个客厅的气氛就又热烈了一个度。
“哎哟,我的宝贝外孙来了!”婆婆立马丢下手里的瓜子,迎了上去。
“晓燕,今年又漂亮了啊!”
“小伟又长高了!”
恭维声此起彼伏。李晓燕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从小被宠到大,就算嫁了人,也依然是家里的“小公主”。
她脱下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婆婆递来的热茶,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皱了皱眉,扬声问道:“我哥呢?”
“出去买春联了,估计快回来了。”婆婆答道。
“我嫂子呢?还在厨房?”李晓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可不是嘛,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就没歇过。”婆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像是在夸耀自己家有一台多么任劳任怨的“永动机”。
我正在给一条一斤半的鳜鱼改刀,准备做松鼠鳜鱼。这道菜工序繁琐,极考验刀工和火候,是李晓燕每次回来必点的菜。听到她的问话,我心里微微一动,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她能走进来看一眼,说一句“嫂子辛苦了”。
然而,我只听到她“嗤”的一声轻笑。
“她不干谁干啊?嫁到我们李家,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厨房里油烟机的轰鸣声,瞬间都安静了。
第2章 看不见的裂痕
李晓燕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虽然没激起太大的浪花,却在我心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
客厅里的说笑声停顿了片刻,随即又被婆婆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给轻轻带过。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嗔怪,透着一股子溺爱。
没有人反驳,没有人为我说一句话。
我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锋利的刀刃在鱼身上划出一道深刻的口子,就像那句话在我心上划过的痕迹。我深吸一口气,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算了,陈淑琴,跟她计较什么呢?她是小姑子,是这个家没出嫁的“女儿”,你跟她不一样。
我这样安慰自己,已经成了二十年来的习惯。
卫东回来了,手里拿着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一进门就被家人团团围住。他把东西放下,也被拉到沙发上,加入了热火朝天的聊天队伍。他甚至没往厨房看一眼,没问我一声菜备得怎么样了。
或许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二十年来,我从未失手过。
我认命地继续忙碌。油锅烧热,腌制好的鳜鱼裹上淀粉,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捞出摆盘,再熬制酸甜可口的茄汁,趁热浇在鱼身上,“滋啦”一声,香气四溢。这道松鼠鳜鱼,火候、品相、味道,都堪称完美。
我把它端出厨房,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哇!好香啊!”侄子们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还是嫂子做的地道,比饭店的还好吃!”李晓燕的丈夫张强由衷地赞叹道。
李晓燕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仿佛这道菜是她做的。她夹起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满意地点点头:“嗯,味道还行。就是这汁调得好像比去年甜了一点点。”
我站在桌边,端着空盘子,身上还系着那条油腻的围裙,像个等着客人点评的餐厅服务员。我张了张嘴,想说今年的番茄特别甜,所以我少放了半勺糖。但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解释有什么用呢?在他们眼里,我只需要负责“做”,而他们,只需要负责“品”。
“淑琴,别站着了,赶紧回去炒下一个菜,大家都等着呢。”婆婆催促道。
“好嘞。”我应了一声,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身后,是他们品评菜肴和高谈阔论的声音,而我眼前,只有升腾的油烟和待处理的食材。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推拉门,而是一道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结婚第二年,我怀着李昂的时候,孕吐得厉害,闻不得一点油烟味。那时候家里也是过年,亲戚们都要来。我跟卫东商量,能不能去外面饭店订一桌。
卫东还没开口,婆婆就先拉下了脸:“去饭店吃像什么样子?一点年味都没有。再说,外面做的哪有自家的干净?你嫂子(卫东的大姐)当年怀着孕,不也一样给我们做饭?”
