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舅舅。他是我头顶的天,是我脚下的路,是我所有喜怒哀乐的源头和归宿。我扶着他学会了怎么用筷子,他陪着我度过了每一个打雷的夜晚。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我们俩都老得走不动路。
那两个女人走后,我抱着舅舅,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浸湿了他肩膀上那块打了补丁的布料,咸涩的味道呛得我一阵阵咳嗽。
二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舅舅。他是我头顶的天,是我脚下的路,是我所有喜怒哀乐的源头和归宿。我扶着他学会了怎么用筷子,他陪着我度过了每一个打雷的夜晚。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我们俩都老得走不动路。
可我忘了,命运这东西,最擅长在平静的湖面下,埋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暗涌。
故事,还得从那个大年三十的下午说起。
第1章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那个大年三十,北方的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用旧了的棉絮罩着,透不进一丝光亮。寒风在老旧的窗框缝隙里呜呜地打着旋,屋里却因为烧得正旺的煤炉,暖烘烘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香味,有炖肉的醇厚,有面粉的清甜,还有舅舅身上那股常年不变的、淡淡的肥皂味。
我叫陈默,二十八岁。从我六岁那年,我妈把我送到这里,说了句“小默,听舅舅的话”就再也没回来之后,我的生活就和舅舅李宝根绑在了一起。
街坊邻里都说,我舅舅是个傻子。
他的心智,大概永远停留在了十来岁的样子。他会因为一颗糖高兴一整天,也会因为电视里的动画片放完了而撇嘴不乐意。他数数只能数到二十,再多,就会掰着手指头,急得满脸通红,最后咧开嘴,嘿嘿地冲我傻笑。
此时,他就坐在小方桌的另一头,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捏着饺子皮。他力气大,不知道轻重,好好的饺子皮到了他手里,不是被捏成了疙瘩,就是露了馅。
“舅舅,轻点,像这样,把边儿对上。”我放慢手上的动作,耐心地给他做示范。
“对……对上……”他含混不清地重复着我的话,眼睛瞪得溜圆,像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他手上的面粉蹭到了鼻尖上,白花花的一块,让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丑。
我忍不住笑了,抽了张纸巾,探过身子给他擦掉。“你看你,跟个大花猫似的。”
他感觉到了痒,缩了缩脖子,也跟着我“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纯粹得像山涧里的清泉,没有一丝杂质。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老房子,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个永远热气腾腾的煤炉,还有我和舅舅。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从小到大,我听过太多闲言碎语。“陈默这孩子真可怜,摊上这么个傻舅舅。”“这傻子能把他带大?别给带歪了。”“这孩子以后可怎么找对象,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还伺候一个傻子?”
这些话像针,一根一根扎在我心里。小时候,我会因为这些话跟人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后舅舅就用他粗糙的大手,蘸着温水,一点一点给我擦脸上的伤。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会一个劲地念叨:“默,疼……不哭……”
后来我长大了,学会了把这些针藏起来,用沉默和微笑去面对。我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大学,又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绘图员。我把工资分成三份,一份是房租和日常开销,一份存起来给舅舅养老,剩下的一点,才是我自己的。
我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念头,连一秒钟都没有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妈走的时候,舅舅把我搂在怀里,用他不算利索的话翻来覆去地说:“默,不怕,有舅舅。”
从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家。而我,是他的全世界。
我们包的饺子奇形怪状,有舅舅捏的“面疙瘩”,也有我包的还算标准的元宝形。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案板上排成一排,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舅舅,你看,这么多,够我们吃到大年初三了。”我笑着对他说。
“多……好多……”他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吃饺子,过年!”
我心里一暖,所有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什么是家?家不是多大的房子,多厚的存款,而是屋里有暖气,桌上有饺子,身边有你。
我把饺子下到滚开的水里,白色的雾气瞬间蒸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喜庆的音乐已经响起,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零星的鞭炮声。
一切都和往年一样,平静而温暖。
我以为,这个除夕夜,也会像过去的二十二年一样,在我和舅舅分享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中,平淡而幸福地度过。
然而,就在饺子刚出锅,我还冒着热气往盘子里撒葱花和香菜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满屋的宁静。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邻居串门时的随意,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宣告。
我和舅舅都愣住了。这么晚了,会是谁?
