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决定,像一颗在心里埋了八年的种子,终于在那个除夕前夜,被婆婆一句轻飘飘的话浇了最后一瓢冷水,破土而出。
那一天,我终于决定,不当这个家的“好媳妇”了。
这个决定,像一颗在心里埋了八年的种子,终于在那个除夕前夜,被婆婆一句轻飘飘的话浇了最后一瓢冷水,破土而出。
八年里,我努力扮演着所有人都期待的角色:顾远的好妻子,公婆眼中的好儿媳,亲戚口中“懂事又能干”的林澜。我以为,只要我付出得足够多,就能把两个本不相干的家庭,真正融合在一起。
而这一切的崩塌,都源于那个除夕前夜,我开了十五个小时的车,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门口的那个瞬间。
第一章 十五个小时的句号
车子熄火的瞬间,世界仿佛才真正安静下来。
我靠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弹。车窗外,是丈夫顾远老家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两盏红得有些刺眼的灯笼。从广州到这个位于湘中腹地的小县城,导航显示全程一千三百多公里。因为临近除夕,高速上好几段路都堵得像凝固的血脉,走走停停,我一个人,整整开了十五个小时。
眼球干涩得发疼,后腰像是被折断了似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我甚至能感觉到咖啡因在血液里退潮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倦意,正排山倒海般涌来。
车门被拉开,一股夹杂着腊肉和鞭炮硫磺味的冷空气灌了进来。
“澜澜,回来啦!哎哟,可算到了!”婆婆王秀英的大嗓门打破了车里的寂静。她穿着一件臃肿的红色棉袄,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里,更多的是一种任务完成式的轻松。
“妈。”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撑着车门想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累坏了吧?快进屋,你爸把暖气开着呢!”她伸手扶了我一把,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拽,急切地想把我拉进屋里。
顾远从屋里跑出来,接过我手里的包,他比我早两天坐高铁回来的,因为公司临时有事,我只能自己开车,顺便把给亲戚们准备的年货都带上。他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疼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辛苦了,赶紧进去歇歇,饭马上就好。”
“饭?”我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他们已经把饭做好了,就等我回来。十五个小时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慰藉。
我跟着他们走进温暖的客厅,公公顾建国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一向沉默寡言。
我把外套脱了,正想一头栽进沙发里,婆婆已经端了一杯热水道我面前:“先喝口水暖暖身子。澜澜啊,你回来得正好,就等你了。”
“等我?”我有些不解。
王秀英笑呵呵地指了指厨房:“可不是嘛!你那手拿手的四喜丸子,我和你爸念叨一年了。食材都给你备好了,就等你来掌勺。还有那个清蒸鲈鱼,你做的火候最好。咱家的年夜饭,没你的菜,总觉得少了点灵魂。”
我的大脑,因为极度的疲惫,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我看着婆婆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又看了看厨房里案板上堆得小山似的肉馅和已经处理好的鱼,再转头看看一脸“老婆你最棒”表情的顾远,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十五个小时。
我独自一人,在高速上与无数辆大货车擦身而过,精神高度紧张,连服务区都不敢多待。饿了就啃两口面包,困了就掐着大腿灌下冰冷的浓缩咖啡。我不是铁打的,我只是一个想早点回家过年,血肉之躯的普通女人。
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一碗热汤,一句“赶紧去躺下”,而不是一个塞满了食材,等待我立马开工的厨房。
顾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赶紧打圆场:“妈,澜澜开了一天车,累得不行了。要不今晚就简单点,我来做两个菜,或者我们出去吃?”
王秀英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出去吃?大年三十的,像什么话!一年就这么一顿团圆饭,能出去吃吗?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菜?别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的。”
她转向我,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亲热”:“澜澜,妈知道你累。可这不是没办法嘛,年夜饭就得有个年夜饭的样子。你手艺好,能者多劳嘛。快去快去,稍微弄一下,很快的。我们等着吃你的大餐呢!”
