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侄子大军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问我,二叔,你守着这几亩地,守着我,一辈子没成家,图个啥?
侄子大军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问我,二叔,你守着这几亩地,守着我,一辈子没成家,图个啥?
我咧开嘴,想笑,眼泪却先下来了。
图个啥?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头来回地拉扯,把那些早就结了痂的往事,又给磨出了血。
我浑浊的眼睛看着大军,他长得真像我哥,浓眉大眼,肩膀宽得能扛起一整片天。可我知道,他骨子里,有我的影子。
我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羊汤,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几十年的风霜,好像都被这口热汤给融化了。
思绪一下子就飘回了1984年,那个夏天,格外的热。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喊完。
那时候,我还是个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后生,我哥建军在山西下煤窑,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家里,就剩下我,爹娘,还有我那刚过门不久的大嫂,苏芬。
第1章 麦浪里的那句话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地皮烤化。
我赤着膀子,浑身的腱子肉被晒得像抹了层油,乌黑发亮。手里的犁铧,像是长在我胳膊上一样,稳稳地扎进土里,再使上腰劲儿,一翻,黑黝黝的泥土就带着一股子湿润的腥气翻涌出来。
我家的地犁完了,就去帮大嫂苏芬家。
哥不在家,家里的力气活,自然就落在了我这个二叔子身上。爹娘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苏芬一个女人家,摆弄那些针线活还行,地里的事,她那点力气,不够看。
苏芬端着一碗绿豆汤,从地头那边走过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毒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建国,歇会儿吧,喝口汤解解暑。”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吹散了点暑气。
我停下来,接过那只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几口就见了底。绿豆的清甜滑过喉咙,像是给五脏六腑都降了温。
“嫂子,你回去歇着吧,这儿太阳大,别晒着了。”我把碗递回去,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
她没接碗,也没走。
她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刚犁过的那片地,垄沟笔直,泥块翻得匀实,像一块黑色的豆腐,整整齐齐。
“建国,你这活儿干得真利索。”她眼睛里有光,是那种打心底里的佩服,“咱村里,数你的犁地把式最好。”
我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庄稼人,夸奖的话听得不多,尤其是从一个年轻嫂子嘴里说出来。
“哥教得好。”我挠了挠头,把功劳推给了我哥。
苏芬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她没看我,还是看着那片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说。
她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粘在脸颊上。
她轻轻地靠过来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这地,就是太旱了点,缺水,也……”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目光像一汪深潭,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也缺个好把式。”
说完,她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像是傍晚的火烧云,随即又赶紧低下头,从我手里拿过碗,转身就往地头走,脚步有点快。
我愣在原地,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地”,庄稼人的命根子。可她那句话里的“地”,好像不单单是眼前这片黄土地。
我不是个傻子,那点弦外之音,我听得懂。
哥常年不在家,她一个新媳妇,守着个空房子,心里头那片地,可不就是又旱又荒,缺个能深耕细作的好把式吗?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比头顶的日头还烫。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撞。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抓起犁把,埋头就往前走,仿佛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都埋进这黑土里头。
可那句话,就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心里,不声不响地,开始发芽。
那几天,我都不太敢正眼看苏芬。给她家挑水、劈柴,干完活就走,连口水都不敢多喝。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话也少了,只是每次我干完活,她都会默默地把我换下来的汗衫洗干净,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那件白色的旧汗衫,在风里飘着,像一面旗子,让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哥叫建军,我叫建国。爹给起这名,就是盼着我们兄弟俩一个保家,一个卫国。
哥去了煤矿,说是给国家挖乌金,也是保家卫国。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是这个家最大的嚼用。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建国,家里就交给你了。爹娘,还有你嫂子,你多照看着点。”
我拍着胸脯答应了。
可我没想到,这“照看”,会照看到这个地步。
我心里头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李建国,你这是对不起你哥,你这叫趁人之危,是才干的事儿。
另一个说,你嫂子她容易吗?一个女人家,守着活寡,你哥一年到头不着家,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帮她,也是在帮你哥稳住这个家。
这两个小人儿,搅得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苏芬擦着汗,靠过来说话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叹息,像烙铁一样,烙在我心上。
我只能拼命地干活,把力气都使在地里,累到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才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越是压抑,那颗种子就长得越快。
第2章 天塌下来的那封信
日子就在这种焦灼和躲闪中,一天天过去。
地里的庄稼,喝足了水,见了风就长。玉米秆子很快就蹿到了半人高,叶子绿得发亮。
我以为,只要我守住本分,不去碰那条线,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就会像地里的野草,被日头晒死,被时间风干。
可我忘了,老天爷有时候,不按常理出牌。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准备过几天割麦子用。磨刀石上浇着水,镰刀在上面发出“唰唰”的声响,很有节奏。
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李建国家,有信!”
