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把桌上的小雏菊照得像要融化了似的。我搅动着面前那杯没加糖的美式,咖啡的苦味顺着勺子一圈圈荡开,像我当时的心情。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把桌上的小雏菊照得像要融化了似的。我搅动着面前那杯没加糖的美式,咖啡的苦味顺着勺子一圈圈荡开,像我当时的心情。
介绍人把我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气质娴静,岁月沉淀。其实我心里门儿清,这些词翻译过来,就是一个意思:老了。五十六岁,离过婚,女儿在国外安了家,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我守着一个老旧的书籍修复工作室,每天和那些快要散架的故纸堆打交道,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来相亲,是架不住朋友的软磨硬泡。她说,你不能总一个人啊,找个伴儿,说说话也好。
我想也是,人总不能活成一座孤岛。
所以我来了。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我以为对方不会来了。也好,省得尴尬。我正准备喝完这杯咖啡就走,一个身影忽然停在了我的桌边,投下一片阴影。
“请问,是文老师吗?”
声音很年轻,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泉水。
我抬起头,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背着一个双肩包,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很高,也很瘦,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眼睛亮得惊人。
我敢肯定,他最多不过三十岁。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以为他找错了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是我,林川。张阿姨介绍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张阿姨,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到底在搞什么?给我介绍一个比我女儿还小的小伙子?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骗子。图我什么呢?图我老,图我那间除了书和修复工具外一无所有的工作室?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固,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局促。“文老师,我知道这很突然。张阿姨可能……没跟您说清楚我的情况。”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那苦味,比刚才更甚。
他点了杯柠檬水,然后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他的目光很坦诚,没有一丝杂质,不像我见过的那些油滑的年轻人。他就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画,或者在读一本很厚的书。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只好先开口:“林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的年纪……”
“我知道。”他打断我,语气很平静,“您五十六岁,经营一家古籍修复工作室,喜欢喝不加糖的美式咖啡,习惯在下午三点钟午睡。我还知道,您修复过的最老的一本书,是明代的一本刻本《牡丹亭》。”
我彻底怔住了。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我修复《牡丹亭》的事都知道?那是我几年前接的一个私活,除了委托人,几乎没人知道。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我做过一些功课。我觉得,相亲之前,了解对方,是一种尊重。”
我没法反驳。
那天的聊天,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氛围里开始了。我原以为我们会相对无言,尴尬收场。可没想到,我们聊了很多。
他没有问那些俗套的问题,比如我的收入,我的房子。他问我,修复一本破损的书,是什么感觉?他说,他觉得那像是在和时间对话。
这个比喻一下子就击中了我。
我告诉他,那感觉,就像一个医生在拯救一个生命。每一页残破的书页,都承载着一段被遗忘的故事。我的工作,就是让那些故事,重新开口说话。
他听得特别认真,眼睛里闪着光。他说他是个摄影师,喜欢拍那些即将消失的老建筑,老街道。他说,我们的工作很像,都是在和遗忘赛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年龄的鸿沟似乎被填平了。我们像是两个在各自的时区里孤独行走了很久的人,忽然在某个交叉点相遇了,看到了彼此灵魂深处相似的风景。
我们聊了很久,从昆曲聊到爵士乐,从王家卫的电影聊到博尔赫斯的小说。咖啡馆的灯光渐渐变得昏黄,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
我几乎要忘了,这是一场相亲。
直到他忽然说:“文老师,我们试着在一起吧。”
我刚端起的杯子,差点脱手。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试一试。”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不是谈恋爱,是结婚。我们可以先试婚。”
我以为我听错了。试婚?和一个比我小二十几岁的男人?这太荒唐了。
“林先生,你是不是喝多了?”我看了看他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半的柠檬水。
“我没开玩笑。”他的表情严肃得不像话,“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是认真的。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妻子。我觉得,您就是最合适的人。”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我老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不能为你生孩子,不能陪你疯狂,甚至再过几年,我可能还需要你来照顾。”
“您有的,恰恰是别人没有的。”他轻声说,“您有时间沉淀下来的从容和安静。和您待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这就够了。”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可是没有。他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清澈见底。
我沉默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这一生,过得循规蹈矩。年轻时听父母的安排,结婚生子。后来丈夫走了,我就守着女儿和那间工作室。我从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而现在,一个年轻男人,向我提出了“试婚”的请求。
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离谱的故事。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我说,这太草率了,我们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他没有强求,只是点了点头,说:“好,我等您。”
他送我到工作室楼下。那是一栋很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他坚持要送我到门口。
站在门口,我掏出钥匙,手却有些抖。
“文老师,”他忽然开口,“您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没回头。
“以前不信,”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今天信了。”
我打开门,逃也似的走了进去,没有回应他。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川的脸,和他说的那些话。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去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可我的心,却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作室。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我闻了半辈子的味道,它总是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坐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本正在修复的清代小说。书页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处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补书纸,沾上特制的浆糊,一点一点地,把破损的地方补起来。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可今天,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林川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图什么呢?
