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从电话那头传来最后通牒的时候,我正蹲在院子里,看一只蚂蚁搬家。
妈从电话那头传来最后通牒的时候,我正蹲在院子里,看一只蚂蚁搬家。
那只蚂蚁,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却拖着一截干枯的草叶,走得异常艰难。
“你到底回不回来?村东头的李寡妇都给她儿子说上媳妇了,你还飘在外面干什么?”
我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脚边的青石板上,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震得那只蚂蚁都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我妈这番话的哲学意义。
我说:“妈,我在外面不是飘着,我是在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能给你当媳妇?能给你生娃?”
我叹了口气,用一根小树枝,轻轻拨开挡在蚂蚁前面的一个小石子。
它好像对我表示感谢,触角晃了晃,继续拖着它的“房子”前进。
“村里的妇女主任,你知道吧?林晚,就那个87年的,人家可上心了,说要亲自给你物色一个,保证人品好,长得也周正。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林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很久的薄荷糖,突然在舌尖化开,泛起一阵清凉又遥远的味道。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田埂上奔跑的背影。
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现在的她,是“妇女主任”,一个听起来就带着红袖章和严肃表情的身份。
“听见没有?人家林主任都发话了,这个周末,必须回来!”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那只蚂蚁,终于把它的草叶拖进了巢穴。
我也该回家了。
回到我们那个名叫“青山镇”的地方。
***
火车哐当哐当,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
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的青山,然后是熟悉的稻田和白墙黑瓦的房子。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潮湿,但让人安心。
我妈在村口等我,看见我,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行李递给她。
回家的路,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蝉鸣声像浪潮一样,一阵高过一阵。
“林主任都给你安排好了,”我妈一边走一边念叨,“明天晚上,七点,去她家。”
我愣了一下:“去她家?”
“对啊,她说在外面馆子里吃饭不自在,就在她家,她亲自下厨,让你俩好好聊聊。”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这妇女主任,也太热情了。
热情得有点不寻常。
***
第二天傍晚,我按照我妈的指示,提着一篮水果,找到了林晚家。
她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牵牛花,紫色的花朵在晚霞中开得正艳。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不是那种饭店里浓油赤酱的霸道香味,而是一种很家常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味道。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一棵桂花树,虽然还没到花期,但叶子绿得发亮。
一个穿着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人,正背对着我,在厨房门口的水槽边洗菜。
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清了清嗓子。
“你好,我是……”
她闻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眼前的这张脸,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岁月沉淀后的温婉和从容。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清澈明亮,像山里的溪水。
是林晚。
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客套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林主任,我来相亲的,人呢?”
我环顾四周,院子里除了我俩,再没有第三个人。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林主任,阿姨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是来……”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清脆,像风铃,“你来相亲。”
她说着,朝屋里努了努嘴。
“进去坐吧,菜马上就好。”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
女方还没到,媒人倒先热情招待起来了?
我提着水果篮,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看我这副呆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仿佛春风化雨,让她那张略带严肃的脸庞瞬间生动起来。
“愣着干嘛?”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水果篮。
“进来啊。”
我机械地跟着她走进屋里。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央,上面已经放好了两副碗筷。
两副。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把水果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
“别找了。”
“找……找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找你要相亲的对象啊。”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
过了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你……你就是……”
她挑了挑眉,那神情,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挑衅。
然后,她反问我,就是那句后来在我脑海里回响了无数遍的话。
“有意见?”
***
我当然有意见。
意见大了去了。
哪有这么相亲的?