我心里一喜,以为是哥来信了。哥每次来信,都会夹着汇款单,那是我们家下半年的指望。
我擦了擦手,跑出去接信。
信封是黄色的,上面盖着山西大同的邮戳。可拿在手里,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太薄了。
哥的信,每次都写得满满当日志,絮絮叨叨地说矿上的事,说他对家里的想念。信封总是沉甸甸的。
但这封信,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
而且,信封上的字,不是我哥的。我哥的字,像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很有力道。但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慌张。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瞬间笼罩了我的心。
我爹娘也从屋里出来了,娘扶着门框,爹拄着拐杖。
“是建军的信?”娘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没敢吭声,手指哆哆嗦嗦地撕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几行字。
“李建军家属:惊闻噩耗,万分悲痛。李建军同志于七月十五日,在矿下作业时,不幸遭遇塌方,因公殉职。后事正在处理,请家属节哀。”
落款,是矿上的工会。
“殉职”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手里的信纸,轻得像根羽毛,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建国,信上说啥了?”娘看我脸色不对,焦急地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一把抢过信,他眼神不好,把信纸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着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就垮了。手一松,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的儿啊!”
娘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像一把刀子,捅破了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就往后倒。
我赶紧冲过去扶住她。
爹像一棵被雷劈了的老树,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褶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淌。
苏芬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看到了地上的那封信。
她弯腰捡起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像魂儿都跟着那封信飞走了。
天,塌了。
我们这个家的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塌了。
哥走了。那个总是在我闯祸后替我扛着的哥,那个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两瓶好酒的哥,那个在信里一遍遍说想家的哥,就这么变成了一张纸上的两个黑字。
那几天,家里像是被罩上了一口大黑锅,闷得人喘不过来气。
哭声,叹息声,成了院子里唯一的声音。
娘病倒了,躺在炕上,水米不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的小名。
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腰也更驼了,整天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坐就是一天。
最让我担心的,是苏芬。
她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就那么抱着哥从矿上寄回来的那件旧军大衣,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像两口枯井。
我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哥临走前的嘱托,又在耳边响起,“建国,家里就交给你了。”
我不能倒下。
哥不在了,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开始学着当家。安顿好爹娘,我就去厨房,笨手笨脚地熬粥。粥熬好了,端到苏芬面前。
“嫂子,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她像是没听见,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把碗放在炕沿上,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我得去矿上,把我哥接回来。活要见人,死,也得见着尸首。
我跟爹说了我的想法。爹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拉风箱。
“去吧。把你哥……带回来。”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揣上家里所有的积蓄,准备第二天就动身。
临走前一晚,我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屋里传来娘断断续续的哭声,像一根针,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我正发着呆,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苏芬。
她端着一碗面条,走到我面前。
“建国,吃点东西再上路。”
这是哥出事后,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又轻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红肿着。
我接过碗,是手擀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这是我哥最爱吃的。
我埋头吃面,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进了碗里,咸咸的。
“嫂子,”我哽咽着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哥带回来。”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等我吃完面,她接过空碗,转身要回屋。
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建国,路上……当心点。”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好像松动了一点。
这个家,还没完全散。
只要我们还在,这个家,就还能撑下去。
第33章 漏雨的夜,漏风的心
从山西回来,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我带回来的,只有一个骨灰盒,还有矿上赔的一笔抚恤金。
哥的骨灰,安葬在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坟前,我们一家人哭得肝肠寸断。
苏芬那天终于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最后,还是我把她半背半抱地弄回了家。
日子,还得往下过。
只是这个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爹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娘的眼睛快哭瞎了,爹的咳嗽也越来越重。
苏芬倒是慢慢缓过来了。她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她的话更少了,脸上也再没见过笑容。
我们俩,像两头默默拉着一架破车的牛,谁也不说话,就是闷着头,使劲儿往前走。
家里家外,地里地头,都是我一个人扛着。
有时候累得散了架,躺在炕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可一想到我哥,一想到这个家,就又咬着牙爬起来。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建军没了,建国这小子倒是殷勤,天天往嫂子家跑。”
“孤男寡女的,住一个院子,早晚得出事。”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我气得想找他们理论,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了。我只能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干活干得更卖力了。
我寻思着,等过了这阵子,就托人给苏芬寻个好人家。她还年轻,不能在我家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可这话,我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转眼,就入了秋。
秋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也在哭。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半夜里,我被一阵滴水声惊醒了。
睁开眼一看,屋顶漏了。一道水线,正顺着房梁往下滴,正好滴在我枕头边上。
我赶紧爬起来,找了个盆接住。
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我心里烦躁得很。这老房子,是该修了。可修房子要钱,哥那点抚恤金,得留着给爹娘看病,给苏芬当嫁妆,一分都不能动。
我正发愁,隔壁苏芬的屋里,传来一声惊呼。
我心里一紧,赶紧披上衣服就跑了过去。
“嫂子,咋了?”我敲着门问。
“建国,屋里……屋里也漏雨了。”苏芬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推门进去,屋里黑漆漆的。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我看到她的床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一个人,正手忙脚乱地用盆接水,可房顶上好几个地方都在漏,根本接不过来。
“你别动,我来!”