我想不通。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再联系我。我心里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隐隐有些失落。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他。想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想他眼睛里那种干净的光,想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给一本民国时期的画报做最后的压平处理,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来取书的客人,头也没抬地说:“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林川。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还是那件白色的T恤,看起来像是刚从阳光里走出来,身上都带着暖洋洋的味道。
“我猜您这个点肯定没吃饭。”他把保温桶放到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工作室。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妈以前总说,女人要多喝汤。”他盛了一碗,递给我,“尝尝,我炖了一上午。”
我接过碗,汤还是温热的。我低头喝了一口,鸡汤的鲜美滑过喉咙,暖意瞬间传遍了全身。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为我做过一顿饭,熬过一碗汤了。
丈夫走后,我一个人吃饭,总是随便对付一口。女儿在国外,也只会提醒我按时吃药,却从没问过我,吃得好不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放下碗,轻声问。
“因为我想。”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想对您好。”
他那天下午没有走,就坐在我对面,看我修书。他很安静,不打扰我,只是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这个工具是干什么用的?”
“为什么要用这种纸来补?”
我一一回答他。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工作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我们偶尔的低语。
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很久。
他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文老师,”他站在门口,看着我,“我的提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好,”我说,“我答应你。”
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从高空跳下的人,前路未知,生死未卜。可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我活了五十六年,第一次,为自己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林川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他就搬了过来。
我的家不大,两室一厅。除了我的卧室,另一间被我改成了书房,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他来了之后,就把书房收拾了一下,搬了一张单人床进去。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所谓的“试婚”生活。
日子过得有些不真实。
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早餐。简单的白粥,配上两碟小菜。他会把粥吹温了,再端到我面前。
我吃早餐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书,或者擦拭他的宝贝相机。
白天,我去工作室。他有时候会跟着我一起去,帮我打打下手。他学得很快,没几天,就能帮我做一些简单的辅助工作了。有时候,他会背着相机出去采风,一走就是一天。
晚上,他会准时回来做饭。他的手艺很好,简单的食材,总能被他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们吃完饭,会一起在小区里散步。他会跟我讲他今天拍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会跟他讲我今天修复的书里,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故事。
我们之间,没有年轻情侣那种腻腻歪歪的亲密举动。我们更像是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或者说,是两个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很照顾我,体贴得无微不至。
我的腰不好,是老毛病了,一到阴雨天就疼。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按摩的手法,每天晚上都会帮我按。他的手掌很温暖,力道也刚刚好,每次按完,我都会觉得舒服很多。
我晚上睡觉容易踢被子。他会在半夜悄悄起来,帮我把被子盖好。
他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我说过一次想吃城南那家的桂花糕,第二天,他就跑了大半个城市,给我买回来。
我有时候会恍惚。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一切,美好得太不真实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出去工作?摄影不是很烧钱吗?
