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户上凝结着一层白霜,像一层磨砂的宣纸,把外面世界的喧嚣都模糊成了朦朦胧胧的色块。
那个年,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窗户上凝结着一层白霜,像一层磨砂的宣纸,把外面世界的喧嚣都模糊成了朦朦胧胧的色块。
屋里暖气开得足,热烘烘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红烧肉的甜腻,炖鸡汤的醇厚,还有我亲手调配的、作为我们家餐馆招牌的秘制酱料那股独特的、复杂的辛香。
这股味道,是我十几年如一日,在后厨闷热的蒸汽里熬出来的。
它是我青春的墓志铭,也是我们家财富的奠基石。
一家人围坐在巨大的红木圆桌旁,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像镀了一层金。
母亲坐在主位,穿着一件崭新的紫红色丝绒旗袍,耳垂上挂着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坠。
那是大哥大嫂前几天孝敬的,花的是店里流水的钱。
她满面红光,笑意盈盈,眼神扫过大哥,又扫过小妹,最后落在大嫂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那笑意便深得像一潭水。
唯独略过我的时候,像风吹过一面没有感情的墙。
我坐在最靠门的位置,那个位置通常是留给最不受重视的客人的。
冷风时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舔舐着我的脚踝。
我面前的碗筷是干净的,但我没什么胃口。
胃里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的,堵得慌。
“人都到齐了,就开动吧。”母亲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大权在握的满足感。
没人动筷子。
大家都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今晚这顿年夜饭,不只是一顿饭。
它是一场审判,一场关于财产和未来的宣判。
而我,是那个注定要被牺牲的祭品。
“趁着今天大年三十,一家人都在,我宣布个事。”
母亲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顿了顿,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然后从手边拿起一个厚厚的红木盒子。
盒子上雕着繁复的“福”字,在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我认得那个盒子,那是父亲还在时,用来存放家里最重要契据的。
父亲走后,它就到了母亲手里。
“咱们家的‘陈记食府’,从一个小摊子做到现在三家分店,不容易。”
母亲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双手,因为常年泡在水里、跟各种香料打交道,指甲缝里总是带着洗不掉的淡黄色,关节也比同龄人粗大。
这双手,能精准地分辨出三十多种香料细微的差别,能在大火的灶台前颠起沉重的铁锅。
这双手,熬出了“陈记食府”的根基。
可是在母亲口中,这功劳,是“大家”的。
“如今,你大哥的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小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我老了,也该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她打开了那个红木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厚厚的文件。
房产证,股权转让书,车辆登记证。
我们家所有的,有形的资产。
“东街那家总店,地段最好,流水也最稳,就留给你大哥大嫂。”
母亲抽出第一份文件,递给坐在她右手边的大哥。
大哥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狂喜,他几乎是抢一样地接了过去,连声说着:“谢谢妈!谢谢妈!”
大嫂也跟着眉开眼笑,抚摸着肚子的手都温柔了几分,仿佛那肚子里的,是未来的皇太孙。
“西城那家新开的分店,虽然现在还在起步,但年轻人多,有潜力,就给小妹当嫁妆。”
母亲又拿出一份,递给小妹。
小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羞涩又激动地接过,低着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还有这套老房子,虽然旧了点,但面积大,地段也不错,将来拆迁也是一笔钱。我也过户给你大哥,将来给孙子当学区房。”
“车库里那两辆车,你们兄妹一人一辆。”
“我手里还有些存款,一半给你大嫂养胎,一半给小妹置办嫁妆。”
母亲一件一件地分派着,像一个慷慨的君王,在论功行赏。
每宣布一项,桌上的气氛就热烈一分。
大哥大嫂的敬酒词越来越甜,小妹的脸上也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互相道贺,举杯庆祝,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未来。
整个过程,没有人看我一眼。
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一个与这场盛宴无关的幽灵。
红木盒子里的文件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张。
母亲拿了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终于把目光投向我。
那目光里,没有愧疚,没有不安,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平静。
“老二啊,”她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你呢,从小就跟你爸一个脾气,闷,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大出息。”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你大哥要养家,小妹要嫁人,他们都比你需要这些东西。”
“你呢,反正有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
“后厨那摊子事,以后就还交给你。每个月,我让你哥给你开五千块钱工资。不少了,够你一个人花了。”
五千块。
一个普通洗碗工的价钱。
用来买断我十几年的心血,买断我亲手打造的商业帝国的灵魂。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
没有。
她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仿佛在宣布一个无比公正的决定。
大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施舍的口吻说:“二弟,你放心,以后跟着哥干,哥不会亏待你的。”
大嫂也假惺惺地附和:“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你的手艺就是咱们家的宝,以后还要多辛苦你呢。”
小妹低着头,不敢看我,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二哥,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谢谢我像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然后把所有的果实拱手相让吗?