卫东在一旁打圆场:“妈,淑琴这不是反应大嘛。”
“哪个女人生孩子没点反应?就她娇气!”婆婆一句话就给我定了性。
最后,那顿团年饭还是我挺着肚子,一边吐一边做完的。客人们在外面吃得高兴,我在厨房里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天暗地。卫东进来过一次,给我递了杯水,心疼地说:“老婆,再忍忍,吃完饭就好了。”
是啊,忍忍。我这一忍,就是二十年。
我忍下了李晓燕每次回家时,对我呼来喝去的态度;忍下了她把我买给婆婆的衣服说成“地摊货,没品位”,然后转手就送上一件名牌大衣,赢得满堂彩;忍下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儿子李昂不如她儿子聪明机灵。
我总觉得,一家人,没必要计较太多。我是嫂子,她是妹妹,我让着她是应该的。只要卫东心里有我,只要这个家还需要我,这些委屈,都能消化。
可今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的忍耐,究竟有没有意义。
菜一个接一个地被端上桌。红烧肉、辣子鸡、清蒸鲈鱼、蒜蓉粉丝扇贝……很快,那张能坐下二十人的大圆桌就被摆得满满当当。最后一道老火鸡汤也端了上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我解下围裙,想去洗把脸,换件干净衣服。从早上五点到现在,我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哎,淑琴,先别走啊。”婆婆叫住了我,“厨房里还有两个菜没端出来呢?还有,大家的碗筷也该拿出来了。”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已经放不下了。
“妈,桌上没地方了。”
“那就先放厨房,等桌上的吃完了再换。快去拿碗筷,大家肚子都饿了。”婆婆理所当然地指挥着。
我默默地转身,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抱出那一摞沉甸甸的碗。十七副碗筷,我一趟一趟地往桌上摆。男人们已经自顾自地开了一瓶白酒,开始推杯换盏。女人们则围着李晓燕的孩子,逗得咯咯直笑。
没有人看我,没有人起身帮我一把。我就像一个透明的陀螺,在这个热闹的场景里不停地旋转,所有人都习惯了我的存在,却又对我视而不见。
摆好碗筷,我又去给每个人盛饭。等所有人都安顿好了,我才发现,桌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第3章 你坐厨房去吃
那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是公公特意找木匠定做的,寓意着“团团圆圆”。此刻,桌边严丝合缝地坐了十六个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唯独没有为我这个缔造了满桌盛宴的人,留下一席之地。
我端着自己的饭碗,站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卫东坐在他父亲旁边,正高声和他姐夫们聊着什么国家大事,脸喝得有点红,压根没注意到我的窘境。
儿子李昂看到了,他站起身,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我:“妈,你坐这儿。”
“你坐你坐,大人说话,你小孩家家的别掺和。”他旁边的二姨一把将他按了回去,然后朝我这边喊了一嗓子,“淑琴,你随便找个小板凳,在旁边凑合一下不就行了?桌上这么多人,挤不下了。”
“是啊,嫂子,你又不是外人,别那么讲究。”大姐夫也笑着说。
我不是外人。这句话听起来多么讽刺。
我正想说我去厨房吃也行,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很多时候,等我忙完厨房的活,他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就着剩菜剩饭,在厨房的小桌子上自己解决。
可今天,我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闷气,让我不想再那么“懂事”了。
我还没开口,李晓燕说话了。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嘴,抬眼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
“嫂子,你站那儿干嘛?挡着我看电视了。”她指了指我对面的电视机,“这么多年了,规矩还不懂吗?主桌哪有你坐的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去厨房那小桌子吃吧,跟孩子那一桌似的。反正厨房你最熟了。”
这话一出,原本热闹的饭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和李晓燕。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尴尬,有看热闹,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维护。
我看向我的丈夫,李卫东。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最疼爱的妹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含糊地打了个圆场:“晓燕,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一家人,哪来那么多规矩。”
“哥,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李晓燕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声音也拔高了,“逢年过节,哪次不是我们这些姓李的自家人坐主桌?她一个外姓人,凑什么热闹?伺候我们吃好喝好,不就是她的本分吗?”