“能者多劳”。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心里尘封已久的那个盒子,里面装满了八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委屈和隐忍。
从我第一次上门,为了讨好他们,露了一手厨艺开始,这个家的厨房,似乎就成了我的专属领地。每次家庭聚会,无论我工作多忙,加班到多晚,婆婆都会提前“预约”我的时间,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一桌子菜,就该由我来操办。
顾远也劝过,说请个钟点工,或者去饭店。但婆婆总有她的一套说辞:“外面做的哪有自家的干净?”“请人不要钱啊?一家人吃饭,搞那么见外做什么?”“澜澜做的,我们吃得放心。”
久而久之,这成了一种惯例,一种默契。我做,他们夸。我累,但我觉得,为了家庭和睦,值得。
可今天,不一样。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会。这是在我极限付出的前提下,他们对我身体和精神状态的全然漠视。在他们眼里,我仿佛不是一个舟车劳顿、需要休息的家人,而是一个能自动切换模式,准时到岗的厨师。
我看着婆婆期待的眼神,看着丈夫欲言又止的为难,再看看那个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公公。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油烟和暖气的空气,闷得我发慌。然后,我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到冷漠的语气,缓缓开口:
“妈,我今天不做饭。”
第二章 那碗没做的四喜丸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只有电视机声响的客厅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婆婆王秀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澜澜,你说啥?”
顾远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拉了拉我的胳膊,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安。
我没有看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字句更加清晰:“我说,我今天做不了饭。我太累了,开不动了。”
我没有用“不想做”,而是用了“做不了”和“开不动了”,这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表达一种情绪。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想让这场对话变成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王秀英的脸色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失望和被冒犯的复杂表情。她把手里的水杯“砰”地一声放在茶几上,热水溅出来几滴。
“累?谁不累啊?”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跟你爸,为了等你们回来过年,里里外外收拾了多少天!买菜、洗菜、准备年货,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喊过一声累吗?顾远上班不累吗?他不也得回家过年!怎么就你金贵,开个车回来就累得饭都不能做了?”
这番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我。原来,我的付出在她眼里,如此不值一提。在她的话语体系里,她的劳累是理所应当的奉献,而我的疲惫,却成了矫情和自私。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我试图跟她讲道理,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妈,开车和在家里忙活不一样。我一个人在高速上,精神要一直绷着,十五个小时,没怎么合眼。这不是金贵,这是身体的极限。我现在只想躺下睡一觉,别的什么都干不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沙哑和疲惫。
“身体极限?我看你是思想有问题!”王秀英彻底被激怒了,她站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了一贯的吵架姿态,“林澜,我可跟你说清楚,我们顾家没这个规矩!儿媳妇进了门,操持家务、孝敬公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倒好,让你做顿年夜饭,你就给我摆脸色!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两口使唤你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太阳穴在一突一突地疼,“我只是……真的太累了。”
“别跟我说累!”她打断我,“你要是真有孝心,再累也得撑着!这就是态度问题!你就是不想做,不想伺候我们老的!”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这么扣了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直沉默的公公顾建国终于开了口,他放下遥控器,皱着眉说:“秀英,少说两句。澜澜确实辛苦了,让她歇歇吧。”
“歇?歇到什么时候?这年夜饭谁来做?”王秀英把矛头转向了他,“你来做?你做的猪食能吃吗?还是让顾远做?他从小到大进过几次厨房?”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在她看来,这个厨房,这个年夜饭,非我不可。这已经不是一顿饭的问题了,这是她在捍卫自己作为婆婆的权威,捍卫她所认知的那个“家庭秩序”。
顾远夹在中间,脸色涨红,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急得团团转:“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澜澜一年到头在外面工作也很辛苦,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你就不能体谅她一下吗?大不了,我来学着做!做得不好吃,咱们也认了,不就是一顿饭吗?”