自己是媒人,结果相亲对象也是自己。
这不合规矩。
但看着她那双坦然又带着点戏谑的眼睛,我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抱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能憋出一句:“没……没意见。”
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巴V掌。
太没出息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那就吃饭。”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按在饭桌前坐下。
四菜一汤,很快就端了上来。
红烧肉,清蒸鱼,番茄炒蛋,还有一盘碧绿的青菜,汤是排骨炖冬瓜。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
红烧肉炖得软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鱼肉鲜嫩,只用了最简单的姜丝和葱花,就吊出了本身的鲜甜。
我默默地吃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什么事啊?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妈和她联合起来给我设的一个局。
“怎么不说话?”她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我碗里,“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吃。”我赶紧说。
是真的好吃。
比我在城里吃过的任何一家标榜“家常味”的馆子,都要好吃。
那是一种很踏实,很温暖的味道。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我来洗吧。”我说。
“不用,你坐着。”她头也不回地拒绝了。
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给那棵桂花树披上了一层薄纱。
晚风习习,带着一丝凉意,也带来了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不真实。
就好像……好像很多年前,我也曾这样坐在一个院子里,看着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洗完碗,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放在我面前的小石桌上。
“尝尝,自己种的,甜。”
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口。
“什么为什么?”她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起一块西瓜,小口小口地吃着。
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很安静。
“因为,”她吃完西瓜,擦了擦手,才慢慢地说,“如果我直接跟你妈说,我要跟你相亲,你肯定不会回来。”
我愣住了。
她说的是实话。
如果我妈告诉我,相亲对象是林晚,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跑,长大后成了受人尊敬的“林主任”的林晚,我大概率会找各种借口推脱。
不是因为她不好。
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太好了。
好到让我觉得,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滚,一事无成,灰溜溜地回来。
而她,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经营得有声有色。
我有什么资格跟她相亲?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想?”我有点惊讶。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当然知道。”
“你这个人,从小就这样,看着挺随和,其实心里比谁都别扭,自尊心强得要命。”
我哑口无言。
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所以,我只能用这个笨办法,先把你‘骗’回来再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多了一份认真。
“至于你有没有意见,吃完这顿饭,你可以慢慢想。”
“想好了,随时可以走。”
“我绝不拦你。”
她说完,就站起身,回屋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对着一盘西瓜发呆。
晚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突然觉得,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
我没走。
不仅没走,接下来的几天,我还成了林晚家的常客。
当然,是以“考察相亲对象”的名义。
我妈对此乐见其成,每天都变着法子让我往她家跑。
“今天家里杀了鸡,给林主任送一碗鸡汤去。”
“你王大伯家送了新摘的桃子,给林主任拿几个尝尝。”
我半推半就,也就去了。
我发现,林晚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忙碌得多。
她不仅仅是“妇女主任”,更像是这个村子的“大管家”。
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夫妻吵架了,谁家孩子不听话了,谁家老人看病钱不够了,都来找她。
她总是有条不紊,把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有一次,我去找她,正看见村里的张婶和李婶,因为宅基地的一点边界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两个人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眼看就要动手。
林晚就站在她们中间,不急不躁。
她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她只是等她们吵累了,声音小下去了,才慢悠悠地开口。
她先是把几十年前的老地契翻出来,一条一条地给她们念。
然后又拿出尺子,顶着大太阳,亲自去地里给她们一寸一寸地量。
最后,她拉着两个人的手,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她说,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一点点地,伤了几十年的和气,值不当。
她说,咱们青山镇,就这么大点地方,人心要是散了,日子还怎么过?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颊,和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妇女主任”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干巴巴的头衔。
它是有温度的,有分量的。
张婶和李婶最后都红了眼眶,互相道了歉,手拉着手回家了。
林晚送走她们,一转身,看见了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背擦了擦汗。
“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很厉害。”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走,去我家喝口水。”
那天下午,在她家的小院里,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她工作的事。
她说,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是这些小事,构成了乡亲们的生活。
她说,她喜欢这份工作,虽然累,但每天看着村子一点点变好,看着大家的日子越过越有奔头,她就觉得值。
我听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触动。
我问她:“你一直都待在镇上,没想过去外面看看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想过。”
她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眼神有些飘远。
“年轻的时候,也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想出去闯一闯。”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留下来了。”
她没有细说是什么事,只是淡淡地带过。
但我能感觉到,那段被她轻描淡写带过的往事里,一定藏着很重的故事。
***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参与到她的工作中去。
她要去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米送油,我就开车送她。
她要组织村里的妇女学习新的刺绣技术,我就帮她弄电脑,做PPT。
她想把村里的手工艺品放到网上去卖,我就帮她注册网店,拍照,写文案。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看到了她工作时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样子。
也看到了她私下里,会因为一部感人的电影而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我发现她喜欢在清晨去山里跑步,呼吸最新鲜的空气。
我发现她会在下雨天,泡一壶热茶,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
我发现她其实不怎么会用那些复杂的电子产品,每次我教她用手机新功能的时候,她都学得很认真,像个小学生。
她在我面前,越来越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林主任”。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会笑会哭,有优点也有缺点的女人。
一个……让我越来越心动的女人。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弄网店的资料,忙到很晚。