第2章 不速之客
我心里泛起一丝疑惑。我们家几乎没什么亲戚走动,邻里之间虽然和睦,但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团圆,谁会这个点上门呢?
“谁呀?”我扬声问了一句,一边擦了擦手,一边走向门口。
舅舅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嘴里小声嘟囔着:“谁……谁啊……”
门外没有人回应,只是又响起了两声敲门声,比刚才更重,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催促。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的灯光昏黄,站着两个陌生的女人。她们都穿着体面的呢子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手里还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一看就和我们这个老旧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我不认识她们。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警惕地问:“你们找谁?”
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约莫五十多岁,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但眉宇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倨傲。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让我很不舒服。
“你就是陈默吧?”她开口了,声音很干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她身后的女人看起来年轻一些,四十出头的样子,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但神情要柔和许多,眼神里带着一丝局促和愧疚,不敢直视我。
“我们是你舅舅的姐姐,我是你大姨李秀芳,这是你二姨李秀琴。”年长的女人,也就是李秀芳,自我介绍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通知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大姨?二姨?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舅舅的姐姐?那不就是我妈的姐妹吗?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两个姨。二十多年了,她们从没出现过,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进来……外面冷。”还是那个叫李秀琴的二姨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木然地让开身子,她们俩提着东西走了进来。一股高级香水混合着寒气的味道瞬间涌入我们这个只有饭菜香的小屋,显得那么突兀。
她们的目光在屋里迅速扫了一圈,当看到那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和坐在桌边一脸茫然的舅舅时,李秀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而李秀琴的眼神则更加黯淡了。
舅舅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女人,显得有些害怕,他抓着自己的衣角,求助似的看着我,小声喊:“默……”
“舅舅,没事。”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他。
“宝根,还认得我们吗?”李秀芳走上前,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舅舅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陌生和困惑,他摇了摇头,往我身后缩了缩。
李秀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闪过一丝尴尬和失望。
“姐,都这么多年了,他不认得也正常。”李秀琴在一旁小声打着圆场,她把手里的礼品盒放在墙角,那包装精美的盒子和我们家灰扑扑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默,我们也是刚从国外回来,想着过年,来看看你们。”李秀芳很快恢复了常态,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姿态优雅,仿佛这里不是什么破旧小屋,而是高级会客厅。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们倒了两杯热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二十多年不闻不问,现在一句“刚从国外回来”,就想抹去所有的空白吗?
“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李秀琴接过水杯,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照顾你舅舅……”
她的话像一根刺,轻轻拨动了我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辛苦吗?当然辛苦。可这些辛苦,是我一个人的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辛苦的,他是我舅舅。”我淡淡地回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疏离。
李秀芳显然不喜欢这种煽情的开场,她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李秀琴的话,把话题拉向了她想要的方向:“陈默,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有女朋友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在查户口,让我感到一阵反感。
我耐着性子,简单地回答了。当我说到我只是个普通绘图员,工资不高,还没谈女朋友时,我清楚地看到李秀芳眼中闪过的一丝轻蔑。
“也是,带着这么个拖累,哪个姑娘愿意?”她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姐!”李秀琴急忙制止她。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舅舅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也感受到了这股紧张,他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把盘子里的一个饺子夹到我的碗里,小声说:“默,吃饺子……”
我看着碗里那个被他捏得不成形的饺子,心里一酸,所有的防备和坚硬,都差点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对他笑了笑,说:“好,舅舅也吃。”
“我们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李秀芳无视了我们之间的小互动,直接切入了正题。她的目光落在舅舅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亲情,只有审视和决断。
“我们想……把宝根接走。”
第3章 一个“为你好”的决定
李秀芳的话音刚落,整个屋子就陷入了一种死寂。
连窗外偶尔响起的鞭炮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给隔绝了。
我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接走?这两个字从一个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亲人”口中说出来,是何等的轻巧,又是何等的荒唐。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我们想把宝根接走。”李秀芳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们联系了一家很好的疗养院,在省城,环境好,有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比跟着你在这里受罪强。”
“受罪?”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的。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愧疚不敢说话的李秀琴,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上来,“谁告诉你们他在这里受罪了?他是我舅舅,我照顾他是天经地义,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手画脚!”