他说,他以前接过一些商业拍摄的活,攒了些钱,够用了。现在,他只想拍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把他的作品给我看。他的镜头下,都是些寻常的风景。一条即将被拆除的老街,一个在夕阳下修补渔网的老人,一只在屋檐上打盹的猫。
他的照片,有一种很安静的力量。仿佛能透过那些画面,看到时间的流逝,和生命本身的样子。
我问他:“你的家人呢?他们同意我们这样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家人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能听出那平淡背后,隐藏着很深的悲伤。我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不愿被触碰的伤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之间越来越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我渐渐习惯了家里有另一个人的气息。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能闻到厨房里传来的粥香。习惯了晚上散步时,身边有个人陪我说话。
我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心,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可是,生活总会在你觉得最安逸的时候,给你猝不及不及防的一击。
那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他的房间。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我以为他还没睡,想提醒他早点休息。
我轻轻推开门,却看到他并不在床上。
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我心里一紧,走过去,敲了敲门。“林川,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里面的声音停了。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他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文老师。就是……吃坏了肚子。”
“要不要去医院?”我扶住他,他的手臂冰凉。
“不用,老毛病了。”他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我回房躺一会儿就好。”
我把他扶回床上,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喝了两口,就躺下了,闭着眼睛,眉头紧紧地皱着。
我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我帮他掖好被子,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他床头柜上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白色的小药瓶。
瓶身上没有标签。
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趁他闭着眼睛,悄悄拿起那个药瓶,走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我打开台灯,借着光仔细看那个药瓶。瓶子是磨砂的,看起来很普通。我拧开盖子,倒出两粒药。
药是白色的,上面刻着一行很小的英文字母。
我不认识。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口。一种莫名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打开电脑,把那行字母输入搜索框。
屏幕上跳出来的结果,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用于治疗亨廷顿舞蹈症的药物。
亨廷顿舞蹈症。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相关的词条。
那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的大脑神经细胞会逐渐退化,导致运动、认知和精神方面出现障碍。
词条上说,这种病,通常在30到50岁之间发病。
发病初期,症状可能很轻微,比如情绪波动,动作笨拙。但随着病情发展,患者会逐渐出现不自主的舞蹈样动作,说话、吞咽、行走都会变得困难。
到最后,会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卧床不起。
最可怕的是,这种病,目前无法治愈。
从发病到死亡,平均病程,是15到20年。
而林川,他才多大?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
他不是图我什么。他只是,在和死神赛跑。
他不想拖累一个年轻的女孩,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就要面对一个注定悲剧的未来。所以他选择了我。一个已经走过了大半生,对生离死别,或许能看得更淡一些的女人。
他所谓的“试婚”,所谓的“需要一个家”,不过是想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抓住一点点温暖,体验一下普通人的幸福。
而我,就是他选中的,那个可以给他温暖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他的房间的。
我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睡得并不安稳。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他的欺骗。
我哭的,是他的残忍。
他怎么能这么残忍?对自己这么残忍?把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扛着,却还要拼命地,去给别人温暖。
他又是那么的善良。善良到,宁愿选择一个看似荒唐的方式,也不愿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该怎么办?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陪他演完这场戏?还是戳穿这一切,然后离开?
离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每天早上的那碗热粥,舍不得他温暖的手掌,舍不得他看着我时,眼睛里的光。
我才刚刚尝到一点甜,老天爷就要把它收回去了吗?
那一夜,我坐在他的床边,守了他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文老师,您怎么……”
我把手里的药瓶,递到他面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开口:“您……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微微颤抖着。“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我只是……我只是太想有个家了。”
“我爸就是这个病走的。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最后变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连饭都咽不下去。”
“医生说,这个病是显性遗传。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我一直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我能躲过去。可是,去年,我开始出现症状了。”
“手会不自觉地抖,东西也拿不稳。情绪变得很容易失控。我知道,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辞了职,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着自己一点点烂掉。”
“可是,我又不甘心。我才二十八岁,我还没好好爱过一个人,还没感受过家的温暖。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张阿姨发的帖子,看到了您的资料。我觉得,您就是我在找的人。您那么温柔,那么从容,好像什么都打不倒您。我想,如果是您的话,或许……或许能承受得住。”
“对不起,文老师。我太自私了。我不该把您拉进我这滩烂泥里。您……您走吧。就当是被一个骗子,骗了一段时间。忘了我吧。”
他说完,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心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我走过去,坐到床边,轻轻地,拉开了他的被子。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我伸出手,用指腹,一点一点地,帮他擦掉眼泪。
“傻孩子。”我开口,声音也哽咽了,“你怎么这么傻?”