我送她回家。
走到她家院门口,她突然停下脚步。
“谢谢你,最近帮了我很多忙。”她说。
“没什么,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挠了挠头。
她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你……想好了吗?”她问。
我心里一紧,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那晚在院子里,她说,让我慢慢想,想好了随时可以走。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我想起在城市里那些疲于奔命的日子。
每天挤着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回到空无一人的出租屋,吃着冰冷的外卖。
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应付不完的客户。
我像一颗高速运转的陀螺,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忙碌。
我赚了一些钱,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快乐。
我的生活,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唯独没有“播放”键。
而回到青山镇的这些日子,时间仿佛变慢了。
我能听到风吹过稻田的声音,能闻到雨后泥土的芬芳,能看到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我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地活着的。
尤其是在她身边的时候。
那种踏实和安宁,是我在城市里从未体会过的。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
“我……没意见。”
这一次,不再是情急之下的敷衍。
而是我深思熟虑后,发自内心的答案。
她笑了。
那笑容,像夏夜里最温柔的风,吹进了我的心里。
***
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但又心照不宣地继续着。
没有正式的表白,也没有什么浪漫的仪式。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会习惯性地在晚饭后去她家坐坐,陪她说说话。
她也会在我妈念叨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帮我解围。
村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大家好像都默认了,我这个从城里回来的“待业青年”,已经被他们的“林主任”给“收”了。
我乐在其中。
我帮她打理的那个刺绣网店,生意越来越好。
村里的绣娘们,每个月都能多一笔可观的收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们见到我,都热情地喊我“小陈老师”。
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让我找到了久违的价值感。
我开始觉得,留在青山镇,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的时候,一个来自城市的电话,打乱了这一切。
是我以前公司的老板。
他在电话里说,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点名要我回去负责。
他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薪水和职位。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机会。
是我证明自己价值的最好方式。
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了。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林晚的脸。
是她顶着大太阳调解纠纷的样子。
是她坐在窗边安静看书的样子。
是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的样子。
我该怎么选?
那天晚上,我去找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正在院子里给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听完我的话,她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她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好事啊,你应该回去。”
“你……希望我回去?”我问。
她放下水壶,转过身,看着我。
“这是你的事业,你的未来,我当然希望你好。”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我知道,她在口是心非。
因为我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
“那……你呢?”我走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呢?”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我们本来就没什么。”
“你忘了?我只是那个给你安排相亲的妇女主任而已。”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知道她是在说气话。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把我推开。
因为她觉得,她不能成为我事业上的绊脚石。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唯独忘了自己。
“林晚!”我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她的眼圈红了,嘴唇紧紧地抿着,就是不说话。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
夜色越来越浓,空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沉默。
“我明白了。”
许久,我松开手,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见的疲惫和失望。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我怕我一看,就再也走不了了。
***
我回了城。
重新投入到那种快节奏,高强度的工作中。
我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很忙很累,好像这样,就可以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老板很器重我,同事们也很佩服我。
我成了别人口中年轻有为的“陈总”。
我住在高档的公寓里,开着不错的车,出入各种高级场所。
我拥有了以前想要的一切。
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每个深夜,当我一个人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巨大的空虚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青山镇。
想起那个爬满牵牛花的小院。
想起那棵桂花树。
想起那个在月光下,对我说“有意见?”的女人。
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但她都没有接。
我问我妈她的情况,我妈总是支支吾吾,说她挺好的,就是忙。
我知道,她在躲我。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庆功宴上,大家都在庆祝。
我被灌了很多酒。
在那些觥筹交错,虚情假意的笑脸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借口去洗手间,跑到走廊的尽头,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又会是无人接听的时候,那边接了。
“喂?”
是她的声音。
带着一丝疲惫,但还是那么清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握着手机,听着她在那头呼吸的声音。
“是你吗?”她在那头轻声问。
我“嗯”了一声,声音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她在那边吸了吸鼻子。
“你……还好吗?”她问。
“不好。”我说,“一点也不好。”
“林晚,我想你。”
我说完这句,就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电话那头,也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谁也没有放下。
***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老板和同事都觉得我疯了。
放着这么好的前途不要,要回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我没有解释。
因为他们不懂。
有些东西,比金钱和地位更重要。
当我再次站在青山镇的土地上时,已经是初秋。
空气里,飘着桂花的香气。
我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她家。
院门开着。
那棵桂花树,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香气袭人。
她就站在树下,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正在晾晒被子。
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看到我,愣住了。
手里的被子,掉在了地上。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走到她面前。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
“我回来了。”我说。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不走了?”