“不就是一顿饭?”王秀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可是年夜饭!是一年的头等大事!做得不好,多不吉利!顾远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护着她,你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妈!”顾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眼看着一场母子大战就要爆发,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累了。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心累。我不想再看着顾远为了我在中间受夹板气,也不想再跟婆婆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逻辑辩论。
我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对顾远说:“顾远,我出去一下。”
“澜澜,你去哪?”顾远慌了。
王秀英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或者最终会妥协,像过去八年里的每一次一样。
我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门口换鞋。
“林澜!你大过年的要往哪跑?你给我站住!”王秀英在后面喊道,“你要是今天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我穿鞋的动作顿了一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我回过头,看着客厅里站着的三个人。表情愤怒的婆婆,一脸焦急的丈夫,和始终皱着眉头的公公。这个我努力融入了八年的家,此刻看起来那么陌生。
那个象征着团圆和温暖的红灯笼,光线照在我脸上,却让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但奇怪的是,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那只会让问题更糟。我只是需要一个空间,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我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坐着。
车里还残留着我一个人的气息,混合着咖啡和面包的味道。这个狭小的空间,在过去的十五个小时里,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庇护所。而现在,它又一次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婆婆尖锐的话语,丈夫为难的表情,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那碗没做的四喜丸子,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象征。它象征着那些被“传统”“孝道”“能者多劳”等名义捆绑的、不被看见的付出。
过去,我以为我的忍让和付出,能换来理解和尊重。但现在我明白了,一味的退让,只会让对方的索取变得更加理所当然。当你的付出被视为天经地义时,你偶尔的疲惫,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手机震动了一下,“老婆,你在哪?别生气,妈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快回来,外面冷。”
我看着那句“刀子嘴豆腐心”,苦笑了一下。多少伤害,都是借由这句话被轻易地原谅和掩盖了。
我没有回复。
我需要想清楚,这个家,这段关系,我到底该如何走下去。我下定的那个决心,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积攒了八年的失望之后,一次必然的爆发。
我决定,从今晚开始,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第三章 沉默的年夜饭
我在车里坐了大概半个多小时。
冬夜的县城,空气冷冽。车窗上很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将我和外面那个灯火通明、却气氛僵硬的家隔绝开来。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长期在高压环境下工作的人,终于递交了辞职信,无论前路如何,至少在那一刻,是解脱的。
车门被轻轻敲响了。我睁开眼,看到顾远站在车外,冻得缩着脖子,手里还拿着我的羽绒服。
我解了锁,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把羽绒服披在我身上。
“怎么不开暖气?手都冰了。”他握住我的手,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语气里满是歉疚,“对不起,老婆。是我没处理好。”
我抽回手,淡淡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丈夫,是我妈让你受委"屈了。”顾远急切地说,“我已经说过她了。她……她也是老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别往心里去。”
“顾远,”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了,不是吗?”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从我们结婚第二年开始,每次过年回家,年夜饭是不是都是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你和爸在客厅看电视,妈就在旁边‘指导’我,偶尔搭把手。吃完饭,你和爸看春晚,妈去邻居家串门,我又是一个人收拾一堆的碗筷。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以为……我以为你喜欢做饭,喜欢看我们吃你做的菜开心的样子。”
“我喜欢做饭,不代表我喜欢把做饭当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在我累得快要散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努力平复了一下,“我喜欢的是为家人付出的那种温馨感,而不是被人当成一个功能性的厨子。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你懂吗?”
顾远沉默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丈夫,但他从小在王秀英那种强势的教育下长大,对于很多事情,他已经习惯了顺从,习惯了“我妈就这样,你多担待”。他没有意识到,我的“担待”,是有额度的。
“今天,我开了十五个小时的车。我脑子里想的是,回到家,能喝口热水,能躺下歇一歇。结果呢?迎接我的是一堆等着我处理的食材。在妈眼里,我回家,不是‘家人回来了’,而是‘厨子到岗了’。顾远,这种感觉,真的很伤人。”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但还是忍住了。
顾远伸手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不好,我太想当然了。我应该提前跟我妈说清楚,不许让你进厨房的。”
他的道歉是真诚的。我靠在他肩膀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我们回去吧。”我说,“但年夜饭,我还是不会做。”
“不做,坚决不做。”顾...远立刻表态,“大不了我们叫外卖。饿不着。”
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屋里。客厅里的气氛依旧凝重。王秀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顾建国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
看到我们进来,王秀英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顾远拉着我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对两位老人说:“爸,妈。我已经跟澜澜说好了。她今天太累了,年夜饭就不做了。我已经看好了,附近有家饭店年三十也送餐,我点几个菜,咱们一样过年。”
顾建国掐灭了烟,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王秀英却炸了:“点菜?我们顾家几十年了,年夜饭从来都是自己做的!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死?说我们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会笑话这个?”顾远耐着性子解释,“澜澜是您的儿媳,不是您请来的保姆。她有自己的工作,她也会累。我们不能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这是顾远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在他母亲面前,为我说话,为我争取权益。我心里一暖,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王秀英大概是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愣了半天,指着顾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最后,她把矛头又对准了我:“好啊,林澜,你真是好本事!这才几年,就把我儿子教唆成这样了!跟我离心离德了!”
