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下来,砸在下面另一片叶子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给我的那盆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下来,砸在下面另一片叶子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电话是陈姐打来的,她是我以前单位的老同事。
“小晚啊,你还记得周明凯吗?”
我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溅在我的裤腿上,一片深色的湿痕。
周明凯。
周团长。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在舌根底下很多年的糖,早就没了甜味,只剩下一点点硌人的、挥之不去的硬核。
“记得啊,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像在谈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陈姐在那头叹了口气,那种典型的、中年妇女式的、饱含了人间沧桑的叹息。
“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又调防了?”我下意识地问,问完就想抽自己一巴掌。
陈姐在那头沉默了几秒。
“是那种走了,再也回不来的那种。”
“突发心梗,在办公室里发现的,送到医院就没气儿了。”
“才四十几岁,你说这人……”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蝉在同时嘶鸣。
我挂了电话,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那盆绿萝。
阳光很好,把叶片照得油光发亮,充满了生命力。
真讽刺。
陈姐最后还说了一句。
“他一直没结婚,也没个孩子,一个人走的,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我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爱。
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的疼。
我想起了我们认识的第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二十三岁,被我妈逼着去相亲,对方就是周明凯,时任某团副团长。
见面前,我妈把他的条件掰着手指头给我数:年轻有为,部队的,根正苗红,人长得也精神。
“晚晚,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对象!”
我心里是不屑的。
部队的?那得有多无趣,多刻板。
可见到他第一眼,我那点可笑的偏见就被击得粉碎。
他穿着一身军便装,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身姿笔挺,像一棵小白杨。
五官算不上多英俊,但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和英气。
尤其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看人的时候,专注得让你心慌。
他话很少,基本是我妈和介绍人在说。
他只是偶尔点头,或者“嗯”一声。
我偷偷打量他,发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我对他有了那么一点好感。
后来介绍人找借口拉着我妈走了,留下我们俩。
空气瞬间就尴尬起来。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是……老师?”
我差点笑出声。
“不是,我在图书馆工作。”
“哦,图书馆好,清静。”
然后又是沉默。
我实在受不了了,主动找话题:“周副团长,你们部队里是不是很辛苦?”
他好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在跟他说话。
“还好,习惯了。”
那天的相亲,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座三室一厅。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比当面听要柔和一些,带着一点点不确定的试探。
“林晚同志,你好,我是周明凯。”
“我……我今天休息,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看个电影。”
我捏着电话线,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有。”
我们去看了一部当时很火的港片。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干净又好闻。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热度。
整场电影,我一个情节都没记住,满脑子都是他。
电影散场,他送我回家。
走到楼下,他突然站住。
“林晚。”
“嗯?”
“我觉得你很好。”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想以结婚为目的,和你交往。”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二十三岁的我,哪里经得住这种阵仗。
一个穿着军装,眼神清澈,说话又这么直白的男人,像一颗炮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少女心。
我点了点头,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那就算是开始了。
我们的恋爱,和别人不太一样。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
他很忙,非常忙。
我们的约会,基本就是他难得的休息日,在市区吃个饭,逛逛公园。
更多的时候,是打电话。
他在部队,有规定,不能随便用手机。
每次都是他用军线打到我们单位的传达室,然后传达室大爷扯着嗓子喊:“林晚!部队电话!”