我让她站到一边,自己搬了张梯子,爬上去,想用塑料布先堵一下。
可那房梁早就被雨水泡糟了,我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踩断了一根椽子,整个人都差点摔下来。
“建ou国,你小心!”苏芬在下面尖叫。
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从梯子上下来,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狼狈。
看着这破败的屋子,看着缩在墙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苏芬,我心里头那股子压抑了许久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这叫什么日子!
我哥拿命换来的家,就这么个破样子!
我一拳砸在土墙上,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嫂子,你……你别怕。”我转过身,想安慰她,声音却哑得厉害。
她抬起头,看着我。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全是泪水。
“建国……”她忽然朝我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身子,在发抖,隔着湿漉漉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冰冷,和她心跳的慌乱。
“建国,我怕……”她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我耳边呜咽,“这个家,要是没你,可咋办啊……”
她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烫得我心里一哆嗦。
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那一刻,彻底断了。
我不是圣人,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我哥的嘱托,村里的风言风语,心里的道德枷锁,在这一刻,都被这瓢泼的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我反手抱住了她。
这个同样被命运摧残得摇摇欲坠的女人。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屋里的两个人,抱着彼此,像是两个在寒夜里溺水的人,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院子里的积水,明晃晃的。
我没敢看苏芬的眼睛。
她也一样。
我们俩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
吃早饭的时候,爹看着我们俩,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娘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拉着苏芬的手,拍了拍,说:“好孩子,苦了你了。”
苏芬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欠我哥的。
我也知道,我这辈子,都得对苏芬负责。
至于村里人怎么说,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个家,我得撑下去。用我的肩膀,撑下去。
第4章 不为人知的种子
那晚之后,我和苏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得更紧了。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我不再刻意躲着她,她也不再总是低着头。
家里那点风言风语,我们都装作听不见。日子还得过,嘴长在别人身上,心长在自己身上。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是在过日子,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够了。
我把哥的抚恤金拿出来,请村里的泥瓦匠,把家里的房子好好翻修了一遍。换了新的房梁,铺了新的瓦片。
看着修葺一新的屋子,爹娘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苏芬也像是换了个人,脸上有了血色,眼睛里也有了光。她开始琢磨着在院子里种点菜,养几只鸡。
这个家,好像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一半。
另一半,还悬着。
我知道,我们俩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得给苏芬一个名分,也得给这个家一个交代。
可我怎么开口?
说,嫂子,你嫁给我吧?