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无助。
我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他。
“我不走。”我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林川,我不走。我陪着你。”
他愣住了,身体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放声大哭。
我的眼泪,也打湿了他的头发。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们的人生,都将彻底改变。
戳穿了那层窗户纸,我们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和真实。
我们不再是“试婚”的情侣,而是成了相依为命的家人。
我不再叫他“林先生”,他也不再叫我“文老师”。
他叫我“文青”。我叫他“阿川”。
我带他去看了最好的医生。医生的话,和我在网上查到的差不多。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只能通过药物,延缓病情的进展,控制一些症状。
医生说,除了药物治疗,家人的陪伴和心理上的支持,对患者来说,同样重要。
我把工作室的工作,暂时停了。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顾他。
我开始研究营养学,学习怎么搭配饮食,能让他吃得更健康,更好地吸收营养。
我每天陪他做康复训练。那些训练很枯燥,也很痛苦。有时候,一个简单的抬腿动作,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疼得满头大汗。
我会在一旁给他加油,给他讲笑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的情绪,因为疾病的影响,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又会突然陷入很深的沮丧里,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没关系,阿川,有我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好不起来了。
但我必须这么说。我要给他希望,也要给我自己希望。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他出去走走。去公园,去湖边,去看他喜欢的老建筑。
他依然带着他的相机,只是,他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对好焦,按一下快门。
他拍得最多的,是我。
他说:“文青,我想把你记在脑子里,也想把你留在相机里。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你。”
每当他说这样的话,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会笑着对他说:“不会的。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把你修书的那些宝贝工具,全都扔了。”
他就会被我逗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一起听黑胶唱片,一起在阳台上种满花草。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分享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我给他讲我年轻时候的糗事,讲我和前夫是怎么认识的,讲我女儿小时候有多调皮。
他给我讲他大学时候的梦想,讲他第一次拿到摄影奖时的激动,讲他偷偷暗恋过的隔壁班的女孩。
我们把彼此的人生,都重新参与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他年轻的脸,会觉得很恍惚。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能在对的时间相遇,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没有生病,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的病情,还是在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加重。
他开始走路不稳,平地也会摔跤。
他说话,开始变得含糊不清。有时候,一个简单的词,他要重复好几遍,才能说出来。
他吃饭的时候,手抖得厉害,饭菜会撒得到处都是。
我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他。
我给他喂饭,给他洗澡,给他穿衣服。
他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发脾气,把碗摔在地上。
“你走!你走啊!我不要你管!我就是个废物!”他会冲我大吼。
我不会跟他吵。我会等他发泄完了,再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然后重新盛一碗饭,坐到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
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发脾气。他是在恨他自己,恨这个该死的病。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抱着我哭。
“文青,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个累赘?”