“你……”卫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婆婆王桂兰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她没有看我,而是对着李晓燕说:“行了,大过年的,吵什么吵。淑琴,你就去厨房吃吧,也不是外人,别计较这些。晓燕说话直,你当嫂子的,多担待点。”
她的话,看似在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却是完全站在女儿那边。一句“多担待点”,就将我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定义为了“斤斤计较”。
我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二十年了。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忽视和不公。我以为我的心,早已被厨房的油烟熏出了一层厚厚的壳。
但这一刻,当“外姓人”这三个字从李晓燕嘴里说出来,当婆婆让我“多担待点”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层壳,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桌上的人。
公公低着头,假装在专心夹菜。
大姐和二姐,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他们的丈夫,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而我的丈夫,李卫东,他愧疚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歉意,但他没有站起来,没有拉着我的手说“老婆,我们不吃了”,更没有拍着桌子对他的家人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他只是坐在那里,一个被亲情绑架的懦夫。
唯一为我感到不平的,是我的儿子李昂。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声说:“小姨,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妈!这桌子菜都是我妈一个人做的!她凭什么不能上桌吃饭?”
“嘿,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李晓燕眼睛一瞪,“有你这么跟小姨说话的吗?真是没家教!”
“你……”李昂气得还要再说,我却对他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为了维护我,而去得罪这些所谓的“亲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着李晓燕,一字一句地问她:“晓燕,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李晓燕被我问得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抱起了胳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佣人。
她扬了扬下巴,吐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你不过是个外人。”
第4章 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你不过是个外人。”
这六个字,像六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碎了我二十年来用忍耐和付出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我听不见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听不见窗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也听不见桌上任何人尴尬的呼吸声。我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砸穿我的胸膛。
外人。
原来,我在这间屋子里忙碌了七千多个日夜,换来的,依旧是这个身份。
我以为我嫁给了李卫东,就是李家的人。我以为我生下了李昂,为李家延续了香火,我就能在这里扎下根。我以为我伺候公婆,操持家务,维系着这个大家庭的体面和热闹,我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血缘,是那道我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在他们眼里,我姓陈,不姓李。我只是一个服务于这个家庭的外来者。
我的目光,从李晓燕那张刻薄而得意的脸上,缓缓移开,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
婆婆王桂兰,她正低头给外孙夹菜,仿佛刚才那场争执与她无关。她的默许,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公公,依旧沉默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想用酒精来稀释这满屋的尴尬。他的不作为,是一种无声的纵容。
我的丈夫,李卫东,他终于敢抬头看我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软弱,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看着这一桌子所谓的“家人”,看着这一桌子我亲手烹制的、还冒着热气的菜肴,它们色香味俱全,就像这个家庭的表象,看起来那么和睦,那么美满。
可只有我知道,这内里,早已凉透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大吵大闹。那一刻,我的内心平静得可怕。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在所有人或惊愕、或看戏、或愧疚的注视下,我缓缓地转过身,走回了厨房。
我没有去拿那个给我预留的、用来“凑合”的小板凳。
我走到了灶台边,那里还挂着我刚刚解下来的围裙。那条棉布围裙,是我刚结婚时我妈给我做的,上面的小碎花早已洗得褪了色,边缘也磨损得厉害,可我一直没舍得扔。
它就像我的战袍,陪着我在这方小小的厨房里,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硬仗”。
现在,我觉得,是时候脱下它了。
我拿起那条围裙,走回了餐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我,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李晓燕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她大概以为我是要去拿碗筷,乖乖地去厨房吃饭。
我走到了李晓燕身边,那个原本应该属于我的空位旁。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条围身裙,慢慢地,仔细地,叠成了小小的一块方布。
我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我叠的不是一条旧围裙,而是我这二十年的青春,我这二十年的付出,我这二十年的委屈。
最后,我把它叠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豆腐块。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那张空着的红木餐椅上。
那个位置,是这个家默认留给“厨房里的人”的,那个忙碌到最后,只能捡一些残羹冷炙的人。今天,我把我的“身份”,我的“战袍”,留在了这里。
然后,我直起身,看着满桌惊愕的人,平静地开口了。
“这顿饭,我做了二十年。”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从今天起,我不做了。”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的表情,转身,走向大门。
“妈!”儿子李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丢下碗筷,追了上来。
“淑琴!”李卫东也终于如梦初醒,他慌乱地站起身,椅子被他撞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你要去哪儿?大过年的,你别闹!”