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找了个部队的对象。
那种感觉,很微妙。
有羡慕,有好奇,也有一点点虚荣。
电话里,我们聊的也都是些鸡毛蒜GLISH的小事。
我跟他说我们图书馆新来了几本畅销书,哪个读者又借书不还。
他跟我说他们今天搞了五公里越野,哪个新兵蛋子又哭了鼻子。
虽然隔着电话线,但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心在一点点靠近。
我爱上了等他电话的感觉。
那种期待,那种铃声响起时的心跳,成了我平淡生活里最 яркая的色彩。
他偶尔会托人给我带东西。
部队食堂自己做的酱牛肉,或者山里采的野果子。
东西不贵重,但那份心意,让我觉得特别甜。
我妈对他一百个满意。
“这孩子,踏实,稳重,是个过日子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交往半年后,我们见了家长,订了婚。
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升了团长,更忙了。
我们的见面次数,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甚至更久。
电话也少了。
有时候我一整天都等不到他的电话。
我开始不安。
女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东西。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化。
他还是那个周明快,声音还是那么沉稳。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们的通话内容,从分享日常,变成了我的单方面倾诉和他的“嗯”、“好”、“知道了”。
我跟他说我感冒了,很难受。
他说:“多喝热水,按时吃药。”
我跟他说我工作上受了委屈,被领导批评了。
他说:“别往心里去,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我跟他说我想他了。
他沉默一下,说:“我这边忙,过两天给你打。”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踏实稳重的话,现在听起来,只剩下冰冷的敷衍。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闺蜜。
闺蜜说:“男人都这样,尤其他们当兵的,脑子里都是直线。你别想太多。”
我也想别想太多。
可我控制不住。
那种感觉,就像你手里攥着一把沙子,你攥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
我开始变得不像自己。
我变得敏感,多疑,爱发脾气。
我们开始吵架。
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张照片。
他一个战友的女朋友来队里探亲,大家一起合影。
他身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军医。
照片是那个战友发在朋友圈的,我无意中刷到了。
我承认,我嫉妒了。
我打电话质问他。
“她是谁?为什么站你那么近?”
他在电话那头很惊讶。
“林晚,你胡思乱想什么?那是我们卫生队的刘干事,人家有对象的。”
“有对象就能靠那么近吗?你们笑得那么开心!”
“拍个照而已,你想太多了。”他的声音开始不耐烦,“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被挂断,我听着里面的忙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不是无理取闹。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他。
我只是希望他能哄哄我,哪怕只是一句“我只喜欢你”。
可他没有。
他觉得我在胡闹。
那次冷战了三天。
是我先服的软。
我给他打电话,说我错了,我不该乱想。
他在电话里叹了口气。
“小晚,你要懂事一点。我是军人,身边有女同事很正常。”
“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能不相信他?
我爱他,爱到可以忽略所有的问题。
我告诉自己,要懂事,要体谅他。
他是周团长,他肩上扛着责任,不能像普通男人那样陪着我。
我努力说服自己。
可心里的那道裂缝,一旦出现,就很难愈合了。
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多。
我生日那天,我提前一个月就跟他说好了,让他一定回来。
他说好。
我满心欢喜地订了餐厅,买了他最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
从下午五点,等到晚上十点。
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他没回来。
电话也打不通。
直到深夜十一点,他才打来电话。
“小晚,对不起,部队临时有紧急任务,我走不开。”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委屈和失望,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周明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你生日。对不起,我……”
“你别说对不起了!”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喊了出来,“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的紧急任务永远比我重要!你的部队永远比我重要!”
“林晚,你能不能讲点道理?这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责任!”他的声音也硬了起来。
“责任?那我呢?我算什么?一个可以被你无限搁置的选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的火。
我们不欢而散。
那晚,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托人送来一个蛋糕和一个礼物盒。
礼物盒里是一条项链,是我之前在商场看过好几次,没舍得买的。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那天,我看着那条项链,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为,物质上的补偿,就能抚平我心里的伤口吗?
他不懂。
他永远不懂。
他不懂我想要的,不是项链,不是蛋糕,只是他能在身边,陪我说说话。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坐着,都好。
从那以后,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不再期待他的电话。
他打来,我接。
不打来,我也无所谓。
我不再跟他分享我的生活,我的喜怒哀乐。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他只会说“知道了”,或者“你自己处理好”。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未婚夫妻的名分。
像两个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星球,偶尔交汇,然后迅速远离。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生病住院。
急性阑尾炎,半夜送去医院,直接就推进了手术室。
我躺在病床上,疼得浑身冒冷汗。
我给我妈打电话,然后,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
“喂?小晚?”