“不走了。”
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闻着她发间熟悉的皂角香和空气中清甜的桂花香,我感觉自己那颗漂泊了很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林晚,”我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用更大的力气,回抱住我。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
我留在了青山镇。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这些年工作的一些经验,和林晚一起,把那个刺绣网店,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品牌。
我们不仅卖刺-绣,还开始开发一些文创产品,把青山镇的绿水青山,风土人情,都融入到设计里。
我们办起了民宿,吸引了很多城里人来体验慢生活。
青山镇,在我们的努力下,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好。
我不再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待业青年”。
我找到了比在写字楼里当“陈总”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和林晚,也成了村里人公认的一对。
我们没有办什么盛大的婚礼。
只是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请了村里关系好的乡亲们,在她家的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
那天,她穿着红色的旗袍,美得不可方物。
我给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她哭了。
她说,她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这一天了。
我抱着她,告诉她,是我不好,让她等了那么久。
婚后的生活,平淡,但充满了幸福。
我们会在清晨一起去山里跑步。
会在傍晚一起在院子里吃饭。
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但很快又会和好。
她还是那个忙忙碌碌的“林主任”。
而我,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纳凉。
月光如水。
桂花树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相亲”的场景。
我转过头,看着她。
“哎,说真的,当时你就不怕我真的有意见,掉头就走吗?”
她正在给我削苹果,闻言,白了我一眼。
“你敢?”
我笑了。
“万一我真走了呢?你怎么办?”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走了就走了呗。”
“反正,想跟我们林主任相亲的,能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
“不差你这一个。”
我看着她傲娇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那可不行。”
“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
她脸上一红,嗔怪地推了我一下。
“不正经。”
我拉着她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
她的手,因为常年操劳,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我很庆幸。
庆幸那一天,我妈逼着我回到了这个地方。
庆幸那一天,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更庆幸那一天,当我面对她的那句“有意见?”时,我虽然心里慌得一批,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终点,其实是新的起点。
你以为的错过,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而我,何其有幸,能在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遇到了最好的她,也找回了最好的自己。
***
日子就像青山镇的溪水,清澈而绵长,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
我们的民宿生意越来越好,很多来过的客人都成了朋友,他们不仅自己来,还介绍朋友来。他们说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这里的空气,更喜欢这里的人情味。
林晚的工作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她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基层干部,还去市里做了报告。
那天她去市里开会,我开车送她。她穿了一身得体的套装,和平时在村里穿着休闲服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看着她站在台上,自信从容地讲述着青山镇的变化,讲述着她和乡亲们的故事,台下掌声雷动。
那一刻,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聚光灯下的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
这就是我的妻子。
她那么好,那么耀眼。
会议结束后,我们没有马上回家。我带她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西餐厅。
她有些不自在,小声说:“来这种地方干嘛,又贵又吃不饱。”
我笑着给她拉开椅子:“今天你是主角,必须好好庆祝一下。”
我们点了牛排,红酒。
在悠扬的小提琴声中,我看着对面烛光下的她,觉得像在做梦。
“想什么呢?”她切着牛排,问我。
“在想,我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娶到你。”
她脸一红,嗔道:“油嘴滑舌。”
但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吃完饭,我们没有急着开车回去,而是在江边散步。
城市的霓虹灯倒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很美。
但我和她,心里都清楚,这种繁华,已经不再是我们所向往的了。
“你说,”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江对岸的高楼大厦,“如果当初,你没有回来,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
“如果我没有回来,我可能会升职加薪,成为一个真正的‘陈总’。然后,可能会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一个差不多的女人相亲,结婚,生子。过着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听起来……也不错啊。”她说。
“不,”我摇了摇头,握紧了她的手,“那不是生活,那只是活着。”
“没有你,再好的风景,对我来说,都失去了颜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江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们回家吧。”我说。
“嗯,回家。”
“家”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动听。
***
我们的生活,并非总是风平浪静。
有一年夏天,青山镇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村子西边地势最低的几户人家,房子全被淹了。
那几天,林晚几乎没有合过眼。
她穿着雨衣,踩着泥水,一家一家地去转移群众。
她的嗓子喊哑了,嘴唇干裂,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我看着心疼,劝她休息一下。
她却摇摇头,说:“我是干部,这个时候,我必须顶在最前面。”
我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给她递水,给她撑伞,帮她一起搬东西,安置受灾的乡亲。
雨最大的那个晚上,我们接到消息,说住在山脚下的独居老人王奶奶,不肯撤离。
王奶奶的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说那是她的根,死也要死在里面。
情况非常危急,后山随时可能发生滑坡。
林晚二话不说,拿起手电筒就要往山里冲。
我一把拉住她:“太危险了!等雨小一点再去!”