“闹?”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李卫东,我不是在闹。我只是,不想再当你们李家的‘外人’了。”
我打开门,门外是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新年的气息。那风吹在我发烫的脸上,很冷,却让我觉得无比清醒。
身后,是李昂焦急的呼喊,是李卫东慌乱的脚步声,是整个李家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回头。
我走了二十年,才走出这扇门。这一次,我不想再回去了。
第5章 崩塌的盛宴
我走出那栋承载了我二十年喜怒哀乐的单元楼,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没有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那把烧了二十年的火,终于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李昂的呼喊:“妈!妈,您等等我!”
我停下脚步,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手里拿着我的羽绒服。
“妈,您穿上,外面冷。”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心疼。
我看着他,这个我已经需要仰视的儿子,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妈,不哭了。”李昂笨拙地用袖子给我擦眼泪,“我支持您。这个家,我们不住了!”
我抱着儿子,放声大哭。我哭的不是李晓燕那句刻薄的话,也不是李家人的冷漠,我哭的是我自己,哭我那死去的二十年。
“淑琴!陈淑琴!”李卫东也追了出来,他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羊毛衫,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急切和惶恐:“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家?快跟我回去!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回家?”我甩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回哪个家?那个连一张饭桌都容不下我的家吗?李卫东,在你心里,那也是我的家吗?”
“我……”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晓燕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她计较什么?她是妹啊!”
“她是妹,不是我的。”我冷冷地打断他,“二十年来,我把她当妹妹,我让着她,忍着她,可她把我当过嫂子吗?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不就是一个免费的保姆吗?”
“我没有那么想!”李卫东急切地辩解,“淑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你对我怎么样?”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在我被妹指着鼻子骂是外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在我被赶去厨房吃饭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李卫东,你只会说‘辛苦了’,你只会让我‘多担待’!你维护过我一次吗?你为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无力地垂下头,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大家闹得不愉快……”
“你不是不想大家不愉快,你只是不想让和妹不愉快!”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懦弱,“为了他们的愉快,我就可以被牺牲,被委屈,是吗?”
李卫东无言以对。
“爸,您别说了。”李昂挡在我身前,第一次用一种成年男人的眼神看着他的父亲,“这次,我站我妈。您如果觉得小姨和奶奶没错,那您就自己回去跟她们过年吧。”
儿子的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拉起他的手,转身就走。
“淑琴!”李卫D东在身后绝望地大喊。
我没有回头。
……
屋子里,李家人的团年宴,在我离开后,彻底陷入了僵局。
那张象征着“团圆”的红木餐椅上,静静地躺着我叠好的那条围裙。它像一个无声的抗议者,控诉着这满屋的衣食无忧之人。
没有人再动筷子。满桌的珍馐美味,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这……这叫什么事啊!”婆婆王桂兰终于打破了沉默,她把筷子一摔,脸上挂不住了,“真是反了天了!为了一句话,大过年的就往外跑!这么多年,我们李家亏待她了吗?”
“妈,您少说两句吧!”大姐李秀英皱着眉说,“要我说,晓燕今天这话,确实说得太重了。嫂子从早上忙到现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大姐,你怎么还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李晓燕不服气地嚷嚷起来,“我说错了吗?她本来就不是我们李家的人!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做点饭怎么了?还给她做出脾气来了!”
“你给我闭嘴!”一声怒喝传来,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公公。他铁青着脸,指着李晓燕,“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淑琴嫁到我们家二十年,给你哥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你凭什么这么说她?没有她,今天这一桌子菜,是你做的还是做的?”