“周明凯,我……我阑尾炎,要做手术。”我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严重吗?哪个医院?”
我报了医院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压低声音在跟旁边的人说话。
“不行,今晚演习,谁都不能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你……来不了,是吗?”我用尽全身力气问。
他又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说:“小晚,对不起。我让警卫员小王过去看你,钱不够的话让他先垫上。”
“你放心,现在的医疗技术很成熟,小手术。”
他说了很多。
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只知道,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他的理由,永远是那么冠冕堂皇。
工作,责任,部队。
这些词,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挂了电话。
护士推我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看着头顶惨白的灯光,突然就笑了。
林晚啊林晚,你真是个傻子。
你爱上的,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你爱上的,是他身上那身军装,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英雄。
而那个真实的,叫做周明凯的男人,他爱的是他的部队,他的责任,他的前途。
你,从来都不是他的第一位。
手术很顺利。
第二天,警卫员小王来了。
提着果篮,还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嫂子,这是我们团长让我给您的。”
“嫂子,团长说他一有空就来看您。”
我看着这个一脸淳朴的年轻士兵,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你回去告诉他,不用来了。”
“钱,我也不会要。”
“还有,别叫我嫂子了,我担不起。”
小王愣住了,不知所措。
我没再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我听见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妈在旁边给我削苹果。
“晚晚,别跟明凯置气,他也是身不由己。”
我看着窗外,天很蓝。
“妈,我想跟他分手。”
我妈手里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很清醒。”我转过头,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这三年,我累了。”
“我不想再等了。”
“我不想再过这种,对着电话谈恋爱,永远把他排在第一位,而我永远是最后一位的日子了。”
“我想要一个,我生病了能陪在我身边,我难过了能抱抱我,我过生日能陪我吃一碗长寿面的男人。”
“周明凯他给不了。”
我妈哭了。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明凯多好的条件啊,多少人羡慕你。”
是啊。
多少人羡慕我。
有个当团长的未婚夫,说出去多有面子。
可这面子背后的心酸,谁知道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出院后,我约周明凯见了面。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还是在那家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瘦了。
“小晚,对不起。”他一坐下就说。
又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
“周明凯,我们分手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合适。”
“是因为你生病我没去吗?我跟你解释,那天晚上真的……”
“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打断他,“是因为所有事。”
“这三年来,所有的事情。”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我真的了解他吗?
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有国家,有荣誉,有责任,有他的兵。
那个世界太大,太拥挤,没有给我留下足够的位置。
“周明凯,你是个好军人,但你不是个好男朋友。”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
“你需要的,是一个能无条件支持你,理解你,为你牺牲奉献的女人。一个像你手下那些兵一样,把‘服从’刻在骨子里的女人。”
“我不是。”
“我做不到。”
“我只是个普通女人,我有我的喜怒哀乐,我有我的小脾气,我需要人陪,需要人疼。”
“我们……放过彼此吧。”
我说了很多。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只觉得压抑。
最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不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心还是会疼。
但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我摇了摇头。
“没有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光,灭了。
“好。”
“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
“这个,本来想在你出院那天给你的。”
“就当是……分手礼物吧。”
他走了。
背影还是那么挺拔,只是多了几分萧瑟。
我没有打开那个盒子。
我结了账,走出咖啡馆,把那个盒子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分手后,我换了手机号,从单位辞了职,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去了南方。
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
我努力地把周明凯从我的生命里剔除出去。
一开始很难。
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笨拙的样子。
想起他在电话里沉稳的声音。
想起他身上干净的肥皂味。
可再想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爱,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怅然。
就像看一部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记得情节,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情。
两年后,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公。
他是个工程师,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我加班晚了,他会开车来接我,不管多远。
我生病了,他会请假陪着我,给我熬粥,端水喂药。
我们吵架,他会先低头,抱着我说:“老婆,我错了,别生气了。”
在他身边,我感觉自己被爱着,被重视着。
我不用再做一个“懂事”的大女人。
我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做回那个最真实的我。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
我穿着白色的婚纱,看着他单膝跪地,给我戴上戒指。
我哭了。
我知道,这一次,我嫁给了爱情。
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生活平淡,琐碎,却充满了烟火气。
我会因为女儿不肯吃饭而头疼。
他会因为工作上的项目而烦恼。
我们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家,是我们共同的港湾。
我几乎已经忘了周明凯这个人。
他成了我青春里一个模糊的符号。
直到今天,陈姐的这个电话,把他又重新拽回了我的记忆里。
终身未娶,无嗣而终。
这八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
是因为我吗?