“外人?”李秀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冷笑一声,“陈默,你搞清楚,我们是他的亲姐姐!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要说外人,你才姓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是啊,我姓陈,我只是个外甥。可这二十多年,是谁陪在他身边?是谁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是谁一口一口喂他吃饭?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亲姐姐”吗?
“你们要是真当他是亲弟弟,这二十多年,你们在哪儿?”我红着眼质问她们,“他发高烧差点烧成肺炎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上大学交不起学费,只能去工地搬砖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辛酸,在这一刻,被她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引爆了。
舅舅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他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默……不气……不气……”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在舅舅面前失态。
“我们……我们也有苦衷。”二姨李秀琴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我们家穷,你大姨夫要出国,你姨父身体又不好,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就可以把他像个包袱一样扔给我一个六岁的孩子吗?”我打断她,“现在你们日子过好了,就想起来了?想用钱来弥补你们的愧疚?对不起,我不需要,我舅舅更不需要!”
“陈默,你怎么说话的?”李秀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们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为我好,就是要把我唯一的亲人从我身边夺走?你们知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我的拖累,他是我的命!”
“你还年轻,你有自己的人生!”李秀芳站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你不能为了他,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你今年二十八了,没房没车没存款,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我们把他接走,给你一笔钱,五十万,够你付个首付了。你拿着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这才是正事!”
五十万。
原来在她们眼里,二十多年的亲情,二十多年的陪伴,只值五十万。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恶心。她们不是来接亲人的,她们是来做交易的。用钱,来买断我和舅舅的关系,来买她们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舅舅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他的家。你们要是真想他,可以随时来看他。要是想用钱把他买走,门在那边,请你们现在就出去。”
我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你……”李秀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你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姐,你少说两句。”李秀琴拉住她,转过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小默,你听二姨说。我们真的是为你好。疗养院的条件真的很好,比这里好一百倍。我们也会经常去看他。你……你不能这么固执……”
“好一百倍?”我反问,“那里有我给他包的饺子吗?有我给他讲的故事吗?有他熟悉的床,熟悉的味道吗?他不是一件可以被安置的物品,他是一个人!他有感情!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我说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舅舅似乎也听懂了“接走”这两个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不走……不走……找默……不走……”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依赖,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我把他护在身后,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她们吼道:
“你们听见了吗?他说不走!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
第4章 尘封的真相
我的怒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
李秀芳和李秀琴都被我的反应镇住了,她们没想到我的态度会如此决绝。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李秀芳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赶过。
“小默,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李秀琴还在试图缓和气氛,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没什么好说的!”我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重复,“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舅舅,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他冲到那两个女人面前,虽然眼神里还带着恐惧,但他张开双臂,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指着她们,又指了指门,用他那含混不清的语言,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走……你们……走!不……不欺负……默……”
他以为她们在欺负我。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毫无保留、不计任何代价保护我的人,就是我身后这个被所有人称为“傻子”的舅舅。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汹涌地夺眶而出。
看到舅舅的举动,李秀琴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然后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姐!我们不能再瞒下去了!不能了!”她哭着对李秀芳喊道,“你看看宝根,你看看小默!我们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李秀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情绪激动的舅舅,又看了看泣不成声的妹妹,最后把目光投向满脸泪痕的我。她那一直紧绷着的、高傲的姿态,终于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垮了下来。
她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她才放下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陈默,你坐下。”她说,“有些事,你……你有权利知道。”
我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扶着还在护着我的舅舅,让他坐回我身边,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那个可能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秘密。
李秀琴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你舅舅……他……他不是天生就这样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们家以前很穷,爸妈走得早,是我和,还有你大姨,三姐妹把你舅舅拉扯大的。那时候,你舅舅是咱们那一片最精神的小伙子,聪明,能干,长得又好,好多姑娘都偷偷喜欢他。”
李秀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仿佛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我无法将她口中那个“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和我身边这个只会傻笑的舅舅联系在一起。
“他最疼的就是,我们三姐妹里,最小,也最受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第一个留给。”
“后来,跟你爸结了婚,生了你。你爸……不是个东西,好赌,还家暴。在你五岁那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带着你回了娘家,就是这间老房子。”
说到这里,李秀芳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那天晚上,也是冬天,你爸喝醉了酒,追到家里来闹事。他要抢你走,不肯,两个人就撕扯起来。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碰倒了煤油灯,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火?