这话我说不出口。这不等于承认了我觊觎我哥的女人吗?我怕爹娘戳我的脊梁骨,怕村里人戳我的脊梁骨,更怕我哥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可要是不说,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下去,对苏芬更不公平。
我心里头,又开始有两个小人儿打架。
就在我纠结得快要把头发都揪光的时候,苏芬的身体,出了状况。
她开始干呕,闻到油烟味就想吐,人也变得嗜睡。
娘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
那天,娘把我叫到她屋里,屏退了所有人。
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
“建国,你嫂子……是不是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低着头,不敢看娘的眼睛。
娘叹了口气,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娘不怪你。你哥走了,这个家全靠你撑着。你嫂子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
“娘,”我哽咽着,终于抬起头,“我对不起我哥。”
“傻孩子,”娘的眼泪也下来了,“你哥要是泉下有知,他不会怪你的。他只会感谢你,替他撑起了这个家,替他……照顾了苏芬。”
娘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事,不能再拖了。孩子生下来,不能没个名分。对外就说,是你哥的遗腹子。你,就当孩子的亲叔叔,一辈子守着他们娘俩。”
娘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遗腹子。
这个词,让我瞬间找到了出路。
是啊,这孩子,就当是我哥的。这样一来,既保全了苏芬的名节,也堵住了村里人的嘴,更重要的是,能让我心里头那份对哥的愧疚,减轻一点。
只是,这样一来,我就得一辈子当这个孩子的“叔叔”。
我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管别人叫爹,管自己叫叔。
我得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不能有自己的家。
这个代价,太大了。
可我看着娘期盼的眼神,想着苏芬日渐隆起的肚子,想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哥拿命换来的家,我不能让它散了。
我哥的血脉(哪怕名义上是),我得让它延续下去。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娘,我听你的。”
我从娘屋里出来,看到苏芬正站在院子里,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害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朝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嫂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这孩子,是咱李家的种。以后,我就是他的亲叔叔。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娘俩。”
苏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俩之间,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更加拼命地干活,想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攒下一份家业。
苏芬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不再下地,就在家里做些针线活,给我和爹娘缝补衣服,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小衣裳,小鞋子。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看着她安详的侧脸,我心里既酸楚,又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这,或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第二年春天,杏花开满山坡的时候,苏芬生了。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哭声洪亮得很。
爹抱着孩子,咧着嘴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像,真像建军小时候!”
娘也抹着眼泪笑,“咱李家,有后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躺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小东西,心里头翻江倒海。
这是我的儿子。
我的亲生儿子。
可我,只能当他的叔叔。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小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我这一摸,就再也放不下了。
孩子满月,得取个名字。
爹翻了一晚上的字典,最后说:“就叫大军吧。希望他长大了,能像他爹一样,有出息。”
李大军。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哥的儿子,李建军的儿子。
而我,李建国,是你二叔。
一辈子,都是。
第5章 流水一样的三十年
时间这东西,最不经过。
一转眼,三十年就过去了,像指缝里的沙,想攥都攥不住。
三十年里,村子变了样。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泥瓦房变成了一栋栋小洋楼。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
我们家,也变了。
爹娘在前些年,相继走了。走的时候,都很安详。他们是看着大军一天天长大的,心里头,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
苏芬的头发,也白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的痕迹,但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温和。我们俩,就像两棵相互依偎着的老树,谁也离不开谁。我们没再有过那晚的亲密,更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兄嫂和弟媳,或者说,是亲人。一种比夫妻更稳固,比兄妹更复杂的亲情。
我们这辈子,没红过脸。她懂我的苦,我知她的难。有些话,不用说,一个眼神就够了。
大军,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读书用功,干活也舍得下力气。他长得越来越像我哥,可那股子倔劲儿,跟我一模一样。
我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
他小时候淘气,跟人打架,我把他拎回来,高高举起巴掌,可看着他那张脸,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还是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男子汉,拳头不是用来欺负人的,是用来保护家人的。
他上学要交学费,我二话不说,把家里准备开春买化肥的钱拿了出来。苏芬说,地里的收成要紧。我说,啥也比不上娃读书要紧。
他考上县里的高中,要住校。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驮着他的被褥和行李,送他去学校。六十多里山路,我骑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累得两条腿都像灌了铅。可我心里,是甜的。
他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咱们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苏芬在厨房里,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我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给他凑够了学费和生活费。
送他去上大学那天,在火车站,他背着个大包,人高马大的,站在我面前。
“二叔,妈,你们回去吧。我会好好学习的,以后挣大钱,孝敬你们。”