当年我提分手,对他打击那么大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走进婚姻?
他那样的人,是不是早就把一生都献给了那身军装,那片营地?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女儿放学回来了。
“妈妈!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
她像一只小蝴蝶一样扑进我怀里,举着手里的小红花,一脸骄傲。
我抱起她,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宝宝真棒!”
老公也下班回来了,手里提着菜。
“老婆,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红烧鱼。”
他走过来,从我怀里接过女儿,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我摇了摇头,笑了。
“没事,就是风吹的。”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炒菜的声音,油烟机嗡嗡作响。
女儿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
客厅的电视里放着动画片。
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的,人间烟火。
我抱着女儿,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周明凯。
我想,我当年离开他,是对的。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追求的是星辰大海,是家国天下。
而我想要的,不过是万家灯火里,属于我的那一盏。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
如果当年,我再懂事一点。
如果当年,他能再为我改变一点。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生活没有如果。
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用一生孤独,践行了他的信仰。
而我,在凡俗的幸福里,找到了我的归宿。
听说,他的追悼会办得很隆重。
很多人去送他。
他的兵,哭得撕心裂肺。
说他是个好团长,比亲人还亲。
我没有去。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
我只是一个,他人生中短暂路过的,不成功的爱人。
我从陈姐那里,要来了他墓地的地址。
一个周末,我一个人去了。
墓地很安静,种满了松柏。
我找到了他的墓碑。
黑色的石碑上,贴着一张他的照片。
还是那么年轻,穿着军装,眼神坚毅。
只是,照片上的他,好像比我记忆中更瘦了一些。
碑上刻着他的名字,生卒年月。
周明凯。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石碑,就像在抚摸他的脸。
“我来看你了。”
我轻声说。
“我结婚了,过得很好。”
“我老公对我很好,女儿也很可爱。”
“你呢?”
“这些年,你一个人,孤单吗?”
风吹过,松涛阵阵,没有人回答我。
我在他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把我们那三年的故事,在心里,又重新过了一遍。
那些甜蜜,那些争吵,那些等待,那些失望。
到最后,都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墓碑,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孤寂。
我想,他这一生,得到了他想要的荣誉和尊重。
但也一定,留下了很多遗憾吧。
比如,一个温暖的家。
一个能在他累了的时候,为他留一盏灯的爱人。
一个能在他膝下承欢的孩子。
这些,他都没有。
是我,亲手把他推开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回到家,老公和女儿已经睡了。
我走进书房,从一个尘封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旧相册。
里面有几张我和他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笑得一脸灿烂,依偎在他身边。
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嘴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时的我们,是真的相信,会有未来的。
我看着照片,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为了他。
也为了我们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周明凯,如果人真的有来生。
我希望你,不要再穿那身军装了。
去做一个普通人吧。
去爱一个,能陪你看日出日落,能和你三餐四季的姑娘。
去体会一下,我现在拥有的,这种平淡的,琐碎的,却无比真实的幸福。
至于我,我会带着对你的这份愧疚和遗憾,好好地,过完我这一生。
再见了,我的周团长。
再见了,我逝去的青春。
手机突然响了,是陈姐。
“小晚,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什么事?”