“火势太大了,浓烟滚滚的。我们都吓傻了,抱着你,被困在了里屋出不来。是你舅舅,当时他已经跑出来了,可一听见的哭喊声,二话不说,抄起一盆水就又冲了进去!”
“他把和你从火里推了出来……可是……可是房梁塌了,一根烧着火的木头,正好……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上……”
李秀芳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李秀琴哭着继续说:“等我们把舅舅从火里拖出来,他……他就再也没醒过来。在医院躺了半年,醒是醒了,可人……人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医生说,脑子被砸坏了,伤到了神经,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没有那场火灾的记忆,或许是年纪太小,或许是创伤太大,那段记忆被我的大脑自动封存了。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舅舅。
他似乎对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毫无反应,依旧是一脸天真的茫然。他看到我在流泪,就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想帮我擦掉,嘴里还念叨着:“默……不哭……”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他,是我在为他付出。我以为我背负的是一个傻舅舅的人生。
可我错了。
大错特错。
原来,是他用他原本光明灿烂的人生,换回了我和我母亲的命。他不是我的拖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我们全家的英雄。
而我,这个被他用一切换回来的外甥,却对此一无所知地活了二十多年。我甚至还曾因为他的“傻”,在心里埋怨过命运的不公。
“那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妈……她后来为什么走了?”
“她……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李秀琴擦了擦眼泪,艰难地说,“她看着原本那么好的弟弟为了救自己变成这样,心里全是愧疚。那份愧疚太重了,重得能把人压垮。她每天以泪洗面,精神都快崩溃了。后来……她就留下一封信,说对不起我们,对不起宝根,然后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那你们呢?”我转向李秀芳,“你们为什么也走了?把他一个人,留给我?”
李秀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们……我们也害怕啊!”她终于崩溃了,声音尖利起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跑了,留下一个傻了的弟弟和一个几岁的孩子!我们能怎么办?那时候你大姨夫正好办好了出国,他说可以带我一起走,去过好日子!我……我动心了!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守着一个傻子!”
“你二姨也是,她那时候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嫌弃我们家这个情况,说要是她管你舅舅,就不跟她结婚。我们……我们都选择了自保!我们把宝根托付给你,是因为……是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他用命换回来的,你不会不管他!”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两个自私自利的懦夫!”李秀琴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我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观、价值观,连同我的心脏,剖得血肉模糊。
我以为的亲情,是责任。
我以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我以为的命运,是不公。
原来,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被尘封的、惨烈的牺牲之上。
我抱着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些曾经的抱怨,那些不为人知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舅舅那张纯净无邪的脸,他还在冲我傻笑。他什么都忘了,忘了那场大火,忘了那根致命的房梁,忘了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只记得,要对我好,要保护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猛地站起来,冲过去,紧紧地抱住舅舅,把脸埋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上。
我哭疯了。
我哭他被偷走的人生,哭他被遗忘的英勇,哭我母亲的懦弱,哭我姨妈们的自私,更哭我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无知和愚蠢。
那是我二十八年来,哭得最伤心,也最彻底的一次。
第5章 冷掉的饺子
我的哭声,像决了堤的洪水,在小小的屋子里肆虐。
舅舅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僵硬地站着,任由我抱着他,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才试探性地、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嘴里发出“哦……哦……”的安抚声。
“默……不哭……饺子……饺子凉了……”他用他仅有的逻辑,试图安慰我。
饺子凉了。
是啊,那盘我们俩忙活了一下午,满怀期待的饺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热气早已散尽,变得有些僵硬。就像我们这个家,被这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真相,浇上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我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李秀芳和李秀琴也停止了哭泣,她们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我们,眼神复杂,充满了无地自容的愧疚。
屋子里,只剩下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虚假的热闹声,和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慢慢松开舅舅,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我的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那里。
“你们走吧。”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一次,我的语气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没有力气再去质问,再去憎恨。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时光无法倒流,舅舅的人生也无法重来。
“小默……”李秀琴还想说什么。
“走。”我打断她,没有看她们,“让我跟舅舅,安安静静地过个年。”
李秀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一丝……解脱。或许对她来说,说出这个秘密,就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二十多年的沉重十字架。
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一百万。”她的声音很低,“不是五十万。是我们这些年……攒下的。密码是宝根的生日。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你拿着,给自己买套房子,也让你舅舅……过得好一点。”
我看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只觉得无比讽刺。
在她们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衡量?亲情、愧疚、牺牲……是不是都可以被换算成一串冰冷的数字?