空气里,红烧肉的香气突然变得无比油腻,让我一阵反胃。
我没有说话。
没有愤怒,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我的心里,一片死寂。
像一场大雪过后,被冰封的荒原。
所有的爱,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亲情羁绊,在这一刻,都被冻成了冰屑,然后被风一吹,就散了,什么都没剩下。
我只是默默地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警惕和审视。
他们或许以为我要掀桌子,要大闹一场。
我没有。
我只是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打包盒,默默地夹了一块红烧肉,一块我最爱吃的、炖得软烂入味的鸡翅,还有一些青菜。
然后,我拿起自己的外套,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
“你干什么去?”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和错愕。
我没有回头。
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我停顿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吃饱了。”
“我走了。”
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温暖和喧嚣。
也隔绝了我前半生的荒唐和可笑。
外面的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觉得无比清醒。
我没有回家,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去了后厨。
那个我待了十几年的地方。
深夜的厨房,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热气,显得空旷而清冷。
不锈钢的灶台上,还残留着白天的油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冷却后的混合气味。
这里,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牢笼。
我打开储物柜,拿出那个跟了我很多年的帆布工具包。
里面装着我的全套刀具,每一把都是我亲手磨的,刀刃上闪着寒光。
还有几本厚厚的、已经翻得卷了边的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这些年研究酱料配方的心得。
每一个比例的调整,每一种香料的增减,每一次失败和成功的尝试。
这些,才是“陈记食府”真正的核心,真正的“遗产”。
是父亲留给我,而我,又将其发扬光大的东西。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然后,我走到那个巨大的、用来发酵酱料的陶土缸前。
里面装着我培养了十年的“酱母”。
那是所有酱料的灵魂,就像老面馒头的面引子。
没有它,后面所有的酱料都会失去最核心的风味。
我舀出了大部分,装进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
缸里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底。
足够他们再用一两个月。
算是我留给这个家,最后的仁慈。
做完这一切,我环顾四周。
这个我付出了所有青春和心血的地方,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
墙角的油污,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水池里滴答作响的水龙头。
一切都好像在嘲笑着我的愚蠢。
我没有丝毫留恋。
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写着“陈记食府”的招牌,然后转身,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我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是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得越远越好。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灯火。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手里还拎着那个打包盒。
里面的饭菜,已经凉透了。
就像我的心。
我打开盒子,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肥肉的油腻和瘦肉的干柴,混合着一股冷掉的酱油味,难以下咽。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餐馆,只有一个小小的熟食摊。
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市场采购,回来后就在那个狭小的厨房里忙碌。
我总是那个给他打下手的小跟屁虫。
他会一边颠着大勺,一边给我讲各种香料的故事。
八角来自南方的桂树,花椒是蜀地的精灵,小茴香带着西域的风沙。
他说,做菜和做人一样,要用心。
心到了,味道自然就对了。
那时候的年夜饭,没有现在这么丰盛。
一张小小的方桌,几样简单的家常菜。
但父亲总会为我做一碗特制的红烧肉。
用最好的五花肉,小火慢炖两个小时,炖到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他会把第一块夹到我碗里,笑着说:“我们家老二,舌头最刁,将来肯定能继承我的衣钵。”
母亲那时候总会撇撇嘴,说:“男孩子家,整天待在厨房里,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像你大哥,多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当大官。”
大哥从小就聪明,嘴也甜,会讨母亲欢心。
小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长得也可爱。
只有我,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研究那些瓶瓶罐罐。
在母亲眼里,我大概就是那个最没用的孩子。
父亲却不这么认为。
他把所有手艺都倾囊相授,他说我的舌头是老天爷赏饭吃,对味道有天生的敏感。
他去世那年,我刚满十八岁。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熟食摊也差点开不下去。
是母亲,咬着牙,把摊子盘了下来,改成了小饭馆。
她说,这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没了。
我信了。