“不是。”我会吻着他的额头,告诉他,“阿川,你是我生命里,最好的礼物。”
这不是假话。
是他,让我这潭死水一样的人生,重新泛起了波澜。
是他,让我知道,原来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可以这样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
他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爱着的。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春天,他开始出现幻觉。
他会指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会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哭。
他的记忆,也开始出现混乱。
他常常会把我,错认成他的妈妈。
“妈,我不想吃药,药太苦了。”他会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但我会笑着,哄着他:“乖,阿川,吃了药,病才能好。”
然后,他就会乖乖地,把药吃下去。
医生说,这是病程进入中晚期的表现。
我知道,我陪着他的时间,不多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不敢离开他。我怕我一转身,他就会出什么意外。
我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朋友来看我,都说我老了十岁。
她们劝我,把他送到专业的护理机构去。这样,我能轻松一点。
我拒绝了。
我说,只要我还能动一天,我就会亲自照顾他。
这是我答应他的。我要陪他,走到最后。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间,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偶尔,他也会有片刻的清醒。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我推着轮椅,带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叶子已经黄了,金灿灿的,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他靠在轮椅上,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银杏叶。
忽然,他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是我很久没见过的清明。
“文青。”他叫我的名字,很清晰。
我的心一颤。“我在。”
“真好看啊。”他看着满树的金黄,轻声说。
“是啊,很美。”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等我走了,你就把我……埋在这棵树下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别说傻话。”我别过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他却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淡,像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
“文青,谢谢你。”他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两年。”
“我也是。”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凉冰凉的。
“别哭。”他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想帮我擦眼泪,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
“答应我,要好好活着。连我的那份,一起。”
“我答应你。”我泣不成声。
那天之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开始无法吞咽,只能靠鼻饲管输送营养液。
他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我每天给他擦洗身体,给他按摩,防止肌肉萎缩。
我会在他耳边,给他念他喜欢的诗,放他喜欢的音乐。
我知道,他可能已经听不到了。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我希望,他走的时候,是干净的,安详的。
他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走的。
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雪。
我守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我的指缝间流走。
我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阿川,别怕。我在这里。”
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房间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长鸣,最后,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握着他渐渐变冷的手,陪他坐了一整夜。
窗外的雪,下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干净得,像他来时的样子。
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那棵银杏树下。
我没有给他立碑。
我想,每一年秋天,那满树的金黄,就是他留给我,最美的墓碑。
他的东西,我都还留着。
他的相机,他的书,他穿过的衣服。
我把他的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并没有走。他只是,又背着相机,出去采风了。
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来,给我做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我又开始,和那些故纸堆打交道。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个人,一间屋,一盏灯。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一潭死水。
那里面,住着一个人。
一个叫林川的,年轻的,干净的,像山涧泉水一样的男孩。
他用他生命最后的光和热,温暖了我后半生的岁月。
有一天,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盒子里,装的都是他拍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我。
我在工作室修书的样子,我在厨房做饭的样子,我在阳台浇花的样子,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样子。
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写着一行小字。
“2020年5月20日,晴。第一次见她,她像一本需要慢慢读的旧书。”
“2020年6月1日,阴。她答应和我‘试婚’了。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可是,我好开心。”
“2020年7月15日,雨。她发现我的药了。我以为她会走。可是,她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就算马上死去,也值得了。”
“2021年3月10日,晴。她带我去看樱花。她说,希望我们每一年,都能一起来看。我不敢答应她。”
“2021年9月26日,风。我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我怕,以后再也不能为她拍照了。”
“2022年1月1日,雪。新的一年了。文青,我爱你。如果还有下辈子,换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泪模糊了视线。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用他的方式,把我们的点点滴滴,都刻了下来。
我把那些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是他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女儿从国外回来看我。
她看到我瘦了很多,很担心。
她问我,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我和林川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抱着我,说:“妈,对不起。这些年,我忽略了你。”