我没有去碰那张卡,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我说,让你们走。”我重复道,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李秀芳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拉起还在哭泣的李秀琴,两个人默默地拿起放在墙角的礼品盒,像是两个被审判后释放的罪人,狼狈地走出了这个她们抛弃了二十多年的家。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我和舅舅两个人的世界。
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舅舅见她们走了,似乎松了口气。他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手,指着桌上的饺子:“默,吃……饿……”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曾经也闪烁过智慧和憧憬的光芒吧?他曾经也像我一样,对未来有过无数的设想吧?他或许想过要娶一个温柔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智永远停留在过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已经冷掉的饺子,放进嘴里。面皮又冷又硬,里面的馅也失了鲜味,难以下咽。
可我还是用力地咀嚼着,一口一口,把那份冰冷和苦涩,连同我的眼泪,一起吞进肚子里。
舅舅见我吃了,也高兴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大口地吃起来。对他来说,只要是和我一起吃,无论是热的还是冷的,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窗外,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巨大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拉着舅舅到窗边看烟花,他会像个孩子一样,指着天空,兴奋地大喊大叫。
可是今年,我没有。
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间充满了秘密和伤痛的小屋里,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沉默地吃着一盘冷掉的饺子。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舅舅,他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大概是梦到了好吃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额角那道被头发遮住的、浅浅的疤痕。过去,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小时候调皮磕的。现在我才知道,那是英雄的勋章。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存了很久,却一次也没有打过的电话。电话是我大学同学给我的,他说,他曾经在一个南方城市,见过一个和我妈长得很像的女人。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会接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个带着睡意的、有些不耐烦的女声。
“喂?谁啊?”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发不出一个音。
“说话啊!不说话我挂了!”
“……妈。”我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个二十多年没有喊过的称呼。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6章 一通迟到二十二年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绷得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那边才传来一个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小默?”
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惊慌、还有一丝我分辨不清的……恐惧。
“是我。”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或许是哭干了眼泪,也耗尽了所有激烈的情绪,此刻的我,只剩下一片空旷的疲惫。
“你……你怎么……有我电话?”她的声音依旧在发抖,像是冬天里没穿够衣服的人。
“这不重要。”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我都知道了。关于那场火,关于舅舅。”
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这一次的沉默里,充满了绝望和窒息感。
“她们……她们去找你了?”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确认。
“嗯,大年三十晚上来的。”我陈述着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们……都跟你说了?”
“都说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细碎的哭声。那哭声和我昨晚听到的李秀琴的哭声不一样,里面没有单纯的愧疚,而是夹杂着更复杂的东西——羞耻、悔恨、还有被揭开伤疤后无处遁形的痛苦。
“小默……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舅舅……”她泣不成声。
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到了二十二年。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听到,我可能会激动,会愤怒,会质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可是现在,听着她崩溃的哭声,我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我没有恨她。
当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当年的选择。一个女人,面对着为了救自己而变得痴傻的亲弟弟,那种足以将灵魂碾碎的负罪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面对的。逃离,或许是她唯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懦弱,但可以理解。
“你过得好吗?”我轻声问。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哭声顿了一下,然后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我后来又结婚了,他对我……还行。我们有个女儿,今年上高中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这很好。至少,舅舅的牺牲,换回了她后半生的安稳。
“小默……你……你恨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像是在触摸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我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不恨。”我说的是实话,“以前或许有过,但现在没有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舅舅他……很好。”我转头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舅舅,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他现在就像个孩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他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喜欢看动画片,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公园看人下棋。他什么都忘了,所以他没有痛苦。”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用再背着那个包袱了。他过得很好,我也把他照顾得很好。你……就安心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心里某个沉重的东西,也跟着落了地。
我打这个电话,不是为了追责,不是为了乞求她回来,更不是为了让她承担什么。我只是想亲口告诉她,她不必再活在愧疚的深渊里。舅舅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三个人的新生,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这也是一种,对舅舅的告慰。
电话那头,哭声更大了,从压抑的啜泣,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那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感的彻底宣泄。
我没有挂断电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个电话,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而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放下怨恨,选择理解,是我能为这段破碎的亲情,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小默……你长大了……比妈妈……勇敢。”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以后……我能……我能给你打钱吗?”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我干脆地拒绝,“我和舅舅,过得很好。钱,我们自己能挣。”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的骄傲。我可以理解她的逃离,但我无法接受用金钱来衡量这份恩情。舅舅的人生,是无价的。
“那……那好吧。”她没有再坚持,“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
“我会的。”
“那……挂了?”