我退了学,一头扎进了后厨。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能把父亲的手艺发扬光ada,就能让母亲对我另眼相看,就能撑起这个家。
我没日没夜地研究菜品,改良配方。
夏天,厨房里像个蒸笼,我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汗水把衣服浸得能拧出水来。
冬天,手冻得像胡萝卜,还要在冰冷的水里清洗食材。
手上被刀切过,被热油烫过,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我从没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
因为每次看到客人们吃完我做的菜,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饭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从一家小店,变成了三家分店。
我们家搬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好车。
大哥大学毕业后,没去找工作,直接来店里当了总经理。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背着手,在店里指手画脚。
小妹也来店里帮忙,做个收银,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他们拿着最高的薪水,享受着客人的追捧。
而我,永远是那个躲在后厨,满身油烟味的“厨子”。
所有的功劳,都成了大哥“管理有方”,成了母亲“教子有方”。
而我,只是一个“有手艺”的工具人。
我不是没有过怨言。
但每次看到母亲鬓角的白发,想到她一个人拉扯我们三个长大的不易,我就把所有委屈都咽了回去。
我总想着,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不要计较那么多。
直到今天。
那顿年夜含饭,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让我终于看清了,在这个家里,我到底算什么。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拎着那个早已冰冷的打包盒,走出了车站。
这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
空气湿润而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没有梦,也没有思念。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枷锁走了很多年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我把那个打包盒,连同里面已经变味的饭菜,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也扔掉了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
我在小城里租下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还有一个小小的石磨。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隐士”一样生活。
每天去海边的早市,买最新鲜的海产。
去山里,采摘带着露水的野菜和菌菇。
我把父亲教给我的,和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一点一点地捡回来。
不是为了开店,不是为了赚钱。
只是单纯地,为了享受食物本身带来的乐趣。
我用石磨磨豆子,做最醇厚的豆浆。
我用海风晾晒鱼干,让时间的味道渗入其中。
我用院子里的桂花,酿成清甜的桂花蜜。
我把从老家带来的“酱母”,用这里的山泉水和海盐,重新“养”了起来。
它似乎也很喜欢这里的气候,变得比以前更加醇厚,更加富有层次感。
我用它,做出了全新的酱料。
带着海风的咸鲜,山野的清香,还有阳光的味道。
我开始在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摊。
没有招牌,没有菜单。
每天只做一种食物。
可能是一碗用料十足的海鲜面,可能是一份用炭火慢烤的五花肉,也可能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用新酱料拌的凉菜。
来吃的人,大多是附近的邻居。
他们不知道我过去的故事,只是单纯地喜欢我做的东西。
他们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桂花树下,一边吃,一边跟我聊天。
聊今天的天气,聊海上的风浪,聊家里孩子的趣事。
在这里,我不再是那个躲在后厨的、满身油烟味的工具人。
我是一个会做饭的、受人尊敬的邻居。
我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我甚至学会了用手机,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
我会在上面分享我每天做的美食,分享这个小城的风景。
没有刻意营销,只是随手记录。
没想到,关注的人越来越多。
很多人被我照片里那种朴实、自然的美食所吸引。
他们开始叫我“桂花树下的厨子”。
有人甚至专程从很远的地方开车过来,只为尝一尝我做的一碗面。
我的小摊,成了这个海边小城一个不大不小的“网红打卡点”。
生活,似乎在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的方向发展。
而关于那个“家”的消息,我是从我侄女那里听说的。
侄女是大哥的女儿,今年刚上初中。
她是那个家里,唯一一个,还会偶尔想起我这个二叔的人。
我离开后,她通过我的一个朋友,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我们偶尔会通个电话。
她告诉我,我走后的第一个月,家里一切如常。
因为我留下的那些酱料,还能撑一阵子。
大哥当了名正言顺的老板,更加意气风发。
他请了新的厨师,试图复制我的酱料。
但那些厨师,有的只是技术,没有灵魂。
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形似而神不似。
老顾客们渐渐尝出了不对劲。
“陈记食府”的味道,变了。
不再是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味道了。
两个月后,我留下的酱料用完了。
灾难,正式开始。
没有了核心酱料,“陈记食府”所有的招牌菜都失去了灵魂。
红烧肉不再油润香醇,变得死咸。
酱鸭失去了复合的香味,只剩下单一的酱油味。
生意一落千丈。
老顾客不再光顾,新客人尝过一次后也纷纷摇头。
网上的差评,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味道完全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陈记了。”
“又贵又难吃,踩雷了。”
“听说换了厨子,老板怎么想的?把自己的招牌给砸了?”