“妈,这跟澜澜没关系,是我想通了。”顾远挡在我身前,“您和我爸养我大,辛苦了。澜澜嫁给我,陪我一起奋斗,也很辛苦。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而不是这样相互指责。”
顾建国站了起来,拍了拍王秀英的肩膀:“行了,就听儿子的吧。孩子们累了一年,回来是团聚的,不是来吵架的。你非要做,你自己去做,没人拦着你。”
说完,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王秀英彻底没了声。她大概是没想到,连一向不管事的丈夫都站到了儿子那边。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没良心”,眼圈却红了。
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她只是用她那套陈旧的、固执的观念来衡量一切。在她看来,她对我的要求,是“为我们好”,是“顾全大局”,而我的反抗,就是“自私”“不懂事”。
那一晚的年夜饭,我们终究还是吃了外卖。
顾远点了六个菜,一个汤,都是我们平时爱吃的。他把菜从外卖盒里倒进家里的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
可饭桌上的气氛,却是我记忆里最冷清的一次。
王秀英全程黑着脸,扒拉了两口饭就说饱了,回房间看电视去了。顾建国倒是吃了不少,但一句话也没说。我和顾远,默默地吃着,谁也没开口。
电视里,春晚的主持人正用激昂的声音报着幕,窗外,时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屋子里充满了过年的元素,却没有一丝过年的喜悦。
吃完饭,顾远主动去收拾碗筷,我拦住了他:“我来吧,你去陪爸妈说说话。”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温暖着我冰冷的手指。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和顾远试图缓和气氛的说话声,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个年,注定是过得不舒坦了。
我的那一次反抗,打破了这个家多年来形成的微妙平衡。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婆婆的控制欲,丈夫的摇摆和成长,公公的默许,以及我自己的觉醒。
也许,打破,也是一种开始。
一个真正健康、平等的家庭关系,从来都不是靠某一个人的无限忍让和牺牲来维持的。
第四章 一碗白粥的温度
除夕夜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度过了。
我和顾远早早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但我却毫无睡意。
顾远从身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声说:“睡吧,都过去了。”
我“嗯”了一声,却没有动。我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今晚的冲突,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家庭的观念和习惯,不可能因为一次争吵就彻底改变。
“我妈那边,你别担心,我会慢慢跟她沟通的。”顾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沟通什么?”我问,“沟通她以后别再把我当成免费厨娘吗?”
“澜澜,”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她毕竟是长辈,思想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我们只能慢慢来,让她看到,这个家不是离了谁就转不了。年夜饭,也不是非得谁做才行。”
我没有再说话。我明白顾远的难处,也知道他的努力。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心里的那块冰,也不是一两句安慰就能融化的。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却也睡得很浅。梦里,我一直在开车,高速公路没有尽头,车窗外是婆婆指责的脸和丈夫为难的表情。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醒得很早。
身边的顾远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天色蒙蒙亮,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着屋顶和地面,空气清新而寒冷。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天的公婆。是像往常一样,笑着说“爸妈,新年好”,然后开始忙碌拜年的事宜,假装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和距离?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米香味。
是从厨房传来的。
我心里一动,悄悄地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灯光和细小的声响。
我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身影。
是婆婆王秀英。
她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一件厚外套,头发还有些凌乱。她正背对着我,站在燃气灶前,手里拿着一个长柄勺,在一个小锅里慢慢地搅动着。锅里冒着白色的热气,那股米香,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她在熬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结婚八年,我从未见过婆婆主动下厨做早餐。通常,家里的早餐都是外面买的,或者是我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她总说,早上起来没精神,懒得动。
我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退回去。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看到我,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和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那种硬邦邦的样子。
“醒了?”她问,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嗯。”我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妈,您怎么起这么早?在做什么?”