“嗯。”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呆坐了很久。晨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了那个活在怨恨和困惑中的自己,告别了那段被隐藏的、沉重的过去。
舅舅在这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我,咧开嘴笑了。
“默,早。”
“舅舅,早。”我也对他笑了。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像是新的开始。
第7章 新的生活
那个不同寻常的除夕夜过去后,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
最先找上门的是二姨李秀琴。
大年初三的下午,她一个人来了,没有提任何礼物,只是带了些自己亲手做的家常菜。她站在门口,神情忐忑,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孩子。
我让她进来了。
她把饭菜在桌上摆好,局促地搓着手,说:“小默,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你大姨她……她昨天就回去了,临走前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李秀琴一直在给舅舅夹菜,眼神里充满了疼惜和愧疚。舅舅对她还是有些陌生,但有好吃的,他也不拒绝,吃得津津有味。
“小默,以后……我能常来看看你们吗?”临走时,李秀琴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份发自内心的悔意,点了点头:“这里也是你的家。”
她听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李秀琴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每周都会来一两次,有时候是送些吃的穿的,有时候就是过来陪舅舅坐一会儿,给他讲讲她年轻时候的趣事。舅舅虽然听不懂,但有人陪着他说话,他总是很高兴。
渐渐地,舅舅对这个“二姨”也熟悉了起来,有时候她来了,他还会主动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她吃。
而那张被李秀芳留下的银行卡,我一次也没动过。在一个周末,我按照卡片背后的地址,把它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附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他的恩情,我们自己还。”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知道了舅舅的过去,我对他,除了亲情,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敬意。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而是把他看作一个值得我用一生去尊敬的英雄。
我开始带着他,去尝试更多新的东西。
我给他报了一个社区办的、针对特殊人群的绘画班。没想到,他对色彩有着惊人的天赋。他画不出具体的形状,只会画一些大片大片的色块,但那些颜色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蓬勃的生命力。老师说,他的画,像梵高一样,充满了最纯粹的情感。
我把他的画,用相框裱起来,挂在家里那面斑驳的墙上。原本灰暗的小屋,因为这些色彩,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我还开始在网上记录我和舅舅的日常。起初只是想找个地方抒发一下情绪,没想到,那些朴实的文字和照片,竟然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
我写舅舅如何为了一个红薯跟我“耍赖”,写他如何把一只流浪猫当成宝贝,写他画画时专注得像个大师。我没有写那场火,没有写那些沉重的过去,我只写我们现在的生活,那些温暖的、琐碎的、闪着光的日常。
我的账号,名字就叫“我和我的英雄舅舅”。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看哭了,这才是最纯粹的亲情。”
“博主好样的,你舅舅有你,是他的福气。”
“你的文字好温暖,让我又相信人间有爱了。”
甚至有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书。
我婉拒了。我不想把我们的生活变成商品,也不想让舅舅被过度关注。我只想,安安静D地,陪着他,过好每一天。
因为这些记录,我的心态也变得越来越平和。我发现,幸福其实很简单,它不是拥有多少钱,住在多大的房子里,而是你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对你笑。
我的设计工作也越来越顺利,或许是心境开阔了,我的设计稿也变得更有灵气,得到了老板的赏识,给我升了职,加了薪。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缓缓前进。
春天的时候,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加上加薪后的工资,在郊区租了一个带小院子的一楼。院子里有阳光,有泥土。我和舅舅一起,在院子里种上了他最喜欢的向日葵。
搬家的那天,李秀琴也来帮忙。我们三个人,忙活了一整天,把那个小家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晚上,我们坐在小院里,吃着火锅,看着天上的星星。
舅舅指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含糊不清地说:“亮……像……像妈妈的眼睛……”
我和李秀琴都愣住了。
这是他痴傻之后,第一次,提到“妈妈”。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从未忘记过那个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妹妹。
李秀琴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笑。
第8章 最好的安排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
我和舅舅在带院子的小房子里,度过了一个安宁而充实的四季。院子里的向日葵,从破土而出,到迎着太阳灿烂盛开,再到结出沉甸甸的果实。舅舅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去给他的向日葵浇水,跟它们说说话。