大哥焦头烂额。
他花高价,从别的餐厅挖来所谓的大厨。
但没人能复制出那个味道。
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个味道的核心,是我用十年心血培养的“酱母”,是我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调试过的独家配方。
那是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是任何人都偷不走,也学不会的。
店里的流水,从之前的日进斗金,变成了每天都在亏损。
三家店,就像三个无底洞,疯狂地吞噬着家里的积蓄。
矛盾,也开始爆发。
大哥把责任推到新来的厨师身上,一天换一个。
大嫂埋怨大哥经营不善,是个败家子。
母亲则每天唉声叹气,咒骂我这个“白眼狼”。
小妹的婚事,也因为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黄了。
对方看中的,本就是“陈记食府”这块金字招牌。
如今招牌砸了,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家里每天都充斥着争吵和互相指责。
那个曾经在年夜饭上看起来无比和谐、温馨的家,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的内里。
侄女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二叔,你……能不能回来?”
我沉默了很久。
电话那头,是小女孩带着哭腔的、断断续 Zas 续的讲述。
她说,奶奶现在天天在家发脾气,骂所有的人。
她说,爸爸和妈妈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
她说,姑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她说,她很害怕。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
不是为那些大人,而是为这个无辜的孩子。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对着话筒,轻轻地说:“对不起,小雅。二叔,回不去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离开,从转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会有回头路。
挂掉电话,我看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风吹过,金黄色的桂花簌簌地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
空气里,是清甜的、让人心安的香气。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地方。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了结。
他们会在耗尽所有积蓄后,关掉餐厅,然后各自去过自己的生活。
而我,也会在这个海边小城,安安静Dì度过余生。
我没想到,他们会找来。
那是一个傍晚。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刚收了摊,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
一辆黑色的、我无比熟悉的轿车,停在了我的院子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三个人。
母亲,大哥,还有小妹。
他们看起来,都比我记忆中憔悴了很多。
母亲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大哥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曾经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眼神里只剩下颓败。
小妹低着头,神情黯淡。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也看着这个简陋却干净的院子,表情复杂。
我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我的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进来吧。”我说。
他们走进院子,局促地站在桂花树下,像三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二……”母亲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悔恨,有祈求,但更多的是一种放不下身段的别扭。
“我们……我们是来……请你回去的。”
“是啊,二弟,”大哥也赶紧接话,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家里……家里不能没有你。‘陈记食府’不能没有你。”
小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身走进厨房,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我刚泡好的桂花茶。
茶水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甜香。
我把茶杯递给他们。
“先喝口水吧,跑了这么远的路。”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们更加不安。
母亲接过茶杯,手都在抖。
“老二,过去……是妈不对。是妈偏心,是妈糊涂。”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如果是在一年前,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听到这句话,我或许会痛哭流涕,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他们回家。
但现在,不会了。
我的心,已经在那个夜晚,彻底冷掉了。
“店里现在……情况很不好。”大哥的声音低了下去,“三家店,每个月都在亏钱。我们……我们快撑不下去了。”
“二哥,”小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回来吧,好不好?我们知道错了。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总店的股份,房子,车子,都给你。”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熟悉的、属于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他们不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们只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来找我,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悔恨。
只是因为,我还有利用的价值。
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觉得有些可笑。
“你们觉得,我现在还会在乎那些东西吗?”
我指了指这个小院,指了指院外那片蔚蓝的大海。
“我现在的生活,很好。”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做自己喜欢做的食物,跟喜欢的人聊天。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用为了谁去拼命。”
“我很满足。”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眼中最后一丝希望。
母亲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不管我们了吗?你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吗?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败落吗?你这个不孝子!”
又是这样。
一旦事情不顺她的意,她就会拿出“孝道”这把最锋利的刀,来刺向我。
过去,我总是会因为这句话而退缩,而妥协。
但现在,它对我已经毫无杀伤力了。
“养大我的,是父亲。”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你,亲手把我从那个家里,推出来的。”
“你!”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
“二弟,你怎么能这么跟妈说话!”大哥厉声呵斥道,“她再不对,也是我们妈!”