“等不了!”她甩开我的手,眼睛通红,“那是一条人命!”
我知道我拦不住她。
这个女人,骨子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责任感。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狂风卷着暴雨,打在脸上生疼。
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微弱。
好几次,我们都差点被脚下的泥石流滑倒。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出事。
找到王奶奶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
屋子里,王奶奶正抱着她老伴的遗像,坐在床上发抖。
林晚冲过去,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王奶奶背了起来。
老人的身体很轻,但那一刻,我感觉林晚背上的是如山一般的重量。
我赶紧接过王奶奶手里的遗像,护在怀里,然后用手电筒在前面给她们照路。
就在我们刚刚撤出房子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我们回头一看,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后山上倾泻而下,瞬间就把那座老房子吞没了。
我们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再晚一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把王奶奶安全送到安置点后,林晚的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我怀里。
她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抱着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我怕失去她。
那天晚上,她发起了高烧。
我守了她一夜,不停地用酒精给她擦拭身体降温。
看着她在睡梦中还紧锁的眉头,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第二天早上,她醒了过来。
看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她虚弱地笑了笑。
“吓着你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也是我的。”
她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好。”她点了点头。
那场洪水,让青山镇元气大-伤。
但人心,却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在林晚的带领下,大家开始重建家园。
我也拿出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又找城里的朋友借了一些,投入到灾后重建中。
我们修了新的河堤,盖了更坚固的房子。
还为那些受灾的家庭,建立了一个小小的互助基金。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但每天看着家园一点点恢复原貌,看着乡亲们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我和林晚都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
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我们给她取名“安安”,希望她能一生平安喜乐。
安安的到来,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她长得很像林晚,尤其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天上的星星。
林晚当了妈妈后,身上多了一份母性的温柔。
但她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林主任”。
每天抱着孩子,处理村里的各种事务,成了她新的工作常态。
村里的人都开玩笑说,我们安安是年纪最小的“妇女干部”。
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当起了“超级奶爸”。
换尿布,喂奶,哄睡,我样样精通。
我把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让林晚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有人说我没出息,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老婆孩子转。
我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每天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可爱的女儿,那种幸福和满足,是任何事业上的成功都无法比拟的。
安安三岁那年,桂花又开了。
满院子都是甜甜的香气。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陪着安安在院子里玩皮球,林晚坐在桂花树下的竹椅上,一边给我们织毛衣,一边笑看着我们。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安安不小心把皮球踢到了墙角。
她跑过去捡,突然指着墙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花!”
我走过去一看,是那丛牵牛花。
紫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灿烂。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个院子的情景。
也是这样一个傍晚,也是这丛牵牛花。
我转过头,看向桂花树下的林晚。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爸爸,”安安拉着我的手,仰着小脸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妈妈的呀?”
童言无忌,却让我愣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呢?
是第一次在她家吃饭,被她的厨艺和坦率惊艳的时候?
是看到她顶着大太阳,为村民调解纠纷,心生敬佩的时候?
是和她一起淋着暴雨,去救王奶奶,心惊胆战的时候?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想了很久,然后蹲下来,看着女儿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爸爸还是个小男孩,妈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当她第一次追在我身后,喊我名字的时候,那颗喜欢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
“后来,我们分开了很久,走了很多弯路。”
“但幸运的是,那颗种子,一直没有枯萎。”
“直到有一天,爸爸回来了,它就在这个院子里,在这棵桂花树下,重新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
我指了指安安。
“而你,就是我们结出的,最甜最美的果实。”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林晚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服。
我回过身,把她们母女俩,一起拥入怀中。
阳光温暖,桂花香甜。
我的人生,在绕了一大圈之后,终于回到了原点。
但这个原点,不再是迷茫和失落。
而是圆满和幸福。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安排。
有些人,有些地方,注定是你一生的归宿。
无论你走多远,最终,你都会回来。
因为那里,有你的根,有你的心,有你最爱的人。
有你的,家。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