我的生活也稳定了下来。工作上,我带了一个小团队,负责几个重要的项目。生活里,有舅舅的陪伴,有二姨时常的探望,我不再感到孤单。
那个关于“英雄舅舅”的社交账号,我还在更新着,粉丝已经涨到了几十万。我开始接到一些公益组织的邀请,去分享我和舅舅的故事,去呼吁社会给特殊人群更多的理解和关爱。
我渐渐发现,分享我们的生活,不仅是在记录,更是在传递一种力量。一种关于爱、责任和守护的力量。
而我和母亲,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会偶尔给我发信息,问问舅舅的近况,我也会简单地回复。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过去,也没有提未来。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状态。
这年秋天,我所在的公司举办了一场慈善画展,为山区的残障儿童筹款。我鼓起勇气,把舅舅的画也送去参展了。
我给他那幅画取名叫《生命》。画面上,是大片大片的金黄和火红,交织在一起,像燃烧的太阳,像盛开的花,充满了原始而炽热的生命力。
画展那天,我带着舅舅一起去了。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服,有些拘谨,但看到自己的画被挂在洁白的墙上,被那么多人欣赏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被看见、被认可的光。
一个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在舅舅的画前站了很久。他后来找到我,说他是一家画廊的老板,他想买下这幅画。
“先生,这幅画,我们不卖。”我微笑着拒绝了。
“我能理解。但我想说,您舅舅的画里,有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那是很多技巧纯熟的画家都失去的东西——纯粹。”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如果以后你们改变主意,或者有新的作品,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收下了名片,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我不需要用舅舅的画去换钱,但我为他感到骄傲。这个世界,终于有人,透过他痴傻的外表,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片绚烂的色彩。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舅舅手里拿着一个画展上发的气球,高兴得像个孩子。
“默,画……我的画……”他不停地重复着。
“是,那是舅舅的画,画得真好。”我握着他的手,感觉无比的踏实。
走到家门口,我意外地发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李秀芳。
她比一年前看起来苍老了一些,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银丝。她没有穿那件体面的呢子大衣,只是一身普通的家常衣服,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局促地站在那里。
看到我们,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我没有拆穿她,只是打开了院门:“进来吧。”
舅舅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竟然没有躲,而是指着手里的气球,对她“啊啊”地炫耀着。
李秀芳看着他那孩子气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她留下来吃了饭。饭桌上,她跟我们说,她丈夫在国外有了外遇,她正在跟他闹离婚。她说,她这些年,看似风光,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开心。钱是有了,但亲情……早就被她自己弄丢了。
“我现在才明白,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她喝了口汤,声音沙哑地说。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地给舅舅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鱼。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吃完饭,她坚持要帮我洗碗。在厨房里,她看着窗外院子里,正在跟一只蚂蚁“对话”的舅舅,轻声对我说:“陈默,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他照顾得这么好。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我擦干手上的水,看着她,平静地说:“他是我舅舅。这里,是我们的家。”
我们,不是我。
李秀芳愣住了,随即,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愧疚和悔恨的泪,而是带着一丝释然。
送走李秀芳,我回到院子里,坐在舅舅身边。
他把一颗刚摘下来的向日葵籽,小心翼翼地剥开,把里面白胖的果仁,递到我嘴边。
“默,吃。”
我张开嘴,含住了那颗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葵花籽。一股淡淡的、阳光的香味,在我的味蕾上散开。
我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突然觉得,命运或许并没有亏待我。它虽然拿走了一些东西,却用另一种方式,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
我拥有一个英雄的舅舅,拥有一个虽然破碎但正在慢慢愈合的家,也拥有了一颗在苦难中被磨砺得愈发坚韧和宽容的心。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舅舅,”我轻声说,“谢谢你。”
他听不懂,只是咧开嘴,冲我嘿嘿地傻笑。那笑容,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来源:认真的花猫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