苏芬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得厉害。最后,只说出两个字:“好好的。”
火车开动了,他把头探出窗外,冲我们使劲儿挥手。
看着火车越走越远,我心里,又骄傲,又空落落的。
这只我亲手养大的雏鹰,终于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大学毕业后,大军留在了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后来还谈了个城里姑娘,结了婚,安了家。
他几次三番要接我和苏芬去城里住,说城里条件好,方便照顾我们。
我们都拒绝了。
“我们在村里住了一辈子,习惯了。这儿有地,有院子,心里踏实。”我对他说。
其实,我是怕。
我怕到了城里,住进那小小的楼房里,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会变得尴尬。
更怕的是,那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戳破。
我宁愿守着这几亩薄田,守着这座老房子。这里,埋着我的青春,我的愧疚,我一辈子的念想。
大军很孝顺,每个月都给我们寄钱,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回来问候。逢年过节,就带着媳妇孩子,大包小包地回来看我们。
他的儿子,我的孙子,虎头虎脑的,特别可爱。
每次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喊我“二爷”的时候,我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
我这辈子,没名没分,没名正言顺地当过一天爹。可老天爷,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孙子。
值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我以为,那个秘密,会跟着我,一起烂在泥土里。
可我没想到,苏芬的身体,先垮了。
第6章 油尽灯枯前的嘱托
苏芬病了,是肝上的毛病。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军把她接到省城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专家,用了最好的药。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可她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下去。原来还有点肉的脸颊,迅速地凹陷下去,脸色蜡黄得像一张旧报纸。
我守在医院里,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多想替她受这份罪。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她疼得厉害的时候,握着她那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说:“芬儿,挺住,挺住。”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叫她。
她看着我,眼睛里已经没什么神采了,却还是努力地,对我笑了笑。
“建国,我怕是……挺不住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大军和儿媳妇,每天都来医院。儿媳妇是个好孩子,不嫌脏不嫌累,给苏芬擦身子,喂饭,比亲闺女还亲。
大军更是整夜整夜地守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着他憔ें孝顺的样子,我心里既欣慰,又难受。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他为之奔波劳累的这个娘,和他这个二叔之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苏芬的意识,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就拉着我的手,或者拉着大军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说我哥建军当年多疼她,说我这些年多不容易,说大军小时候多淘气。
糊涂的时候,她就喊着我哥的名字,“建军,建军,你咋还不回来啊,我跟建国都快撑不住了……”
每当这时,大军就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苏芬的时间,不多了。
那天下午,她忽然特别精神。她让儿媳妇给她擦了脸,梳了头,还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她把大军和我,都叫到了床前。
“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要说。”她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很清晰。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先是看着大军,眼神里满是慈爱和不舍。
“大军,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爹。我没能给他养老送终,还……”她说到这,喘了口气,眼泪流了下来,“娘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孝顺,有出息,给咱李家争了光。”
“妈,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大军哽咽着说。
苏芬摇了摇头,她把目光,转向了我。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感激,有愧疚,有爱恋,有不舍。
“建国,”她叫着我的名字,“这辈子,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为了我和大军,你早就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了。你为了我们娘俩,耽误了自己一辈子。我……我到了下面,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哥交代。”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哥把家交给我,我就得守好。我没啥对不起他的。”
“不,”苏芬固执地摇着头,她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紧了我和大军的手,把我们的手,叠在了一起。
“大军,娘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瞒了你三十多年。你听了,别怪你二叔,也别怪我。要怪,就怪命。”
我心里一惊,想阻止她,“嫂子,别说了!”
可已经晚了。
苏芬看着大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大军,你记住。你二叔,李建国,他……他才是你的亲爹!”
这句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把大军,也把我,都炸懵了。
大军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娘,又看看我,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我们用了一辈子去守护的秘密,就这么被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手揭开了。
“妈,你……你说啥?”大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孩子,娘没骗你。”苏芬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那年你爹走了,家里塌了天。你二叔一个人撑着,又当爹又当妈……那年秋天,下大雨,房子漏了……我们……我们才有了你。”
“是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二叔。可我不后悔。要不是你二叔,就没有你,这个家,也早就散了。”
“大军,你二叔……不,你爹他……为你,苦了一辈子。他没名没分地养你长大,看着你管他叫叔,心里该有多苦啊。娘要走了,娘求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就当……就当是替娘,还债了。”
说完这番话,苏芬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手,从我们交叠的手上,滑落了下去。
仪器上,那条代表着心跳的线,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嘀——”声。
“妈——!”