李晓燕被吼得一愣,委屈地眼圈都红了:“爸,您怎么也骂我……”
“骂你都是轻的!”公公气得直拍桌子,“一个家,和和美美才是家!你们看看现在,像个什么家!”
一直没说话的二姐夫也叹了口气,说:“爸说得对。晓燕,你这次真的过分了。你嫂子那样的脾气,要不是被逼急了,能做出这种事吗?卫东也是,关键时刻,怎么能不护着自己老婆呢?”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李晓燕和沉默的王桂兰。
李晓燕的丈夫张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拉了拉妻子的衣袖,低声说:“行了,少说两句吧,确实是你不对。”
李晓燕又气又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这场精心准备了许久的团年盛宴,最终不欢而散。客人们尴尬地陆续告辞,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李家的几个核心成员,对着一桌子逐渐变凉的饭菜,面面相觑。
李卫东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他没追上我。
“人呢?”王桂兰急忙问。
“走了。”李卫东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昂昂,走了。”
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空椅子上的围裙,眼神空洞。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那个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永远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一旦消失,整个家,好像都空了。
第6章 没有女人的家
我和李昂没有走远。这个城市,除了那个所谓的“家”,我竟一时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最后,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房间里暖气很足,可我的心依旧是冰凉的。李昂给我叫了外卖,是热腾腾的饺子。我一口也吃不下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晓燕那句话,和李卫东懦弱的表情。
“妈,您吃点吧。为了那些人生气,把自个儿身体气坏了,不值得。”李昂把筷子塞到我手里。
看着儿子担忧的脸,我强迫自己吃了几个。食不知味。
除夕夜,窗外是绚烂的烟花和此起彼伏的祝福声。我和儿子,却在酒店的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最冷清的新年。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李卫东的,婆婆的,两个姐姐的。我一个都没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听他们那些“大局为重”的劝告。
另一边,李家的日子也彻底乱了套。
我走后的第一天,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早上要吃汤圆和饺子。往年,都是我天不亮就起来,和好面,调好馅,包得整整齐齐,等他们起床,下锅一煮就能吃。
可今年,厨房里冷锅冷灶。
一家人睡到快中午才起,肚子饿得咕咕叫。王桂兰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走进厨房,想煮点速冻饺子。她打开冰箱,才发现,冰箱里除了我备好的各种生鲜食材,根本没有速冻食品。因为我总觉得,过年吃速冻的,不吉利,也没诚意。
“连包饺子都不会,养她有什么用!”王桂兰一边笨拙地和面,一边骂骂咧咧。面和得不是软了就是硬了,弄得满身都是面粉。
李晓燕在旁边看着,一脸嫌弃,更别提让她动手了。
最后,一顿早饭折腾到下午,才勉强端上桌。饺子煮得破了皮,汤圆黏成了一坨。一家人吃得是唉声叹气。
接下来的几天,更是灾难。
没有我,这个庞大的家庭机器,瞬间瘫痪了。
公公的降压药,没人记得按时提醒他吃。
侄子们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卫生间里,没人去洗。
客厅里的瓜子皮、水果核,扔得到处都是,没人收拾。
最重要的是,一日三餐成了最大的问题。他们要么叫外卖,要么就随便下点面条。外卖油腻,吃了两天就腻了。面条寡淡,根本满足不了他们被我养刁了的胃。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往年过年,家里总是高朋满座,打牌的,聊天的,好不热闹。今年,亲戚们初二来拜年,看到家里冷冷清清,乱七八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得知我“回娘家”了,也都坐了一会儿就尴尬地告辞了。
李卫东彻底蔫了。他每天给我发几十条微信,从道歉到恳求,再到回忆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吧,没有你,这个家就不是家了。”
“我跟晓燕吵了一架,也跟我妈谈了。他们都知道错了。你回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G屈了。”
“淑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住在一个小单间里,你每天晚上都等我下班,给我做一碗热汤面。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
看着这些信息,我的心,也并非铁石心肠。二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但是,一想到他们在饭桌上的嘴脸,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这一次,如果我还轻易地回去,那么下一次,他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不尊重我。
真正让事情发生转折的,是初五那天。
那天是公公的生日。往年,这又是我的一场“重头戏”。我会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菜单,从买菜到烹饪,亲力亲亲为。
今年,我不在,他们决定去外面饭店订一桌。
可过年期间,好一点的饭店包厢早就被订满了。他们找了半天,才在一家中档酒楼订到了一个大厅的位置。
环境嘈杂,菜品也远不如我做的精致可口。公公最爱吃的红烧肉,做得又咸又硬。婆婆想喝的冬瓜汤,人家菜单上根本没有。李晓燕挑剔的口味,更是得不到满足。
一顿生日宴,吃得所有人都兴致缺缺。
饭后,李卫东去结账,一看账单,一千八百多。
“这么几个菜,就要一千八?”王桂兰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抢钱啊!淑琴在家做,这么一桌子,连五百块钱的成本都用不了!”