我说:“不怪你。妈现在,很好。”
我是真的很好。
虽然,我的生命里,有过那样一场短暂而绚烂的相遇,然后,又是漫长的别离。
可是,我不后悔。
我修复了一辈子的书,让那些残破的故事,得以完整。
而林川,他用他残破的生命,完整了我。
他让我明白,爱,与年龄无关,与时间长短无关。
有些爱,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照亮余生。
现在,我依然每天守着我的工作室。
我修复着那些来自过去的时光碎片,就像修复着我和他,共同拥有过的记忆。
每到秋天,我都会去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坐上一下午。
看着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缓缓落下。
我知道,那是他在跟我说,他很好。
他一直都在。
在我心里,在我的记忆里,在每一个,我抬头就能看见阳光的日子里。
生活还在继续,日子平淡如水,但我内心深处的那份丰盈,却再也没有干涸过。我开始学着做他以前常做的几道菜,味道总是不对,咸了或者淡了,但我还是会坚持做下去。每一次在厨房里忙碌,闻到熟悉的菜香,我都会恍惚觉得他还在我身边,靠在门框上,带着笑意看我。
他的相机,我没有收起来,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我买了很多关于摄影的书,从最基础的光圈、快门学起。我开始尝试着去拍照,拍工作室窗台上的那盆绿萝,拍楼下晒太阳的懒猫,拍黄昏时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我拍得很笨拙,构图和光线都一塌糊涂,但我还是在拍。
我想,用他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他曾经无比眷恋的世界。
我把他拍的那些照片,都洗了出来,做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册。我常常会在晚上,一个人,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遍一遍地翻看。照片里的我,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也夹杂着银丝,可是在他的镜头下,我笑得那么安然。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才发现,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是那么的快乐。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去他曾经去过的地方。
我去了那条即将被拆除的老街。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几堵残垣断壁,在风中矗立。我站在那里,仿佛能看到他背着相机,穿梭在瓦砾之间的身影。
我去了那个海边的小渔村。我找到了那个在夕阳下修补渔网的老人。老人已经不认识我了,但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很瘦很高的年轻人,在这里拍了整整一个下午。老人说,那个年轻人,看他补渔网的眼神,特别专注,好像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渔网,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走着他走过的路,看着他看过的风景,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我觉得,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近了一些。
我的生活,因为他,变得不再一样。我不再只是一个埋首于故纸堆里的书籍修复师,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好奇和热情。
我开始学着上网,学着使用智能手机。我注册了社交账号,把我拍的照片,发到网上。我给它们配上简单的文字,记录下我当时的心情。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后来,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他们说,喜欢我照片里那种安静又温暖的感觉。
有一个女孩给我留言说:“奶奶,您的照片,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谢谢您,让我想起了他。”
看到这条留言,我笑了。
我想,阿川,你看到了吗?你教给我的东西,正在温暖着更多的人。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TER。它会慢慢抚平伤痛,也会让记忆的棱角,渐渐变得模糊。
我有时候会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会记不清他的样子,记不清他说话的声音。
所以,我开始动笔,写下我们的故事。
我把我们的相遇,相知,相守,都写了下来。我写他第一次为我熬的那碗鸡汤,写他为我按摩时掌心的温度,写他在病痛中挣扎的模样,写他在银杏树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写得很慢,常常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
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那是我用生命,去爱过的一段时光。
写完之后,我把它投给了一家杂志社。我没想过要发表,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为我们的故事,找一个安放的地方。
没想到,几个月后,我收到了杂志社的回复。他们说,他们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决定把它刊登出来。
故事发表后,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
他们说,他们从我的故事里,看到了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他们说,他们也开始相信,真正的爱,是可以跨越年龄,跨越生死。
有一封信,我印象特别深刻。
写信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他说,他也被诊断出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时日无多。他曾经一度想过要放弃,是我的故事,给了他重新活下去的勇气。
他说:“谢谢您,让我知道,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热烈地爱过,燃烧过。我也想像林川一样,在最后的时光里,去温暖一个人。”
读完那封信,我哭了很久。
阿川,你听到了吗?你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你留下的光,却照亮了很多人前行的路。
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累赘。你是一个天使。
如今,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五年了。
我的生活,平静,安宁,也充满了力量。
我依然在修复着那些古老的书籍,也依然在用相机,记录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我的工作室,除了修复书籍,也成了一个小小的“解忧杂货铺”。很多读者会给我写信,向我倾诉他们的烦恼和困惑。我会尽我所能,去回复他们,给他们一些安慰和鼓励。
我把林川给我的爱,变成了更多的爱,传递了出去。
女儿劝我搬去国外和她一起住。她说,我一个人在国内,她不放心。
我拒绝了。
我说,这里有我的根,有我的念想。
这里,有他。
每年秋天,我还是会去那棵银杏树下。
我会带上一壶温好的清茶,和一本他最喜欢看的诗集。
我会在树下坐很久,给他念念诗,跟他说说我最近的生活。
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他听得到。
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清风,化作了阳光,化作了这满树灿烂的秋色。
他是我生命里,永不凋零的,一树金黄。
我的人生,因为遇见他,而变得完整。我不再惧怕衰老,也不再惧怕孤独。因为我知道,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少年。他干净,明亮,用他短暂的一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这就够了。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金色的天空,微笑着,轻轻地说:
“阿川,你看,今天的阳光,真好啊。”
来源:上进的梦想sz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