“我们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
“找人打开了。”
“里面……写的全是你。”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从你们认识第一天,到你们分手。”
“他说,是他不好,是他把工作当成了全部,忽略了你的感受。”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说,放你走,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也最正确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他说,他希望你,一定要幸福。”
陈姐还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
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做不到。
他的责任感,他的使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牢牢地锁住了。
他爱我,但他更爱他肩上的责任。
所以,他选择放手。
选择一个人,孤独地走完剩下的路。
用他的方式,成全了我。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可我心里的那团火,怎么也浇不灭。
我恨他吗?
不。
我怨他吗?
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心疼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写着我的名字,却不敢再来打扰我的男人。
我心疼那个,把所有的爱和愧疚,都锁进日记本里,一个人默默承受的男人。
周明凯,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怕你来找我一次,只要一次,我们的结局,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
一切都晚了。
我回到卧室,老公被我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打开床头灯。
“怎么了老婆?做噩梦了?”
他把我拉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没事了,有我呢。”
我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
我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家。
周明凯用他的孤独,换来了我现在的安稳。
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
“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睡吧。”
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和他有关的片段。
最后,定格在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充满了痛苦,不舍,和一种我当时没看懂的……成全。
周明凯,你赢了。
你用你的死亡,在我心里,刻下了永恒的烙印。
从今往后,每年的清明,我会去看你。
我会告诉你,我过得很好。
我会把我的幸福,讲给你听。
我想,这应该是你,最想看到的吧。
日子还在继续。
生活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
我依旧每天上班,下班,接女儿,做饭。
和老公斗嘴,给女儿讲故事。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个秘密。
一个属于我和周明凯的,永远的秘密。
有时候,看到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
我会想,如果周明凯还在,他现在应该是什么级别了?
会不会,已经有了将军肚,头发也开始白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不会也长出了皱纹?
可这些,我都看不到了。
我只能在记忆里,一遍遍地描摹他年轻时的样子。
那个穿着军装,身姿笔挺,眼神清澈的,我的周团长。
他永远地,活在了我的二十六岁。
也永远地,停留在了他的四十三岁。
这样,也好。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不会老去。
永远是那个,让我爱过,也让我痛过的,最好的周明凯。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抚平一切伤痛,也能冲淡一切记忆。
又过了很多年。
女儿长大了,考上了外地的大学。
我和老公,也步入了老年。
我们的头发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
我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死亡。
老公说,他要走在我后面,不然留我一个人,他不放心。
我说,好。
我们买好了相邻的墓地。
我想,等我死后,就葬在他身边。
至于周明凯。
他已经很少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他就像一本被我珍藏在书架最高处的书,我轻易不会去翻动它。
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是我生命里,无法抹去的一部分。
有一年,我和老公去旅游,路过他所在的城市。
鬼使神差地,我跟老公说,我想去看看一个老朋友。
老公没有多问,开车带我去了那片墓地。
时隔多年,墓地还是那么安静。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墓碑。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
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菊花。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也许是他的战友,也许是他带过的兵。
他虽然孤独,但并不寂寞。
有那么多人,还记着他。
我蹲下身,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好久不见,周明凯。”
“我老了,你看,都有白头发了。”
“你还是那么年轻。”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我女儿的大学生活,说我老公的退休计划。
说我们家养的那只猫,有多调皮。
就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老公在不远处等我,没有催促。
他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和尊重。
我很感激他。
临走时,我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明凯,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的放手。
也谢谢你,用你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如果有来生。
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车子开出很远,我回头望去。
他的墓碑,在苍翠的松柏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然后,消失不见。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
我收回目光,握住了身边老公的手。
他的手,温暖,粗糙,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老公,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
暖暖的。
来源:友爱轮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