没有人说话。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他们终于意识到,我每年为这个家省下的,不只是一顿饭钱。我的付出,是可以被量化的。而我的辛劳和爱,却是无价的。
回家的路上,一家人坐在车里,气氛沉闷。
李晓燕突然小声说了一句:“哥,要不……你再去接一下嫂子吧。跟她说,我错了。”
这是她第一次,低下了她那高傲的头颅。
李卫东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他知道,简单的“接回来”,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这个家的“规矩”,必须彻底改变。
第7章 一场迟来的家庭会议
初六的下午,李卫东找到了我和儿子住的酒店。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急着让我回去,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看着我,看了很久。
“淑琴,”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李昂坐在我旁边,警惕地看着他父亲。
“以前,我总觉得,男人在外面挣钱,女人在家里操持,是天经地义的。我把你做的所有事,都当成了理所当然。”他苦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没有你,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这几天,我体会到了。那不是家,只是一个睡觉的房子。”
“我妈,晓燕,她们也都明白了。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太多波澜。这些话,如果早几年说,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但现在,我的心冷了,没那么容易被捂热了。
“所以呢?”我淡淡地问。
“所以,我想请你回家。不是作为这个家的厨师或者保姆,而是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作为我李卫东的妻子。”他的眼神很诚恳,“我知道,光说没用。回家后,我们开个家庭会议,把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说清楚。以后这个家,必须有新的规矩。”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分辨出这番话的真伪。
“爸,您说的是真的吗?”李昂替我问出了声,“以后小姨她们要是还那么对我妈,您会怎么做?”
李卫东看向儿子,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昂昂,你放心。以前是爸爸做得不对,让你和受委屈了。以后,谁要是再敢不尊重,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我。”
我和李昂回去了。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他们,而是因为李卫东承诺的这场“家庭会议”。有些话,我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晚上,李家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姐一家,二姐一家,李晓燕一家,还有公公婆婆。
客厅里,气氛严肃得像是在开批斗大会。没有人看电视,没有人说笑。
我坐在沙发的主位上,李卫东和李昂坐在我两边,像两个护法。
李卫东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是想说一下我们家的事。”他环视了一圈,“因为晓燕的一句话,淑琴带着昂昂在外面住了好几天。这件事,错,在我们李家人。”
他转向李晓燕,语气严厉:“晓燕,你先给你嫂子道歉。”
李晓燕的脸涨得通红,她扭捏了半天,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小声说:“嫂子,对不起,那天是我说话太过分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一声“对不起”很廉价,如果不能让她真正认识到错误,那就毫无意义。
李卫东继续说:“一句对不起不够。我要说的是以后的事。第一,从今天起,陈淑琴,是我李卫东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不是我们家的保姆。谁对她不尊重,就是对我不尊重。”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妈,我知道您疼晓燕。但淑琴也是您的儿媳妇。以后,您不能再由着晓燕的性子,偏袒她。”
王桂兰的脸色很难看,但看着儿子坚决的态度,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关于做饭的事。”李卫东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嫂子给我们做了二十年的饭,我们不能把这当成是她的义务。以后,家庭聚餐,有三种选择。一,大家轮流做,或者一起动手。二,出去吃,费用均摊。三,如果还想吃嫂子做的,可以,但我们必须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客人,第一个请她上桌,而且要支付相应的劳务费。”
“劳务费?”李晓燕惊叫起来,“哥,你疯了吧?一家人,还谈什么钱?”