“是啊,”我点点头,“她是你们的妈。但她好像忘了,我也是她的儿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哥和小妹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母亲的脸上,血色褪尽。
她大概从未想过,那个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二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在了海平面下。
院子里的灯,自动亮了起来。
暖黄色的光,照亮了桂花树下,我们几个疏离而尴尬的身影。
“吃饭了吗?”我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都愣住了。
没等他们回答,我便转身走进了厨房。
我从冰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材。
最新鲜的本地黄鱼,刚从海里捞上来的虾,还有我自己种的小青菜。
我淘米,煮饭。
我起锅,烧油。
动作行云流水,一如过去的十几年。
他们就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
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没有做那些“陈记食府”的招牌菜。
我只做了几样最简单的家常菜。
清蒸黄鱼,白灼虾,蒜蓉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清清淡淡,就像我现在的心境。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我把它们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吃吧。”我说。
他们犹豫着,坐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
大哥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只嚼了一下,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然后,他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小妹也尝了一口青菜,然后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母亲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然后便把脸深深地埋进了碗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知道,他们吃出来的,不是味道。
是记忆。
是那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的家。
是那个父亲还在时,虽然清贫,却无比温暖的,家的味道。
那个味道,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尝到过。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恨他们。
我只是,不再爱他们了。
这顿饭,在沉默和压抑的哭泣声中结束。
我没有挽留他们。
他们也没有再提让我回去的话。
临走时,母亲站在院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她转过身,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带走了我所有的过去。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夜风吹来,带着桂花的香气。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自由。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后来听说,“陈记食府”最终还是关门了。
三家店面,连同那套大房子,都变卖了,用来偿还债务。
他们一家人,搬回了最初的那个老巷子。
大哥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挤着公交车上下班。
大嫂生了个儿子,但因为家道中落,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妹,最终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
母亲,彻底老了。
据说,她现在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跟邻居们聊天。
聊的,都是过去“陈记食府”的辉煌。
聊的,都是她那个“最有出息”的大儿子,和那个“最不成器”的二儿子。
只是,在不同的版本里,我们两个的形象,似乎对调了过来。
这些,都是侄女后来告诉我的。
她考上了我所在城市的大学。
每个周末,都会来我这里。
她会帮我收拾院子,会跟我学做菜。
她是我和那个家,唯一的联系。
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之外,唯一承认的亲人。
有一年冬天,又到了年三十。
侄女没有回家,留在了我这里。
我们两个人,在那个小院里,准备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
我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我新研究出来的,用海鲜熬制的佛跳墙。
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挂起了小小的彩灯。
我们在树下,点燃了烟花。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我们两个人的笑脸。
侄女突然对我说:“二叔,你知道吗?奶奶现在,总是在做一道菜。”
我愣了一下:“什么菜?”
“红烧肉。”
侄女说,“她总是做,但每次都做不好。不是太咸,就是太硬。她每次做完,都会自己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发很久的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有些酸,有些麻。
“二叔,”侄女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会想他们吗?”
我想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
我不想念他们。
但我怀念,那个曾经有过父亲,有过欢声笑语的,家。
我怀念,那个会把第一块红烧肉夹到我碗里的父亲。
我怀念,那个虽然贫穷,却充满了食物香气和爱的,小小的厨房。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的路,只能往前走。
就像我做的酱料,一旦开封,就只能不断地加入新的食材,让它发酵,让它成熟,让它变成一种全新的、属于我自己的味道。
我的社交账号,粉丝已经过了百万。
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
有很多人邀请我去做节目,去开餐厅,都被我拒绝了。
我还是喜欢待在我的小院里。
守着我的桂花树,守着我的小摊,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和自由。
后来,我收了一个徒弟。
是邻居家一个对做饭很有天赋的小男孩。
他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的,小小的自己。
我把我所有的手艺,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
包括那个,我视若珍宝的,酱料的配方。
我告诉他,做菜和做人一样,要用心。
心到了,味道自然就对了。
这句话,是父亲教给我的。
现在,我把它,传给了下一代。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它不是房子,不是车子,不是股权。
它是一种味道,一种记忆,一种融入了血脉的,对生活的热爱。
有一天,侄女放假回来,给我带来一个包裹。
她说,是奶奶托她带给我的。
我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用旧毛线织成的保温套。
套着一个玻璃罐。
我打开罐子,一股熟悉的、却又有些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红烧肉。
我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肉炖得很烂,但味道,依然是咸的。
在罐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纸条已经很旧了,泛着黄。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母亲的笔迹。
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我拿着那张纸条,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没有原谅。
但也,不再执着。
人生,就像我熬的那锅酱。
酸甜苦辣,百味陈杂。
但只要用心去熬,总能熬出,属于自己的,那份甘甜。
我把那罐红烧肉,倒掉了。
然后,我走进厨房,重新起锅,烧油。
为自己,做了一碗,真正的,带着父亲味道的,红烧肉。
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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