“没什么,睡不着,起来熬点粥。”她避开我的目光,继续用勺子搅动着锅里,“昨晚的外卖太油腻,早上喝点粥清清肠胃。”
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粒已经熬得开了花,看起来又稠又糯。
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微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略显笨拙的动作。
她熬粥的姿势并不熟练,有好几次米汤都差点溢出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少做这些。
粥熬好了,她盛了两碗,一碗递给我:“趁热喝吧。”
我接过来,碗壁很烫,那股热度,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低头喝了一口,就是最简单的白粥,没有放任何东西,但那股温润的米香,却瞬间温暖了我的胃,也似乎熨帖了我心里那些褶皱。
“林澜。”她忽然开口。
“嗯?”我抬起头。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那碗粥,声音有些低沉:“昨晚……是我话说重了。你开那么久的车回来,是辛苦。”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会从强势了一辈子的婆婆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近乎于道歉的话。虽然她的语气依旧生硬,甚至带着几分不情愿,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昨晚受的那些委屈,此刻,仿佛都随着这碗热粥,一点点地消解了。
“妈,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该……不该用那种态度跟您说话。”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行了,都过去了。大年初一的,不说那些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里面,有作为长辈拉不下的面子,有对自己行为的一丝悔意,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试图理解的努力。
“你爸昨晚跟我说,”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你们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压力。不能总拿我们那辈人的标准来要求你们。”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想了一晚上,他说的……也有道理。”她叹了셔气,“我就是个操心的命,总觉得过年就得热热闹闹,有规有矩。忘了你们也需要休息。”
说完这番话,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头大口地喝起了粥,不再看我。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反思了。对于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人来说,承认自己的观念“过时了”,需要巨大的勇气。
那一刻,我心里的怨气,真的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您没错”之类的客套话。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确实存在。回避和粉饰太平,只会让问题再次发酵。
我只是默默地把那碗粥喝完,然后站起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空碗,走到水槽边,拧开了水龙头。
“妈,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您做。”我一边洗碗,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说:“随便吧,你看着办就行。”
“那……还做四喜丸子吗?”我笑着问,带着一丝试探。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做那个太麻烦了,费油。随便炒两个家常菜就行。大家一起动手,快一点。”
“好。”我笑着应道。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流淌的水流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我忽然明白了,真正的和解,不是争论谁对谁错,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无条件妥协。而是彼此都愿意向后退一小步,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立场和感受。
那一碗看似平淡无奇的白粥,它的温度,足以融化最坚硬的隔阂。
第五章 “不完美”的团圆饭
大年初一的午饭,成了我们家一次史无前例的“团队合作”。
我说要做饭,顾远第一个响应,自告奋勇地要给我打下手。他兴致勃勃地系上围裙,结果洗个菜溅得到处都是水,切个土豆丝,切得像土豆条。
我哭笑不得地把他赶到一边:“你还是负责剥蒜吧,这个比较安全。”
没想到,一直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公公顾建国也走了进来。他默默地拿起土豆,从顾远手里接过菜刀,一言不发地开始切。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切出来的土豆丝虽然比不上饭店大厨,却也粗细均匀。
我有些惊讶:“爸,您还会做饭啊?”
顾建国头也不抬,闷声说:“年轻时候在单位食堂帮过厨。”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沉默寡言的公公,还有这样一项隐藏技能。
最让我意外的,还是婆婆王秀英。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指手画脚,说这个咸了,那个淡了。她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聊天。
“澜澜啊,你们公司今年效益怎么样?年终奖发得多不多?”
“顾远,你那个项目什么时候能结束?别老是加班,身体要紧。”
她问的都是一些家常话,语气也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虽然还是改不掉那操心的本性,但至少,她开始关心我们工作上的事,而不仅仅是生活里的“责任”和“义务”。
厨房里,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夹杂着我们一家人不算热烈、却很温馨的对话。阳光正好,照得整个厨房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应有的样子。
不是谁的独角戏,而是所有人的合奏。哪怕节奏有些乱,调子有些不准,但因为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才显得格外动听。
一个多小时后,四菜一汤就摆上了桌。
一盘公公切的酸辣土豆丝,一盘顾远剥了半天蒜才炒出来的蒜蓉西兰花,一盘婆婆择的青菜炒的香菇,还有我做的一道红烧排骨,外加一个简单的番茄鸡蛋汤。
没有四喜丸子,没有清蒸鲈鱼,没有那些程序复杂、象征着“年味”的大菜。每一道菜都普普通通,甚至卖相也一般。顾远的西兰花炒得有点软,公公的土豆丝醋放得稍微多了点。
但这一顿饭,我们每个人都吃得特别香。
饭桌上,王秀英主动给我夹了一块排骨,说:“澜澜,你尝尝,你做的这个排骨还是那么好吃。不过以后别做这么多了,咱们几个人也吃不完,浪费。”
我笑着说:“妈,您喜欢吃就行。”
顾建国也难得地开了金口,他指着那盘土豆丝,对顾远说:“你以后多跟你媳妇学学做菜。一个大男人,不能总让媳妇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家是两个人的。”
顾远连连点头:“爸说的是,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感慨万千。