大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病房。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的苏芬,看着跪在床边痛哭的儿子,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天,又塌了。
这一次,塌得比三十多年前,还要彻底。
第7章 一声迟来的“爹”
苏芬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骨灰和我哥建军的,葬在了一起。
从头到尾,大军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是怨是恨。他只是机械地,按照流程,操办着一切。
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是他的亲生父亲,却让他当了三十多年的侄子。这份愧疚,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能想象他心里的震惊和混乱。那个他敬重了一辈子的父亲,原来只是个名义上的。那个他叫了三十多年二叔的人,才是他的亲爹。
这事放在谁身上,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
我做好了准备,等丧事办完,他可能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甚至会跟我断绝关系。
我都认了。
这是我欠他的。
办完丧事,大军的媳妇和孩子先回了城里。家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老房子里,空荡荡的,静得可怕。
我们俩,一个坐在院子东头,一个坐在院子西头,中间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和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也想抽一根,可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点着。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二叔……”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还是叫我二叔。
看来,他心里,还是不认我这个爹。
“你……都知道了。”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嗯。”他应了一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妈临走前,都跟我说了。”
院子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他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笼罩住了。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不敢抬头看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能怎么说?
说我怕对不起我哥?说我怕你接受不了?说我怕这个家散了?
这些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军,是……是我没脸说。”
他没再追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我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家,无意中听到村里几个长辈闲聊,说我长得不像我爹,倒像你。”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看他。
“那时候,我没当回事。只当他们是开玩笑。”他看着远方,眼神悠远,“后来,我工作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看着我儿子,有时候就会想,我小时候,我爹……我那个名义上的爹,他一次都没抱过我。而你,从小到大,把我扛在肩膀上,送我上学,为我遮风挡雨。”
“我心里,有过怀疑。但……我不敢想下去。”
“我怕,想明白了,这个家,就不是家了。”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了察觉。
只是我们俩,都在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个家的表象。
“二叔,”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等了三十多年,没等到他的一声“爹”,却等来了他的一句“苦了你了”。
这四个字,比什么都珍贵。
他懂我。
这就够了。
他蹲下身,看着我,这个已经比我高出一头的儿子,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其实,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爹了。有没有那个名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只是我妈她,也苦了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家,她心里该有多累啊。”
我们爷俩,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在苏芬走后的第一个黄昏里,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那压在我们心头几十年的大山,好像,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第8章 犁不完的地,还不完的情
那天之后,大军在老家又待了几天。
我们爷俩,像是要把这三十多年没说的话,都补回来。
我们一起下地,我扶着犁,他跟在后面撒种。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
我跟他说起我哥建军小时候的趣事,说起我和苏芬是怎么撑起这个家的,说起他小时候有多调皮。
他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我看得出来,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去拼凑那些他不知道的过去。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给我做了一顿饭。
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他还给我倒了一杯酒。
“二叔……”他端起酒杯,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随即又改了口,脸上有些不自然,“……爹,我敬你一杯。”
那一声“爹”,虽然有些生涩,但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终于等到了。
我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稳酒杯。
“哎,哎!”我连声应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们爷俩,碰了一下杯,我一饮而尽。酒是辣的,可我的心,是甜的。
“爹,”大军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以后,别在村里待着了。跟我回城里吧。我给你养老。”
我摇了摇头。
“不了。葬在这儿,你大伯也葬在这儿。我得守着他们。”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再说,这儿还有咱家的地。地,是庄稼人的根。根不能断。”
大军沉默了。他知道,我这头老牛,是劝不动的。
“那……我以后常回来看你。”
“好。”我笑着点头。
第二天,我送他到村口。
他上了车,摇下车窗,“爹,你回去吧。天冷。”
我站在那儿,冲他挥着手,直到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还舍不得离开。
回到空荡荡的院子,我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心里既惆怅,又踏实。
苏芬走了,但她留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认了我的儿子。
我这辈子,值了。
故事讲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我端起面前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羊汤,一口喝干。
大军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心疼,有敬佩。
“二叔……不,爹,”他给我续上热汤,“你这辈子,图个啥?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我咧开嘴,笑了。这一次,没有眼泪。
图个啥?
年轻的时候,我图的是对得起我哥的嘱托,图的是把这个家撑下去。
后来,我图的是看着大军长大成人,有出息。
现在,我老了,啥也不图了。
我守着这几亩地,就像守着我这一辈子的念想。
春天,我把种子撒下去,就像看到了希望。
秋天,我把粮食收回来,就像收获了圆满。
这地,就像我的人生,也像苏芬。年轻时,我帮她犁地,让她不再荒芜。后来,她用自己的一生,滋养了我和这个家。
现在,我老了,犁不动了。
可我知道,这片土地,还有我身后这个儿子,会把我们李家的根,把这份情,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这就够了。
来源:智勇双全柑桔一点号2