“对,就是要谈钱。”李卫东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只有谈钱,你们才能真正意识到,嫂子的劳动是有价值的,不是白来的!你们才能学会尊重她的付出!”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我从没想过,一向在家里和稀泥的李卫东,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同意卫东的提议。”一直沉默的公公发话了,“淑琴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们心里都有数。以前是我们糊涂,把福气当成了理所当然。以后,这个家,必须改改规矩了。”
有了公公的支持,其他人再无异议。
那晚的家庭会议,开到了很晚。我们制定了很多新的“家庭规矩”,比如,谁的客人谁招待,小辈要分担家务,家庭事务要民主投票决定等等。
每一条,都像是在修正过去二十年里,这个家的不公和畸形。
会议的最后,我终于开口了。
我看着所有人,平静地说:“我接受晓燕的道歉,也愿意回家。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条件。”
“以后,我不会再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厨房里。我想出去找份工作,或者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二十年,接下来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李卫东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郑重地点头:“我支持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那一刻,我看着他,感觉这个我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好像才真正地“长大”了。
第8章 围裙与远方
那场家庭会议之后,李家的确变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厨房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周末家庭聚餐,大姐会主动掌勺,二姐夫负责切菜,李晓燕虽然笨手笨脚,但在大家的“监督”下,也会负责洗碗。虽然做出来的菜,味道远不如我做的,但大家一起忙碌,一起分享,那种感觉,是过去二十年从未有过的。
李卫东更是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经常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看着他系着围裙,满头大汗地为我端上一盘炒糊了的青菜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一种被珍视,被看见的感觉。
我也开始为自己而活。我在社区里报了一个烘焙班,又找了一份在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兼职。工作很清闲,但我很喜欢。每天闻着书香,整理着书籍,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充实。
我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有了自己的收入,不再是那个围着灶台和家人转的陈淑琴。
我和李晓燕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她不再敢对我颐指气使,见到我,会客气地叫一声“嫂子”。我们之间,或许永远无法亲密无间,但至少,我们学会了相互尊重。
一年后的又一个除夕。
李卫东提前一个月,就在一家口碑很好的餐厅订好了年夜饭。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公婆婆,以及所有亲戚,都穿戴整齐地去了餐厅。
包厢里暖意融融,大家围坐在一起,服务员端上精致的菜肴。我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和家人聊着天,看着电视里的春晚。
李昂给我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鱼,笑着说:“妈,这感觉真好。”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席间,李卫东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歉意。
“今天,我要敬我老婆一杯。”他大声说,“感谢她为我们这个家这么多年的付出。也向她道歉,为我们曾经对她的忽视和不公。淑琴,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我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这滴泪,不是委屈,而是释然。
那件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围裙,后来被我收进了一个箱子里。我没有扔掉它,因为它是我过去二十年人生的见证。它提醒着我,一个女人的价值,不应该只在厨房里被定义。爱与付出,应该是双向的,是建立在尊重与理解之上的。
真正的家人,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而是靠一颗懂得感恩和珍惜的心。
饭后,我们走出餐厅。城市的夜空,被绚烂的烟花照亮。李卫东紧紧牵着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窒息的家,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阵痛后,终于获得了新生。而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
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油烟里的“外人”,我是陈淑琴,一个有自己姓名、有自己生活、也拥有一个懂得珍惜我的家人的,幸福的女人。
来源:有趣的柳叶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