这一顿“不完美”的团圆饭,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精心准备的年夜大餐,都更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被孤立的“奉献者”。我能感觉到,我的辛苦被看见了,我的感受被尊重了。家庭成员的角色,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丈夫不再是甩手掌柜,公公不再是旁观者,婆婆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监工”。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贡献着一份力量。
吃完饭,顾远主动去洗碗,顾建国也跟着进了厨房,说要帮忙擦桌子。王秀英则拉着我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起了家常。
她问起了我父母的身体,问起了我工作上的烦心事,甚至还主动提出,等过两天,让我开车带她和我爸,一起去我娘家拜个年。
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年,她总觉得儿媳妇回了婆家,就该以婆家为重,回娘家是“次要”的。
我看着她鬓角新增的几缕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忽然意识到,她也在慢慢变老。她的强势和固执,或许只是她对抗岁月、维系家庭地位的一种方式。当她发现这种方式不再奏效,甚至会伤害到家人的感情时,她也愿意去尝试改变。
下午,阳光正好。我们一家人,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重播的春晚。
电视里依旧热闹非凡,但我的心,却无比的安宁。
我靠在顾远的肩膀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看着不远处正在和公公讨论电视节目的婆婆,忽然觉得,这个春节,虽然开端并不愉快,但它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和这个家,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第六章 回程的路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就到了大年初六,我们该返程了。
这几天,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我和婆婆之间,像是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不再大包大揽所有家务,她也不再理所当然地对我发号施令。
我会早起做一顿简单的早餐,她会默契地把碗洗了。我陪她去逛超市,她会记得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们一起包了顿饺子,她还手把手地教我,怎么调馅才更香。
大年初三,我们真的全家一起去了我娘家。王秀英还特意准备了厚礼,对着我爸妈,一口一个“亲家”,把二老哄得合不拢嘴。
临走的前一晚,婆婆来到我们房间,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澜澜,这个你拿着。”她把红包塞到我手里。
我连忙推辞:“妈,我们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要您的红包。”
“这不是给你们的压岁钱。”她按住我的手,不让我退回去,眼神有些不自然地说,“这里面是两千块钱。一千是给你的油费,你一个人开车回来辛苦了。还有一千……是给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我拿着那个厚实的红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钱不多,但这份心意,却重若千斤。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来肯定我的付出,关心我的身体。
“妈,这钱我不能要。您和爸留着自己用吧。”我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的语气又恢复了一点往常的强硬,但眼底却带着一丝温情,“你不拿着,就是还跟我生气。”
顾远在旁边笑着说:“老婆,妈给的,你就收下吧。这是妈的一片心意。”
我只好收下了红包,心里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往车上装行李。和来时一样,后备箱和后座塞得满满当当。不同的是,这次装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公婆为我们准备的。
自己家养的鸡鸭,腌制的腊肉香肠,菜园里摘的新鲜蔬菜,还有婆婆亲手做的几大罐剁辣椒和霉豆腐。
王秀英一边往车里塞东西,一边不停地念叨:“这些菜都是没打农药的,比城里买的好吃。腊肉回去记得放冰箱冷冻,能吃好几个月。这个剁辣椒,是特意为你做的,没放那么多盐,你平时下面条吃正好。”
顾远开玩笑说:“妈,您这是要把家都给我们搬走啊,再塞车子都要超载了。”
“你懂什么!你们在外面,吃的哪有家里的好。”王秀英白了他一眼,又转头对我,细细地叮嘱,“澜澜,回去路上慢点开,别着急。开累了就进服务区歇歇,千万别疲劳驾驶。到了广州,记得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平安。”
顾建国也提着一袋自家磨的米粉过来,放进车里,对我说道:“路上注意安全。”
我看着眼前这两位老人,看着他们为我们忙前忙后的身影,眼眶有些湿润。
这就是家人吧。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表达细腻的情感,甚至会用一些笨拙、固执的方式来展现他们的关心。但那份深藏在日常琐碎和唠叨之下的爱,却是真实而厚重的。
车子缓缓驶出小院,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公公婆婆一直站在门口,冲我们挥着手,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方向盘。
回程的路,依旧漫长。但我的心情,却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的路上,我心里装的是对回家过年的期待,也夹杂着一丝对繁琐人情和潜在矛盾的焦虑。而现在,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温暖和踏实。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压抑和疲惫的“家”,如今,成了我内心真正的港湾和力量的源泉。
我知道,我和婆婆之间,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差异,并不会就此完全消失。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能还会有摩擦,有分歧。
但重要的是,我们都学会了沟通和理解。我们都明白,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爱,不是单方面的索取和牺牲,而是双向的奔赴和体谅。
我开着车,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舒缓的歌曲,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暖地照在身上。
顾远坐在副驾驶,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我看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想,那个在除夕夜,因为一顿饭而下定的决心,或许是我这八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它没有毁掉一个家,反而,它以一种“破而后立”的方式,重建了这个家的秩序,让爱,能够在更健康、更平等的土壤里,重新生长。
回家的路有终点,但成为更好的家人,这条路,我们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我充满信心。
来源:自由船帆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